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

文◎凌霜降



爱人

文◎凌霜降

爱人这两个字，因为长久地长久地呆在周小丫的签名档里，我望眼欲穿地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两个字，终于慢慢地变成小小的刀子，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挖出一个大洞。

新闻主角

周小丫来找我的时候，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来。是两个月前一个继父虐待继女的新闻女主角。于是我换上了职业的微笑：“怎么了周小丫？找我有事吗？”

她轻轻地说：“没有。”又紧接着说要请我吃饭。

她脸红的样子真好看，乖乖的，真令人心动。

我26岁，在这个市电视台做记者，我喜欢劲爆的新闻和清爽性感的年轻美女。

周小丫是一则劲爆新闻的主角，而她又年轻漂亮，我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的邀请呢？

自然是不能让她真请客的，一个19岁的孤女，能有什么钱。

我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去前台结了账，周小丫知道后有点儿局促不安：“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哈哈大笑：“难道我会让女孩子付钱么？”

说真的，周小丫乍一看真不像个良家少女，裙子太短上衣太露，可是，她同我讲话时，总是又脸红又低头偷笑。会脸红的女孩子，能坏到那里去？

分别时，她又红着脸，向我要了QQ号，说她现在在一间网吧工作，可以上QQ。

献身少女

我其实很少用QQ。一是太忙，二是没那个习惯。

等想起来时，她的第一个请求已经过期了，但是，有几十个请求，几乎是每天一个。她的QQ头像是个留着清汤挂面头发的女孩儿，名字叫做小丫，签名档里，有两个字：爱人。

呵，小丫头恋爱了。

她说，她发工资了，一定要请我吃饭。句子的后面跟着一个脸红的表情。于是我又想起了小脸粉红的可爱样子。

见面的时候，我差点儿认不出她来，不过两个月没见，她变得更漂亮了。还是很瘦，可胸圆滚滚的，把纱质上衣胀得饱满，低腰的牛仔裤露了那么一点儿腰，光滑紧致。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女孩子，年轻、漂亮，有好的身材。

吃完饭，我要送她回去，她却不肯说她住在哪，我说：“你不说，我可就将你带回家了哦？”

她的脸又红了，算是默许。

我对她有非份之想。男女之事，你情我愿，何况她已成年。她洗澡的时候，将门关得紧紧的，但她不知道其实那个门早就坏了，一拉就开。我拉门进去，她看到我，没有尖叫，没有拒绝。水珠凝结的躯体，似欲望女神，我顺着水的润滑，紧紧地抱住了她。激狂中似听到她似痛非痛地叫了一声，我并不怜惜她，因为她呻吟的样子，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继父，那个满身肥腩的男人毒打她的样子。

他继父没有承认强暴过她，但邻居们说，曾经见过她半夜衣衫不整地从屋里跑出来。

正值壮年的丧偶男人，外加青春少女的继女，很难让人不想象出一些什么的。

抵毁嫌弃

我从来不曾给过她任何的承诺，哪里需要什么承诺？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伴侣。只是恰巧在我寂寞时，她恰巧喜欢我。

她渐渐打扮得干净，时尚。一眼看去，像是哪个学校的大学生。没有女友的日子，我喜欢带着她出去玩儿，也觉得有面子。偶尔在夜店遇见同事，对方会艳羡地说：“小子，泡到大学生啦？”

我哈哈地笑：“隔壁KTV认识的，要不要也给你介绍一个？”

讲得很大声，也不怕她听见。

她坐在位子上，低头喝酒，从不生气，从不反驳。她顺从的样子，让我生出了几分厌恶，为何不反抗？若她继父侵犯她时反抗，若我侵犯她时反抗，她至少可以让我多对她产生几分尊重。

但她没有。她只低眉顺眼地浅笑，越来越像良家知性温良的好女子。

我不喜欢她的改变。我宁愿她像第一次来找我时那样，超短裙，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小吊带，包裹着发育良好的胸，一看就像那种玩得很开放的女孩儿。如果那样，我对朋友讲她的那些话，便不算抵毁。

厌旧喜新

我到底，没有抵毁她。

我果真就在那个KTV里遇见了她。那个KTV我是知道的，明地里是练歌房，背地里其实是暗娼的集散地。我那天夜里是和扫黄警察去拍新闻的。

当时的情景是：一个嫖客正死死地把她往脏兮兮的沙发上摁，她似在挣扎，又似在迎合。我像克制此生最难抵挡的欲望那般克制住了上去把那个男人暴打一顿的冲动，不断地调整镜头，以便拍得更为逼真详实。我咬牙切齿，扛着摄像机的手僵硬，青筋暴露。

从KTV出来的时候，我跟相熟的警察打了声招呼，于是最后她没有上警察的车，而是上了我的车。我沉默不语，她苍白着脸，也一言不发。

我敲打着方向盘：“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你就真的缺钱到必须到那地方卖吗？”

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一问，是不是和朋友去玩儿，不小心被好色的男人给抓住了。

然后我会好好地同她说，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玩儿，要做个好女孩儿。好女孩儿就应该有好女孩儿的样子。

但她却一句也不解释。腰挺得笔直，咬着嘴唇，侧着头，眼睛有点儿眯着，就那么看着我，乍一看，像一种挑衅。

我恶狠狠地停车：“你给我滚！”

其实她打开车门转身的瞬间，我已经看到了她之所以眯着眼，是因为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那样看我，大概只是觉得委屈，大概只是怕眼泪在我面前掉下来，而决不是什么挑衅。

但话已经说出口，她也已经下了车，我拉不下那个脸，叫她回头。我狠了狠心，发动车子开走了。

她站在路灯下，细长细长的身影，渐渐消失成后视镜里的一个模糊的点。

后来没有再接她的电话。她还叫了她一个什么同学打电话来，说那天她只不过是和朋友去那里唱歌，不是做什么不堪之事。在我听来，却是越描越黑。而我对她冷漠下来最大的原因是，我有了女朋友，是同城一个报社的编辑，温文有礼，大方得体，是适合娶回家做老婆的女人。

重温旧情

一晃两个多月便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过周小丫。有时候想起她，有一种薄薄的陌生感，仿佛我不曾认识这个女孩儿。或者，在城市的速食爱情时代，我已经对一段情感的分离或者延续习以为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家网吧做事。偶尔上QQ，都见得到她的头像，闪亮亮地呆在那里。我马上隐身。我为自己的行为觉得奇怪，我为什么怕她呢？或者不是怕，是觉得有一点点的辜负。

我没想到我被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背叛了。

她的情人，给我的邮箱发来了她写给他的情书，有几百封之多，时间几乎是与我恋爱的同时。我呆坐在电脑前，看那些热辣辣的文字在我面前闪动，晃得我头晕眼花。这便是那个眉目娟好说要与我结婚过一世的良家好女子么？有好一会儿，我没有办法站起来，一瞬间恨自己有眼无珠，一瞬间恨这世间竟没有表里如一的好女子。

周小丫的电话，恰巧在这时候打进来：“哥。”

周小丫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只叫我哥。她说：“哥，我在门口呢。给你带了点儿粥，让我进去好么？”

我打开门，把周小丫直接抱到了床上。几乎是报复性地沉默地在周小丫的身体上耕耘着，一次又一次，仿佛只有如此，我才能洗刷被女友背叛的耻辱。

求婚戒指

我被甩了。但我还有周小丫。周小丫随叫随到，不管是我忙完通宵工作的凌晨还是无聊的下午或者深夜，一个电话她便会过来。我从来不问她现在在做什么，我只说，“你现在过来吧。”她就来了。周小丫有点儿不一样了，她穿戴的质量和品位都上升了，有点儿像某间写字楼里的小白领了。但我仍认为她不过在迎合我的品味，知道我喜欢那种有气质有美貌的女子。否则就凭她一个高中毕业证都因为继父不愿意交学费而拿不到的女孩儿，如何可能在写字楼出入？我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渐渐精致的衣饰，不过是另一个不为所知的男人所赐。

我从不允许周小丫在我的房子里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有时候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还在外面，她来得早了，便在楼道里等，沉默无声，微弱的光线下，她的身影又小又单薄，恶狠狠地将我的心扭了一下。可到了床上，我仍然厌恶却也醉心于她的美艳与放浪。

那天我喝了很多。回想自己曾经交往过的那些女子，我不曾想过给她们安稳，这何尝不是一种辜负。我一个又一个地辜负她们，然后，我被一个我一心一意想娶的女人恶狠狠地辜负了。或者，爱情里，是有报应的。或者，周小丫也许不是我理想中的女子，但我也不应该再辜负她。我想得混乱，想得迫切，于是拉过周小丫，说了好多话。其中有一句好像是：“你爱我吗？”

她点头了，于是我就将原本买来要向那个编辑求婚的戒指从布满废纸和灰尘的茶几底下掏了出来：“喏，给你。”

第二天，我看到了她手上戴着那只戒指，下意识地想反悔。可看她一边给我做早餐一边喜滋滋地像珍宝一样摸着戒指偷偷地盛满幸福的笑的样子，我住了嘴。煎蛋七分熟，蛋黄介于凝固与半凝固的状态，五豆粥用砂锅煮一晚，入口即化。半只苹果和生菜做的沙拉，这是我喜欢吃的早餐，周小丫每天都给我做，做好了，每天都看着我吃。而我，从不问她是否也要吃。看着她仍然傻乎乎地笑的样子，我心软了一下，拔了一只煎蛋给她：“快吃。”

我没抬头看她的表情，只看到有水滴落在那只我拔过去的煎蛋上，晶莹剔透。

出尔反尔

那个戒指，后来我又要回来了。或者是因为我小气，或者是因为我妒忌。

又是那么巧，一天我去劳改所拍一个片子，然后在大门口，又遇见了她。那天她穿了浅灰色的小套裙，黑色的高跟鞋和小坤包，头发盘到耳朵后面，露出精致的五官，真的十分有气质。她扶着一个胖乎乎的半拉老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胖老头正是那个暴打她被我的摄像机拍到而入狱的罪恶继父。

也不知道是她善良呢，还是愚蠢，总之我的心软了一下，又硬了一下，最后似浸了铁水，又硬又痛。

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也没忍住自己追过去的冲动。

我冲过去，一把把她从那个肥老头的身边抓过来：“周小丫，把我的戒指还给我。”她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看着我，有一点点的茫然，还有一层层的难堪与伤感，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听从了内心的冲动而愤怒，我捏红了她纤细白皙的手，把戒指硬扒了下来，我带着出离了的愤怒悲怆地朝她吼：“你这个犯贱的女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娶你。我不会的。不会！因为你不配！”

我讲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胖老头走到我跟前，恶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把手里的文件摔在了地上，气急败坏地说道：“今天就让我来教训教训你这个老淫棍！”可是还没等我动手，那个老胖子就倒在了地上。

她的过去

周小丫的继父死了。死于长年劳累导致的心肌梗塞。

多少由于愧疚，我也来到了他的葬礼现场。他的葬礼上来了不少人。他们说，老周是个好人，为了供周小丫读书，没少花心思。只是周小丫总不争气，净骗他钱花，也不好好读书。老周酒德不好，喝多了才会气不过打女儿。老周真傻，就为教训不长进的女儿也认罪，白白坐了两年牢。幸好周小丫这两年长进了，自己去读了夜大，还找了好工作，也算了了老周的心愿。

原来，周小丫小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小女阿飞，母亲死后，她欺负继父老实，总是骗钱花，继父偶有喝醉，会打她要她长进。被恰巧在附近找新闻的我拍到的那一次，是因为周小丫连高中毕业考试都没参加，而是玩到半夜才回家，继父找了她一天，担心她的安全，喝多了，于是才打的她。她为了报复，便跟我说她从小就挨继父的虐打和凌辱。

我只顾着想这个是劲爆的新闻题材，而忽略了去探知事实的真相。

葬礼上的周小丫一身素黑，全程沉默不发一言。她真的变成了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子，

我想过去说安慰她几句，可想起那天我硬生生扒下她视若珍宝的戒指的凶狠，最终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谁的爱人

葬礼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周小丫。听说她去了深圳，或者上海。

试着打过她的电话，但被语音告知号码已经停用。每次听到手机响，我都跳起来接，然后便是长久的失落跟懊恼。

我现在经常挂在QQ上，她那个在过去似乎永远鲜活的头像，一直是灰色的死寂。我给她留言，讲了很多，问她好不好，讲我结婚了，有了儿子，还在做记者。

永无回音。

她的QQ签名，三年来一直都是那两个字：爱人。

什么是爱人，她在个性签名里这样解释：爱人就是那个即便你知道他从前不曾爱过你，现在没有爱着你，以后也不会爱你，你却自始至终都爱着他的人。

我的同事，给我们介绍自己的太太的时候，常常会有人说：这是我的爱人。我从没如此向人介绍过我相敬如宾的太太。

爱人这两个字，因为长久地长久地呆在周小丫的签名档里，我望眼欲穿地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两个字，终于慢慢地变成小小的刀子，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挖出一个大洞。我不敢去碰触，我怕我一动，这个巨大的心洞所释放出来的疼痛，将会令我无法抵挡。

我没有机会叫她爱人，更没有允许过她叫我爱人，除了假装遗忘，我还能怎样呢？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