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賦文本生成的多源性考論
2016-02-02李炳海
李炳海
荀子賦文本生成的多源性考論
李炳海
荀子賦文本生成的源頭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個。四言詩句段落置於作品之中,這種做法可以追溯到《老子》《文子》《管子》及宋玉賦。“兮”字内置而前短後長的句式,可以追溯到《老子》《文子》。排比型疑問句、陳述句,並且綴以語氣詞,還是可以從上述文獻及《莊子》中找到綫索。荀子賦的隱語體制,與齊、楚文化的諧隱風氣密切相關;它的雲意象與戰國楚文學一脈相承;至於蠶、針作爲取材對象,則是以齊地蠶桑服裝業的發達爲背景。以往有關賦的起源存在多種説法,以荀子賦文本爲依據審視歷代賦論,可以看出它們各有得失。必須超越賦源單極論的局限,同時多源的考察應該避免空泛和片面,要以具體文獻相支撑和印證,把結論置於堅實的基礎上。
荀子和宋玉是先秦時期以賦名篇的文人,中國古代賦類作品由他們二人奠基。然而,《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著録賦類作品,並没有把他們放在一起,而是分置兩處。第一個欄目著録“宋玉賦十六篇”,排在這個欄目前邊的依次是屈原賦、唐勒賦。第三個欄目首條是“孫卿賦十篇”,往後是“秦時雜賦九篇”,再往後是漢代賦類作品,後二者今皆無存。班固把荀子賦和宋玉賦分置兩處加以著録,表明他對兩人這類作品所存在的差異已經有明確的認識。既然如此,就爲荀子賦探源提供了啓示: 它的來源與宋玉賦應當存在差異,而不是完全一致。各種體類文學作品的根本區别,主要在於文本的形態、結構,因此,對荀子賦文本生成的探源,也就首先從它的文本形態、結構切入,進而擴展到它的取材對象。以荀子賦文本爲依據進行探源,可以從一個側面揭示賦類作品原始生成的歷史本然。
一、荀子賦的詩類句式及其來源
賦是一種綜合型文類,可以容納多種句式,從它最初生成的時期就是如此。荀子賦由三類句式構成,即四言詩句、“兮”字内置句和散體句。四言詩句和“兮”字内置屬於詩類句式,首先分析這兩類句式在荀子賦中的使用情況及其來源。
(一) 四言詩句段落及先前相關文獻的脈絡
四言詩在戰國時期處於消歇狀態,通篇采用四言詩的作品極其罕見,傳世的作品只有《天問》可歸入此類,通篇一百七十一問,絶大多數用的是四言詩句。雖然純粹的四言詩在戰國時期已屬鳳毛麟角,但是,四言作爲古老的句式,仍然與其他句型相錯雜,出現在一系列文獻中。許多作品運用成段的四言詩,與其他句式相組合,構成綜合型句式相支撑的文本形態。
荀子的賦共五篇作品,以隱語方式結撰而成,用於詠物。每篇賦分謎面和謎底兩部分。在這五篇作品中,除《雲》賦之外,其餘四篇的謎面都有四言詩句段落。《禮》賦是這組作品的首篇,開頭一段如下: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爲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楊倞注:“爰,於也。言於此有大物。夫人之大者莫過於禮,故謂之大物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72頁。這段文字除“粹而王”以下三句外,其餘均是四言詩句,是以四言詩句爲主的段落,以章、明、葬、強、王、亡、王爲韻,用的是上古陽部韻,一韻到底。
運用成段的四言詩進行詠物,並且一韻到底,中間不换韻,這類作品在荀子之前的戰國文獻中可以見到。《文子·道原》開頭寫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唯象無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聞其聲。吾強爲之名,字之曰道。*王利器撰《文子疏義》,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頁。
這段話是化用《老子》對道所作的描述,分别取自《老子》一、二十一、二十五章。前面六句是四言詩,後面兩句是散體總結語。這個四言詩段落以成、生、形、冥、聲爲韻,用的是陽部韻,也是一韻到底。它所用的韻部及一韻到底的方式,與荀子《禮》賦開頭一段完全相同,並且都是用於詠物。荀子賦詠禮,《文子·道原》詠道,二者吟詠對象都具有崇高性。《文子》是先秦文獻,成書於戰國時期,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漢中山懷王墓出土竹簡《文子》,有力證明這部典籍確實寫定於戰國時期。荀子是戰國末期人,他所生活的時代晚於《文子》的成書。《韓非子·内儲説上》有“齊王問於文子”的條目*韓非著,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93頁。,韓非是荀子的學生,他有機會接觸到文子的傳説。由此推斷,荀子對《文子》這部典籍也應該比較熟悉,他用成段的四言詩吟詠《禮》,與《文子》吟詠道的四言詩段落多有相同之處,當是對《文子》有所借鑒。
荀子《箴》賦謎面是純粹的四言詩段落,全文如下:
有物於此,生於山阜,處於室堂。無知無巧,善治衣裳。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以能合從,又善連衡。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甚博,不見賢良。時用則處,不用則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對於“生於山阜”,楊倞注:“山阜,鐵所生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9頁。針由鐵製成,鐵礦石埋藏在山中,故稱針生於山阜。這段純由四言詩句組成的謎面多達十九句,除首節三句爲韻,其餘均是兩句爲一節,隔句押尾韻。全段用的是陽部韻,並且一韻到底,是一首比較完整的四言詩。與《文子·道原》用於描述道的四言詩段落相比,荀子《箴》賦用一韻到底的四言詩段落進行詠物,鋪陳得更加充分,用韻也更加有規則。
荀子賦運用成段的四言詩進行詠物,有的作品不是一韻到底,而是中間换韻,《知》賦就是如此:
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齊均。桀、紂以亂,湯、武以賢。涽涽淑淑,皇皇穆穆。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君子以修,跖以穿室。*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3頁。
前六句,民、均、賢,用真部韻。“涽涽淑淑,皇皇穆穆”,押覺部韻。末尾四句,日、室,押質部韻。十二句四言詩,用的是三個韻部。
采用换韻的四言詩句段落進行詠物,這種做法可以追溯到《老子》,其二十章寫道:
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爲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閲衆甫。
二十章是論道專章。以上一段文字是用十五個四言詩句對道加以描述,這十五句四言詩不是一押到底,而是頻繁换韻。對於它的用韻情況,黄瑞雲先生作出如下總結:
容從(東部) 德道(對句句中雙聲相叶) 物惚(物部) 恍象(陽部) 惚物(物部) 冥精(精部) 真信(真部) 去甫(魚部)*黄瑞雲校注《老子本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頁。
按上古韻部劃分,冥、精屬耕部。采用四言詩段落進行詠物而頻繁换韻,《老子》已開啓肇端,並且幾乎運用到極致。類似情況還見於《老子》四十一、四十五章等。
運用成段的四言詩進行詠物,中間變换韻腳,《管子·内業》開頭一段就是如此:
凡物之精,此則爲生。下生五穀,上爲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
尹知章注:“精,謂神之至靈者也,得此則爲生。”*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31頁。這裏的精,指的是精氣,作爲萬物本原看待。這段文字共八句,除第五句外,其餘均是四言句,基本是四言詩段落。這八句詩按用韻可分爲前後兩部分,前四句的精、生、星,用的是耕部韻。後四句神、人爲韻,用的是真部韻。伏俊璉教授稱,《管子·内業》對精氣進行描寫的段落“似賦之作”*伏俊璉撰《先秦文獻與文學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頁。,這段主要由四言詩句對精氣加以描寫的文字,確實屬於凖賦類,與荀子《知》賦的四言詩段落可謂異曲同工。
宋玉是最早以賦名篇的作家,在楚地活動的時代早於荀子入楚。宋玉賦有許多成段的四言詩用於詠物。由於宋玉多數賦類作品篇幅較長,鋪張揚厲,因此,其中的四言詩段落往往不是一韻到底,而是中間换韻。《高唐賦》有如下一段:
中阪遥望,玄木冬榮,煌煌瑩瑩,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覆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徒靡澹淡,隨波暗藹。東西施翼,猗狔豐沛。緑葉紫裹,丹莖白蒂。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清濁相和,五變四會。*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嶽麓書社2002年版,第588頁。
這段文字叙述在接近高唐山頂部眺望所見的景色,屬於詠物。按照所用韻部進行劃分,明顯由前後兩段組成。前四句的榮、熒、精用的是耕部韻。“燦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用的亦是耕部韻,後面的大段四言詩句,蓋、會、藹、沛等用的是月部韻。在宋玉賦中,運用成段的四言詩句進行詠物而中間變换韻腳,這種情況經常可以見到。
運用成段的四言詩進行詠物而中間變换韻腳,這種做法可以追溯到《老子》《管子》及宋玉賦。《荀子·天論》稱:“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楊倞注:“信,讀爲伸。”*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319頁。荀子讀過老子的著作,否則,不可能作出如此中肯的評價。他的弟子韓非撰寫《解老》《喻老》篇,可見,荀子所處的時段,《老子》一書已在世上傳播開來,荀子有機會進行閲讀。《管子·内業》運用成段的四言詩吟詠精氣、中間變换韻腳。《管子》一書是稷下學宫文獻的彙編。據《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荀子是稷下學宫的後期學者,並且三爲祭酒,他有充分機會瀏覽稷下學宫的文獻,《管子·内業》對他而言應該很熟悉。荀子晚年是在楚地度過的,完全有可能見到宋玉所作的賦。由此推斷,荀子賦運用成段的四言詩句詠物,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對前代文獻有所借鑒,《老子》《管子·内業》及宋玉賦,就是荀子賦借鑒的對象。
(二) “兮”字内置而部位靠前句式的歷時性綫索
荀子《雲》賦的文本形態與其他四篇存在明顯的差異,它的謎面板塊主要不是由成段的四言詩句構成,而是句式龐雜,其中有如下三句:“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對於其中的“攭”字,楊倞注:
攭與劙同。攭兮,分判貌。言雲或慌忽之極而遠舉,或分散相逐而遠於山也。*同上,第475頁。
對此,王念孫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寫道:“攭者,雲氣旋轉之貌。”*王念孫《讀書雜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35頁。他還列舉一系列文獻,用以證明“攭”有旋轉之義。王氏的解釋可立一説,但是,從《雲》賦這三個“兮”字内置句所表達的意義考察,還是楊倞注更爲穩妥。攭指分散,故後面有“相逐而反”之象。如果不是分散開來,就無所謂相逐。這三句“兮”字内置句是一個相對完整的語義單元,前兩句描寫雲的形態,第三句指出雲的功能效應。這三個句子均是“兮”字内置,以“兮”字爲界進行劃分,句子前部短而後部長,並且相差懸殊。三個句子押尾韻,以遠、反、蹇爲韻,用的是元部韻,屬於一韻到底,中間没有换韻。
把“兮”字置於句子内部,這種做法在屈原所作《九歌》中是一種常態,各篇作品的所用句式均是如此,没有例外。如果把荀子《雲》賦這三個“兮”字内置句與《九歌》的句式相比,會發現二者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九歌》句子的“兮”字,基本處於句子的中間部位,“兮”字前後的字數或是相等,或是只差一個字,“兮”字前後的句子長度大體均衡。如《湘夫人》開篇四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在這四句詩中,“兮”字或是居於句子正中間,前後各三個字;或是靠近中間,前邊三個字,後邊兩個字。《九歌》的句式大體如此,没有出現“兮”字前後句子長度相差懸殊的情況。由此看來,荀子《雲》賦三個“兮”字内置的句子,是一種特殊的騷體句式,它的源頭不是在屈原所作的《九歌》,而應該到其他文獻中去尋找。
荀子《雲》賦“兮”字内置而部位靠前的句式,可以追溯《老子》。該書十五章寫道:
古之善爲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爲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
“儼兮其若客”,王弼本作“儼兮其若容”,河上公本作“儼兮其若客”,馬王堆漢墓帛書甲、乙本俱作“其若客”,當作“客”爲是。這段文字後七個句子均是“兮”字内置,每個句子都是單字領起,然後置以“兮”字,以“兮”字爲界,句子明顯是前短後長,而且差距很大。這幾個“兮”字内置的句子用韻如下:
豫猶(對句首雙聲相叶) 川鄰(川,文部。鄰,真部) 客釋(鐸部) 谷濁(屋部)*黄瑞雲校注《老子本原》,第155頁。
漏掉“敦兮其若樸”句,樸,亦屋部韻,與谷、濁協韻。《老子》十五章“兮”字内置的句子共七個,它不是一韻到底,而是兩次换韻,涉及三個韻部,其中還有文部、真部合韻。
“兮”字内置的句式,在《文子·道原》也可以見到:
其全也,敦兮其若樸。其散也,渾兮其若濁。濁而徐清,中而徐盈。澹然若大海,氾兮若浮雲。
徐靈府注:“自存樸以下,比體道之人能若是者也。”*王利器《文子疏義》,第31頁。這段文字用於刻畫體道之人,與《老子》十五章的主題相同。“兮”字内置的三個句子,是整合《老子》十五章、二十章的同類句式而來。《老子》二十章出現多個“兮”字内置的句子,其中包括“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文子·道原》所用的“兮”字内置句,均是單字領起。樸、濁,用屋部韻。雲,用文部韻,與前面的盈字爲韻,屬於耕、文合韻。這幾個“兮”字内置的句子不是集中排列,而是分别置於三處。
宋玉賦也有“兮”字内置的句式,並且有的句子也是前短後長。《高唐賦》描寫朝雲時,先是用“崪兮直上,忽兮改容”加以展示。這兩個句子都是單字領起,“兮”字内置,句子結構是前短後長。《高唐賦》對朝雲還有如下描寫:
其始出也,?儴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袂障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駕駟馬,建羽旗。湫兮如風,淒兮如雨。風止雨霽,雲無處所。
李善注:“?儴,茂貌。……榯,直豎貌。”*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87頁。這段鋪陳先後出現六例“兮”字内置的句式,無一例外均是單字領起,各個單句“兮”字後邊的長度明顯大於前邊。這六個句子錯落分布,没有密集地排列在一起。榯、姬,用之部韻。馬、雨,用魚部韻。這段文字也是中間换韻,不是用同一韻部相貫通。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從《老子》《文子》到宋玉《高唐賦》,再到荀子的《雲》賦,用“兮”字内置的句式寫物圖貌,前後一脈相承。《老子》《文子》的這類句式,用於刻畫體道之人。宋玉《高唐賦》、荀子《雲》賦的“兮”字内置句式,則用於描寫雲。就此而論,荀子賦的“兮”字内置句式,《老子》是它的遠源,宋玉《高唐賦》則是它的近源。
如果把荀子《雲》賦的“兮”字内置句式與此前的同類句式加以對比,還會發現它們之間的差異,能够勾勒出這類句式歷史演變的軌迹。第一,《老子》《文子》、宋玉《高唐賦》的“兮”字内置句式,或是集中排列,或是分置幾處,没有固定的規則,荀子《雲》賦的三個這類句子則是集中排列在一起,没有分散放置。第二,《老子》《文子》、宋玉《高唐賦》的“兮”字内置句式,在同一段落中均是中間换韻,兼用幾個韻部,而不是一韻到底。荀子《雲》賦三個“兮”字内置句,則是都用元部韻,中間没有换韻。第三,從總體上考量,荀子之前的“兮”字内置句式,句子比較短,《老子》十五章的這類句式,以五言和六言句爲主,只有一個七言句。《老子》二十章的這類句式,“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系五言句,“荒兮其未央哉”是六言句,最長的是一個七言句“傫傫兮若無所歸”。《文子·道原》的“兮”字内置句子,則全是五言句,屬於短句。宋玉《高唐賦》的這類句式,則是由四言、五言、六言句構成,也是屬於短句。荀子《雲》賦的“兮”字内置句,依次是七言、八言、九言,平均長度是每句八字,明顯多於此前的同類句式。
“兮”字内置而部位靠前的句式,在其歷史演變過程中,呈現的是由無序到有序,從短句到長句的軌迹。按照固定規則運用長度較大的“兮”字内置句式,在荀子《雲》賦得到實現。《荀子·儒效》有如下一段:
井井兮其有理也,嚴嚴兮其能敬己也;紛紛兮其有終始也,猒猒乎其能長久也,樂樂兮其執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修修兮其用統類之行也。綏綏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樂人之臧也,隱隱兮其恐人之不當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31—133頁。
這個段落連用十個排比句,前五句爲一組,後五句爲一組,各組用相同的韻。前五句理、己、始、久、殆,用之部韻。後五句明、行、章、臧、當,用陽部韻。這十個句子雖然不是一韻到底,但是换韻很守規則,這段“兮”内置的句子其長度在七字到十字區間,也是屬於長句、各個兩字領起的句子,明顯前長後短。這類句式是在荀子那裏最終成熟,上述文字可與《雲》賦的三個句子互相印證。
二、荀子賦排比型疑問句、陳述句的歷史原型
荀子五篇賦的謎底板塊,均由兩種句類構成,前邊是末尾綴以語氣詞的疑問句式排比,後邊是陳述句排比。其中《知》賦陳述句排比段落,每句末尾綴以語氣詞“也”。這兩種排比型句類均比較特殊,需要到荀子所處時段及此前的戰國文獻去尋找它們的來源。
(一) 綴以語氣詞疑問句排比段落的尋根
荀子《禮》賦謎底開頭部分如下:
此夫文而不采者與?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性不得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與?匹夫隆之則爲聖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與?
這個段落連續五次運用疑問句,其中前三例每句一問,後兩例則是兩句一問,綴於句末的是疑問語氣詞“與”。《雲》賦、《蠶》賦疑問句的排比段落,句末語氣詞用的也是“與”。
《知》賦謎底開頭部分如下:
此夫安寬平而危險隘者邪?修潔之爲親而雜污之爲狄者邪?其深藏而外勝敵者邪?法禹、舜而能弇迹者邪?行爲動静待之而後適者邪?
這個段落是五個疑問句依次排列,每句一問,句末綴以語氣詞“邪”。《箴》賦謎底板塊的排比型疑問句,也是綴以語氣詞“邪”。
把疑問句進行排比、並在每個提問之後綴以語氣詞,這種句類可以追溯到《老子》十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爲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
這段話共十句,每兩句一問,提出五個問題,每個問題末尾綴以語氣詞“乎”。樓宇烈先生稱:“‘抱一’,即抱樸。”*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4頁。其中的“滌除玄覽”,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乙本作“脩除玄監”,高明先生稱:“‘監’即古‘鑒’字。”*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65頁。滌除玄監,指清潔心靈之鏡。《老子》十章用疑問句提出問題,古人已經注意到這種句類的特殊功能:“老子審問做工夫者能如此乎。乎者,責問之辭。”*釋德清撰,黄曙暉點校《道德經解》,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頁。釋德清指出《老子》所用排比疑問句的具體指向,並強調“乎”字是作爲疑問語氣詞發揮作用。
受《老子》十章的影響,荀子之前的戰國文獻出現一系列與此相類似的疑問排比句式段落。《莊子·庚桑楚》寫道:
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
這段文字連續使用十個疑問句,每句綴以語氣詞“乎”。從“能抱一乎”這個首問句判斷,是繼承《老子》十章的理念,後邊九個疑問句則是對“抱一”理念的闡發。《老子》十章句尾押韻,具體情況如下:
離兒疵爲雌知(離爲,歌部。兒疵雌知,支部。《莊子·馬蹄》“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在宥》“彼若知之,乃是離之”,《楚辭·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並“離知”叶韻)*黄瑞雲校注《老子本原》,第154—155頁。
《老子》十章的疑問句排比段落,兼用歌部和支部韻,而不是一韻到底。《莊子·庚桑楚》的十個疑問句排比段落,同樣押尾韻。前兩句一、失,押質部韻,後八句的止、已、己、子,用之部韻,屬於中間换韻。《老子》十章的疑問句是每兩句一問,以四字句爲主。《莊子·庚桑楚》則是每句一問,長句和短句穿插使用,短句四字,長句多達九字。無論是用韻,還是所用句式,《庚桑楚》較之《老子》十章都有明顯的改變,用韻密度加大,句子加長。
《管子》書中也有與《莊子·庚桑楚》類似的段落。《心術下》有如下一段:
能專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於己乎?
這是六個疑問句進行排比、所用韻部與《莊子·庚桑楚》上述段落相同。這六個疑問句可分爲兩組,每三句爲一組。每組前面是兩個短句、後邊是一個長句,與《庚桑楚》上述段落前六個疑問句相同,顯得錯落有序。“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庚桑楚》作“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改“吉凶”爲“凶吉”,《心術下》更注意句尾的韻腳。吉,職部。一,質部。一、吉爲韻,是職、質合韻。
《管子·内業》還有相似的段落:
能搏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之己乎?
王念孫稱:“‘搏’皆‘摶’字之誤。”“‘吉凶’當依《心術》作‘凶吉’,‘吉’與‘一’爲韻。”*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944頁。其説可從。這段話與上面所引的《心術下》一段大體一致,它們具有共同的文獻來源,都是發揮《老子》十章的理念,並且采用韻文加以表述。
從《老子》十章到《莊子·庚桑楚》《管子·心術下》《管子·内業》,綴以語氣詞“乎”的疑問句排比段落,呈現出發展演變的趨勢。一是用韻密度增大,由兩句爲韻變爲每句都押韻。二是句子的長度明顯延伸,單句由四字擴展至多達九字。荀子賦綴以語氣詞的疑問句排比段落,延續的是上述演變趨勢。如前面援引的《禮》賦開頭一段,連續五次發出疑問,采、理、不、似、海爲韻,用的是之部韻。這幾個疑問句均較長,單句提問在八字以上,雙句提問則句子更長。再如前邊援引的《知》賦開頭一段,五個疑問句依次排列,以隘、狄、敵、迹、適爲韻。前四韻屬錫部,適屬月部,是錫部、月部合韻。五個疑問句中,最短的九字,長者超過十個字,均屬於長句。再看《蠶》賦謎底開頭一段:
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與?屢化而不壽者與?善壯而拙老者與?有父母而無牝牡者與?
這四個疑問排比句,以首、壽、老、牡爲韻,用的是幽部韻,采用的是一韻到底的方式,中間不换韻。再從各句字數來看,或七字,或九字,或十一字,均屬於長句。
再看《雲》賦謎底如下一段:
此夫大而不塞者與?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郗穴而不偪者與?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往來昏憊而不可爲固塞者與?暴至殺傷而億忌者與?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
在綴以“與”字的疑問句中,塞、偪、塞、忌、置爲韻,其中塞、偪、置屬職部,忌屬之部。末尾綴以“與”字的疑問句,唯有“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於韻不協。對於這句話的末尾,楊倞注稱:“本或作托訓”*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6頁。,没有“者與”二字。楊倞所見古本,是“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往來惛憊而不可爲固塞者與”,屬於兩句一問,合乎句子排列的實際情況,兩句皆以“不可”表示否定。由此看來,這段文字是五個疑問句排比,用的是職部、之部合韻,一韻到底。從單個句子的字數來看,七個字到十二個字不等,也都是屬於長句類型。
荀子《箴》賦謎底板塊所用的疑問句排比段落較短,具體如下:“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長其尾而鋭其剽者邪?頭銛達而尾趙繚者邪?”這段話四句三問,各問句以小、剽、繚爲韻,用的是宵部韻,也是一韻到底。四個單句的字數依次是五、六、九、九,就每個疑問的字數而言,句子長度仍然較大。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荀子五篇賦謎底板塊的疑問句排比段落,全是句末押韻,一韻到底,中間不换韻。以每項疑問爲單元進行計量,所用的句子均有較大長度。這種句類可以追溯到《老子》《莊子》《管子》。《老子》是它的遠源,《莊子》《管子》是它的近源。荀子賦的疑問句排比段落,繼承這種句類先前的演變趨勢,在兩個方面予以強化。一是所用韻腳更加密集,每個疑問句末尾都押韻,許多地方是句句入韻。每個排比段落均是一韻到底,而不是像《老子》《莊子》《管子》的相同句類排比段落那樣中間换韻。二是每個疑問句的字數明顯增多,均是用長度較大的句子提出疑問,而不是像《老子》那樣純用短句,也不是像《莊子》《管子》那樣長短句相錯雜。
現存戰國文獻所載疑問句排比段落而又押尾韻者,《莊子》《管子》與荀子《賦》篇呈現出不同的形態,據此可以斷定荀子賦的這種句類排比段落是以《莊子》《管子》的同類段落爲近源。在此基礎上,還可以對楚辭《卜居》的疑問句排比段落進行深入的考察。該文的疑問句排比段落如下:
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乎,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迹乎?寧與黄鵠比翼乎?將與雞鶩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將氾氾若水中之鳧”,傳世文獻或於句末有“乎”字。洪興祖稱:“一本無‘乎’字。”*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7頁。從語義系統及押韻情況考察,不當有“乎”字。這個段落共十八個疑問,其中前十六句每兩個疑問句爲一組,從中暗示屈原所作的選擇。這個疑問句排比段落的用韻很有規律,前十六句八組,每組用一個韻腳。第一組忠、窮爲韻,用冬部韻。第二組耕、名爲韻。第三組身、生爲韻,真部、耕部合韻。第四組真、人爲韻,用真部韻。第五組清、楹爲韻,用耕部韻。第六組駒、軀爲韻,用侯部韻。第七組軛、迹爲韻,用錫部韻。第八組翼、食爲韻,用職部韻。結尾兩句凶、從爲韻,用東部韻。如果從總體上考察,首尾分别用冬部和東部韻,形成前後呼應。中間可分爲兩個板塊。第二到第五用耕部、真部韻,或二者合韻,所用韻部相近。第六組到第八組用侯部、錫部、職部韻,韻部相近。《卜居》雖然没有一韻到底,但是,韻腳的轉换還是較有規則的。就此而論,在用韻規則方面《卜居》勝於《莊子》《管子》的相關段落,而與荀子賦的疑問句排比段落相近。從句子的長短來看,《卜居》是長短句錯雜,如果以每個疑問句爲單元,還是長句居多,與荀子賦純用長句存在差異,但已經比較接近。由此看來,《卜居》的寫作時段應晚於《莊子·庚桑楚》、《管子》的《心術下》《内業》,而早於荀子賦。它是荀子賦疑問句排比段落更爲直接的源頭。荀子晚年生活在楚地,有充分機會接觸到這篇作品。
根據所用的疑問句排比段落推斷《卜居》的寫作年代,學術界已有先例。湯漳平先生論述《卜居》時寫道:
在屈原以前的《老子》一書中,也有這樣的段落,如:“載營魄合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爲乎?天門開闔,能爲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因此把《卜居》和《漁父》説成高於屈原其他作品,以爲在屈原時代不能産生這樣作品的説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況且大多數論者一致承認這兩篇文章用的是先秦古韻,爲先秦著作無疑。鑒於上述原因,我們仍應維持屈原對《卜居》與《漁父》的著作權。*湯漳平注譯《楚辭》,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49頁。
從《卜居》用韻情況考察,它的生成時期晚於《莊子·庚桑楚》、《管子》的《心術下》《内業》。再從《莊子》《管子》上述段落來看,所用的短句居多,長句較少。而《卜居》和荀子賦的疑問句段落,基本都是長句,由此也可證明《卜居》的寫作年代與荀子賦相近,是荀子賦綴以語氣詞疑問句排比段落的近源。《卜居》即使不是屈原所作,産生的時段也應在荀子賦之前,確實是先秦時期的作品。
(二) 綴以“也”字陳述句排比段落探源
荀子《知》賦謎底板塊先是用“邪”字綴以末尾的疑問句排比段落,然後又用末尾綴以“也”字的陳述句段落從正面加以説明:
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百姓待之而後寧也,天下待之而後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謂君子之知。
除末句揭示謎底之外,前面是五個陳述句排比段落,句末綴以“也”字。前四句以精、榮、寧、平爲韻,用的是耕部韻。後兩句疵、知爲韻,用的是支部韻。這個段落是句句用韻。另外,《雲》賦所用的“兮”字内置的三個句子,也是排比成段,每句末尾綴以“也”字,以遠、反、蹇爲韻,用的是元部韻,也是句句押韻。
連續運用綴以“也”字的陳述句,這種表述方式在《莊子》中經常可以見到。如《繕性》下面一段: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身而弗發也,時命大謬也。
這五句話有四句綴以“也”字,其中前三個以“也”字煞尾的是排比句,末句用以總結概括。這四個綴以“也”字的句子不押韻,見、出、發、謬各自屬於不同的韻部。《莊子·天運》有如下一段:“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這是三個陳述句排比,每句綴以“也”字。其中第一句與第三句爲韻。知,支部韻。及,輯部韻,屬於支、輯合韻。《莊子》書中綴以“也”字的陳述句排比段落,很大程度上處於無序狀態,有的押韻,有的無韻,這種句子在段落中的分佈也是因作品不同而存在差異。
《管子·白心》有如下一段:
故口爲聲也,耳爲聽也,目有視也,手有指也,足有履也,事物有所比也。
這六個綴以“也”字的陳述句,前兩句以聲、聽爲韻,用耕部韻。後三句以視、指、比爲韻,用的是脂部韻,用韻較有規則。再如《管子·内業》如下段落:
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敗,所得以成也。
這段文字連續運用六個綴以“也”字的排比陳述句,前四句是單句,後兩個是單句加短語。從第三句開始,以聽、形、生、成爲韻,用的是耕部韻,一韻到底。上述兩個案例表明,《管子》中綴以“也”字的陳述句排比,在句型及用韻方面,已經呈現出有序的趨向。《内業》篇的上述文字用於詠誦道,屬於寫物圖貌。《管子·白心》也有類似段落:“薄乎其方也,韕乎其圓也,韕韕乎莫得其門。”這幾句也是用於詠誦道,前兩句是綴以“也”字的陳述句,第二、三句圓與門爲韻,用的是文部韻。
末尾綴以“也”字的陳述句進行排比,在句子結構及用韻方面形成固定的規則,是在屈原作品中實現的。《離騷》及《九章》絶大多數章次采用的是把語氣詞“兮”置於奇數句末尾的做法,偶數句末尾用的是實詞。但也有少數例外,偶數句末尾不是實詞,而是綴以“也”字。如:“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此態也。”這四句詩每兩節爲一組,各組末句是綴以“也”字的陳述句。再如《九章·惜誦》:“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四句詩有兩句綴以“也”字,都放置在偶數句末尾。再如《九章·懷沙》:“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同庸態也。”還是以四句爲一個單元,偶數句末尾綴以“也”字。《九章·思美人》結尾如下: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獨焭焭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對於“願及白日之未暮”這句詩,王逸稱:“一本句末有‘也’字。”*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49頁。從上下文的句式考察,這句末尾應有“也”字。這是以六句爲一個單元、偶數句末尾綴以“也”字。屈原作品的上述詩句,偶數句末尾破例綴以“也”字,爲的是增強抒情力度,使所下的判斷更加明確、堅定。荀子《知》賦謎底板塊用綴以“也”字的排比句進行陳述,爲的是在揭示謎底時所下的判斷定不可移,繼承的是《離騷》《九章》的傳統。屈原作品中綴以“也”字的陳述句,是隔句出現一次,兩句爲韻。荀子《知》賦的這類句子則是連續排比,句句押韻,在句子排列和用韻密度方面均較之屈原作品有所強化。
把語氣詞置於陳述句末尾並且排比構成段落,宋玉《笛賦》的亂辭最爲典型:
芳林皓幹有奇寶兮,博人通明樂其道兮。般衍瀾漫終不老兮,雙枝間麗貌甚好兮。八音和調成稟受兮,善善不衰爲世寶兮。絶鄭之遺離南楚兮,美風洋洋而暢茂兮。嘉樂悠長俟賢士兮,鹿鳴萋萋思友兮,安心隱志可長久兮。*章樵編《古文苑》卷二,清道光間錢熙祚守山閣刻本。
亂辭共十一句,前八句押相同的韻,每兩句爲一節。後三句爲一節,换韻。前八句以寶、道、老、好、受、寶、茂爲韻,用的是幽部韻。後三句以士、友、久爲韻,用之部韻。除第七句外,其餘各句均用韻,大體上屬於句句入韻。這段亂辭前八句屬於詠物,對前文具有概括總結作用,後三句用於抒情。如果把前八句的末尾語氣詞置换爲“也”,對於意義的表達並無影響,這樣一來,它所構成的陳述句排比段落就與荀子《知》賦謎底板塊的“也”字煞尾段落極其相似,都是句句爲韻,用“也”字煞尾的陳述句排比進行詠物。儘管《笛賦》亂辭句末所綴的語氣詞是“兮”字,而不是像荀子《知》賦陳述句排比段落那樣綴以“也”字,但是,從押韻、句式、功能諸方面考察,二者屬於異曲同工。荀子《知》賦的這個段落,可以從《莊子》中找到它的雛形,到《管子》則是趨於成熟。屈原的楚辭作品及宋玉的《笛賦》亂辭,則是荀子《知》賦陳述句排比段落的直接源頭。
三、荀子賦隱語體制、取材對象與齊、楚文化的關聯
對荀子賦進行追本溯源,在句式、句類方面找到三條綫索。一是《老子》《文子》《莊子》所屬的道家系統,二是屈原、宋玉的辭賦,三是《管子》書中的某些篇目,它們是荀子賦句式、句類可供利用的文獻資源。道家系統、屈原宋玉的辭賦屬於楚文化範圍,《管子》一書是稷下學宫文獻的彙集,出自齊文化。荀子賦在句式、句類的微觀層面可以從齊、楚文化找到它們的來源,那麽,荀子賦在宏觀層面是否同樣依托於齊、楚文化?這需要進一步梳理,從它的隱語體制、作品取材方面加以考察。
(一) 荀子賦隱語體制及齊、楚兩地的諧隱風氣
《文心雕龍·詮賦》稱:“觀夫荀結隱語,事數自環。”范文瀾先生注:“荀子五賦,皆假爲隱語,以問於人。”*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44頁。五篇賦均爲隱語體制,前一個板塊是謎面,後一個板塊爲謎底。
中國古代隱語起源甚早,春秋時期經常用於内政外交。《文心雕龍·諧隱》提到《左傳》宣公十二年、哀公十三年,以及《史記·楚世家》記載的隱語。前兩則用於外交,把隱語作爲外交辭令。後一則用於内政,朝廷大臣以隱語諷諫君主。除此之外,《國語·晉語五》記載,“有秦客廋辭於朝”,韋昭注:“廋,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問於朝也。”*《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01頁。秦國使者在晉國朝廷出示隱語,把它作爲外交活動的組成部分。以上是史書有關古代隱語的最早記載。
進入戰國之後,見於文獻記載的隱語流行區主要是齊地,其次是楚地。齊地的隱語故事,集中在威、宣之世。《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鄒忌被齊威王任爲相,淳于髡連續用五個隱語對他進行考驗,騶忌迅速給出正確答案。淳于髡對其僕人稱:“是人者,吾言之微言五,其應我若響之應聲。”鄒忌身爲齊相,同時還是一位猜謎高手。靖郭君田嬰生活在威、宣之際,他想在自己的封邑築城,許多門客對他進諫,表示反對,均遭田嬰拒絶。一位齊人以“海大魚”隱語相勸導,使靖郭君改變初衷,不再執意築城。這個事件發生在齊威王時期,具體記載見於《戰國策·齊策一》*劉向輯録,范祥雍箋證《戰國策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91—492頁。《韓非子·説林下》*韓非著,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第517頁。。另據《史記·滑稽列傳》記載,齊威王喜隱語,不理政事,左右莫敢諫。淳于髡以隱語相諷諫,使得齊威王改弦易轍,勵精圖治*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張守節正義,司馬貞索隱《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197頁。。《新序·雜事二》記載,無鹽女面目極醜,以隱語向齊宣王進諫。宣王不明白,請她加以解釋。無鹽女詳細加以解説,被宣王立爲王后,齊國也因此氣象一新*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81—295頁。。《新序·雜事五》收録了齊人以“海大魚”隱語諷諫靖郭君,無鹽女以隱語諷諫宣王的故事,對於前一則故事,石光瑛先生推測,《新序》所載“即《别録》所稱《隱書》之文”,《隱書》見於《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是彙集隱語的專書。齊國威、宣之際的隱語是成系列的,被收入《隱書》的可能性很大。
戰國時期齊地隱語的興盛是在威、宣之際,稷下學宫的創立、興盛也是在這個階段。《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有如下記載:
宣王喜文學遊説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爲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稷下學宫初興於齊威王時期,至宣王階段復盛。淳于髡活動在威、宣時期,是稷下學宫重要成員,同時又是一位滑稽大師,往往用隱語進行議論和諷諫,當時稷下學宫諧隱風氣,由此可見一斑。《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有如下記載: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識,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齊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爲祭酒焉。
這段材料可與《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的上述記載對讀,相互印證。從司馬遷所作的叙述推斷,荀子先是與淳于髡、田駢等人同在稷下宫,當時淳于髡等七十六人爲上大夫。及至齊襄王時期,前輩稷下先生皆已亡故,荀子的資格最老,三次擔任祭酒。據錢穆先生考證,“荀卿遊學,當在威王晚世”*錢穆《先秦諸子繫年》,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87頁。。照此説法,荀子是在齊威王後期到稷下遊學,歷經宣王、湣王,到襄王時期三爲祭酒。在此期間,荀子曾經到其他諸侯國遊説,最終返回齊地。荀子在齊地遊學的時間頗長,並且與擅長隱語的淳于髡有接觸,同在稷下學宫活動。他對齊地的喜隱風尚有親身體驗,瞭然於心,所作的賦采用隱語體制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這與他在齊國稷下學宫的經歷密切相關。
楚地的隱語具有悠久的歷史。《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楚國伐蕭,蕭大夫還無社與楚軍將領申展叔相識,兩人進行對話。展叔先後三次用隱語向他暗示逃生之路。楊伯峻先生稱:“當時兩軍敵對,自不便正言,故爲隱語喻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49頁。此次率兵伐蕭的是楚莊王,係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也有隱語方面的逸事,《史記·楚世家》有如下記載:
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爲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伍舉入諫,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鐘鼓之間。伍舉曰:“願有進。”隱曰:“有鳥在於阜,三年不飛不鳴,是何鳥也?”莊王曰:“三年不蜚,蜚將冲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
這則以隱語進行諷諫的故事流播甚廣,並出現多種不同的版本,進諫者的姓名各異。《韓非子·喻老》爲右司馬,《吕氏春秋·重言》爲成公賈,《新序·雜事二》爲士慶,《説苑·正諫》爲蘇從。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史記·滑稽列傳》記載的淳于髡用於諷諫齊宣王的隱語,與伍舉所諫楚莊王如出一轍。這個事實表明,伍舉諫楚莊王的隱語,戰國時已經傳入齊國稷下學宫。既然稷下學宫的學者淳于髡接納並運用這則隱語,後來韓非又把它寫入書中。荀子作爲稷下學宫後期主持人、韓非的導師,對這則隱語自然也不會陌生。他在離開齊國進入楚地之前,已經受到楚地隱語的熏陶。
戰國時期楚地以隱語爲題材的故事,見於《列女傳·辨通傳》:
莊姬見頃襄王曰:“大魚失水,有龍無尾。牆欲内崩,而王不視。”王問之,對曰:“大魚失水者,王離國五百里也。樂之於前,不思禍之起於後也。有龍無尾者,年既四十,無太子也。國無強輔,必且殆也。牆欲内崩,而王不視者,禍亂且成而王不改也。”
莊姬,《渚宫舊事》卷三引作“莊侄”,誤。莊姬用這則隱語諷諫頃襄王。當時頃襄王年近四十,正是屈原、宋玉所處的時段。從戰國中後期頃襄王時期楚國的實際情況考察,隱語仍然有肥沃的土壤可供滋長。宋玉等人所作的《大言賦》《小言賦》與隱語極其相近。頃襄王擬定的題目相當於謎底,宋玉等人所作吟詠相當於謎面,是謎底在前而謎面隨後生成。《史記·楚世家》所載弋者對頃襄王的諷諫,把其他諸侯國比作楚國弋射的對象,不同諸侯國用相異的飛鳥予以對應,整個諷諫詞與隱語相近。
荀子晚年是在楚地度過的,對此,《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有如下記載:
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爲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
荀子在楚期間與春申君有交往,並且也有恩怨,據説他的《佹詩》就是針對春申君而發,批判他不明是非,具體記載於《戰國策·楚策四》。春申君是那個時段楚國的實際當權者,荀子親身經歷了春申君由權傾人主到被殺身亡的過程,對他是很熟悉的。
春申君是戰國四公子之一,門下賓客甚多。《戰國策·楚策四》所載春申君門客的話語,往往具有隱語意味。汗明見春申君,先是以堯、舜爲喻以吊春申君的胃口,相當於出示謎面。後面通過具體事實得出“君聖於堯而臣賢於舜”的結論,相當於揭開謎底。汗明又以驥服鹽車而上大行,遇伯樂而長鳴作比喻,相當於出示謎面。最後期待春申君能像伯樂那樣慧眼識珠,相當於揭開謎底。《楚策四》還有如下記載:
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世有無妄之福,又有無妄之禍。今君處無妄之世,以事無妄之主,安不有無妄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爲相國,實楚王也。五子皆相諸侯。今王疾甚,旦暮且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因而有楚國。此所謂無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禍?”曰:“李園不治國,王之舅也,不爲兵將,而陰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園必先入,據本議,制斷君命,秉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人?”曰:“君先仕臣爲郎中。君王崩,李園先入,臣請爲君?柼4其胸殺之。此所謂無妄之人也。”*劉向集録,范祥雍箋證《戰國策箋證》,第915頁。
《周易》本經有《無妄》卦,“《釋文》稱:‘馬、鄭、王肅皆云: 妄猶望,謂無所希望也。’”*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十三經注疏》本,第100頁。所作解釋基本合乎卦名本義。所謂無妄,指的是出乎意料,事先没有預測。朱英向春申君獻計,開始就提出無妄之福、無妄之禍、無妄之人三個話題,相當於出示三個謎面。春申君大惑不解,朱英逐一加以闡釋,相當於解開謎底。如果没有朱英所作的解釋,那麽,前邊所説的無妄之福、無妄之禍、無妄之人,就成爲無法破解之謎。
總之,荀子賦無論作於齊地,或是入楚之後所作,齊、楚兩地的諧隱之風都是促成他采用隱語體制的推動力。如果作於齊地,他在親身體驗齊地諧隱之風的同時,又會在稷下學宫接觸到在那裏流傳的楚地隱語故事,從而促成所作賦采用隱語體制。如果是作於楚地,他是挾帶齊地的諧隱風氣,並且與楚地的喜隱習尚彙合,創作出這組隱語體制的作品。
荀子賦采用隱語體制,《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在雜賦欄目末尾著録“《隱書》十八篇”,顔師古注:“劉向《别録》云:‘隱書者,疑其言以相問,對者以慮思之,可以無不諭。’”*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53頁。《隱書》指彙集隱語的書。《新序·雜事二》記載,無鹽女向齊宣王出示隱語,“宣王大驚,發《隱書》而讀之”。石光瑛先生稱:“‘隱書’二字見此,與《漢志》名稱正同。”*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第288頁。齊國是諧隱風尚興盛之地,那裏有專門彙集謎語的《隱書》,是合乎情理之事。
《漢書·藝文志》把《隱書》列入雜賦系列,這説明隱語與賦有相通之處。早期賦大多采用主客問答的形式,隱語也是先提出疑問,然後予以解答,采用的也是主客問對的體制。再從用韻情況考察,戰國隱語也與賦類作品相近。《史記·滑稽列傳》所載淳于髡諷諫齊宣王的隱語如下:
淳于髡説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何鳥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冲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則隱語明顯脱胎於《史記·楚世家》所載伍舉與楚莊王的隱語問對。伍舉與楚莊王的隱語問對,其中只有楚莊王所作的回答偶數句末尾押韻,天、人爲韻,用的是真部韻。及至淳于髡與齊宣王問對,這則隱語的謎面部分也用韻,庭、鳴爲韻,用的是耕部韻。
這個隱語故事還有一個流傳版本,見於《韓非子·喻老》: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爲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爲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冲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
在這則隱語故事中,右司馬出示的謎面,鳴、聲、名爲韻,用的是耕部韻,是三句連續用韻。楚莊王揭示的謎底,翼、則爲韻,用的是職部韻。天、人爲韻,用的是真部韻。與這個隱語故事原始版本相比,用韻密度明顯加大。再看《列女傳·辨通傳》所載莊姬諷諫頃襄王的隱語:“大魚失水,有龍無尾。”水、尾爲韻,用的是微部韻,這是謎面兩句入韻。謎底板塊的用韻,“王離國五百里也”、“無太子也”、“必且殆也”、“王不改也”,句尾的里、子、改、殆爲韻,用的是支部韻。雖然整個隱語也有不用韻的句子,但是,押韻者居多,且有規則可循。
上述事實表明,戰國中後期的隱語,已經脱離春秋時期的樸拙狀態,在用韻方面開始成爲風尚,並且有相對固定的規則。這樣一來,隱語與賦的界限就變得很模糊。荀子賦采用隱語體制,《漢書·藝文志》把《隱書》納入雜賦系列,這表明賦與隱語在很大程度上是同質同構,合二而一。另外,戰國時期的隱語主要用於詠物,均是以詠物發端,荀子賦也是用於詠物,二者都是摹形擬態,寫物圖貌,可謂自然合拍,契合無間,這也是荀子賦采用隱語體制的必然性所在。
(二) 《雲》賦予楚文學的雲意象及其對道之體用的摹擬
荀子賦前三篇依次是《禮》《知》《雲》。荀子作爲先秦儒家的殿軍,把禮和智作爲取材對象,體現他的學派歸屬,是合乎邏輯的選擇。雲是自然存在物,爲什麽把它作爲賦的表現對象,這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雲》賦對於雲所作的叙事從兩方面切入: 一是它的形狀樣態,二是它的功能效應。對於雲的形態,首現凸顯它的流動性:“有物於此,居則周静致下,動則綦高以鉅。”楊倞注:“居,謂雲物發在地時。周,密也。鉅,大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4頁。楊倞注是正確的。在荀子看來,雲是發於地而升於天,地是雲的居所。《荀子·勸學》篇稱:“積土成山,風雲興焉。”既然風雨是從山中生出,與雨相伴的雲當然也是出自山。《説苑·雜言》稱頌山時寫道:“出雲風,通氣於天地之間,國家以成。”*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説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36頁。這是把雲説成出自山,是以山爲家園。類似説法還見於《韓詩外傳》卷三、《尚書大傳》等,這是古代早期普遍存在的觀念,是樸素直觀的産物。雲生於地而升於天,《雲》賦開篇即凸顯雲的流動性。對於雲的運動形態,《雲》賦作了如下描寫:“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對此,王念孫寫道:
忽,遠貌。《楚辭·九歌》曰:“平原忽兮路超遠。”《九章》曰:“道遠忽兮”,是忽爲遠貌。極,至也。言忽兮其所至之遠也。*王念孫《讀書雜誌》,第735頁。
王氏援引屈原作品對《雲》賦特殊的騷體句式加以解釋,所引詩句依次出自《九歌·國殤》和《九章·懷沙》。把雲作爲取材對象而突出它的流動性,這種做法在荀子之前的戰國楚文學中可以找到綫索。
《莊子·在宥》有雲將遇鴻蒙寓言,開頭稱“雲將東遊”,《釋文》引李頤注稱雲將是“雲主帥也”*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88頁。,雲將,亦即雲神。寓言第二段稱:“又三年,東遊。”把雲神置於遨遊狀態中加以表現,著眼於它的流動性,荀子《雲》賦正是如此。
屈原所作的《九歌·雲中君》以祭祀雲神爲題材,對雲神有如下描寫:“龍駕兮帝服,聊逍遥兮周章。”王逸注:“周章,猶周流也。言雲神居無常處,動則翱翔,周流往來,且遊戲也。”*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58頁。屈原把流動浮遊作爲雲的基本屬性加以展示,與荀子《雲》賦兩個騷體句的意藴相同。《雲中君》還寫道:“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覽冀州兮有餘,横四海兮焉窮。”云神不但居無定所,而且往來倏忽,速度很快。對此,劉永濟先生稱:“因雲本浮動之物,故寫雲神來去,飄忽無常,從中央及四海,無處不在。”*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屈賦音注詳解 屈賦釋詞》合刊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9頁。荀子《雲》賦稱“忽兮其極之遠也”,同樣是展示雲的流動速度極快,與《雲中君》的上述詩句一脈相承,並且用的是特殊的騷體句式。
宋玉《高唐賦》有如下一段: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
對於崪字,李善注:“言雲氣似於山。”*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89頁。宋玉對高唐之觀雲氣所作的描寫,同樣凸顯它的流動變化、並且強調變化速度極快,荀子《雲》賦承續的正是這條綫索。宋玉描寫雲氣的四個句子,隔句用韻,容、窮爲韻。容屬東部,窮屬冬部,是東、冬合韻。荀子《雲》賦描寫雲的三個特殊騷體句,則是句句用韻,遠、反、蹇,同屬元部,用韻密度加大,並且更加有規則。
從《莊子》、屈原、宋玉,再到荀子,對於雲所作的描寫都是關注它的運動變化,取象於這種自然物最顯著的形態特征。《説文解字·雨部》:“雲,山川氣也。從雨。云,象回轉之形。”*許慎撰,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75頁。許慎對“雲”字構形所作的解釋,與上述作品對於雲所作的描寫可以相互印證,從而可以把文學與文字學相溝通。
從《莊子》到屈原、宋玉,再到荀子,描寫雲而凸顯它的流動變化,呈現出前後相續的脈絡,從中可以找到荀子賦雲意象的原型,把它的直接源頭追溯到戰國楚文學。不過,把荀子《雲》賦予先前同類題材作品加以對比,仍然可以看到它們之間的差異。《莊子·在宥》《九歌·雲中君》出現的是雲神,是把作爲自然存在物的雲神化、人格化,仿照人的形象加以描寫。至於宋玉《高唐賦》賦中的雲氣,則是高唐神女的變形,很大程度上是按照神女的樣態加以渲染,人格化的趨向更加明顯。《莊子·在宥》、屈原和宋玉作品把雲作爲取材對象,對它所作的處理是浪漫的,很大程度上出自想象。荀子《雲》賦雖有誇張渲染,但基本上是紀實性的,虚幻成分較少,這與荀子本人充當先秦儒家學派殿軍的角色直接相關。
《雲》賦謎面部分寫道:“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大參天地,德厚堯、禹。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兦。”對於末句,王念孫寫道:
宋錢佃校本云:“諸本作充盈乎大?兦,非。”念孫案: 作充盈者是也。下文“充盈大宇而不窕”,即其證。充盈與精微對,監本作大盈,則既與下“大”字複,又與精微不對矣。*王念孫《讀書雜誌》,第735頁。
王氏所作的辨析是有道理的。《雲》賦這幾句以矩、禹、?兦爲韻,用的是魚部韻。雲的形態可方可圓,可大可小。“精微乎毫毛”,其小不及毫毛。“充盈乎大?兦”,其大則充滿宇宙。雲在形態方面的至大和至小都達到極限,無以復加。從至微和至大兩方面進行寫物圖貌,並且采用韻語,這類案例在戰國文獻中經常可以見到,所針對的往往是形而上之道。
《文子·道原》有如下一段:“夫道者,高不可極,深不可測。苞裹天地,稟受無形。原流泏泏,冲而不盈。”道苞裹天地,至大無比,因此莫測高深,這是渲染道體的無限廣大。可是,道又“卷之不盈一握”,道體又至微,它在收縮之後甚至握在手中都無法盈滿。這實際是説道無法用空間尺度去測量它的體積,因爲它的大和小都達到極限,超出人的經驗世界。上述句子極與測爲韻,用職部韻。“稟受無形”與後面的“冲而不盈”爲韻,用耕部韻。
《管子·内業》有如下一段:“彼道自來,可藉與謀。静則得之,躁則失之。靈氣在心,一來一逝。其細無内,其大無外。所以失之,以躁爲害。”這裏所説的“其細無内,其大無外”,還是説道體至微而又至大,都達到極限,後四句外、害爲韻,用的是月部韻。
《楚辭·遠遊》有如下句子:“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内兮,其大無垠。”對於後兩句王逸注:“靡兆形也,覆天地也。”洪興祖補注:“《淮南》云:‘深閎廣大,不可爲外;析豪剖芒,不可爲内。’”*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67頁。用無外、無内表示道體的至大和至微,在戰國時期已成套語。《遠遊》這四句傳、垠爲韻,屬文部與元部合韻。
把道體描述成至微而又至大,在荀子之前的戰國文獻中經常可以見到。荀子采用同樣方式描述雲的體積形態,並且反復加以渲染。除謎面板塊前已援引的句子之外,謎底板塊又寫道:“此夫大而不塞者與?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郗穴而不偪者與?”這幾句是從另外角度渲染雲的體積形態,凸顯它的大小無常。“大而不塞”,指的是雲無形質,楊倞注:“雲氣無實,故曰不塞。”*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6頁。不塞,猶言不設邊界,没有界限。後邊兩句分别從大和小兩方面加以渲染。段玉裁稱:
凡言在小不塞,在大不窕者,謂置之小處,而小處不見充塞無餘地;置之大處,而大處不見空曠多餘地。*許慎撰,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第346頁。
段氏所作的解釋頗爲確切,《雲》賦謎底板塊的上述三句,表達的正是這種意義。窕,指寬肆,這裏指剩餘空間。以上三句,塞與偪爲韻,用的是職部韻。由此看來,荀子《雲》賦借鑒先前戰國文獻對道體所作的描述,從體積大小切入展示雲的樣態無定。但所作的渲染更加充分,用韻也有規則可循。從廣義加以界定,前邊援引戰國文獻對道體所作的描述,也屬於寫物圖貌系列。當然,這裏所説的“物”具有特殊性,不是常見的有形之物,而是形而上之道。儘管如此,《雲》賦作爲詠物之作,仍然可以對先前描述道體的文獻加以借鑒,並在鋪陳、用韻方面加以強化,在謎面和謎底板塊反復渲染雲無定體,無形中把道與雲的距離拉近。
《雲》賦對於雲的功能反復予以渲染。謎面板塊稱它“大參天地,德厚堯、禹”,“天下失之則滅,得之則存”。這是把雲説成決定天下存亡的主宰,是施德於人間的恩主。類似讚語經常見於荀子之前的戰國文獻,讚美的對象往往是形而上之道。《管子·内業》稱:“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這是把道説成造物主,它孕育生成萬物。前四句莖、榮、生、成爲韻,用的是耕部韻,屬於句句押韻。《文子·道原》對於道的功能有如下描述:“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麟以之遊。鳳以之翔,星曆以之行。”這幾個排比句把道説成是萬物的本原,生命的依托。其中走、遊爲韻,幽部、侯部合韻。翔、行爲韻,用的是陽部韻。《雲》賦謎底板塊寫道:“暴至殺傷而不忌億者與?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楊倞注:“謂雷霆震怒,殺傷萬物,曾不億度疑忌,言果決不測也。天下同被其功,曾無所私置,又言無偏頗。”*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7頁。楊氏注大意得之,但不够確切。雲往往與雷雨相伴隨,它的功能有時是創造性的,有時是破壞性的。《雲》賦兼顧它的兩方面功能,同時指出,無論是破壞性功能,還是創造性功能,雲都是無意識的,不受意念驅使和支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雲無心以出岫”,在這裏已見端倪。這兩句億、置爲韻,用的是置部韻。《老子》五十一章稱:“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河上公注:“道生萬物,不有所取而爲利也。道所施爲,不恃望其極也。道長養萬物,不宰割以爲利也。”*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97頁。《老子》此章是讚美道的創造性功能,章末強調道自然無爲,没有事先的策劃預設,也不含任何功利目的。關於《老子》五十一章的用韻,黄瑞雲先生列舉如下:
生形成(耕部) 畜育毒覆(覺部) 有恃宰德(有恃宰,之部。德職部。)*黄瑞雲校注《老子本原》,第157頁。
《老子》此章是用韻語讚美道的自然無爲而富有創造性,這與荀子《雲》賦稱雲是“功被天下而不私置”意義相通,如出一轍。
《列子·天瑞》讚揚道作爲造物主的“無爲之職”,亦即自然無爲,其中有如下一段: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這段話兼顧道的創造性和破壞性功能兩個方面,其中提到的“能生能死”最有代表性。結尾強調道的這些功能屬於自然無爲,而不是有心爲之。能使萬物死亡而無知無爲,這正是荀子《雲》賦所説的“暴至殺傷而不忌億”。《天瑞》篇以上一段音調鏗鏘,用的是韻語。“江有誥曰: 陽剛方涼商黄香爲韻,古音同在陽部。”*楊伯峻撰《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頁。用韻語讚揚道的功能及自然無爲,荀子之前的道家文獻經常出現這類段落。《雲》賦用韻語歌頌雲的功能,同時又指出它的不受自覺意識支配,與《老子》《文子》《列子》等道家文獻對道的讚美異曲同工,它們之間存在淵源關係,不過,上述道家文獻相關段落所用的多是短句,而荀子《雲》賦則主要是用長句。
荀子《雲》賦把詠誦對象描寫成萬物的恩主,它恩澤普施,造福於人類,是天下仰仗的對象,即作品中所説的“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俞樾針對楊倞以難釋蹇,作出如下辨析:
蹇,當讀爲攓。《方言》:“攓,取也。”云行雨施,澤被天下,天下皆有取也,故曰:“卬卬乎天下之咸攓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5頁。
俞説可取,合乎《雲》賦的宗旨。《莊子·在宥》的雲神作爲配角出現,主角是象徵自然元氣的鴻蒙。雲神首次向鴻蒙請教時説道:“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和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爲之奈何?”云神作爲悲天憫人的角色出現,懷着普度衆生的願望,想要施惠造福於群生。這與荀子所描寫的雲大同小異,總體上作爲具有創造功能的角色出現。區别在於,荀子筆下的雲是無心而純任自然,《在宥》篇的雲神首次出場則受自覺意識的支配。雲神第二次向鴻蒙求教時説道:“朕也自以爲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郭象注:“非乘物非爲迹而迹自彰,猖狂非招民而民自往,故爲民所放效而不得已也。”*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388頁。所謂的猖狂,指的是率性而行。此時的雲神已經不再受自覺意識的支配,而是無心而純任自然。儘管如此,仍然成爲百姓追隨仿效的對象,從中折射出人類對於雲的依賴,這正是荀子《雲》賦所説的“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在宥》篇雲神的第二次陳辭,以狂、往、放爲韻,用的是陽部韻,是用韻語爲本身畫像。
荀子對於雲的功能作了多角度、多側面的渲染,同時又指出,雲並不是萬能的,它的功能也有局限性,稱它“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楊倞注:“訊,書問也。行遠疾速,宜於托訊。今雲者虚無,故不可。”*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9頁。雲雖然行遠疾速,但是無法替人傳遞信息,這在古代確實如此。無獨有偶,《九章·思美人》的抒情主人公也有類似的感慨:“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陳第稱:“豐隆,雲師,不爲我傳。”*陳第著,康瑞琮點校《屈宋古音義》,《毛詩古音考 屈宋古音義》合刊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7頁。抒情主人公想把心中的鬱悶用言辭加以抒發,並委托浮雲把它傳遞到遠方,但遭到雲神的拒絶,實際是暗示浮雲無法爲人向遠方傳遞信息,這與荀子《雲》賦所作的表達大體一致。《雲》賦予《思美人》的雲意象彼此相通,是出於偶然的巧合,還是荀子讀過《思美人》而受到啓發,對它予以借鑒,已經無法得到確證。儘管如此,兩篇作品雲意象在這方面的相通,昭示出荀子《雲》賦予楚文化的關聯則是確定無疑,是值得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
(三) 《蠶》《箴》二賦的取材與齊地的蠶桑服裝産業
《蠶》《箴》二賦分别把蠶和針作爲取材對象,這在先秦文學中屬於首創,在此之前,見不到以這兩種事物爲題材並且獨立成篇的作品。荀子賦爲什麽選擇蠶和針加以表現?清人郝懿行以此作了解説:
夫含生賦形,各有條理。條者似智,理者似禮。蠶、鍼爲物,條理尤深,莫精於蠶,莫密於鍼,所以二賦語已,皆言其理者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479頁。
這是從義理層面對荀賦以蠶和針爲題材作出解説,認爲蠶象徵智,針象徵禮。這種解説失於牽強。既然前面已經有《禮》《知》二賦,荀子没有必要再用蠶和針重複對禮和智的崇尚。
郝懿行還從現實層面對二賦的取材加以解説:“蠶之功至大,時人鮮知其本。《詩》曰:‘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戰國時此俗尤甚,故荀卿感而賦之。”*同上。郝氏認爲《蠶》賦是荀子有感於當時社會不重視采桑養蠶織布,所以作賦以抒發傷時之感,並且加以諷喻。郝氏對《箴》賦的解説也是這種思路。郝氏的這種解説貼近現實,有可取之處,問題在於爲什麽其他文人没有這方面的作品,荀子卻獨樹一幟?這要從地域文化的特點方面予以審視。
荀子長期生活在齊地,而那裏很早就以蠶桑服裝業著稱。《尚書·禹貢》記載:“海岱唯青州,……厥貢鹽絺,海物唯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孔安國注,孔穎達疏《尚書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十三經注疏》本,第148頁。青州是齊國所處的地域,那裏用於進貢的土特産品中,包括細葛布、絲,其中泰山谷地的絲、山東半島的柞蠶絲尤爲著名。進入戰國之後,齊地的蠶桑布帛服裝依然保持旺盛的勢頭。《史記·貨殖列傳》稱:“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綵布帛魚鹽。”*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張守節正義,司馬貞索隱《史記》,第3265頁。又稱:“齊、魯千里桑麻”,“此其人皆與千户侯等”。桑麻布帛是齊地的支柱産業,《管子》一書專論經濟的板塊經常涉及這方面的内容。《山國軌》寫道:“某鄉女勝事者終歲績,其功業若干?以功業直時而擴之。歲終,人已衣被之後,餘衣若干?”*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1282頁。這是説對於婦女紡織製成的布帛,按照當時的價格計算。除去衣被方面的需求,還有多少剩餘。這是把養蠶織布納入國家的統轄之下。《揆度》寫道:“農有常業,女有常事。一農不耕,民有爲之饑者;一女不織,民有爲之寒者。”*同上,第1388頁。這是把婦女從事的蠶桑紡織看得和農業生産同樣重要。婦女從事紡織需要原料,蠶是必不可缺的。
蠶桑是齊地重要的支柱産業,並且在歷史上長盛不衰。郝懿行爲《爾雅》作義疏,提到這方面的情況:
又有柞繭,出柞樹上。其紬爲大繭,又爲雙絲,今等萊人貨之以爲利。漢元帝永光四年,東萊郡東牟山野蠶繭收萬餘石,人以爲絲絮,即此繭也。《鹽鐵論·散不足》篇云:“繭紬縑練者,婚姻之嘉飾也。”然則繭紬爲世所重久矣。*郝懿行《爾雅義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4頁。
郝氏係山東棲霞人,他對自己家鄉蠶業的歷史和現狀很熟悉。他所説的登萊,指膠東半島的萊陽、文登,棲霞亦位於膠東半島。東萊郡牟山,在今山東煙臺附近。
《韓非子·説林下》:“鱣似蛇,蠶似蠍。人見蛇則驚駭,見蠍則毛起。漁者持鱣,婦人拾蠶,利之所在,皆爲賁、諸。”陳奇猷先生引《詩經·大雅·蕩》的《經典釋文》:“蠋,桑蟲也。”*韓非著,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第495頁。婦女養蠶,對於形似桑蟲的蠶没有畏懼感,韓非認爲是利益驅動使然。荀子是韓非的老師,他長期生活在齊地,那裏蠶桑業興旺發達,紡織的原材料主要來自蠶,這自然引起荀子對蠶的關注,因此把它作爲取材對象,並且對蠶所作的描寫細致入微。《蠶》賦寫道:“三俯三起,事乃大已。”楊倞注過於簡略,没有具體涉及蠶的蜕化細節,對此,郝懿行有如下論述:
《淮南·説林》篇云:“蠶食而不飲,二十一日而化。”荀子《蠶》賦云:“三俯三起,事乃大已。”今南方養蠶者,三十六日而化,其原蠶則二十一日而化也。三俯,今曰三眠,亦有四眠者。*郝懿行《爾雅義疏》,第1163—1164頁。
由此看來,荀子對蠶的産繭過程相當熟悉,所作的叙述已經具有專業水凖。
養蠶爲紡織服裝業提供原料,而紡織服裝業需要進行生産的工具,針就是其中的一種,是裁縫所必備。《管子·輕重乙》寫道:“一女必有一刀、一錐、一箴、一鉥,然後爲女。”對於其中的“鉥”,尹知章注爲“長針也”*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1488頁。。女工必備的工具有普通的針,還有長針。荀子把針作爲賦的取材對象,可以從《管子》書中找到原因。對於齊地許多女性而言,采桑養蠶,飛針走綫,是她們年復一年、週而復始的勞作内容,養蠶和用針是每年勞作的起始和終端,荀子的《蠶》《箴》二賦的排列次序,正是與此相對應。雖然没有足够的文獻可以證明這兩篇賦作於齊地,但是,齊地蠶桑服裝業發達,荀子又在那裏有較長的生活經歷,這兩篇賦予齊文化的緊密關聯是無可置疑的。
四、從荀子賦審視以往賦源論的是非得失
宋玉和荀子相繼以賦名篇,是中國古代賦類作品的兩位奠基人。因此,立足於荀子賦的文本實際,探討賦類作品的原始生成,是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前邊已經付諸實際操作。在此基礎上,對於以往有關賦的起源各種説法進行重新審視,判斷是非得失,也就有了充分的依據。
(一) “古詩之流”與“拓宇於楚辭”的賦源單極論
最早對賦類作品源頭給出答案的是班固。他在《兩都賦序》中寫道:“或曰: 賦者,古詩之流也。”*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1頁。他援引别人的話語,並且表示讚同,把賦類作品的源頭追溯到《詩經》,認爲賦是詩的流脈。在《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班固對上述觀點作了具體闡述。從荀子賦的文本形態考察,其中有成段的四言詩句,把它説成是《詩經》的餘脈未嘗不可。不過,只能説《詩經》是它的最初源頭之一,是它的遠源。至於把四言詩句與特殊的騷體、散文句式錯雜兼用,荀子賦這種做法的直接源頭,則要到先前的楚辭作品,道家及稷下學派的文章中去尋找,並且能够得到落實。
傳世文獻所能見到第二位對賦類作品起源給出明確答案的著名學者是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寫道:“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34頁。劉勰承認最初寫賦作家是詩人角色,賦予古詩存在關聯。但是,賦類作品得以生成的直接源頭是楚辭。賦類作品脱胎於楚辭,並且與詩劃境,以有别於詩的文本形態出現。荀子賦的許多因素確實直接脱胎於楚辭,它的騷體句式、排比型的疑問句類、四言詩句與其他句式的錯雜,以及其中的雲意象,都能從戰國楚辭作品中找到原型。劉勰對賦類作品直接生成源頭所給出的結論是正確的,局限在於未能拓展視野,再到楚辭之外的戰國文獻中去尋找其他直接源頭,仍屬於賦源單極論系列。
(二) 章學誠的賦源多極論
清人章學誠對於賦類作品的原始生成有如下論述:
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横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説》之屬也;徵材聚事,《吕覽》類聚之義也。*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64頁。
章氏這段論述見於他所著的《校讎通義·漢志詩賦》。他是針對《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立論,兼顧先秦和漢代賦類作品。宋玉、荀子賦早於《韓非》和《吕氏春秋》的成書,可以把這兩部作品排除,再去考察章氏之論。章氏所秉持的是賦類作品原始生成的多源論,它的直接源頭不是單獨一個,而是多元並存。這種看法具有辯證性,是對歷史上賦類作品原始生成單源論的超越,並且符合賦類作品原始生成的實際。僅從荀子賦而言,它既與齊文化存在關聯,又與楚文化有很深的淵源。構成荀子賦文本的因素,可以在先前楚地辭賦、道家著作中找到相對應的案例。章氏追溯賦類作品的原始生成,特别重視戰國諸子所起的作用,並且把賦類作品的屬性、特征,分門别類地與各諸子學派建立起對應關係。那麽,這一系列的對應關係是否能在荀子賦中得到印證?“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章氏認爲賦類作品問對體制的生成,直接源於《莊子》《列子》的寓言。可是,荀子賦的問對體制,卻是直接來自隱語,而與《莊子》《列子》寓言的問對體存在較大差異。從實際情況考察,賦類作品問對體的源頭也是多種多樣,而不能僅僅視爲寓言故事所衍生。“恢廓聲勢,蘇、張縱横之體也。”把鋪張揚厲的賦類作品的風格單一地歸之於縱横家,同樣失之片面。綜觀戰國文章,縱横家以外諸家同樣恢廓聲勢,因此,章氏所説的這種對應關係雖然不能全盤否定,但需要加以補充説明,應該把賦類作品的鋪張揚厲視爲戰國普遍存在的社會風氣所孕育,這才符合歷史的實際情況。當然,荀子賦並不屬於恢廓聲勢之作,而是筆法頗爲嚴謹,屬於“詩人之賦麗以則”之列。章學誠以多維視角探索賦類作品的直接源頭,這種做法頗爲可取,具有啓示性。不過,把先秦諸子與賦的屬性、特徵的起源建立起單一、整齊的對應關係,則屬於強制性地構建體系,在具體細節上多有與事實偏離和抵牾之處。
(三) 向賦源單極論回歸的“縱横者,賦之本”命題
章太炎先生對於賦類作品的原始生成作了如下解説:
雖然,縱横者,賦之本。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傳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折冲於尊俎間,其説恢張譎宇,紬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章太炎《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
章學誠把縱横家認定爲賦類作品原始生成的直接源頭之一,太炎先生則把縱横家説成是賦類作品生成之本,斷定賦類作品主要是從戰國縱横家的説辭中衍生的,縱横家説辭是賦類作品最初得以生成的主要源頭。
宋玉、荀子賦是中國古代賦類作品的奠基之作,那麽,荀子賦是否與戰國縱横家存在直接關聯?是否脱胎於戰國策士的説辭?這要從荀子賦的文本形態切入進行考察。
荀子賦采用的是隱語體制,由謎面和謎底兩個板塊構成,可以説是一種特殊形式的主客問答體。記載縱横家説辭的文獻,確實是以主客問答的方式呈現。主方是進行遊説的縱横之士,客方是遊説對象,記載蘇秦、張儀遊説活動的文章大體如此。以縱横家遊説活動爲題材的文章,主方是話語的施動者,通常是長篇大論,帶有話語霸權的性質。而應對的一方則處於被動地位、所作的回應通常是寥寥數語,極其簡短。由此而來,主客雙方話語在文章中的分布格局不是均衡的,而是明顯地向主方傾斜,二者的比例嚴重失調。荀子賦的隱語體制則不同,謎面和謎底兩個板塊的文字量大體是均衡的,没有出現比例失調的現象。就此而論,荀子賦隱語體制的主客問答,與戰國縱横家的説辭不存在對應關係,戰國縱横家説辭不是荀子賦隱語體制的直接源頭。另外,荀子賦所用的句式、句類在戰國縱横家説辭中基本見不到。就此而論,荀子賦不是來源於戰國縱横家的説辭。
荀子賦不是脱胎於戰國縱横家説辭,然而,這幾篇作品並非與戰國縱横家絶緣。如果從句式、句類方面進行考察,還是可以找到荀子賦予戰國縱横家著作的相同之處。
《鬼谷子》是戰國縱横家的經典著作,相傳出自鬼谷子之手,實際上它的成書經歷較長的時間,不是一人之作。《史記·張儀列傳》稱:“張儀者,魏人也,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鬼谷先生是蘇秦、張儀的導師,因此,《鬼谷子》一書很受縱横家器重,頗具權威性。荀子賦的有些句式、句類,可以從《鬼谷子》一書中找到相對應的段落。
荀子賦有四言詩句組成的段落,《鬼谷子》中也可以見到類似的文字。其中四言句而押韻的典型段落見於《捭闔》篇:
陽動而行,陰止而藏。陽動而出,陰隱而入。陽還終陰,陰極反陽。以陽動者,德相生也;以陰静者,形相成也。以陽求陰,苞以德也;以陰結陽,施以力也。
尹桐陽稱:“行、藏與下文陽爲韻。……生、成爲韻;德力爲韻。”*許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22頁。尹桐陽所作的歸納是正確的。行、藏、陽,屬陽部韻。生、成,屬耕部韻。德、力,屬職部韻。清代江有誥在《音學十書·先秦韻讀》中曾經節録《鬼谷子》的《捭闔》《反應》《内揵》《抵巇》《忤合》《本經陰符》六篇之中的有韻文字,並且標注韻部、音節及四聲。荀子賦屬於韻文,就此而論,與《鬼谷子》一書的許多篇目有相通之處。
荀子賦的句類中,五篇作品出現五個疑問句排比段落。《鬼谷子》也有這種句類,如《内揵》如下一段:
故遠而親者,有陰德也;近而疏者,志不合也。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去而反求者,事中來也。日進前而不御者,施不合也;遥聞聲而相思者,合於謀以待決事也。
尹桐陽稱:“德與下文得、求、來、思、謀、事爲韻。”*許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第54頁。這個段落運用的是陳述句排比,共三個單元、六個判斷,規模頗爲可觀。每個單元由兩個意義相反的因果關係的句組構成,已是後代駢體文的濫觴,堪稱一段美文。每個判斷句末尾綴以“也”字、前邊的實詞押韻,其中德、得屬職部,合屬輯部,來、事屬之部,是職部、輯部、之部合韻。必須承認,這個綴以“也”字的陳述句排比段落,與荀子賦相同句類的排比段落極其相似,只是在押韻方面不如荀子賦那樣更有規則。這就提出一個問題,荀子是否有機會接觸《鬼谷子》一書?是否在句式、句類方面對它有所借鑒?
《史記·蘇秦列傳》記載:“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對此,司馬貞寫道:
鬼谷,地名也。扶風池陽、潁川陽城並有鬼谷墟,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又樂壹注《鬼谷子》書云:“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張守節正義,司馬貞索隱《史記》,第2241頁。
鬼谷子作爲蘇秦、張儀的導師是位神秘人物,關於他的處所在傳説中有多處。司馬遷稱蘇秦、張儀最初是在齊地師事鬼谷,言之鑿鑿,必有所據。由此看來,《鬼谷子》一書出自齊文化系統。另外,《管子》和《鬼谷子》所收録的《符言》文字相同,從中可以看出《鬼谷子》與稷下學宫的關聯。當代學者有人把《鬼谷子》説成是先秦時期齊地的散文,作爲齊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聶廷生《魯迅論荀子之賦——魯迅與齊文化三論》,《淄博師專學報》1995年第1期。,這種看法不無道理。鬼谷子所處時段早於荀子,他在齊地招收門徒,《鬼谷子》一書又與稷下學宫存在關聯,多種因素表明,荀子有機會接觸《鬼谷子》一書,這部著作中的某些句式、句類即使不被荀子賦直接借鑒,它至少是促進荀子賦生成歷史合力的組成部分,是荀子賦創作歷史背景的一個側面。把縱横家説成賦之本固然缺少根據,無法成立,但是,不能排除荀子賦予縱横家的關聯。值得注意的是,以往探討賦予縱横家的關聯,聚焦於蘇秦、張儀一類策士的説辭,而不是戰國縱横家的經典著作《鬼谷子》,可謂棄其本而逐其末,捨其師而求其徒,不得要領。對於荀子賦予戰國縱横派之間關聯的探討,因此而失之交臂。
荀子賦對《鬼谷子》可能有所借鑒,至少是促進荀子賦生成的歷史合力的組成部分,不過,荀子賦並不是以縱横家爲本。至於西漢早期的幾位賦家,確實受戰國縱横家影響很深。對此,章太炎先生寫道:“屈原的賦是道情的,孫卿的賦是詠物的,陸賈賦不可見,大概是‘縱横’之變。”*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0頁。根據推斷把西漢初期的陸賈賦歸入“縱横之變”,是太炎先生在《國故論衡》中已經作過的表述*章太炎《國故論衡》,第90頁。,在後來的《國學概論》講演中繼續堅持這種觀點。至於把賦類作品的原始生成歸結爲“縱横者,賦之本”,這個命題没有在《國學概論》中重複出現。《國故論衡》1910年初刊於日本,《國學概論》則是根據先生1922年在上海傳授國學的講演稿整理而成,兩部書的生成時段前後相距十餘年。隨着時間的推移,太炎先生已經悄然收回“縱横者,賦之本”的論斷,没有繼續把荀子賦予縱横家挂鈎。可是,當下許多學者仍然以太炎先生早年的論斷爲依據,把賦類作品原始生成的根源主要歸結到戰國縱横家,無論是對先秦賦類作品的文本實際,還是對太炎先生在後來時段對自己先前賦源論所作的微妙調整,均缺少全面深入的考察。
(四) 以偏概全的荀子賦“闡理”、“出於儒、道兩家”之論
對於《漢書·藝文志》著録的賦類作品,劉師培先生在《論文雜記》中把它們劃分爲三類,即寫懷之賦,騁辭之賦、闡理之賦、荀子賦被歸於闡理之賦的系列:“闡理之賦,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對於這種劃分的理由,文中作了如下説明:
觀荀卿作《成相》,庶幾近於賦體。而其考列注迹,闡明事理,已開後世之連珠。《箴》賦諸篇,亦即小驗大,析理至精,察理至明,故知其賦爲闡理之賦也。*劉師培《劉師培全集》第三册,中共中央黨校1997年影印本,第85頁。
《漢書·藝文志》把《成相雜辭》歸入雜類,“孫卿賦十篇”則是歸入另一個系列,這説明班固已經注意到二者文本形態的差異,因此把它們區分開來。劉師培先生把荀子的《成相》認定爲“庶幾近於賦”,按照近代文體觀念加以考量,是不够嚴密的。《成相》篇確實是以闡理爲主,但是,由此進一步斷定荀子五篇賦是闡理之作,則失之片面。對於賦類作品種屬的劃分,通常是依據題材,即取材對象。《文選》把賦類作品劃分爲京都、畋獵、遊覽、物色、鳥獸、詠志、論文諸類,均是根據作品的題材,這種劃分方式得到後代普遍認可。荀子五篇賦確實存在闡理成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然而,這五篇賦的取材對象卻是廣義的物,包括屬於制度和精神層面的禮和智。因此,學界普遍把這組作品認定爲詠物賦。章太炎先生稱“屈原的賦是道情的,孫卿的賦是詠物的”*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60頁。,太炎先生所持的是廣義的賦類作品的概念,把屈原的楚辭作品也歸入賦類,沿襲的是《漢書·藝文志》的做法。把荀子賦認定爲詠物,實爲不刊之論。劉師培先生對闡理之賦所作的界定如下:“即所謂分析事物,以形容其精微也。”*劉師培《劉師培全集》第三册,中共中央黨校1997年影印本,第85頁。這種界定本身是含混的,把闡理與詠物糾結在一起,顯得模糊不清。至於依據荀子五篇賦存在闡理成分而把它稱爲闡理之賦,則是失之片面,違背以題材劃分作品類别的基本凖則。
劉師培先生把荀子賦歸入闡理系列,在追溯這類賦源頭時寫道:“闡理之賦,其源出於儒、道兩家。”自注:“老子《道德經》,已有似賦之處矣。”*同上。看到《老子》一書有些章次的文本形態類似於賦,把荀子賦文本形態的源頭追溯到《老子》,確實是真知灼見、慧眼識珠。把荀子賦説成源於儒、道兩家,這個結論確實經得起推敲。如果進一步加以探尋會發現,荀子賦的底色是儒家的,五篇賦所表達的理念以儒家爲主,也融入一些道家成分。而在句式、句類及意象方面,則取自道家較多。《老子》《文子》《列子》《莊子》這些道家典籍,均是荀子賦在句式、句類及意象方面借鑒的對象。至於荀子賦對《管子》一書的借鑒,集中在《心術》《内業》《白心》等篇,也屬於道家文獻,出自稷下學宫道家學者之手。荀子賦的源頭確實包括儒、道兩家,但又不限於此,而是還有其他的源頭。屈原、宋玉的辭賦就是荀子賦重要的借鑒對象,而屈、宋很難劃入儒、道的任何一家。另外,縱横家的經典著作《鬼谷子》,也與荀子賦有相通之處,對荀子賦進行溯源也不能把它排除。否則,把荀子賦的溯源局限於儒、道兩家,難免失之於片面。
中國古代及近代的賦源論,基本是單極論與多極論迭起的格局,劉師培先生徘徊在二者之間。如何超越賦源單極論而走向多極論,同時,對多極論賦源的考察能够避免空泛和片面,而是以大量的具體文獻相印證和支撑,實乃追溯荀子賦來源的關鍵所在。
關鍵詞 荀子賦 句式句類 體制取材 多源性
中圖分類號B2
作者簡介李炳海(1946— ),男,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曾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遺産》《文藝研究》等刊物發表學術論文300餘篇。已出版的學術著作主要有《道家與道家文學》、《周代文藝思想概觀》《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民族融合與中國古代文學》《漢代文學的情理世界》《黄鐘大吕——中國古代辭賦的文本闡釋》、《中國詩歌通史·先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