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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城记》中“果园城”的双重性

2016-02-03李子春

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果园乡土

李子春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250100)

《果园城记》中“果园城”的双重性

李子春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250100)

师陀在《果园城记》里面所塑造的“果园城”,具有较为复杂的特点。一方面这种时间上带来的的“今昔之感”让他深深感叹着自己的故乡已经换了面貌,他似乎找不到了那种对故乡依恋的曾经的依托,而这种改变又深深地结合在近现代中国急剧的变迁当中,所以这种“今昔之感”又与“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主题相结合了。另一方面在这种变化当中,传统的乡土世界里,优秀和愚昧都被现代文明给洗涤了,现代文明带来科学的同时也把传统文化里那种人情的温馨给扫荡了,师陀带着思考和遗憾将他的所见所闻写进了小说。

果园城;美与丑;时间;乡土

与中国绝大多数现代知识分子一样,师陀对于“乡土”的感情是复杂的:对故乡深深地眷恋,同时又因其愚昧落后而扼腕叹息,这两种态度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果园城”的双重性。师陀笔下的果园城,是“一切这种中国小城的代表”[1]1。师陀由“果园城”这一个小城的变迁,影射整个乡土社会所面临的共同的命运——由传统乡土文化向现代文明的痛苦的甚至惨烈的转变。

一、“美”的“果园城”与“丑”的“果园城”

小说以第一人称——马叔敖的口吻进行书写,跟随他的脚步,来到这个纠葛着欢乐与痛苦的中国小城。“这里的一切全对我怀着情意”[1]2,但“又是个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啊!”[1]1这也是师陀自己的心声。《果园城记》的大多数篇目采用“由美及丑”的模式——先描写乡土画卷中美好的一面,再不动声色地调转笔锋使“丑”的一面渐渐地显露。

这种美丑对比增加了小说的深度,作者不是单纯地表现“美”或“丑”,而是将美与丑一起展示出来。《果园城》一开头就写到,我初次踏上家乡的土地,看到那城坡上密密的没有一点尘土的青草,那跳踉着往城上攀登的雪白的羊羔,一切都是美的。更何况“这里的每一粒沙都留着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1]3这座小城似乎永远都是安闲的,“在任何一条街道上你总能看见狗正卧着打鼾,总能看见猪横过大路”,还有站在家门口头发用刨花水抿得光光亮亮的女人。看到这幸福的人家,这样平和的城,“你定然……会为这景象叹息不止。”[1]4可当写到城中的一家——孟林太太和她的女儿素姑的时候,画风突变:孟林太太因为命运不幸而失去生活的精神支撑。素姑了无生趣、憔悴不堪,她是陈旧传统的“父母之命”的牺牲品,她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凋零了。“我感到一阵痛苦,一种憎恶。”[1]11乡土社会生活是平静的,人们固守着传统的乡土文明,日复一日,看似安宁,实则压抑人性。落后习俗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愈发显露出它的愚昧和丑陋。作者那种深刻的失望之情在美及丑的对比中更深了。

《葛天民》也是用“由美及丑”的手法表达作者的失望情绪的。葛天民有着顺时乐天的性格和稳定的生活作息秩序,他勤勤恳恳地在农场里工作,似乎一切都是安定的,但让人难以想象的不公命运也会发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当这位老场长在了解农场的现状后,“一种惊骇混合着失望的感情使葛天民的眼睛又大又空虚”[1]27。葛天民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这个淡泊而又与世无争的人也在承受着命运的不公。他倾注了心血的农场被迫拱手让人,并且被搞得面目全非。葛天民虽然面上笑着,但他心里面却很痛苦。从他离开农场后就再没回去过这一点,就会发现他内心的隐痛到底有多重。这种扭曲了的、不和谐的人生遭遇并非多么深重的悲剧,但作者在文章里强烈的美丑对比,使得这最后的伤痛显得愈加凄凉。

师陀对乡土的矛盾心态和复杂感情,使其笔下的果园城美与丑融合在一起,这种不动声色的对比刺激着读者的内心,使作品的内蕴进一步深化。

乡土的美是多方面的。

乡村生活的美。“两个乡下老太太在路上碰面,停下来说话,你远远看去,就是一幅很美的图画。”[2]这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个画面,画面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有远有近,舒适而惬意。小说中有很多类似描写,例如邮局的老头给一位老太太送信体现的人情美,小渔民讲述“阿嚏”时表现的淳朴美等。

乡村民俗之美。乡村人民带有文化蕴涵的固定的生活方式往往带给我们一种别样的风情,这种带有文化符号的民俗本身就是美的象征。小说中关于民俗的描写并不少,比如有一篇专门讲说书艺人说书时对老百姓的吸引,还有值得注意的是“佛寺的钟响起来了,城隍庙的钟响起来了,天主教堂的钟也响起来。”[1]5这里说明当时西方文化的影响已经进入民间了。

乡村风光的自然美。“空气中弥漫着收割过的谷田里的香气,干草的香气;阳光抚摩着我的肩膀,把我照的浑身发懒”,“在河的上游,天空是灼亮的,郁金香色的,梨树从岸上默然望着河面,河面在静静地反光。”[1]54在作者眼里,乡土世界里的自然风光无疑是美得让人陶醉的。他所用的动词是轻柔的,色彩是明亮的,表达一种静穆安然的自然之美。

相比于对美的刻画,小说中“丑”的表达则更丰富。

人格的丑陋。任何一个社会里都不乏人格丑陋者,魁爷可以说是果园城里最典型的一位,他在果园城拥有无上威信,能够巧妙处理与世家大族的关系,他表面看起来公正有度、待人和善,却在暗地里勾结恶棍作他的耳目,用不正当手段维持自己地位。他迫害女性,进行黑暗的家族统治,欺负弱小的平民百姓。他是传统乡土社会中丑陋人格的代表。

精神的怪癖。最典型的是孟林太太,她有洁癖,还很懒散与神经质,她担心自己的女儿与她同样被丈夫抛弃,便不顾女儿已成了一个老姑娘而将她强留家中。“傲骨”是愤世嫉俗、不切实际与性格软弱的,他接受了新式教育却脱离实际,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革命者”,他只知道怨天尤人,而不从自身找原因,成了被人嘲讽的“怪癖”。

人生的苦难与阴暗。魁爷的小四太太,受到魁爷的奸淫后仍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却终被顽固的黑暗势力欺虐。油三妹聪明、漂亮、泼辣、善良又有学问,但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却抵不过命运的拨弄。胡凤英,布政使的后代,漂亮、有学问,却受家族所累进了青楼。那些给大户人家做仆人的,无论是惨死街头的胡家门房老张,还是孟林太太的女仆,都在这个安宁的小镇上疲于奔命。这些人生的苦难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说明作者内心对比也是苦涩的。

场景风物与人物外表的丑化。场景丑化以十字街为典型,二十年前十字街煊赫一时,二十年后的十字街破落不堪,显赫的锡匠变成要饭的瞎子,曾终日闹成一片的酒楼“苍蝇正结阵飞动”[1]98。人物外貌丑化就更多,比如老气横秋的素姑,身体衰驼的徐大娘。这些外表的丑化蕴含着作者情感的失落。

小说中这种“丑”化的塑造增加了小说的深度和丰富性,对丑的描写展示了乡土文明的阴暗面,美好的事物是难以永恒的,社会和人生是复杂的,人的命运是多舛的,传统的乡土社会虽然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但不平等的落后愚昧的传统文明也同时在摧残着这美好的一切。对“变丑”原因的探究也让我们严肃地思考乡土文明的未来。

二、“过去”的“果园城”与“现在”的“果园城”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对于故乡的感情,古今是一样的。但对于古人而言,这种感情更多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带来的,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也正是为此。但在现代文人的心中,对故乡的感情除了“昔人远去、时过境迁”的感叹外,还有更复杂的原因,由于时代的巨大变动,乡土文明受到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使得“时间”带给乡土的变迁比古时候要剧烈得多。

过去的“果园城”,在时间的洪流中正渐渐消逝。虽然在这“宁静”的外表下,“过去的果园城”似乎还在,但就在这看似不变的小城里,一切都在变。

小说经常用一些不变的场景来衬托变化。

果园城是一个宁静的时间似乎停滞了的城市,“不管世界怎么变动,它总是像那城头上的塔样保持着自己的平静。”[1]5塔,是果园城里的一个见证者,它矗立在那里,给人一种一切都不会变的错觉,其实一切都在悄悄流逝。它见证了无数的杀伐、无数青年的死去、许多老年人与世界的告别,但是它仍然屹立在那里。作者是想用“塔”来象征唯一不变的东西——永恒流逝的时间,这“不变的东西”,静静地看着一切的人事变迁。

果园城街道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猪可以蹒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门前聊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岸街上打鼾。”[1]5尤其是经历了变乱之后,更显得意味深长。魁爷在经历了“反动”时期后又回到果园城,他收拾了车夫和自己的四太太。随后,“果园城恢复了他的平静,猪照常安闲地横过街道,狗照常在路边群暖,妇女们照常在门口闲谈。”经历了血雨腥风和人间起落之后,一切仍是那么安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其实一切都变了。

时间是神奇的,“它在一个小城里是多长并且走的是多慢啊!”但却常常使人感到“人生草草,岁月匆忙,一转眼便都成过去”。作者多次提到“时间的无声”,正是这无声的时间使现在的果园城与过去的果园城发生了巨大的变迁。

在“过去的果园城”里,素姑还是一个青春正好的年轻可爱的姑娘,贺文龙还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有志青年,油三妹还是个朝气勃发的少女,葛天民还在他的农场里工作着;那个时候十字街仍是最繁华的地方,老锡匠是个风光无限的匠人,魁爷还是果园城最有威信的人物,胡家依然是最让人畏惧的门第世家;孟安卿和他的姨表妹还相爱着,锡匠的徒弟还与大刘姐互相喜欢,门房的儿子小张还在被胡家大少爷与大小姐欺负。

在“现在的果园城”里,时间让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素姑变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姑娘,贺文龙被生活打磨成庸碌众生中的一员,油三妹被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葛天民逆来顺受着命运的不公;现在的果园城,十字街已经破败不堪,老锡匠成了要饭的瞎子,魁爷的门前早已无人问津,胡家的大院已经改了主人;孟安卿的姨表妹另嫁他人,大刘姐成了有钱人的姨太太,挥霍无度的胡大少爷死于非命,骄横的胡大小姐则沦落青楼。

小说中处处体现“时间”这一概念,在今昔对比中展示着果园城的变化。正是这看似无声、实则如水滴石穿般流淌的时间,彻底改变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时间是这“街上深深的尘土”的见证者,也是历史的冷眼旁观者。

在小说的诸多人物中,大刘姐和孟安卿无疑是对“过去的果园城”与“现在的果园城”的变迁感触最深的。在外地奋斗多年之后,他们重新回来找那个自己曾经深爱着的人。孟安卿在河堤上回忆自己的童年,想起他曾在上面写过姨表妹的名字,却忘了“时间消灭了一切遗迹。”[1]87当他看到“仍旧是尘土,仍旧是狗和猪”的大街,却发现曾经熟悉的人根本不记得他了,他就像在沙滩上刻的姨表妹的名字一样,什么都没留下。而大刘姐二十年后重新站在十字街头,坐着曾经爱过自己的人拉的车,怅然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果园城时,内心的凄苦想必与孟安卿是相似的。一切都变了,“过去的果园城”只剩下厚厚的尘土,只剩下蹒跚而过的狗和猪。

回不去的故乡与时间带来的沧桑感慨在小说中是一致的。“千万别再回你先前出发的那个站头”,可是每个人都有一种希望回到最初那个起点的“梦”。当我们在外面的世界里冲锋陷阵时,其实心里最怀念的还是童年时的那块“梨糕”,还是年轻时那个意料之外的“吻”,还是曾经把她的名字刻在沙滩上的那个人。

可是时间销蚀了这一切。

在《阿嚏》这一篇里,作者对于时间的感慨由个人上升到历史。在“一片漠然的荒寂”里,“我”感到“时间犹如在太古羊齿植物的丛林中一样是不复存在的,你可以想象到五百年、一千年,甚至再追溯上去——三千年以前”[1]54。这巨大的时间感,源于作者自身体验的扩大:“我”才离开七年,果园城里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那么上溯几百年又会如何呢?“我”现在踏着的土地,是否也曾按下前人的脚印?那周而复始的日出日落,那看似不变的一切,到底见证了多少变迁?当故土的一切都已经改变,当我们所怀念的一切美好都被时间打磨成了“丑陋”,当乡土文明的愚昧落后制约着人性的光芒,到底什么才是值得我们追求的呢?

三、果园城变迁的因由

到底是什么让果园城发生了改变呢?首先,“时间”本身就是造成变化的原因。在时间的打磨下,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发生着变化。而更重要的是时代的变迁。时间在永恒地流动,时代也在不停地进步。现代文明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传统文明中无论美好还是丑陋都被现代文明湮没了。

尽管小说刻意遮掩了时代的政治的冲突和社会制度的巨变,但我们能从人物命运的变迁中读到这种时代的大变动给果园城带来的改变。在这方面作者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对于过去的果园城那些美好的事物充满着怀念,可另一方面,他也看到过去的果园城那传统的腐朽的制度对人的压抑。他也渴望现代文明的冲击可以改善这种愚昧的乡土文明,但又对过去的一切充满着怀念。

于是,作者一方面看到落后的传统文明在与时间的对抗中被淘汰,同时也看到了在这种对抗中,那些传统的乡土文化、乡土社会的陨落。

其实“美与丑”、“过去与现在”这两个维度对比在小说中是结合在一起的,“美丑的变化”是时间赋予的,而时间的力量也体现在“美丑”的变化之中。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果园城,既有美又有丑。传统与现代,美好与丑陋,过去与现在,这些都融为一体了。

在时代变动的冲击下,过去那些美好的事物有的消逝了,有的变成了丑的。传统文明中的愚昧与落后,成为制约古老乡土文明进步的樊笼。由此,作者将对乡土的复杂感情上升到对“现代与传统”这一课题的思考中。传统的乡土社会确实有很多落后和愚昧之处,但是现代文明对乡土社会的冲击,也会把原本一些美好的东西销蚀了。这种深刻的内在的思想,是师陀《果园城记》在艺术上最为恒久流传也最打动人心的,它让人们在这看似清闲的笔调中严肃地思考,并在这思考和凝视中坐立不安。

[1] 师陀.果园城记[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2] 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59.

[责任编辑]谭爱兰

H313

A

1673-5935(2016)04-0041-03

10.3969/j.issn.1673-5935.2016.04.012

2016-09-18

李子春(1992—),女,山东东营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艺术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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