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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白壽彝的朱子學研究*

2016-02-02樂愛國

诸子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朱熹

樂愛國

民國時期白壽彝的朱子學研究*

樂愛國

白壽彝以史學而著稱,然而,在民國時期,他對朱熹有過頗深的研究,發表了不少相關的學術論著,是民國時期在朱子學研究方面發表論著數量最多的學者。他對於朱子學的研究,大致包括對朱熹的師承、朱熹的從政與講學經歷、朱熹的著述、朱熹的辨僞書、朱熹的易學思想的研究。重要的是,白壽彝的朱子學研究,以史學考據爲基礎,成爲民國時期朱子學研究的一大特色。而且,他提出的一些觀點和思想,至今仍具有重要學術價值。

白壽彝(1909—2000),字肇倫,又名哲瑪魯丁,河南開封人。1925年,考入上海文治大學;次年,因上海政局不穩,轉河南中州大學(今河南大學)。1929年畢業後,考入北平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1937年,被北平研究院聘爲名譽編輯。1938年,任教於桂林成達師範學校;1940年開始,先後在雲南大學、中央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白壽彝一生著述頗豐,多在史學方面,著作主要有: 《中國交通史》(1937)《中國回教小史》(1944)《中國伊斯蘭史綱要》(1946)等;並主編《中國通史綱要》《史學概論》《中國史學史》《中國回回民族史》《回族人物志》《中國通史》等。

白壽彝以史學而著稱,然而,在民國時期,他對朱熹有過頗深的研究,發表了不少相關的學術論著。對於早年的朱熹研究,白壽彝予以充分的肯定,並曾在晚年回憶説:“我下了很大的力氣整理朱熹的著作,編輯了《朱子語録諸家彙輯》《朱子文集篇目繫年》《朱熹辨僞書語》等,寫了《〈周易本義〉考》《〈儀禮經傳通解〉考證》《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等文章。這些工作,實際上使我在歷史文獻學方面也得到很好的鍛煉。”*白壽彝《我在燕京的學習生活》,《白壽彝文集》第6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90頁。今人編《白壽彝史學論集》以及《白壽彝文集》,均編有《朱熹撰述叢考》*參見《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白壽彝文集》第7卷。,收録白壽彝所發表論著《〈周易本義〉考》附《〈易學啓蒙〉考》《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儀禮經傳通解〉考證》《朱易散記》《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朱熹辨僞書語》《朱熹底師承》等七篇。毫無疑問,白壽彝是民國時期在朱子學研究方面發表論著數量最多的學者。

一、概 述

白壽彝的學術,起步於1929年考入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他後來回憶説:“這是當時老一輩學者相當集中的地方。陳垣先生、張星烺先生、郭紹虞先生、馮友蘭先生、許地山先生、顧頡剛先生、容庚先生、黄子通先生,都在這裏。一下子能見到這些前輩,這件事本身就使我大開眼界。”*白壽彝《我在燕京的學習生活》,《白壽彝文集》第6卷,第489頁。

當時,他在黄子通*黄子通曾在1927年《燕京學報》第2期上發表《朱熹的哲學》,分爲“宇宙論”、“論性”、“論仁”和“論修養”四節。的指導下“研究兩宋哲學”*白壽彝《我在燕京的學習生活》,《白壽彝文集》第6卷,第490頁。,而以朱熹研究爲專題,並撰寫相關的學術論文;直到1932年畢業後的一段時間裏,甚至是在長期失業的狀態下,靠着微薄的稿費收入,仍一直把研究朱熹當作自己主要的學術工作*白至德《青年時代的白壽彝》,《回族文學》2008年第1期,第49頁。。白壽彝後來回憶説:“當時是想做三件事。一件是朱熹語録的研究,一件是朱子文集繫年的編撰,一件是寫朱熹撰述考。對這三件事,我都盡其所能,認真工作過。”*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題記》。

1930年10月,白壽彝計剗作《朱熹弟子考》;爲此,他整理朱熹弟子所記的各種語録,並於次年2月大體編成《朱子語録諸家彙輯》148卷。1935年,白壽彝發表《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闡述了編撰《朱子語録諸家彙輯》的緣由,考察了各種版本的朱子《語録》《語類》以及黎靖德《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並對黎靖德《朱子語類》的不足之處作了分析。

1931年4月,白壽彝寫成《朱熹底師承》(於1936年發表)*白壽彝《朱熹底師承》,《文哲月刊》1936年第1卷第8、9期。。該文分爲第一節: 總論;第二節: 胡憲;第三節: 劉勉之;第四節: 劉子翬;第五節: 道謙;第六節: 李侗;第七節: 諸師影響下的朱熹。不僅考察了與朱熹有着師承關係的胡憲、劉勉之、劉子翬、道謙和李侗的生平、思想以及朱熹的從學經歷,而且進一步根據史料,深入分析了朱熹所受的思想影響。

在《朱熹底師承》寫成之後,同年8月,白壽彝又寫成《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於1935年發表)*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3期。。該文分上、下兩篇,上篇“從政中的朱熹”,分爲第一節: 總論;第二節: 同安縣主簿;第三節: 壬午封事與癸未奏札;第四節: 知南康軍;第五節: 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第六節: 戊申奏札與戊申封事;第七節: 知漳州;第八節: 知潭州;第九節: 焕章閣侍制兼侍講;第十節: 從政治中所見的朱熹。下篇“講學中的朱熹”,分爲第一節: 總論;第二節: 在同安;第三節: 在南康;第四節: 在漳州和潭州;第五節: 在玉山;第六節: 在滄州精舍;第七節: 《語類》中所收的講學材料;第八節: 在講學中所表現的朱熹。

同年9月,白壽彝還完成了《朱熹辨僞書語》的撰著(於1933年出版)*白壽彝《朱熹辨僞書語》,北平樸社出版部1933年版。。該書分析了朱熹辨僞書的緣由和方法,彙集了朱熹對於多種著作的辨僞語録。該書爲顧頡剛提議編撰,並作爲他所主編的“辨僞叢刊”之一。

1936年,白壽彝先後發表《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晨報·思辨》第31期,1936年3月16日。《朱易散記》*白壽彝《朱易散記》,《晨報·思辨》第34期,1936年4月16日。和《〈周易本義〉考》*白壽彝《〈周易本義〉考》,《史學集刊》1936年第1期。。《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認爲,朱熹在易學上的貢獻有二: 其一,認《易》爲一部卜筮書;其二,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易》分開,以爲它們並不完全相同。《朱易散記》分爲六節: 一、坊刻本《本義》前的序,二、《古易音訓》和《蓍卦考誤》,三、《易傳》校本,四、《易傳節要》,五、《損益象説》,六、《易圖》的本子問題;《〈周易本義〉考》分爲四節: 第一《周易本義》的基本觀念,第二《周易本義》著作始末,第三《周易本義》的版本,第四《周易本義》卷首的《易圖》和《序例》,並附《〈易學啓蒙〉考》;對朱熹有關易學的著述文獻作了考辨。

同年,白壽彝還發表了《〈儀禮經傳通解〉考證》*白壽彝《〈儀禮經傳通解〉考證》,《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6年第7卷第4期。,分爲四節: 第一《儀禮經傳通解》的組織和貢獻,第二《儀禮經傳通解》設計的經過,第三《儀禮經傳通解》的助理編者,第四《儀禮經傳通解》未完成部分之窺測。

除此之外,據白壽彝回憶,他還曾撰有《朱子文集篇目繫年》,但至今未能知其下落。《朱子文集》,即《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收録朱熹的各種詩詞、奏章、書信以及其他文章等。白壽彝爲《朱子文集》的篇目繫年,可見工程之浩大。1989年,陳來撰《朱子書信編年考證》*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出版,成爲朱子學研究重要的參考書。又據白壽彝回憶,他曾計劃寫《朱熹撰述考》,並爲此“認真工作過”,但該書是否完成,是否正式出版,至今也未能知曉。在白壽彝之前,吴其昌*吴其昌(1904—1944),字子馨,浙江海寧人,以甲骨金文學以及史學而著名。但他早年專注於朱子學研究,發表相關學術論文《朱子傳經史略》《朱子著述考(佚書考)》《朱子之根本精神——即物窮理》《朱子治學方法考》以及《宋代哲學史料叢考》等。曾撰《朱子著述考》,並於1927年發表《朱子著述考(佚書考)》,其餘部分並未發表。因此也無法比較白壽彝《朱熹撰述考》與吴其昌《朱子著述考》之異同。

根據現存的著作,白壽彝對於朱子學的研究,歸結起來,大致包括對朱熹的師承、朱熹的從政與講學經歷、朱熹的著述、朱熹的辨僞書、朱熹的易學思想的研究。重要的是,白壽彝的朱子學研究,以史學考據爲基礎,成爲民國時期朱子學研究的一大特色。

二、朱熹的師承與經歷

對於朱熹的研究,白壽彝非常重視研究其生平事迹。他説:“我們研究朱熹,對於‘朱熹是什麽樣的人?’這一問題,有先解決之必要。這一問題解決後,因解決結果之不同,往往足以影響第二步研究所采之趨向。這一問題如不解決,關於朱熹之研究,進行不無障礙。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是不要單從某一方面去觀察朱熹,而是要把朱熹底事業各加檢討。……根據這種見解,我們可以先分别地研究朱熹底仕績、講學和著述,然後就其結論,加以綜合,以求朱熹之真精神所在。”*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3期,第51—52頁。在白壽彝看來,要研究朱熹,先要研究“朱熹是什麽樣的人”,研究朱熹的生平事迹。

白壽彝對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主要依據大量可靠的原始文獻,包括《朱文公文集》《朱子語類》以及黄榦《朱文公行狀》《宋史·朱熹傳》和各種朱熹年譜等。而且,白壽彝認爲,“材料既豐富,又比較地正確”,省了許多推索和考訂的工夫,而他所當較致力的工作,“只是材料的分析和排列而已”*同上,第53頁。。當然,也許是在燕京大學研究過哲學的緣故,白壽彝對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不只是注重生平事迹的表面事實,而是要進一步分析事實背後所隱藏的思想。爲此,白壽彝在《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中提出了研究朱熹生平事迹的基本原則,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只作這些事業之表面的事實之研究,而須注意這些事實下面所隱伏的精神;同時,也不爲急於獲得結果,而忽略了這些表面的事實。”*同上,第52頁。也就是説,既要注重事實材料,又要分析事實材料所能够反映的思想内容。

正是依據這一基本原則,白壽彝展開了對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主要包括兩個部分: 其一,對朱熹師承的研究;其二,對朱熹從政與講學經歷的研究。

(一) 對朱熹師承的研究

關於朱熹的師承,一般認爲,朱熹早年從學於胡憲、劉勉之、劉子翬,後來又從學於李侗;這在黄榦《朱文公行狀》中早有記述。白壽彝對朱熹師承的研究,著重於兩個方面: 其一,對朱熹從學於道謙的論證;其二,對朱熹所受諸師影響的分析。

1. 對朱熹從學於道謙的論證

民國時期,謝無量對朱熹從學於道謙禪師有過探討;在此基礎上白壽彝《朱熹底師承》又作進一步考證,主要分爲三個方面:

第一,白壽彝認爲,朱熹從學於道謙,可能與劉子翬有關。他説:“熹從道謙問學,我疑即是子翬的關係。子翬嘗修開善院,而道謙是開善底和尚,且出世於開善的時候,頗得力於子翬之兄子羽,道謙與子翬之往來,當甚密。熹大概是在子翬那裏看見道謙而認得他的。(此亦可見熹從道謙問學的時候,自較初從學子翬時爲遲。)”*白壽彝《朱熹底師承》,《文哲月刊》1936年第1卷第9期,第93頁。

第二,從佛書之外得到兩個證據:“一個證據,是李侗《與羅博文書》,説熹‘初從謙開善處下工夫來’。按謙開善即謂開善寺的道謙。又一個證據,是熹《遊密庵》詩自述‘弱齡慕丘壑,兹山履(屢)遊盤’。按,‘慕丘壑’即遊心世外之意。密庵,道謙所居,熹《答吕伯恭》謂‘密庵主僧(從穆)近已死,……但此庵所入亦薄,非復謙老之時矣’,可證。慕丘壑而屢遊盤於密庵是即熹屢從道謙學佛之證。”*同上。白壽彝還引朱熹《答汪尚書》説“熹於釋氏之説,蓋嘗師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指出:“如果‘其人’不是指釋迦及其他祖師説,恐怕也只有道謙來承當了。”*同上。

第三,以佛書《雲卧紀談》載道謙答朱熹書,以及《釋氏資鑒》載朱熹祭道謙文,作爲旁證,並且認爲,這兩篇文字雖然不一定完全出於道謙和朱熹的手筆,但其中所述的情形,可能是事實*同上,第93—95頁。。

應當説,白壽彝的考證是有一定説服力的,尤其是提出佛書之外的兩個證據,既肯定以往所謂李侗《與羅博文書》的説法,又提出以朱熹《遊密庵》作爲新的證據,這對於論證朱熹從學於道謙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自白壽彝的考證之後,胡適於1961年有《佛法金湯編記朱熹與開善道謙的關係》一文*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十),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3487—3490頁。,對《佛法金湯編》一書中有關朱熹與道謙關係的論述予以了討論。該文提及《佛法金湯編》中引自《釋氏資鑒》的朱熹祭道謙文,並肯定它是朱熹早年的文字。該文也引述了李侗的《與羅博文書》作爲論據,同時還認爲,《朱子語類》卷一百四所載朱熹言“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禪(此)。一日在病翁(劉子翬)所,會一僧,與之語”中的“一僧”即道謙。該文最後引《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所載道謙與朱熹的一次關於病癒的對話:“道謙言:‘《大藏經》中言,禪子病脾時,只坐禪六七日,減食,便安。’謙言:‘渠曾病,坐得三四日便無事。’”這是從佛書之外論證朱熹曾師從於道謙的又一證據。

筆者提出一條新的證據: 據《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八所載,朱熹曾自云:“向送葬開善,望見兩山之間有光如野燒,從地而發,高而復下。問云,其山舊有銅坑也。”*黎靖德《朱子語類》(八)卷一百三十八,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288頁。開善,即道謙。顯然,朱熹曾爲道謙送葬。

2. 對朱熹所受諸師影響的分析

白壽彝對朱熹師承的研究,不僅只是依據史料就其師承關係進行闡述,而且還對朱熹所受諸師的不同影響做出具體分析,並進行綜述。他指出:“綜觀熹從師始末,始於十三歲,父死時;止於三十四歲,侗死時;約二十二年。在這二十二年中,可就他所受到的影響之不同,而分作兩期。第一期,是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第二期,是從二十四歲到三十四歲。兩期,均恰好爲十一年。在第一期中,因所從師之學博雜及喜禪,熹這時所受到的影響,也就是雜學和習禪。在第二期中因李侗專治河洛之學,熹也在這時學儒。就熹底整個思想發展史上看,侗給熹的影響自是最大。”*白壽彝《朱熹底師承》,《文哲月刊》1936年第1卷第9期,第99頁。除了李侗之外,白壽彝還就胡憲、劉勉之、劉子翬對朱熹思想的影響作了闡述,指出:“胡、劉底博雜,能使熹比較地能得些多方面的智識,使他的視野擴大,對於增加熹底思索的資料上,不能説没有幫助。”*同上。

至於道謙對朱熹思想的影響,白壽彝認爲,道謙的根本思想,雖後來爲朱熹所完全不取,但“也不是全無意義的”。他引佛書《雲卧紀談》所載《道謙答熹書》説:“十二時中,有事時,隨事應受;無事時,便回頭,向這一念上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云:‘無。’——將這話頭只管提撕,不要思量,不要穿鑿,不要生知見,不要強承當。如合眼跳黄河,莫問跳得過,跳不過,盡十二分氣力打一跳。若真個跳得,這一跳便百了千當也。若跳不過,但管跳,莫論得失,莫顧危亡,勇猛向前,更休擬議。若遲疑動念,便没交涉也。”*白壽彝《朱熹底師承》,《文哲月刊》1936年第1卷第9期,第93—94頁。又引《朱子語類》載朱熹六十歲時告徐容父説:“爲學須是裂破藩籬,痛底做去。所謂一丈(杖)一條痕,—摑一掌血,使之歷歷落落,分明開去,莫要含糊。”並且認爲,朱熹的這種學問態度,“卻正是道謙告訴熹的跳黄河式的辦法”*同上,第99頁。。所以,他接着説:“總之,熹從各師都受到各不相同的影響,而李侗對於他的影響不過較大罷了。”*同上,第99—100頁。

(二) 對朱熹從政與講學經歷的研究

1. 對朱熹從政經歷的研究

由於白壽彝對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不只作這些事業之表面的事實之研究,而須注意這些事實下面所隱伏的精神”,因此,他在研究朱熹的從政經歷時,不只是關注朱熹的從政過程以及從政中的功過是非,而是較多地關注這些從政經歷背後的含義,進而對朱熹的政治才能做出分析和概括。

他在《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上篇“從政中的朱熹”的結束部分中指出:“綜觀朱熹仕宦的歷史,他登第五十年,外仕凡九考,立朝僅只四十天。以上所述: 熹對於當時民生的凋敝、軍政之紊亂、財賦之困窘、朝野當局之自私舞弊,都有明白的認識。這可見他對於當時政治情形的熟悉。熹對於當時所見到的各種政治上的困難都有一種具體的辦法説出來,而這些辦法又都不是浮淺的辦法,而是謀根本的解決。這可見他對於當時的政治是有具體的見解的。熹歷仕外郡,都有治績。他於教育與民生兩大事,尤能處理得井井有條。這可見他在政治上是有幹才的。熹於關於國家大政不管聽者是否承受,總一再言之。國家興一利、舉一弊,一如身受。這可見他有政治上的興趣。以有政治興趣的朱熹,同時熟悉政治情形,抱有政治上的具體見解,具有政治上的幹才,説是一個政治家,真不能算有什麽慚愧了。”*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3期,第75—76頁。在這裏,白壽彝具體分析了朱熹對於當時政治情形的熟悉、對於當時政治的具體見解以及在政治上的幹才和對政治的興趣,進而認爲朱熹是一個政治家。可見,白壽彝對於朱熹從政經歷的研究,實際上包含了他對於朱熹作爲一個政治家的分析。

通過對朱熹從政經歷的研究,白壽彝不僅分析了朱熹的政治才能,而且還對朱熹的政治思想作了概括,指出:“朱熹對於政治,有一個最基本的見解,就是: 治國平天下,須先從正心誠意起。他對於當時政治情形的批評,對於當時政治所主張的辦法,以及他自己在政治上的設施,實都從正心誠意爲起點。心怎樣能正?意怎樣能誠?他的回答是: 要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以及正心誠意的根本問題,都是哲學的範圍内的問題。熹關於政治的一切言行,顯然以他的哲學思想爲根本出發點。若就朱熹對於政治之出發點説,他實在只是一個哲學家。他關於政治的一切,不過他的哲學思想底表現之一端。”*同上,第76頁。可見,白壽彝對於朱熹從政經歷的研究,實際上包含了他對於朱熹政治哲學的觀點,以及對於朱熹作爲一個哲學家的分析。

2. 對朱熹講學經歷的研究

與研究朱熹的從政經歷時較多地關注這些從政經歷背後的含義一樣,白壽彝研究朱熹的講學經歷,同樣“不只作這些事業之表面的事實之研究”,而是較多地關注朱熹講學的思想内容,以及與之相關的朱熹哲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過程。

朱熹於宋紹興二十一年(1151)被任命爲泉州同安縣主簿,紹興二十三年(1153)七月到任,並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七月離任。在這期間,他既從政,又講學。通過對朱熹同安講學的研究,白壽彝認爲,朱熹最初頗注重於個人品格的修養,到了最後一年,其範圍不止限於品格的修養,“已由修身問題,擴充到知識的問題”*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3期,第78—79頁。。按照白壽彝的分析,這時的朱熹已經開始觸及後來朱熹與陸九淵之争所討論的尊德性與道問學的關係問題。

朱熹於宋淳熙五年(1178)八月被任命知南康軍,次年三月到任,淳熙八年(1181)三月離任。在這期間,他不僅從政,而且還重修白鹿洞書院,興學授徒。通過對朱熹重修白鹿洞書院以及講學的研究,白壽彝指出,白鹿洞書院“揭示”所示“不外‘講明義理以修其身’。修身是爲學的目的,所以説‘學者,學此而已’。講明義理是爲學的方法,所以説是‘所以學之之序’。……從前一説看,這時熹所辦的教育還是道德教育。從後一説看,熹是很看重研究思辨的。這時,已去同安講學時,有二十多年,熹講學的要旨仍然是如故,不過更爲有條理有系統而已”*同上,第84頁。。朱熹於同安講學後,經歷了淳熙二年(1175)朱陸鵝湖之辨,又於南康重修白鹿洞書院以及講學,在尊德性與道問學的關係上,較多講道問學的特點愈加明顯。白壽彝通過對白鹿洞書院“揭示”的分析,以説明朱熹較爲重視道問學的特點。

朱熹於宋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被任命知漳州,紹熙元年(1190)四月到任,一年後,離開漳州;紹熙四年(1193)十二月被任命知潭州,次年五月到任,七月辭任。通過對朱熹漳州講學的有關材料的分析,白壽彝認爲,這一時期,朱熹“仍是很注意品格的修養”*同上,第85頁。。通過對朱熹修復嶽麓書院以及講學的有關材料的分析,白壽彝認爲,朱熹教諸生,“以讀經書、識聖賢法語大訓爲先,仍是先讀書窮理之意”,而且,朱熹當時以《大學》爲課本,“不過是致知格物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這與白鹿洞書院“揭示”的“講明義理以修其身”是一致的,“實在並没有什麽出入”*同上,第87頁。。

從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下篇“講學中的朱熹”可以看出,白壽彝所關注的不僅僅在於朱熹的講學經歷本身,而且還在於其講學過程中所反映的朱熹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在白壽彝那裏,這樣的研究方法,不僅運用於研究朱熹在同安、南康、漳州和潭州講學,而且還運用於研究朱熹在玉山、在滄州精舍的講學,也就是説,運用於對朱熹整個講學過程的研究。此外,白壽彝還對《朱子語類》中所收的講學材料進行分析,並指出:“就《語類》所收材料之總量來説,熹之講學仍是以修身與窮理並重的講,不過講窮理的時候有時較講修身的時候更爲多些,——在《語類》中,竟多了八倍!”*同上,第92頁。

由此可見,白壽彝對於朱熹講學經歷的研究,最根本的不只是要叙述講學過程本身,而是在於闡述作爲朱熹講學重心的“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的思想的形成和發展過程。關於朱熹的“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的思想,白壽彝還説:“在很多的時候,熹常常表示明理與修身並重,表示明理不過是修身的一種工具。但身究竟要如何修,卻要講明義理去決定它。這就是説,要給予倫理的行爲一個哲學的基礎。這樣,明理便佔據了根本的統治的地位。所以朱熹在講學中,雖常以修身與明理對比,而實際上,熹談理的地方總比講修身的地方多。”*白壽彝《從政及講學中的朱熹》,《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3期,第93頁。所以,白壽彝對於朱熹講學經歷的研究,實際上是對朱熹關於尊德性與道問學關係的研究,是爲了説明朱熹的尊德性與道問學並重、而講道問學較多的思想特點,是對朱熹哲學思想以及朱熹作爲一個哲學家的研究。

從白壽彝對朱熹從政與講學經歷的研究可以看出,他提出研究朱熹首先要研究其生平事迹,而研究朱熹生平事迹“須注意這些事實下面所隱伏的精神”,實際上就是強調朱熹學術思想的研究與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二者應當緊密結合,相互印證。分門别類的方法是現代重要的科學研究方法,但是,這種方法也存在一種弊病,這就是容易産生學科之間的壁壘,表現在朱熹研究上,研究朱熹生平事迹者,多爲歷史學研究者,並且往往不關注朱熹思想的研究;研究朱熹思想者,多爲哲學研究者,並且往往不關注朱熹生平事迹的研究。正因爲如此,白壽彝強調朱熹學術思想研究與朱熹生平事迹研究的緊密結合,恰恰是要通過學科綜合的方法,以克服分門别類方法所導致的學科壁壘的弊病,因而是研究方法上的一種創新。

三、朱熹的著述

對於朱熹,白壽彝不僅研究其師承以及從政與講學經歷,而且對朱熹的著述也作了較多的研究,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其一,對《朱子語類》的研究;其二,對朱熹著述的考證。

(一) 對《朱子語類》的研究和改編

在《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中,白壽彝首先考察了《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通常認爲,李道傳於宋嘉定八年(1215)在池州刊刻的《朱子語録》(通稱“池録”)爲最早。但白壽彝經考證卻認爲,在此之前,“已有度正(字周卿)集刊於青衣的語録”,甚至認爲,度正的語録“也未必就是彙刻諸録最先的書”*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4期,第26頁。。“池録”所刊朱熹語録共43卷,收録33家。“池録”刊後約五年,嘉定十三年(1220),眉州有黄士毅所編《朱子語類》(通稱“眉語類”或“蜀類”)行世,合計卷數共138卷,收録70家。白壽彝認爲,黄士毅的《朱子語類》雖參考了“池録”,但其中的許多材料並非取自“池録”,因此“遺漏是極可能的”*同上,第28頁。。此後,李道傳之弟李性傳承其兄“池録”輯《朱子語續録》(通稱“饒録”),於嘉熙二年(1238)刊於饒州;蔡杭又於饒州刊《朱子語後録》(通稱“饒後録”);王佖於婺州輯“婺録”,後又依照黄士毅的《朱子語類》編成《朱子語續類》(通稱“續語類”或“徽續類”);吴堅在“池録”、“饒録”、“饒後録”的基礎上,於建安集刊《朱子語别録》(通稱“建别録”)。白壽彝指出:“自度正刊於青衣的語録以來,至‘建别録’,凡八種。除了正書,不可詳考外,‘池録’、‘饒録’、‘饒後録’、‘建别録’屬於一個系統,‘眉語類’、‘續語類’屬於又一個系統。兩個系統的書,不只在編纂的方法上不一樣,就是在材料的搜集上,也差不多是各自爲政。‘婺録’和兩個系統都有關係,但無論在那一個系統裏,都没有位置。”*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4期,第30頁。於是,黎靖德《朱子語類》將各書合編成一書,初編成於景定四年(1263),咸淳六年(1270)刊於盯江而流傳於世。

關於《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胡適於1950年所撰《〈朱子語類〉的歷史》一文*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六),第2113—2122頁。中也作過闡述。該文先叙《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後述各種重刻本。然而,就其中所叙《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而言,雖略爲細緻,但總體上並没有超出白壽彝。需要指出的是,胡適的《〈朱子語類〉的歷史》影響頗大,“載於臺北正中書局1962年與1970年本《朱子語類》之首”,陳榮捷在《胡適與朱子》中説:“其精詳處可謂前無古,後無今。”*陳榮捷《胡適與朱子》,《朱子新探索》,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44—545頁。

在闡述了《朱子語類》的形成過程之後,白壽彝進一步對黎靖德《朱子語類》的不足之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靖德底編輯法並不見得怎樣精密”。白壽彝認爲,黎靖德《朱子語類》所采用的是“按各紀録底性質分類的方法”,“這個方法的好處,固能一方面便於檢查,又一方面可以彙聚一問題下的各家語録,玩味它們的詳略異同之處。但它本身最大的困難是: 若遇著一條語録同時具備二種以上的性質,便不好辦”,所以,“靖德所用的分類法實在不能説是一種健全的方法”,這是因爲“語録一類的材料之總彙集,不易以性質分類法來釐定”。*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4期,第31—32頁。

第二,“靖德《語類》中所收的材料,也並不很完備。”白壽彝指出:“我於《朱文公易説》中,見六十二家語録,於《詩傳遺説》中見三十六家語録,去其重複,有十四家爲《語類》中所未收。又於《文集》中見誤收語録一家,《宋元學案》《朱子年譜》中各見一家。這是就我淺見所及,《語類》所未收的,已有十七家之多了。”*同上,第32頁。

正是通過對黎靖德《朱子語類》所存在的不足之處的分析,白壽彝把《朱子語類》改編成《朱子語録諸家彙輯》。與現行的黎靖德《朱子語類》的分類方式不同,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以記録者爲主,將各家紀録分别歸於各家,不另以己意别立名目”*同上。。白壽彝還特别強調説:“這種辦法不只爲作《朱熹弟子考》底便利,在研究朱熹思想時,也有許多幫助。……我們如先把每家(記)録,一一地整個地看去,對於記録者脾胃較易瞭解,對於各家(語)録之史材的價值上,可以分别地看待。遇到矛盾剌謬的地方,也未嘗不可以從這裏得到一種解決的方法。”*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叙目》,《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5年第6卷第4期,第32—33頁。白壽彝《朱子語録諸家彙輯》共收114家,分爲148卷。遺憾的是,筆者至今未能讀到白壽彝所編的這部朱子語録。

(二) 對朱熹著述的考證

白壽彝重視對朱熹著述的考證,除爲寫《朱熹撰述考》而“認真工作過”,撰《朱子文集篇目繫年》,但未能知其下落,還先後發表了《朱易散記》《〈周易本義〉考》和《〈儀禮經傳通解〉考證》,對朱熹所撰易學類的著作以及《儀禮經傳通解》作了詳細考證。

在《〈周易本義〉考》中,白壽彝指出: 《周易本義》“通行的本子,竄改倒亂,更大非原書之舊。近有一、二學人考訂朱熹底書,又不能剖析《本義》編著的經過,誤以《易傳》(不是程頤《易傳》)和《本義》是兩書,亦足以滋疑惑”*白壽彝《〈周易本義〉考》,《史學集刊》1936年第1期,第245頁。。於是,他對《周易本義》著作始末、《周易本義》的版本以及《周易本義》卷首的《易圖》作了考辨。

據《宋史·藝文志》及其他史料記載,朱熹曾作《易傳》十二卷。這一説法,至今仍爲人所接受。但是,白壽彝則指出:“《周易本義》底初稿,大概在淳熙二年(1175)朱熹四十六歲時開始起草。這時還没有《周易本義》底名稱,而稱做《易傳》。”*同上,第252頁。他還認爲,朱熹最初是根據王弼的通行本子作《易傳》;淳熙八年(1181),吕祖謙的《古周易》出來之後,《易傳》稿仍未成,於是,朱熹根據《古周易》進行修正,並改題《周易本義》。他還引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所言“初爲《易傳》,用王弼本。後以吕氏《古易經》爲《本義》,其大旨略同,而加詳焉”*同上,第253頁。,並且明確指出:“在朱熹自己,是不承認所謂‘易傳’是成書的。”*同上,第254頁。當然,白壽彝認爲,初稿《易傳》本,雖未定稿,但早已爲人傳出摹印,而盛傳,是《周易本義》最早的刊本;而《周易本義》直到慶元年間(1195年稍後)朱熹晚年才形成最後的定本*同上,第255頁。。白壽彝關於朱熹《易傳》即《周易本義》初稿本以及《周易本義》於晚年定稿的觀點,後來又出現於朱伯崑《易學哲學史》中*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二卷),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411—412頁。。

白壽彝的《〈周易本義〉考》,除了對《周易本義》著作始末作了細緻考辨,還進一步考察了《周易本義》的版本,詳細闡述了《周易本義》成書後的各種版本以及從十二卷本變爲四卷本的過程。

在考辨《周易本義》卷首的《易圖》時,白壽彝將《周易本義》卷首九圖與《易學啓蒙》作了比較,並且指出:“《易圖》中,凡與《啓蒙》不同者,都不類朱熹之作。”*白壽彝《〈周易本義〉考》,《史學集刊》1936年第1期,第267頁。“其與《啓蒙》相同的,也決不是朱熹自輯,而放在《本義》之前的。如《河圖》《洛書》之圖,名稱和説明,都和《啓蒙》相同,卻非《本義》所應有。……王懋竑説:‘《易本義》九圖,非朱子之作也,後之人以《啓蒙》依放爲之,又雜以己意,而盡失其本指者也。’這真是一句見道的話。”*白壽彝《〈周易本義〉考》,《史學集刊》1936年第1期,第270頁。

白壽彝的《〈周易本義〉考》還附《〈易學啓蒙〉考》,明確指出:“《易學啓蒙》是朱熹用通論的形式,在《周易本義》外,另著的一部《易》説。”*同上,第271頁。並且還説:“朱熹在《啓蒙》裏表現了他的偉大的擁抱力,把《周易》、《河圖》、《洛書》、《太極圖説》、《皇極經世》都溶化在一個大爐子裏;同時,也就使《啓蒙》爲一個十足的‘舊瓶裝新酒’式的東西,成爲了朱熹發揮他個人之宇宙論底工具。”*同上,第272頁。同時,《〈易學啓蒙〉考》還考辨了《易學啓蒙》的成書過程、原本的篇章、各種版本等。

白壽彝的《朱易散記》還對朱熹有關易學的其他文獻作了考辨。關於通行的朱熹《周易本義》刻本的“易序”,白壽彝説:“序末,不署年月,亦無作者姓名。然論易不言卜筮,論太極陰陽不言理氣,其文浮薄無餘味,知其決非朱子所作。”*白壽彝《朱易散記》,《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70頁。他還經過考證認爲,這篇“易序”不見於宋刻本《周易本義》,而是在元天曆元年(1328)時已冠於程頤《易傳》,可能是刻書者加上去的;明代奉敕編輯《周易大全》收入了這篇“易序”,後來,《周易大全》中的《周易本義》單行,這篇“易序”被移植到《周易本義》的前面。

朱熹的易學著作,除《周易本義》《易學啓蒙》外,還有《古易音訓》《蓍卦考誤》《損益象説》等。關於朱子是否作過《古易音訓》,歷來有不同説法。吴其昌根據《宋史·藝文志》所載“吕祖謙《定古易》十二篇爲一卷,又《音訓》二卷,《周易繫辭精義》二卷。朱熹《易傳》十一卷,又《本義》十二卷,《易學啓蒙》三卷,《古易音訓》二卷”,認爲吕祖謙作《音訓》,“與朱子之書爲二而非一,可知矣”*吴其昌《朱子著述考(佚書考)》,《國學論叢》1927年第1卷第2號,第149頁。。與吴其昌以爲吕祖謙和朱熹分别作過《古易音訓》不同,白壽彝經過考證則明確認爲,朱熹的《古易音訓》“是吕祖謙《古易音訓》的一個補充本子”*白壽彝《朱易散記》,《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71頁。。當今學者束景南撰《朱熹未作〈古易音訓〉考辨》*束景南《朱熹未作〈古易音訓〉考辨》,載《朱熹佚文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29—644頁。,但並没有對白壽彝的觀點作出回應,頗爲遺憾。

白壽彝還認爲,朱熹的《蓍卦考誤》“是對邵雍《蓍卦辨疑》加以訂正的書”*白壽彝《朱易散記》,《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71頁。,而《損益象説》可能是《勉齋集》所載《損益大象》*白壽彝《朱易散記》,《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76頁。。此外,白壽彝認爲,朱熹對於程頤《易傳》,“有一個校正的本子”,並且還準備編撰一部《易傳節要》*同上,第1074—1076頁。。

《儀禮經傳通解》是朱熹重要的禮學著作。在《〈儀禮經傳通解〉考證》中,白壽彝首先闡述了朱熹《儀禮經傳通解》的篇章結構,取材和分類,以及對於禮學的貢獻: 第一,“《通解》貢獻一種新的編禮方法”,“以禮之施行的場合分類”,“所收材料,不限於儀文,而兼及於義理;不限於上古,而兼及於後世”;第二,“《通解》對於禮經,貢獻一種新的看法”,即朱熹所言“聖賢用禮,必不一切從古之禮。疑只是以古禮減殺,從今世俗之禮,令稍有防範節文,不至太簡而已”,“這完全是一種歷史的看法”*白壽彝《〈儀禮經傳通解〉考證》,《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彙報》1936年第7卷第4期,第24—26頁。。接着,白壽彝考察了《儀禮經傳通解》的設計經過,具體闡述了朱熹先後所做的四次設計;同時還考察了朱熹編集《儀禮經傳通解》所找的助理者及其所做的工作。最後,白壽彝還考察了《儀禮經傳通解》的未完成部分以及各種刊本。

四、朱熹的辨僞書

1931年,白壽彝完成了《朱熹辨僞書語》。在該書“序”中,白壽彝説:“編這小册子的動機,是顧頡剛先生提起的。”*白壽彝《朱熹辨僞書語》,第13頁。顧頡剛是現代古史辨學派的創建者。早在1921年,顧頡剛在與胡適、錢玄同的通信中就開始討論編輯“辨僞叢刊”,並擬輯録《朱熹文集》《語録》中有關辨僞的論述*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册,北平樸社出版部1926年版,第32—34頁。。顯然,這就是白壽彝所撰寫的《朱熹辨僞書語》。

白壽彝的《朱熹辨僞書語》輯録了《晦庵先生文集》和《别集》《朱子語類》和《詩傳遺説》中有關朱熹辨僞書的語録,分爲四大類: 第一,“原文有專論僞書的,則全行采入”;第二,“有是偶而涉及僞書的,如與文義無礙,則只采取這幾句話”;第三,“有因係答人疑問,非載原來問題不能使文義明白的,則連原問一併采入”;第四,“還有些話,並不一定是要辨明某書是僞書,而是訂正傳説之謬的,因與辨僞書的性質有幾分相近,也一併收入”*白壽彝《朱熹辨僞書語》,第12—13頁。。涉及所辨僞書近五十種,包括《歸藏》《易龍圖》《正易心法》《書》《書古文》《書序》《書孔安國傳》《書解義》《尚書全解》《書集解》《詩》《詩序》《禮運》《保傅》《春秋》《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穀梁傳》《春秋繁露》《孝經》《中庸義》《論語十説》《孟子疏》《通鑒節要》《世本》《東坡事實》《指掌圖》《孔叢子》《中説》《省心録》《握奇經》《管子》《潛虚》《子華子》《黄山谷帖》《琴志》《龍城雜記》《石林過庭録》《談苑》《維摩詰經》《楞嚴經》《傳燈録》《陰符經》《列子解》《龍虎經》《吕祖謙集》《皇宋文鑒》《警世圖》《競辰圖》等,涉及經、史、子、集,儒、釋、道及雜記、小説等各個門類。

在《朱熹辨僞書語》“序”中,白壽彝還特别就朱熹辨僞書的方法作了分析和概括。他引朱熹所言“熹竊謂生於今世而讀古人之書,所以能别其真僞者,一則以其義理之所當否而知之,二則以其左驗之異同而質之。未有舍此兩塗,而能真以臆度懸斷之者也”,指出:“這一段話,就是他辨僞書的方法論。所謂‘義理之所當否’是就理論方面説。所謂‘左驗之異同’是就證據方面説。”*白壽彝《朱熹辨僞書語》,第6頁。白壽彝還説:“在理論方面,朱熹所應用的,是根據常識來推測。”“在證據方面,朱熹所用的約有五種”: (1) “因確知作僞者爲誰,而知其書爲僞書”;(2) “因一書底内容與歷史上的事實不符,而知其書爲僞書”;(3) “因一書中的思想與其所依托的人之思想不符,而知其書爲僞書”;(4) “因一書中的内容之抄襲湊合之迹顯然可見,而知其書是僞的”;(5) “從一書之文章的氣象上,知其書僞的”,“從一書之文章的體制上,知其書僞的”,“從一書所用的詞句上,知其書僞”*同上,第6—10頁。。對此,白壽彝作了評價,指出:“朱熹辨僞書的方法,無須諱言地,還很幼稚;他所有的辨僞書的話也大半過於簡單。但所謂幼稚,是和後來考證學發達起來時的情形比較而言的。在當時能提出一種辨僞書的具體方案,並能應用這樣多的方法的人,恐怕還是要推朱熹爲第一人了。他辨僞書的話雖大半過於簡單,但在簡單的話裏,頗有一些精彩的見解,給後來辨僞書的人不少的刺激。”*同上,第11頁。

此外,白壽彝還分析了朱熹在辨僞書方面之所以能有這樣的成就,除了時代的關係外的三個原因: 第一,“朱熹是在小孩子時候就喜歡發問題的”,“他這一點懷疑的傾向,以後隨着年齡增長起來,成爲他治學問的一種態度”;第二,“朱熹讀書,是主張專一的”;第三,“朱熹所感到的學術興趣,方面頗多”*同上,第1—4頁。。白壽彝還説:“朱熹有了博學的本領,他可以從許多方面得到暗示,他可以從許多方面采獲工具。就這一點,僞書就很可以在他面前失敗了,他的辨僞書的成績就已經可以比較地多些。更加以他的懷疑精神,根本不預先存一個信仰的成見,他的專一工夫,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剥審問,於是,一批批的僞書更不得不血肉狼藉、屍身横陳了。”*白壽彝《朱熹辨僞書語》,第5頁。

五、朱熹的易學思想

對於朱熹易學,白壽彝不僅對有關著作進行了考證,而且還對其思想作了深入的研究,主要有三個方面: 其一,對程、朱易學差異的分析;其二,對朱熹《周易本義》與《河圖》《洛書》關係的研究;其三,對朱熹易學貢獻的闡述。

(一) 對程、朱易學差異的分析

1929年,周予同《朱熹》出版。該書在論及程、朱易學的差異時認爲,朱熹易學繼承陳摶、邵雍象數之學,講太極無極,先天後天,以與其哲學調和統一,並且通過“濟以象數”以補程頤《易傳》“偏於義理”之不足,“於是程、朱之《易》學陷於敵派之嫌,此實非朱熹初意所及料也”*周予同《朱熹》,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55頁。。

白壽彝也認爲程、朱易學存在着明顯的差異。他説:“朱熹雖很尊敬程頤,卻並不一定無條件地接受後者的一切學説和見解。朱熹對於程頤《易傳》的看法,並不是以它‘偏於義理’,而是以它的辦法根本上有點不對。”*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33頁。認爲程、朱易學的差異不只是在於程頤《易傳》“偏於義理”,朱熹易學“濟以象數”,而是在朱熹看來,程頤《易傳》在根本上不合《周易》之本義。對於周予同《朱熹》所謂“程、朱之《易》學陷於敵派之嫌,此實非朱熹初意所及料也”的説法,白壽彝説:“朱熹的《本義》和程頤《易傳》不同,是經過縝密考慮的,是有意識地换轉方向,並不是什麽‘非初意所及料’,朱熹本人也決不顧慮什麽‘敵派之嫌疑。’所以,周先生所指摘的第一點,未免對於朱熹的真意,太隔膜了。”*同上。認爲程、朱易學的差異是由於朱熹“有意識地换轉方向”而造成。

(二) 對朱熹《周易本義》與《河圖》《洛書》關係的研究

周予同《朱熹》在論及朱熹推尊《圖》《書》之學時認爲,朱熹《周易本義》所謂“自伏羲以上,皆無文字,只有《圖》《書》,最宜深玩,可見作《易》本原精微。文王以下,方有文字,即今之《周易》。然讀者亦宜各就本文消息,不可便以孔子之《易》爲文王之説”,皆推尊《圖》《書》之言,是“不知其所謂伏羲者,非傳説之伏羲,而爲陳、邵之書;其所謂《圖》《書》者,非經學家言,而爲方士之説也”*周予同《朱熹》,第56頁。。

對此,白壽彝分析了朱熹《周易本義》與《河圖》《洛書》的關係,認爲《河圖》《洛書》與《周易本義》“並無多大關係”。他説:“朱熹對《河圖》、《洛書》,雖曾采入於《易學啓蒙》中,而《易本義》卻不唯無《河圖》、《洛書》之模寫,亦且無《河圖》、《洛書》之解説。《啓蒙》是朱熹假《易》學之名而自成一家言的書,其内容溶鑄《河圖》、《洛書》、《先天圖》、《太極圖》,以及《易·大傳》之説,而自發揮其宇宙論之具體的見解,實與《易》之本書無關。無論《河圖》、《洛書》之是否太古之舊,是否經學家所傳或後世方士之造作,若用一哲學家之眼學觀之,在助成一個宇宙論的體系上説,並無多大關係。《本義》是朱熹爲《易》作的一部正式注解,這部書是可以規規矩矩地受經學上的批判的。但它卻也就依着它本身所特有的性質,對於《河圖》《洛書》的態度,和《啓蒙》大大地不同。《本義》對於《易經》及《易·大傳》無詳文記載的《圖》《書》,絶不解説。坊刻《本義》卷首的《河圖》《洛書》以及其他各圖,並不是《本義》所原有,這些圖及圖説也都不是朱熹所自作,並且其中有一部分還和《本義》相衝突。(我另有《〈周易本義〉考證》一文,考《本義》卷首《易》圖之後起。)周先生所指摘的第二點,如果是指《本義》卷首的《易圖》,則未免缺欠考證。如果是指《啓蒙》所載,則亦昧於《啓蒙》與《本義》之區别。”*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33—1034頁。

在白壽彝看來,朱熹《周易本義》原本既“無《河圖》、《洛書》之模寫”,也“無《河圖》、《洛書》之解説”;《易學啓蒙》對《河圖》《洛書》作了解説,但與《易》之本書無關,而且,朱熹《周易本義》“對於《河圖》《洛書》的態度,和《啓蒙》大大地不同”;尤其是,坊刻《本義》卷首的《河圖》《洛書》及圖説,“其中有一部分還和《本義》相衝突”;所以,周予同《朱熹》以爲朱熹《周易本義》推尊《圖》《書》,有“立論過勇之嫌”*同上,第1034頁。。

(三) 對朱熹易學貢獻的闡述

白壽彝認爲,朱熹《周易本義》有兩個基本觀念:“一個觀念,是認伏羲底《卦》,文王、周公底《卦爻辭》,和孔子底《十翼》,相互間的内容並不一致”;“另外的一個觀念,是認《易》爲一部卜筮書。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底《易》,雖各有不同,但在以卜筮爲主之一點上,卻是相同的”*白壽彝《〈周易本義〉考》,《史學集刊》1936年第1期,第246—247頁。。對於這兩個基本觀念,白壽彝給予了正面的評價。他認爲,前一個觀念,“是用歷史的眼光,把這部非一人一時所作的書拆開來看的,把某時期某人底作品,分别地各歸還其人,不再混合地一律看待了。這個觀念,是以前説《易》者所没有的”;而後一個觀念,“把《周易》看得很‘平易淺近’,既可以充分發揮‘《易》以神道設教’的精神,同時在骨子裏又不帶什麽神秘的迷信的成分。這在以前的説《易》者,雖也偶爾有類似的意見,但都不像朱熹這樣地透徹和圓熟”*同上,第247—248頁。。

因此,白壽彝認爲,朱熹《周易本義》之所以采用吕祖謙的《古周易》的本子,就是要“把孔子底《十翼》和伏羲、文王、周公底《經》分開”,以使人知道其中的不同之處,並且“易於明白《易》之卜筮的性質”;同時,他還認爲,朱熹《周易本義》保持了伏羲《卦》、文王周公《卦爻辭》與孔子《十翼》的差異,而且在對《易》的解釋上,“側重於卜筮的解釋”,並以爲這樣就可以“闡明《易》之本來的意義”*同上,第249—252頁。。

關於朱熹《周易本義》的這兩個基本觀念,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作了重申,説:“朱熹對於《易》的根本看法,是認《易》爲一部卜筮書。……其次,朱熹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易》分開,認爲它們並不完全相同。”*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34—1035頁。並且明確指出:“朱熹對於《易》的這兩個看法,是《易》學史上的大貢獻。”*同上,第1036頁。認爲朱熹《周易本義》提出《易》爲卜筮之書,以及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易》區别開來,是朱熹易學對於易學史的兩大貢獻。關於《易》爲卜筮之書的説法,古已有之。白壽彝説:“宋以前解《易》者,未曾不言卜筮,但不能專言卜筮。宋時解《易》者,也何曾不知卜筮,但除極少數人外,卻都不肯專言卜筮。所以在著重卜筮之一點上,朱熹的《易本義》是最徹底的。”*同上,第1035頁。至於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易》分開,並認爲它們之間並不完全相同,白壽彝説:“這完全是一種歷史的看法。這種看法,在《本義》中表現得最明顯的有二: 一,是采用吕祖謙《古周易》的本子,把《彖》、《象》、《文言》、《繫辭》、《説卦》和經文分開。又一,於解釋經文中的‘元亨利貞’及文言傳中的‘元亨利貞’時,分别用兩種不同的解釋。這是以前人所没有的。”*同上,第1036頁。白壽彝還認爲,朱熹對易學的兩大貢獻,“不唯他以前人不及他,他的許多弟子及後來《本義》的詮釋者也多不能理會。清儒雖是精密,但在《易》學的貢獻上,並不能超越《本義》而上。……現在,朱熹死七百三十餘年了,《本義》初稿行世已七百六十年了,我們講《易》,雖然不敢信《易》爲伏羲文王諸人之作,但《本義》所提出的兩點,大致上仍是應當肯定的”*白壽彝《朱熹對於易學的貢獻》,《白壽彝史學論集》(下册),第1036頁。。應當説,白壽彝關於朱熹易學貢獻的觀點,至今仍不失爲一家之言。

六、餘 論

20世紀30年代,白壽彝以其二十來歲的青春才華和激情研究朱子學,用了六、七年的時間取得了不少成就。重要的是,他提出的一些觀點和思想,至今仍具有重要學術價值。他提出研究朱熹首先要研究朱熹生平事迹,而研究朱熹生平事迹“須注意這些事實下面所隱伏的精神”,以及對於朱熹生平事迹分爲不同專題的研究,依然是當今研究朱子學的重要思路之一。在研究朱熹的師承關係中,他對朱熹從學於道謙的論證,並且強調從佛書之外的文獻中找尋證據,也依然是當今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之一。尤其是,他對《朱子語類》形成過程的考察和不足之處的分析、對於《朱子語類》的重新整合和改編、對朱熹某些重要著述的考證、對朱熹辨僞書和朱熹易學思想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創新,提供了不少新觀點,至今依然具有新意。或許是由於白壽彝後來以史學而聞名,當今的朱熹研究者很少能够跨越學科壁壘去關注白壽彝的朱熹研究;或許是由於民國時期的朱熹研究的長期受到忽視,民國時期白壽彝對於朱熹的研究一直没有能够引起當今學術界的足够重視。這不能不説是一種遺憾。

* 本文爲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百年朱子學研究精華集成”(12JZD007)階段性成果。

關鍵詞 民國時期 白壽彝 朱熹 朱子學

中圖分類號B224.7

作者簡介樂愛國(1955— ),男,浙江寧波人。哲學碩士。現爲厦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中國朱子學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中國哲學、朱子學、道教思想史以及中國古代哲學與科技關係的研究。著作有《朱子格物致知論研究》《朱熹的自然研究》《宋代的儒學與科學》《儒家文化與中國古代科技》《王廷相評傳》《道教生態學》《管子的科技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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