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方社会变革中的中共革命——作为视角和方法的中共地方革命史研究

2016-02-02黎志辉

苏区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革命史场域革命

黎志辉



地方社会变革中的中共革命
——作为视角和方法的中共地方革命史研究

黎志辉

提要:地方革命,并不只是以“中央”或“中心”为主线的革命运动的一种组成部分或历史背景,更确切地说,它不但以各具内涵的地方为单位,呈现和汇聚了中共革命的社会源流,而且在持续提供政治活动空间或表演舞台的过程中,广阔地孕育了革命与社会互动的实践机制,并承载和展示了革命运动或“短时段”或“长时段”的社会影响。对近代革命史上的“中央—地方”关系的概念反思和历史梳理,有助于我们部分地摆脱“中央”或“中心”史观的影响,更为深入地探究地方革命原本的社会源流和演变脉络,进而在整体上重新认识中国革命的过程、特点和逻辑。由此而论,地方革命史研究在中国革命史研究领域,实则具有视角或方法转换的意义和指向。

地方革命史;中央—地方;革命社会学;“短时段”

地方革命史既是中共革命史研究的重要方向,又是主要载体之一。这一趋势在西方国家的中共党史研究圈发轫于1970年代,当时“出现了一股后来被称为‘地方研究’的新趋势。新一代学者依据日益开放的中国历史档案资料,质疑过去的‘大理论’研究,主张中国共产革命是一场因地制宜的地方革命。迄今为止,地方研究已成为西方中共党史研究的主流”。*陈耀煌:《从中央到地方:三十年来西方中共农村革命史研究述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台北)2010年第68期,第143页。在国内学界,随着1980年代以来地方革命史料大量地被整理和出版,地方革命史也吸引了许多从事中共党史研究的学者的关注,即使近些年来其热度已不如以前,但仍不失为中共革命史研究领域最具延展空间的一个方面。

“地方革命”中的“地方”,通常指中央以下的行政区域,亦可被理解为全国性中心场域之外的地理或想象空间。作为中央的隶属单位或全国的组成部分,地方为中央或中心聚集和提供了社会资源,另一方面,地方又具有相对独立或自成一体的演化空间,与中央或中心形成相互界定的双向关系,由此构成中央或中心的参照系。“中央”或“中心”的指涉范围,包括中央作为一种实体或意象所承载的空间或场域、具有全国性意义的重要事件所发生的空间或场域、对既有中央构成某种挑战性的空间或场域等。在革命史研究中,尤以后者最为重要。正是这种挑战既有中央或中心的权威并依托于具体地方而成长的对峙性中央或中心(在既有中央或中心的立场下,实则被视为“地方”),有可能使中央与地方的既有格局发生革命性转换。透过地方与中央或中心的关系,一方面可以使中央或中心的空间、权威或意象,更清晰地被标识和认知,另一方面可以使由中央或中心与地方所构成的政治实体的形态和特征,更完整地被呈现出来。对于占据合法或权威地位的中央或中心,和居于挑战地位的对峙性中央或中心,均是如此。

地方是我们认识中国共产党和中共革命的基本空间。不仅因为地方关乎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来源和中共革命的内在动力,而且从近代中国历史演变的时代特征来看,地方革命反映了辛亥革命以后中国重建政治权威中心难以挣脱的路径探索,并被中共的历史证明为成功的经验。在中共由中心走向边缘,再由边缘重新走向中心的辩证式革命道路上,地方革命是中共得以再造并变得强大的根本动力之一。被视为“地方”的瑞金和延安等地,甚至成为中共中央的寄居之所,或者说成为中国革命的中心象征。从某种意义上说,地方革命实际上演变成中共领导的革命运动的主要模式,它同时也是中共由地方走向中心的必经之路。地方革命史作为一种研究视角或方法,显然不同于以中央高层的政治活动、领袖人物或全国性中心场域的重大事件为主线的研究方法,也与“眼光向下”、以普通民众为本位的学术旨趣或研究路径有所区别。这种视角或方法的主要特点是注重革命与社会、高层与基层的互动和结合,并将地方作为其发生关系的中层空间。由此,我们更有可能从社会的视角,而非纯粹地从这一价值主体或那一价值主体的视角,去观察革命运动的源起、发展、变化等过程,以及它与社会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自觉地思考和运用这种方法或视角,有助于改变我们对中共革命史一些常见乃至固化的设问方式或问题意识,进而使这一领域的研究空间得以继续拓展。

一、中国革命的地方源流

中国革命史的主流论述体系,基本上围绕全国性中心场域而展开。换言之,进入全国性中心场域或至少在某一方面具有全国性革命意义的事件、人物和地方,通常才有可能被纳入历史书写者的视野。这种论述方式或路线,不但表明中央政治权威对革命史领域的主导性影响,而且就历史本身而言,也反映了近代中国革命发端于中心区域的历史事实,以及近代革命者对于自身起源的某种认知。然而,这显然不太符合我们对近代以前乃至近代早期中国的起义或叛乱的历史认知。从中国历史来看,反抗现政权的政治运动,多数时候呈现的是由地方向中央发起挑战的方式或路线。美国学者范力沛就认为,中国“历史上的造反与革命大都首先发生在周边地区,然后再向核心地区扩展,太平天国即是典型例子。拜上帝会起先是在广西边远的山区发展起来的,经太平军北伐,逐渐向核心——长江下游地区推进。毛泽东提出的以农村包围城市,可以说就是以周边包围核心”。*[美]范力沛:《西方对中国革命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编辑部编:《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5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61页。需要指出的是,范力沛所说的毛泽东革命时代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在其形成之前实际上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起始阶段,即中共在北京、上海、广州等中心城市的早期孕育过程。以知识分子为先锋、具有现代化导向的近代中国革命与传统意义上的造反或起义,在政治过程上的一个重要区别是,革命运动在启蒙或酝酿阶段,似乎总会预先在既有的中心场域形成一定的思想基础和舆论声势,并凭借重大事件或运动,将其影响由中心场域向地方社会扩散,故而早期会有一个由中心向地方扩散的阶段或过程。正是这种地方化的扩散过程,使得革命的社会基础尽管未必扎根深厚,但却往往比传统意义上的造反或反叛,具有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换言之,近代革命较之古典式的造反或反叛,表现为更易得到多数地方的联络和响应,也表现为更具社会瓦解效应。辛亥革命和中共革命,都在某种程度上具备这种地方化特征或社会瓦解效应,也可以说,近代中国革命实际上就是由持续深入的社会瓦解过程乃至弥漫全国的地方革命所支撑的。

近代中国革命运动的上述特点,决定了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视角,需要同时结合中央或中心的历史变动来考察地方社会对革命思想或运动的反应。与太平天国由某一偏远区域发端的过程不同,中共革命的缘起过程,隐约存在两种场域:一种是以北京、上海以及国外的东京或莫斯科等城市为主要活动空间的中心场域,一种是以省城或县城为主要活动空间的地方场域。在革命的中心场域,可以明显地观察到西方和日本等外部世界对中国的强烈刺激或深远影响,以及民族主义和革命思潮在国内的激荡运动;而在革命的地方场域,则更细腻、也更缓慢地展现着社会对外部因素的接纳、抗拒或消解过程,因而更多地蕴含着社会内在的诸多特性或演变趋向。这两种场域之间存在的或疏或密的互动关系,可以通过对地方革命史的研究,将其呈现或反映出来。换言之,革命的中心场域的社会影响,需要通过革命的地方场域予以印证和反映;而革命的地方场域在思想或组织等方面的源流,又往往需要上溯至革命的中心场域。

地方不仅是中央层面或中心场域革命运动的传导区域,同时也是相对独立的社会演变空间。因此,研究者对地方革命事件或过程的阐释,可以聚焦于中央层面或全国性的重大事件或过程对地方社会的影响及其与革命的关联程度,也可以瞄准地方社会本身的社会结构变动(或社会生态环境变动),特别是基层社会的反叛或抗争活动及其与革命的关联性。前者如孔飞力(Philip.A.Kuhn)在《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一书中,分析了太平天国时期的地方军事化对“传统国家的崩溃”的影响,认为“通过对地方军事化及其他问题的研究,人们可以探讨在辛亥革命前后动荡的几十年农村名流的遭遇这一问题,在此期间,传统国家的正式机制和思想基础都被破坏”。*[美]孔飞力著,谢亮生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7页。后者如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在其著作《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中,研究了淮北农民以集体暴力为特征的生存策略——包括掠夺性和防御性两种,指出“由于和一个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的网络联系在一起,农民可能不但因为对生计的直接威胁而发动叛乱,而且会对更广阔的系统里出现的不公正作出反应。另外,正是因为他们是阶级社会中的成员,农民不但会参加造反,而且也会参加革命”,并且认为“如果认识到农民的反抗发源于当地环境的反应并且持久不衰,而非起因于对国家权威的直接挑战,那么,地区差异就显得十分重要”。*[美]裴宜理著,池子华、刘平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5-16页。此外,族群或家族矛盾,尤其是赣闽粤等省的土客矛盾,也是近些年来地方革命史研究中较为新颖的研究视角。

跳出阶级矛盾或路线斗争的革命史框架,寻求造就或助推革命运动的各种新因素,在总体上能够开阔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视野,使得由地方革命组合起来的中国革命的社会内涵变得越来越丰富。但另一方面,对中国革命的社会起源的探寻,随着时间或空间的延展,比较容易演变为以革命为背景的社会史研究,以至于出现范力沛所说的“把这个地区、那个时期发生的事情归到一起,煮成一锅大烩菜,然后说,这就是中国革命”的研究趋向。*[美]范力沛:《西方对中国革命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5辑,第259页。导致这种趋向的重要原因,是研究者对地方社会的政治、经济或思想文化因素与革命的关联性,可能缺少较为深入的梳理和剖析,因而往往对地方社会的具体状况着墨甚多,而对其与革命发生联系的过程或机制则交待不足。研究者如果只是从相似性、而非关联性着眼,从地方社会的历史资料中找到那些与革命看似相同或类似的社会因素,或者从中共革命的历史场景中找到某类或某些现象,然后重点梳理这类社会因素或现象本身的历史脉络,就有可能对于其与革命如何发生关联反而着力不多。如何做到跳出中央或中心的场域探寻革命史的社会脉络,而又不与革命史脱节,或许是从社会史的视角研究地方革命史的学者们面临的较为普遍的问题。

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因素或现象与革命的关联性予以分类式的剖析,进而在此基础上进行整体性的阐释,应该是地方革命史研究作为一种方法或视角不可或缺的步骤。在地方社会的诸多变革中,我们需要以革命关联性的类型为线索,找出或厘清那些影响革命运动的因素与现象,如此才较易建构地方革命的整体场景。例如,孔飞力所分析的地方军事化、地方自治等体现结构性变动的地方政治因素,或者诸如族群、家族、业佃关系、地权结构等相对稳定或常态的地方社会因素,这两类因素虽然很难直接造就革命分子或革命行为,但却有可能形成有利于革命者活动的温床,或者被革命者利用为革命运动的某种助力。对于这类因素,我们不能仅从合法性流失或社会不公正性立论,而断言其成为革命的原因或动力,而是需要将其纳入革命思想的启蒙与传播、革命者的产生和活动、革命运动的孕育和兴起等过程,分析它们与革命的实际关联性。这种关联性既有可能是地方性的,例如土客矛盾、宗族械斗等;也有可能是跨区性的,甚至是全国性的,例如两湖、江西作为南北交战省份,在民国初期十余年间所遭受的社会动乱或苦难,就对这些省份的学生运动乃至后来的中共革命,起到了较大的刺激或诱发作用。

有些因素与地方革命运动的兴起直接相关。例如北伐战争、南昌起义、秋收起义等具有革命涵义或意象的重大事件,新式学校、社团、报刊等传播革命思想和孕育革命者的组织机构,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某些活动或过程等。这类因素过去在中共革命史的教材和著作中得到了较多的叙述,也可以说是根据地方革命史论述中共革命缘起最基本的历史线索。与地方政治、社会生态等因素相比,这两类因素与革命的关联性明显更为直接和紧密。不过,对其与社会互动的关系的研究,在很多方面仍有研究空间可以挖掘。例如,我们过去谈到南昌起义,多从中共立场来叙述其经过,至于它对当地社会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中共地方革命萌发过程中的刺激或引导作用,就有所忽略。而在谈到江西的熊雄、方志敏等早期中共党员时,过去也多从他们与马克思主义或革命思想的关系以及如何参与革命活动着眼,论述其转变为革命者的经历和贡献,至于他们的代际特点与社会变动的关联,我们仍有可能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前一问题,可能需要更为细致的地方史研究予以补充。而后一问题,也许可以考虑进行一定程度的量化研究或群体研究,在此基础上对革命者得以在地方社会产生或活动的重要特点,进行适当的归纳和总结。只有综合性地考察地方社会可能与革命发生关联的那些因素与现象,我们才有可能接近于这样一种研究状态,即描述出与中央或中心形成参照的地方革命的历史场景,从而更趋清晰地梳理出中共革命的社会源流。

二、革命者的地方纽带

近代中国的革命者,不仅大多由地方登上政治舞台,而且常以地方作为其从事革命活动的策源地。革命者与地方联系的紧密程度,往往决定着他们在政治上的行动能力,尤其是革命创始阶段的组织能量。清季革命派对于同乡身份的认同和倚赖,就使其崛起过程表现出令人注目的地方化特征。当时留日学生在日本创办的报刊和社团,大部分以省籍认同为组织纽带。1905年在此基础上成立的同盟会,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其日后的分裂,也与地方认同的差异有关。这种地方认同及其关系纽带,在辛亥革命的史事叙述中属于常见现象。

不过,中共革命史的主流叙事,很少会涉及中共党员之间基于地方的认同或关系,尽管许多史料,尤其是回忆性的史料并不缺乏这一方面的记录。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首先是中国共产党在中央和意识形态层面,很早就形成了一个较具纪律约束感和组织文化认同的政治系统,因而基本上能够保持对地方主义等似乎不利于阶级革命的社会或文化因素的话语抑制。而晚清时期的同盟会,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其次,中共成员在地方纽带上的特征,本身就与同盟会及由其演变而成的国民党有所不同。晚清时期,包括留学在内的全国性运动或事件,往往以省为单位或以省籍关系为纽带,因而容易在全国性的中心场域中助长以省籍意识为主要载体的地方认同感。而且,对于在国外环境中自发性地组织社团来说,地方认同也确实是留日学生基于自身习性的最天然的组织纽带。及至民国初年,国内的学校、报刊、社团、政党等新式组织已较发达,在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地方认同的组织媒介作用相对下降,或者说,这种作用逐渐趋于隐性化。此外,虽然在国外环境、全国性或跨省性场域中,省籍认同较易凸显其在人际交往中的纽带作用,但随着清末民初学校、报刊、社团、政党等新式组织逐渐下移或散布至地方,省籍认同在省城、县城等地方场域中难以发挥作用,取而代之的是县籍或乡籍等更低层级的地方纽带。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崛起的新式社团和中共组织中,县籍或乡籍等低层级的地方纽带,通常要比省籍认同或其心理纽带,对于社会关系网络的连接更具实质作用。地方纽带层级的下移,使得以省籍认同为纽带、具有地方色彩的社团或小组织难以形成,故在中共上层组织中,不易出现像同盟会那样的以省籍认同为基本纽带的区域性分裂现象。

地方认同或纽带,由省级下移至县、乡或介于两者之间的某些区域(大致相当于清代的州、府一级,或具有山川、河流等地缘联系的某些邻近区域),反映了近代中国由中心城市向腹地不断延伸的社会变迁趋势,或者更确切地说,反映了中国受西方国家影响的社会变迁不断向地方社会扩散的趋势。这种社会变迁的地方化趋势,使中共革命比辛亥革命有可能具备更广泛也更深入的地方基础。1927年下半年开始,中共在各地发动武装暴动。由于国民党政权的严厉镇压,位于省城的中共省级机关在生存和活动上大多举步维艰,不过许多特委或县一级,乃至下移至乡镇一级的中共组织,却逐渐获得较强的生存支撑。除了国民党政权在地方基层的统治薄弱的原因,从中共自身来说,这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中共党员私属性的地方纽带。这种纽带以县域为界,一般含有两个主要层次:一个层次是其在跨出县境的社会流动(开始主要是求学,后来主要是革命活动所在地)中与同学、同乡或同志之间所建立的地方联系;另一个层次是其与家乡的县、乡等空间所维系的关系网络。例如,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建者——方志敏的社会关系网络,就不仅包括他在省城南昌结识的袁玉冰——江西党团组织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以及上饶求学时认识、后来又在南昌的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共事的黄道和邵式平等弋横籍同学,而且包括他在家乡——弋阳县的兄弟亲友等。*参见拙文:《弋横暴动的组织网络和革命叙事——兼论“方志敏式”根据地的组织发展史》,《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第24-26页。闽西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建者——邓子恢,在赣南的崇义县当店员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逐渐建立了自己在当地的社会关系网络,但另一方面,他与家乡龙岩县的同学亲友之间的关系并未切断,所以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他才有能力返回龙岩组织领导群众暴动。毛泽东在《寻乌调查》中提到的地方革命的领导者古柏,年少时循着清末民初赣南的读书人惯常的求学路线,在广东梅县的中学里结识了一批同道,以后赣南、粤东两地结成互动密切的苏维埃区域,就与古柏等知识分子的跨区关系纽带有关。方志敏、邓子恢、古柏等一批地方革命的领导者的多层次社会关系网络各有其作用。一般来说,跨出县域的人际交往关系,可能使其与中共组织发生联系,并拥有跨县进行横向串联的行动能力(中共组织在地方上的定义,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一种跨区进行横向串联的政治组织);而本县或本乡的社会关系网络,则使其即使在没有中共组织可以依赖的情势之下,仍有可能联络和聚集起地方革命力量,进而对当地政府的政治权威造成挑战。

在近代中国,地方纽带始终是一种重要的组织资源。由社会内部生长而出的革命组织,其成员在地方属性上,往往比常态政治体制内的成员,表现得更为突出。1927年后被中共组织派往地方或自己被迫返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的中共党员,能否在当地创建根据地或形成赤色割据势力,实际上主要取决于其对地方关系资源的掌握、运用和经营。这些中共党员,类似于中共组织授权的地方代理人,拥有较为自主的经营权力和相对可靠的关系资源。有些党员或干部即使没有获得正式授权,仍自认为是中共在当地的代表。他们的政治权威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对地方关系资源的调度和动员,而非单纯的组织任命。很多时候,他们比中共上层组织委派到地方的“外来”干部,在当地更具权威和地位。由于他们在地方上的积极活动,1927-1930年左右的中共组织体系呈现出两头相对较强、中间相对较弱的特殊权力格局,即位于上海的中共中央拥有毋庸置疑的政治权威,分散于地方的革命根据地逐渐据有军政实力,相比之下,反而是省一级机关的力量较为孱弱。中共革命的主要单元——地方革命根据地——或者由毛泽东、朱德等中共干部领导的军队盘踞地方而创立,或者由方志敏、李文林等地方革命的领导者的社会关系网络演变而来,实际上在相当程度上成为类似于省一级权力体系的特殊政治体。一方面,它们与中共中央存在隶属关系;但另一方面,它们扎根于地方社会,往往比中共中央正式设置的省级机关具有更强的生存能力。事实上,这些根据地在1930年前后,陆续地在中共正式体制内获得了省级机构的名义和权力。

从中央的视角来看,中共中央对各根据地加强控制与整合,是决定中共能否获得革命成功的关键环节。在中共革命史上,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深入探讨的研究课题。正如范力沛所说:“虽然中国革命根据地极其分散,中共的通讯手段又十分原始,但中国革命最后还是汇集到了一起,而没有分散成为许多独立的运动。中共是怎样领导、协调各根据地的,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美]范力沛:《西方对中国革命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5辑,第259页。但如果从地方的视角来看,这就不仅是中共中央控制与整合地方根据地的政策、制度和策略如何落到实处的过程,它实际上还牵涉到那些在地方从事革命活动的革命者如何看待自己与中央的关系,如何认识自己在地方上的角色,以及如何处理自己曾经倚赖的地方纽带与中共正式体制的关系等问题。中共党内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地方主义”倾向,因而“地方干部”缺乏以“地方”为本位的合法话语和权力安排。在这种抑制“地方主义”倾向的政治体制内,所谓“地方干部”的立场、观点和行为,尤其是他们对于这一身份的自我认知,是否符合“地方干部”的特征,其实是需要我们追问的。从宏观的历史视野来观察,这类问题也可以转换成:为什么中共革命极度依靠地方革命,但却基本上没有出现辛亥革命那种比较明显的地方分裂倾向?

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可能需要我们对近些年在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中较为常见的“中央—地方”的研究视角,保持某种程度的反思或警醒。与“国家—社会”的研究视角相类似,“中央—地方”的研究视角也很容易被潜移默化为一种二元性关系模式。从其对革命史研究的促进作用来说,它可以使大量地方性的革命史料得以充分利用,而且有助于构建一个便于分类观察或叙述的革命史分析框架,使得过去被淹没或遮蔽于宏观革命史叙事体系中的某些革命现象、过程与人物,在“地方革命史”的视角中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其中的一个显例,就是与“地方精英”的概念有所类似的“地方干部”这一概念或名词,现在被常见性地用于描述在过去的革命史叙事中由于政治身份较低、名气较小或因其贡献不够显赫而尚未达到载入史册级别的大量中共干部,从而使得我们能够以分类的眼光,愈益看清中共组织的内部构成和中共革命的多重面相。不过,如果过于强调甚至固化“地方干部”与“中央”存在缝隙或矛盾的形象,就有可能使“中央—地方”的分析框架有失偏颇。就这一研究领域而言,我们需要探讨的问题,并不只是衡量“中央—地方”的缝隙或矛盾事实上达致何种程度,而是要更深入地追索,在地方革命大行其道的革命年代,锤炼中的革命“中央”与变动中的革命“地方”如何克服各种中央性或地方性的困难和障碍,以此结成或至少是在相当程度上联合成为新型的革命共同体。换言之,理解“中央—地方”之间的缝隙或矛盾,或许是我们探讨和解释中共革命某些历史问题的前提或基础之一,但相比之下,理解“中央”如何与形形色色的“地方”结成革命共同体,对于我们深入理解近代中国的政治权威中心在全国范围内的革命性重建及其不同凡响的政治作为,可能更为重要。

三、地方革命的社会效应

“地方”是中共深入接触社会的必然空间,也是我们观察中共领导的“社会革命”得以展开的中心场域。社会革命作为中共渗入的“地方”由边缘向中心转换的关键媒介,以及中共促进社会现代化,并有可能改变民众生活的规则和模式的革命领域,是我们对地方革命的历史进行认识和评析必须涉及的革命过程。中共革命的年代距今已超过半个世纪,怀有某种现实关怀或致力于重新阐释革命意义的学者们,越来越倾向于从“长时段”来观察中共革命的社会效应。“长时段”研究背后的问题意识,可能是为了探寻在中国社会的“长时段”变迁中,中共革命最终给社会带来了何种变化或影响。或者说,历经战争与和平的悠长岁月,社会革命的最终结果,是否像中共所宣称的那样,使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这一借鉴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方法,被运用于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领域,有可能使研究者进一步印证中共关于“社会革命”的宣传和承诺的真实性,特别是农村社会所发生的、可能有益于农民阶级的巨大变化,但也有可能研究者会从“长时段”的观察中得出相反的结论,即革命对社会的改变是有限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传统社会的若干因素似乎一直坚韧地维系着,即使曾经受到革命的抑制乃至表面上被消除,然而只要这种抑制有所缓和或不复存在,它们又会死灰复燃。正如一些“聚焦下层”的西方学者试图证明的,“无论上层如何改变,下层的革命仍有意无意间与‘既存自然秩序妥协’”。*陈耀煌:《在共产中国发现历史——毛泽东时代中共农村革命史之西方研究述评》,《新史学》(台北)2012年第23卷第4期,第221页。总之,中共地方革命的“长时段”研究视角,有利于我们从较长的历史时期来观察中共革命对社会的影响,并将社会当中一些具有长久生命力的结构性因素作为衡量社会变迁或变动的某种指标,纳入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视野予以观察,例如“封建思想”、“小农经济”、“家族观念”等等。这种结构主义的研究立场或视角,一方面可用于论证中共以革命方式推动的社会变动的趋势性;另一方面,也可用于考察传统因素在革命秩序或体制下的延续性。一般来说,偏向于中共党史学科定位的学者可能秉持前一立场,而更多受社会经济史或西方社会科学影响的学者,可能对后者更感兴趣。当然,在涉及中共革命史的一些著作中,这两种视角可能兼而有之。

与以往专注于中共高层的领袖、事件或活动的历史叙事方式相比,从社会经济史推演而来的“长时段”视角,明显更适合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但与从社会史的视角去探寻中国革命的社会起源相似,这一视角如果脱离地方革命的具体场景,就很有可能变成以革命为背景或近乎于“革命版”的社会经济史研究。换言之,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领域,有可能演变成在非革命史的史学领域正在流行或较获共识的那些有关社会变迁的概念、趋势或规律的平移空间,研究者做得更多的研究工作,似乎是将那些概念、趋势或规律套用于这一研究领域,而未必是对地方革命本身的过程与特点的深刻研究。在这种研究倾向下所作的地方革命史研究,表面看来列举或反映了地方革命的诸多面貌,但实质上却很可能是与其他史学领域高度同质化的结构性研究,或是不同革命区域之间的某种雷同式研究。需要强调的是,革命与非革命的过程或现象具有显著的区别,然而这种区别与其说是“长时段”的,毋宁说是“短时段”的。革命运动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它在时间上的短促性。它往往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聚集起巨大的政治能量,从而将一个相对静态的社会变成高度紧张的社会,将一个个普通人改造成一群亢奋的革命者或集体行动的追随者。在革命运动及其可能引起战争的社会情势下,普通民众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如何逃避或适应革命所引发的社会生存危机,或是顺应乃至寻求革命所带来的特殊生存机遇,而未必是革命将对社会结构造成何种长远性的影响。这种对当下革命现实的担忧、恐惧或顺应,将直接影响人们在革命环境下的理性或非理性选择。“长时段”的研究视角,由于侧重于结构性的社会变迁,因此倾向于或不自觉地容易过滤掉类似的历史信息。但对于地方革命史而言,那些在当时直接关系到个体生存的事件、运动或过程,以及关系到中共自身生存的事件、运动或过程,对于身在现场的当事人而言,事实上比结构性的社会变迁,表现得更突出、更重要,也更迫切。这些事件、运动或过程,即使未必成为社会变迁的载体或内容,然而在即时性氛围中对于个人、群体或组织的行为抉择,却往往带有很强的支配性。我们如果不能深刻理解革命环境下人们的行为抉择是如何发生的,以及这种抉择具有何种意义,怎能合理阐释革命是如何兴起并向社会迅速扩散的?地方革命史的研究,如果完全无视革命在社会传播方面的感染力或危机性所在,或者过于偏离革命在“短时段”对社会的激变效应,又怎能凸显革命史本身的特质?

事实上,革命的“长时段”效应和“短时段”效应,并非全然构成对立或矛盾的关系。我们如果能够深入洞察革命运动的当事人所面临的环境或危机,以及他们应对环境或处理危机的应时性动作,也就更有可能理解革命者在其社会经济纲领中的那些可能蕴含现代化导向的内容,是如何被革命的现实和人们的行为反应反复筛选的,也更有可能理解某些原来未必包含在革命计划或纲领中的制度与规则,以后为何成为长久性的制度因素或精神基因,深植于革命组织和现代中国的骨髓之中。

地方革命史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实际上就在于时刻提醒我们对于社会经济变动、革命运动兴起与具体区域的社会人群之互动关系的体会和洞察。地方场域尽管或多或少地也会受到以民族情感为主要载体的民族主义事件的影响,犹如“五四运动”在全国各地所引起的反应那样,但与全国性中心场域对民族主义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和强烈反应相比,生活在这一场域的人们,很明显地对社会经济变动或革命运动爆发所造成的生计危机更为关注。这种生计危机有可能源自社会经济内在的某种趋势性或暂时性困境——前者如1920年代传统经济占主要成份的区域在机器工业冲击和市场竞争环境下的普遍生存危机,后者如南北之间的屡次战争对地方社会的骚扰或破坏,也有可能源自政府当局的过度搜刮或政策失当。但不论源自何种因素,社会经济突如其来的变动或难以摆脱的危机,均有可能助长地方社会的不满情绪和不安全感,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会激起民众自发的集体性暴力抗争。例如,1920-1930年代江西、福建等省手工业和运输业工人由于地方社会经济的急剧滑坡而大量地遭遇失业,就酝酿了社会不稳定的因素,那些失业工人中的一部分,随即成为中共地方组织着力吸纳的社会对象。*赣闽两省的部分纸业工人被中共革命吸纳的过程,就是其中的例子之一。参见拙文:《苏区革命的传播和赣闽纸业的兴衰》,《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76-77页。再如在华北平原的冀鲁豫边区,由于国民党中央财政部辖下的盐警企图对盐业市场实行垄断,压制农民制造土盐,激起这一地区成千上万的盐农起来造反,遭遇中央政府暴力镇压的盐农,到抗战时期成为中共革命在当地的民众基础之一。*[美]拉尔夫·撒克斯顿:《1931-1945年冀鲁豫边区的民众起义和共产党政权》,南开大学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编:《中外学者论抗日根据地——南开大学第二届中国抗日根据地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档案出版社1993年版,第600-601页。与这种“前革命氛围”同等重要的是,革命运动本身有可能会强化地方社会内在的经济危机,使革命后的地方社会陷入更加全面而深刻的危机状态,进而触动甚或迫使这一区域绝大部分的居民必须在革命面前做出某种生存性选择,而其中的某些选择又很有可能加剧革命演化的过程。*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共革命与社会经济危机的双向强化关系,参见拙文:《革命运动中的生计危机——以江西苏维埃革命为中心的历史考察》,南昌第十五届中国社会史学会年会暨“中国历史上的生命、生计与生态”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14年。

社会经济中与“前革命氛围”有所匹配的某些结构,在革命运动兴起之前就已形成或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对革命史的研究,确实需要“长时段”的视角。但另一方面,某些结构又是被历史当事人有意识地或即时性地塑造的,而这种结构一旦形成,同样会对置身其中的人们产生某种难以抗拒的影响或约制。地方革命,是我们观察这类结构形成、存在或演化的主要场域。在这种场域中,我们不仅可以观察某些地方从边缘的、落后的区域转变为革命的中心区域的革命过程,及其对于中共革命的重要意义,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或大或小的社会变动,而且可以将眼光锁定在某一固定区域,观察革命对于政治、社会与经济秩序的“短时段”建构及其所引发的社会变动的“长时段”效应。这种研究将通过“中央”与“地方”视角的结合,使中共和中共革命的面貌与特质,得到更具整体性的展现,同时通过革命史与社会经济史的结合,使中共革命“短时段”和“长时段”的社会效应及其意义,一起融入革命与社会之关系的人文社会科学讨论当中,以此使社会革命的过程与影响得到更为客观的叙述和评析。就其对革命史研究的重要性而言,地方革命史研究既是一种视角,也是一种方法。

责任编辑:魏烈刚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 in the Local Social Change——The Research of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Local Revolutionary History As a Perspective and an Approach

Li Zhihui

Local revolutions were not merely a constituent part or historical context of China's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predominated by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or "the central areas". To be more precise, they represented and converged the social headstreams of China's communist revolutions, based on distinctive local areas; and developed broadly practice systems for interaction between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and the society while offering the political activities a constant space or stage. They endured and demonstrated a "long-term" or "short-term" social impact of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By rethinking and clarif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and the local area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revolution, we could partly get rid of the influence that the history view regarding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or "the central areas" have on us. Then, we could explore further the social headstreams and evolution threads of local revolutions; so as to re-recognize the course, characteristics and logic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s a whole. In a conclusion, the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local revolutions could provide the research into China's revolutionary history with a perspective or an approach.

history of local revolutions;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and the local areas; revolutionary sociology; "short-term"

10.16623/j.cnki.36-1341/c.2016.04.007

黎志辉,男,江西师范大学苏区振兴研究院副研究员。(江西南昌33002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央苏区时期的党内巡视制度研究”(16BDJ040);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晚清报刊与辛亥革命”(LS1205)

猜你喜欢

革命史场域革命
新文科建设探义——兼论学科场域的间性功能
百年党史场域下山东统战工作的“齐鲁特色”
激活场域 新旧共生——改造更新项目专辑
中国武术发展需要多维舆论场域
中国的出行革命
闽浙赣边区革命史研究会召开换届大会
第二届“新革命史工作坊”会议综述
粉红革命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
读《革命年代》遐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