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2016-02-02王征桦
◎王征桦
野有蔓草
◎王征桦
我在野地上走着,野草摩擦着我的裤脚。
我想起童年无拘无束地在田野里奔跑的情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有如此莫名的兴奋。现在我才明白,激发我在野地里奔跑的原因,是那令人着迷的野趣。每年回老家时,我都会选择野地里那条仅能步行或骑车的小道。一是因为它便捷省时,再就是看看野地上蓬勃地生长着无边的青草,青草熟悉的气息会唤起我记忆中存储的东西,大概是一种内心的需要吧。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朋友突然劝我不要再从那条小道行走了。他们说,由于土地开发,挖掘机已经把那里挖得面目全非,无路可走了。我不禁沉默不语,独自惆怅起来。那片土地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天堂湖。实际上,它是一片野地,称谓它为湖并不确切,之所以称之为湖,是因为它绵袤,开阔,野地上的青草被风吹着,如水的波纹一样。小时候,我曾跟着母亲在天堂湖打过湖草,和大人们在草地的小小的棚子里住过一夜。夕阳西下之时,莞草的气息就开始升了上来,夜越深,莞草的气息就越浓,一勾弯月挂在天上时,莞草的清香就萦绕在棚子的周围,抚着人安然入睡了。
带着旧时的记忆,我坚持再走一趟天堂湖,如朋友所说,那条我常走的小道被挖断了。站在小道的尽头,我看见天堂湖的青草已经完全被无情地剿灭了,人们在野地上犁出了一道道深沟。褐红色的泥土裸露了出来,像是大地的伤口。那几间简陋的瓦房也被人拆除了,留下了一地的瓦砾。牛羊不见了,粉蝶和蜻蜓不见了,苍翠的景致席卷而去,唯余泥泞满目,鸟鸣杳然。
朋友说,不知是什么缘故,开发商将野地上的青草用推土机铲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片土地就一直这么荒芜着。他叹了一声:看这样的情形,这里恐怕连草也不生了。那时正值夏至,雨量充沛,浑黄的雨水在天堂湖的野地上四处溢流。草没有了,青草的气息全无,那弯月如钩下的野趣也就找不到了。剩下的几处孤零零的坟茔,寂寞地高出地面,像是等待着它的定数。四季的荣枯被单一的泥土的本色所代替,只要你的脚一接触地面,污泥和浊水就会淹没你的鞋袜。天堂湖以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表达着无声的抗议。
我黯然回头。
可没有想到,两年后同样的夏至时分,我再来到天堂湖时,看到竟是另一番景象。绿草重新占据了整个野地。草根本不需要人们小心翼翼地来培育,无需施肥,无需关爱,只要风这么轻轻地一吹,阳光悄无声息的一洒,它们就会恣意地生长,长得心满意足,长得铺天盖地。青草的气息又溢满了天堂湖,牛羊和昆虫又重回皋壤。草在失去家园后,那么执着地、不慌不忙地往回走,在时光打盹的间隙里往回走,草的生命力真的值得我们歆羡。芳草萋萋,和土地不能须臾分离,土地的伤口痊愈了,这些都是草的功劳。
我们不能不叹息土地的奇迹,植物的奇迹,草的奇迹。野有蔓草,它有着世上最静默的无言。它无言地接受着人类对它的伤害,无言地包容着牛羊、昆虫乃至蚊蚋的梦想,无言地收复失地,卷土重来。
朋友的老家就在天堂湖。重回故里时,看到了这新生的、郁郁葱葱的青草,他也和我一样地惊讶。忽然想起村里的乡亲来,想到他们的土地被征用了,现在生活的情形如何?朋友笑着说,他们被安置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由于新居更靠近城市,反而生活过得比以前要富足好多。朋友的父亲开了一家豆腐店,祖上秘传的手艺,使豆腐的质量臻于上乘,店名远播;朋友的兄弟也去了南方打工,收入不菲。迁出家园的乡亲们,基本上都找到了一份称心的工作,生活比以前打湖草时要强得多了。
农家人在艰辛的生活中,总是以务实为第一的。生存下来、走向富裕对他们来说是首要的现实、是必需的,他们默默无言地劳作着,从不偷懒或者停歇下来休息一会。虽然走得很慢很慢,脚步无声,虽然面对一个个沟坎,甚至有的沟坎难以逾越,但是要不了多长的时间,他们又重建了一个崭新的、更美好的家园。这难道不是野草的品格吗?难道不是一种顽强的、不屈从于命运的抗争之精神吗?
我在野地上走着,野草摩擦着我的裤脚。我真想再一次奔跑起来,在令人着迷的野趣中奔跑,在生命本原的绿色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