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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包袱

2016-02-01葛水平

长江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金平包袱闺女

葛水平

单冬花一天里几乎要两次穿过一个叫煤灰坡的菜市场,嘈杂、闹腾,人声鼎沸,特别能抓住她的孤独。

这样的时刻,大多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着,暝色弥漫,恰似彼时的心境,落寞、寡合,把一天心意阑珊的情绪送到菜市场,看人讨价还价,看人闲侃,两个来回,这一天就算过踏实了。

一直以来,单冬花觉得北京生活既幸福又快活,住了一个冬天,闲时坐在床前细思量,也都是有限的。老天不见太阳,烟云尽过眼底,举目远眺,楼挨着楼,影影绰绰,看一会儿头就沉了。人不见太阳是很容易生长恩怨是非的。老家的那些光照、星星、山林、白云,人看着看着,难过就化开了。城市里楼道里见了相互陌生着,一副脸,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是身体躲让一下。小区里有健身设备,有时候单冬花下楼去绕着小区溜一圈,看人家健身,人家做人家的,走在小区连一句话都碰不见,人都显得很匆忙的样子。小区外是个巷子,叫煤灰坡菜市场,有两行菜摊,摊主是几个脏兮兮的农民兄弟,单冬花喜欢去和他们拉拉话,方言不一,有些话也听不大懂,可她就喜欢那大声大气的打问声儿。

儿媳金平见了很不高兴,拉下脸说,“我最讨厌他们,乡下人和城里人的脏都混合在他们身上了。”

单冬花喜欢,也只有从他们身上闻得见一点泥土香。

没有人买菜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三轮车上打盹,打盹多好,忙忙碌碌的世界里打盹,单冬花就想到了乡下,靠在墙根下,纯净细碎的阳光照过来,几个老人排排坐在一起打盹,阳光都舍不得吵醒。一个冬天住下来让单冬花很失望,说是来过冬,其实是来坐监。儿子张孝德像传达指示似的要求单冬花尽量呆在屋子里,并对着媳妇举着指头和单冬花讲日常的约法几章,比如菜市场那地方不可去,买菜什么的要去超市;不和陌生人交谈,一是方言不一叫人笑话;二是太近乎了叫人小看乡下人,没见过的人不能和人家套面熟。再比如不能给任何人开门,就怕坏人趁着家里没人欺瞒老太太。儿媳金平是医生,绝不允许单冬花随地坐和随便跟乡下人聊天。

单冬花想逛逛菜市场,简直是偷着摸着,就像贼见不得光似的。

人一老就被子女绑架了,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老矛盾,拗不过儿子,血亲着、筋连着,都是为了好。好什么呀,一进入冬天日子就分外难熬。有的时候因为思想开小差想起了乡下的什么人事转移了目光,有时候回到屋子当下的空里,便觉得屋子是一个笼子,心坠得难受。村子里的那些人事老是在眼前晃着,当下,一个冬天里的单冬花却只能抓住一些乡村的回忆。

张孝德在机关上班,儿媳在医院,孙子上大学不回家,只有夜晚儿子和儿媳才会回家,听他们唠叨一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显得怨气十足。通常,张孝德总是一边玩手机一边听金平讲一天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对着单冬花,张孝德没有声音,甚至话都少说。单冬花感觉儿子是一个内向、乖巧、听话又十分依恋儿媳的人。曾经的儿子不是这个脾气,世事颠倒了,女人占了上风。单冬花在厨房里做晚饭,有些忧伤,一辈子她都没有活在男人的管制下,清心寡欲的日子过惯了,年老时被儿子管住了。儿子管自己也算是福气吧,可儿媳指挥着儿子团团转,她有些看不惯,可也只能装进肚子里。偶尔晃一眼客厅,看到儿媳,儿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捧着玻璃杯子,喝着一杯果茶,晃荡着两只脚,不时地抬脚指着儿子叫他拿一块点心过来。那双活泛的脚,单冬花睁眼看着。儿子果然就给人家拿了,尿脬打人,骚气难忍,略显尴尬,单冬花故意装着眼瞎了,可心里的气涨得跟气球似的。单冬花硬忍住难过,想着乡下,快回老屋里一个人时好好哭上两嗓子,哭他个痛快。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乡下强大的吸引力,从这个时候敞开了。再不回家,城市是个胃,就要把单冬花消化了。

单冬花开始整理她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包袱有枕头那么大,针头线脑都装在里面。包袱皮是一个格子旧方头巾,包袱的外边用一根布带子扎扎实实地捆绑着,像一个小型炸药包。儿子张孝德常笑话她的小包袱,说里头儿不一定都装着针头线脑,一定还有什么秘密宝贝,不然无论是到弟弟家住,还是到北京住,神秘的小包袱一直不离她身,就像美国总统身后的保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黑匣子一样,显得是那样的神秘、重要,好像只要轻轻一按,地球就要爆炸一样。单冬花笑一笑,不言语,不错眼看那小包袱,半晌,又勾下头凑近去看,把包袱拿起来转到别处,东拉西扯说一大堆吃呀喝呀穿呀的话。张孝德发现这个小包袱跟随单冬花五个年头了,来京过冬也五个年头了,母亲每次都抱着它,如抱着的晚生子,生怕有人抢了去。

女儿张小梅从乡下来接母亲回家,瞅着一个傍晚单冬花去和菜市场卖菜的乡下人告别,张小梅悄悄打开了包袱。包袱里包着包裹,打开里面发现是一个一个信封,都是当年儿子在外当兵和工作时的信封,信封上缠着红红绿绿的线,缠绕得严实。信封里装了内容,内容有厚有薄。张小梅猜是放了钱。这么多年来,两个儿子在外工作过年过节没少给母亲钱,那些钱她几次提议说存进信用社,可母亲说没几个钱,放信用社不安全。看包裹里的信封不少,如果都是,就按早年的小面值,她估摸着上万了。张小梅小心翼翼按照原样包好包裹,压在枕头下,觉得看不出什么破绽了,便拿起电话给张孝德说母亲包袱里的钱。

张小梅神秘地说:妈的包裹里放了钱,有多少不知道,早年没有大面值票子,看捆着的信封有四五十个。

张孝德说:姐,你没事闲着,妈每天看她的包裹,你动了她准知道。

张小梅说:知道就知道。年前你小外甥娶媳妇,姐有个存折不到期不想动,知道妈有存钱,问她借,她说没有,哪来的钱,你两个弟弟不容易,给两个零花钱都叫吃药了。都是一个娘的肚子里出来,她就偏你和二弟。重男轻女!

天快麻黑的时候单冬花回来了,进了屋门,发现屋子里黑着灯,沙发上张小梅坐着似一个轮廓。电视没开,单冬花瞅了闺女一眼,心无端恍惚了一下,接着直奔自己的卧室,拉开灯,她发现枕头动过了。掀起枕头发现包袱动过了,打开包裹发现信封没动。她明白是闺女张小梅动了。单冬花不喜欢闺女,再孝顺的闺女也是人家屋里的媳妇。何况二流子女婿她就不喜欢,不是正经人家的人,劳动人不像劳动样,长年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下力,跑毛蛋。庄户人家的腿插进土里知道自己是泥腿子,他不是,整天和行脚僧一样,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一会儿又跑到了北京,一会儿又移驾河南,一直闲不住,张口南腔北调,说是做买卖,不见钱往来,俩外甥的工作还是张孝德给找下。单冬花一时还不想揭穿闺女的把戏。她知道闺女是心焦包袱里的钱,可包袱里的钱不心焦她。

单冬花无事样走进卫生间抹把脸,照着镜子用水抿了抿头上几根稀疏的头发,佯装洗了尘,一身轻松样走进了厨房。

张小梅隔着厨房墙说:他们不回来吃饭,就咱俩。

单冬花在厨房里答:咱俩也长了嘴,也得吃。

张小梅想顶撞两句,难掩激动,也隐隐担忧怕张孝德回来骂自己。隔着一堵墙,脸上绽露出怨恨,想着那钱都该给了自己。两个弟弟都有工作,唯独自己在乡下,抓钱不容易,母亲没有花钱的地方,日常生活又能花几个钱,钱在包裹里发霉了。

单冬花做饭中间,张小梅也不想进厨房帮手。单冬花忍着那口气做好饭要闺女来吃,坐到餐桌上看着冒着热气的饭,张小梅突然就来了气。人在吃上是最自私的,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单冬花突然觉得闺女的吃相很难看,吃相亮了自己的护身符,挑挑拣拣一盘菜,下作样。

单冬花忍不住了说:这不是在乡下的屋子里,人要有个吃相。

一只飞蛾舞扰在饭桌上空,旋来旋去,还挑衅般朝手上落,张小梅扔下筷子,双手一拍,蛾子不见了。但是并没有打死。也真是奇怪,你不动弹,蛾子就在眼前头,你要打它,它又连踪影都找不见了。这样,张小梅对蛾子的仇恨更强悍了,站起来追着打,粗笨的身子在逼仄的餐厅歪来倒去。单冬花难过得手没处放,起身端了碗,离开,走进了客厅。一个女人在家庭的地位,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行方思圆,先是要懂得一个“镇”字。不说话就是镇。单冬花咽不下饭,做母亲也有偏袒儿女的时候,她不想偏袒张小梅,偏偏压不住心口的跳动,几次想张嘴,却似言又无,端碗又放下,头脑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不能挑明,闺女算计包袱里那点钱呢,越在我眼前晃越视她无。这当口张小梅斜睨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蜡黄蜡黄,像黄杨木心,像色调深重的秋天。

那只飞蛾到底没有打着。张小梅说:“妈,你咋躲客厅里了。一碗饭还是一碗饭,咋不动筷子?”

单冬花不接茬。看着是个便宜捡起来就上当,闺女满脑子都是那小包袱,不答话,就想把闺女动包袱的事丢开,怕一说话点捻子,引到包袱上。

单冬花不吭声,张小梅反倒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端了碗也过来坐在了沙发上。单冬花的心一直往下沉,头重如山,不由得往坏处想,有一天闺女会偷拿我包袱里的信封。这时张小梅似乎又看见了那只蛾子在飞,又着急似的起身。单冬花又想说,真要是力气没处放,下楼把单杠去。还是不能说,有问无答,母女俩的饭一下就吃闷了。

单冬花不是不疼闺女,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不喜欢闺女那算计样。每次见面都是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全都离不开钱。趁着单冬花转身的工夫都要翻一下枕头,床铺下,有三块五块的顺手牵羊入了自己的口袋。张小梅说,手头倒不开,妈,借俩,倒开了就还。每次拿了钱都不见还,不光是钱啦,家中的牙膏、洗衣粉、香皂、罐头、饼干什么的,手软软伸过去,紧一下,拿上就往包包里放。每次见闺女连叹息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见面心里都酸酸的,又没有合适的话发作,由着她拿。这是北京不是乡下,这儿子的屋子里还住着儿媳,儿媳是城里人,张小梅乡下人做派叫人家笑话乡下人不懂礼貌,不守规矩,这样的事情结果是叫儿子张孝德受气,在城里人面前端得正正的,乡下人不能没有威信。倒好,趁着我不好说你就要惦记我包袱里的东西了。

光阴过得真叫快,单冬花开始整理乡下的往事时,乡下的日子是刀子刻下来的,疼也罢,甜也罢,都在骨头上留下了记号。她开始想着乡下那些还活着一起下苦的人,岁月苦熬,年年都有早走的人,遗在这世上的人都是亲人呐。想着见了他们该说啥?说啥都得有件礼物,大东西带不带,小礼物也该有件。张孝德知道母亲的心事,其实也是回乡前必做的一件事。这件事通常都由金平陪单冬花逛超市,也算是给母亲的一份安慰。

小包袱放在床上没来得及往枕头下压,单冬花关上房门的刹那想返回去的念头就打消了,一是怕儿媳妇埋怨自己事多,二呢,觉得张孝德在家,一早她打开包袱数了,一共四十五个信封,这个数字早已烂熟在心。两日后返乡的车票钱她要出,超市买下回乡的礼物她要出。要花的钱已经备好了一个信封,走之前给了儿媳,剩下的应该是整数。好记。儿子给的钱就要花在正途上,叫子女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没用人,也有钱花呢,钱对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没用。

张小梅看着她们关上门时,迫不及待冲进母亲住的房间,把小包袱取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这个包袱对于张小梅来说是一个心事,老在她的腔子里长着,像是长着石头长着铁。她喊了声:“弟啊,你过来看妈的包袱。”

张孝德看到打开的包袱,觉得姐姐有点过分了。张小梅不管不顾继续说:“妈这么大年纪了,她不说,但不能咱不知,我当着你的面看这个包袱,知道是啥有啥,也有个数,免得乡下那些四下里的邻居眼里长了心。妈是文盲,不保证不叫人家顺走她的包袱。”

张小梅扯着脖子说话的样子,让张孝德想起从前的日子。小时候遇事叫人欺负,都是姐姐横在中间。姐姐横着脖子骂对方样子就像现在的一样。这么多年来,母亲和姐姐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隔膜,不厚却很有韧性。张孝德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它,并且觉得有能力消除它的是姐姐而不是母亲。事实也确是如此,比如当下这件事,姐姐就不该动母亲的小包袱。

念头一闪而已,他也就原谅了姐姐乡下人的小心眼。

人一旦离开乡村,就有可能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乡村的壳虽然一直背着,可壳下的自己却是努力想甩掉背上的壳,实现一种表层化生存,小心翼翼地浮在生活上面,决意不去管生活下面是什么。忘情于生活的细枝末节,研究如何营养自己更有利于健康,如何修剪指甲使手指看起来修长;经常性地出去吃饭,耗费许多时间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饭桌上讲讲当下社会的政治格局,讲讲那些要提拔了的背后故事,一个人的职务比这个人的名字还重要,其实也都是偶然停留,没有以后,交情仅够加个微信,点个赞。可这些东西很上瘾,大把的时间被浪费了,每一次都觉得认识了一两个有用的人很重要,饭局安排得值,扯风扯雨后回家看见孤独的母亲,又开始内疚,一个冬天里连陪母亲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出。

看着姐姐的样子,很快张孝德就释然了,至少他从现实的世界里明白了,人生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用不着摆出时刻准备安慰什么人的样子。许多原以为泾渭分明的事,其实界限原来不甚分明,走着走着就混淆在一起了,就成为了一种习惯。许多原以为必然如此,不容置疑的东西,其实只是一念之差或一时兴起。他开始原谅姐姐的一时兴起如同原谅自己一样。看着姐姐打开母亲的小包袱,看见包袱里边有用小毛巾、旧布块、塑料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的一个小包包,打开小包包里又有四十多个信封。信封都是自己早年当兵后给家里写信用过的牛皮纸信封,封面的字迹还清清楚楚,邮票也完好如初。张孝德也稀罕得捏捏那些信封里装着的厚薄不一的东西。至于里边是什么,姐姐猜是钱,张孝德认为不一定都是,母亲没有这么多钱。还应该有我和弟弟工作后往家里写的信。张小梅想拆一个看看,然后照原样缠好。张孝德也同意,真要拆时,发现信封上密密麻麻地捆绑着的丝线就像一件手工活,不仅拆起来困难,而且照原样恢复会更困难,显然母亲是用心做过记号的。

张孝德说:“姐姐,不拆了。真要拆开了,等于是知道了妈的秘密,妈会不高兴。”

张小梅数着那信封突然说:“孝德,你说我拿走一个妈会不会不知道?”

张孝德瞪大了眼睛说:“妈是文盲可她识数。”

不看那小包袱了,没意思,张孝德开始玩微信,一条一条看,有认为可亲近一下的人就送个赞,转发几条只看标题好玩的微信,又觉得母亲的小包袱该拍个照,点击相机开关拍沙发上摊开的包袱和包袱里的信封,然后开始秀图。姐姐是怎么收拾起母亲的小包袱的他忘了,母亲是怎么回来的他也忘了。他把拍下的图发到群里并写下了一段话:深刻的亲情是不能被浅薄的快乐填满的,一想到城市生活那些背后的空洞无物,我就惶恐不安,看看母亲的小包袱,让我想起了童年和成长,对母亲的感情,我好痛恨自己不能用语言表达对母亲的爱意。

微信发出去了。很快就有人点赞,接着有人跟帖:“母爱是伟大的。”“那信封里装着的是什么?钱吗?还是信?”“你肯定不会在母亲节给母亲送花,母亲是天下儿子的攒钱机器。钱是什么东西?哪个儿子会在母亲需要你的鲜血时,毫不犹豫伸出胳膊?”他回这条微信,“如果要我血,我一定会犹豫,犹豫的结果肯定是伸出胳膊,但我就是做不到毫不犹豫。”又有人跟帖:“明明已经注定了,还要装模作样犹豫一番,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其实什么也没想,选的还是一开始就认定了的事。”这下有意思了。微信群里一个人问:“假如出现二难选择,你是先救母亲还是先救老婆?”有人替他回答:“肯定是母亲,母亲只有一个,媳妇有若干丈母娘养着。”他回答说:“选择其实是很可笑的,永远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永远无法知道选择另一种情况会是如何,无法重来就无法比较,所以,我不选择。”因为这个群里也有他的媳妇金平。这时候金平发过来一个愤怒的表情。群里的人开始互相将军了。

微信就是这样,在一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问题上,尽可以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一旦真正企图表达什么时就肯定找不着一个合适话,完全是不用动脑子的快乐。金平发来图片,张孝德看到拍下的图片中有十几双线袜子。金平说:“陪婆婆逛超市,婆婆与单纯的农民又不一样,她买的东西叫人奇怪无比。”张孝德跟帖:“谢谢老婆!咱们的妈妈像土疙瘩那般质朴,她惦记她的乡邻就像我惦记老婆一样质朴。”这样的聊天会延续很久,这样的聊天让当下的张小梅以为弟弟很忙很忙。

张小梅收拾包袱,似乎在想包袱没有解开时的样子,张小梅思忖事情时有母亲的神态。张孝德说,姐,抬一下头。小梅抬起头的瞬间,一张照片摄入了手机,他同时不忘放进微信群,并写下了一段话:姐姐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和脸前妈妈的小包袱,照片太有感觉了,两代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姐姐。犹记当年母亲凭着她瘦小的身躯,挑着水桶,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下河挑水,她为这个家,一刻也不停顿地操劳着,消耗着她的心血。

姐姐也不容易啊,说到母亲重男轻女这方面,仔细想,母亲真有。姐姐长,自己和弟弟孝勤哪里下过地,一门心思读书,记得有一年姐姐领着自己和弟弟去供销社买作业本,姐姐盯着柜台上摆放着的漂亮花布。红底绿花,十分耀眼。以往供销社只卖蓝的白的红的和宝蓝布,很少卖这种花布。姐姐抚摸着沉迷得很,就像刚才盯着包袱看的神态一样。

卖货的妇女说:“叫你妈来给你扯点吧,做个袄罩子多好看,这布进得不多,是我走后门托了关系才弄到的。”

姐姐拉着自己和弟弟几乎是一路跑回家的。平常姐姐从来跑不过我们,可那天跑得飞快。一进门姐姐就哭了,边哭边央求母亲替她扯那花布。那一年父亲刚刚去世,家里的日子要往前走,都得算计着过,两个儿子要读书,哪有多余的钱给姐姐扯花布。母亲无奈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呢,叫你去给弟弟们买作业本,你倒看上了花布,那是你穿的?等明年夏天上山采下药材好给你扯褂子。”姐姐说:“不让我读书,还不叫我穿一件花布袄罩子,你看人家闺女们都穿戴得花红柳绿,我穿得黑不溜秋。”

母亲蹬着眼说:“这天下营生是男人家的,是女人家的?你读书,你有那出息将来养家户口?穿什么也成不了仙女,穿不露肉就行了。”

记忆中姐姐从来就没有见穿过花布衣裳。

想到这里张孝德掏出五百元人民币递给姐姐。“拿着,去买一件春天的外罩,穿戴像个样子,现在的社会吃穿都不愁,瞅你,还是穿得黑不溜秋。”

张小梅说:“你接济我太多了,不拿,有多少都填补不满日子里的需要。”

张孝德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金平和妈就要回来。”

张小梅眼里噙着泪接过来装进口袋。

真正认识自己的子女,也是需要眼睛和头脑的。单冬花看着床上同一位置不同方格子布的包袱,知道闺女又动了。

明天就要离开儿子家了,不能把气留在这里,她忍着装了没事的样子解开包袱,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信封居然被拆了。她装着不知,取出一个丝线捆绑着的信封,一定要给金平,一要付超市里的钱,二要付回家的路费。这也是每年临走前的必修课,不要她就急。金平推让了两下就把那信封扔到了茶几上,算是收下了。

黄昏降临的瞬间里,金平开亮了客厅的灯。

金平突然说:“我看到微信群里姐姐打开妈的包袱里,那一小捆一小捆的都是信封,是不是信封里都是钱呀?”

单冬花不知道什么是微信群,但是闺女打开自己的包袱她听得一清二楚。张孝德摆手不叫金平再往下说。

单冬花说:“我一辈子没出息,一分钱也没挣过,能有什么钱啊!”

一句话不置可否地绕开了话题。

当天晚饭,单冬花基本上是在半兴奋中度过,明天就要兼程坐火车回乡下了,一切的不快都要远去。单冬花和张小梅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绳子捆的,有细线缠着的,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自己走后,儿子这一家除了白天上班,在家的生活就是由电视机和手机伴奏下无聊度过,她有些可怜儿子。每夜躺在被窝里想象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夜晚虫草之间来回走动的情景,想象泥地上那些植被和庄稼挣脱束缚成长的样子,心潮一阵阵涌起,总是一件很温暖很有美感的事。同时,伴随着明天离开儿子家,更多的牵挂和担心,又要从乡下开始了。

晚饭后,单冬花进厨房和闺女合作一起包明天一早的饺子,母女俩无话,单冬花把注意力从厨房转移到了窗外。夜浓了,感觉天空比正月天高很多,看不见星星,能看见对面高楼上的格子窗户亮着灯。风扑打着玻璃,春天不能不起风,风不来天气就不暖。北京春天的风不少刮,和乡下的风相比,乡下的风是自生的,离人很近,就在自己家门前那棵老枣树下。起风的时候,树皮发青,风在枣树叶子长出处发出号叫,枣树的叶子就被叫醒了。风越过院墙,渐已成势,沿河的杨柳树最早开始变得烟蒙蒙一片鹅黄色,风叫醒了冻土。城里的风无根,乱刮,似乎永远也停留不到地面,尘土被扬在半空,什么东西也想去敲击。过年才擦干净的玻璃,隔着一层细麻麻的土,风没有回落的意思。

玻璃上停留的风让单冬花有点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头发都干蓬着,她看了看案板上的面,约莫馅和面的最后比例。围裙带起了静电,张小梅佯装看不见。擀完最后的馅,单冬花站着看夜色里的那些灯光发呆。单冬花忽然就想哭了。住哪都不如住乡下好,就怕乡下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人老了,做不了主了,老真不好。儿子叫你来住,住够了女儿来叫你回,合理合情,只有单冬花知道,养大的儿女不是真疼你,是尽义务,合谋世上的道理来摆布一个老人剩下的日子。

张孝德探进头来说:“妈,还没有包好么?”

看着案板上摆成行的饺子,说着就举起手机拍照。张孝德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这一下单冬花忍着的泪来了。抬一抬袖子抹了一下眼角,一张粲然的脸露给儿子。张孝德说:“妈,哭啥,包完饺子你早睡。”

天黑着,客厅里的闹钟响了。凌晨三点整。其实单冬花躺下眯了一小会就醒了,睡不着,自从来城里过年,走时都睡不着。单冬花起身先下厨房煮饺子,闺女小梅也起了,洗漱,收拾地上的大包小包。

一家人吃过饺子后,开始提着大包小包下楼,准备坐54路公共汽车到火车西站。单冬花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包袱,小梅和金平搀扶着她下了楼,向小区西侧的公共汽车站台走去。到达站台后,离第一趟车到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为了化零为整,减少行李的数量,张孝德建议把小梅的一个小提包和母亲那个小包袱捆绑到一起。捆绑中间,第一趟公交车徐徐走近了。夜色迷蒙,路灯朦胧。张孝德先架着单冬花上了车,小梅和金平提着大小包包也随后上到车上。

上车后售票员说:“老人家请坐好。”

单冬花说:“闺女,坐稳当了坐稳当了。”

单冬花还想说什么,车上的人都耷拉着脑袋睡,售票员也把脸别往别处,车身抖动着,夜色苍茫,一路滑过的街灯亮着,显得回答的声音很大。

张孝德小声说:“妈,都睡觉呢。”

金平说:“人家就是客气一下嘛,你还当真了。”

公交车行驶了四十分钟后到达火车西站。车门打开,一股湿气挤进来。天下着小雨,昨晚的风,原来是携着雨来。下车后开始清点行李,有些该安顿的客气话此时要说。

单冬花说:“回吧,到了火车站,你姐就知道路线了,那边有你姐夫接站,不怕。春天的风沙大,上班记着关窗户。夏天放了暑假叫孙孙回去住几天,你们如果有时间也回住几天,就当是你们城里人旅游,乡下的山水到了夏天可是好看呢。”

她的话被晾在一边,大家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

单冬花说:“把我的小包袱给我,拿惯了,手里空空的,总觉少了什么。”

包袱不在了。

张小梅以为是单冬花拿着,单冬花以为是张小梅取着,全家人急得团团转。

张孝德说,我叫姐把包袱捆在一起,姐的提包呢?

张小梅的提包在。

单冬花说,出门时我拿着,坐公交车时孝德说要和小梅提包系在一起,我明明知道小梅从我手里接走了包袱。

张小梅说,妈的包袱啥时候舍得叫旁人拿,我还有福气拿,我是真没有见。

金平指着孝德的手机调侃说,你没有拍下来吗?

张孝德说,你不要无事生非。

单冬花腿软得由不得要往地上坐。地上湿漉漉的,金平说,地上到处是全国各地的龌龊。张孝德和张小梅急忙架着单冬花。

张孝德说,我们冷静地回忆一下。一家人开始重复当时的细节。短暂的回忆后,孝德认为忘记把那个包袱带下车了。孝德立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向54路公共汽车的下一站追去。

车站上的行人多了,赶往各地的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单冬花抱着一线希望张望着往来的行人。

半个小时后,张孝德气喘吁吁地回来说,车上根本没有那个包袱,司机说,车从火车西站向岳家楼行驶中车没有停,若包袱放在车上是不会丢失的。全家人又开始回忆,摸索着开始理清一早出发到车站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张孝德做出了比较客观的判断:应该是我们急着上车时,没有将那包袱带上车,丢在了站台上。

张孝德急忙打电话向马家堡派出所报案。电话响后接警的警察说,因为是自然丢失,没有当时线索,不好确定你是否是真在马家堡的地界上丢失。你们留一个电话号码,如有人捡到后寻找失主,我们立即与你们联系。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得等寻找失主的人出现。单冬花脸色煞白,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有好人,有好人,这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这时,小梅开始埋怨包袱的存在,包袱是眼睁着丢了,它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妈的身子,怎么偏偏在离开的一段路上丢了,跟上鬼了。包袱里有啥不能放我屋里,我替你保存,费心思走哪带哪,一辈子好强,临老了还好强,就怕我算计你的包袱,我才不稀罕呢,就算有万两黄金我也不稀罕。

单冬花不说话,话在喉咙里梗着。从未见发过脾气的张孝德,听完这句话开始训斥小梅,你少说一句少啥了?你每天都惦记着妈的包袱,还说不惦记。叫你拿一会你就丢了,你咋没丢了自己的提包,论年龄我该叫你姐,可你就是不成熟!

五十多岁的小梅,且患有严重的脊椎侧弯病,行走极为困难,面对弟弟的训斥,既自责又难过,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平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问单冬花,包袱里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那信封里是信还是钱?

单冬花说,是钱。不少,不少。

张小梅忍不住又戗了一句:直接说有多少钱。

单冬花只说不少,就是不愿意说出大概数字。

张孝德说,妈,你说个实数,都这时候了。

单冬花嗫嚅着说,有一万多,还有你弟媳妇给我买的金耳环。单冬花看了一眼金平,怯怯的眼神怕伤害了什么。

张孝德说,包袱都丢了,还不说有多少钱,究竟是多少,一万多,多是多少?你说的数字不对,人家拾上也不会还给你。

单冬花哭了。这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对着子女的面哭。她哽咽着说,有两万多。

张小梅接话,零头有多少?

单冬花说,两万零八千六百多。

一家人不说话了。谁也没想到单冬花的包袱里有这么多钱。小梅见过那信封,可没有多想信封里都是钱。

张孝德显得有些生气,同时又不相信母亲有那么多钱,又问母亲说,您包里到底有多少啊?您哪有那么多钱啊!

单冬花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说,儿啊,我二十多年积攒的钱都在里边,一分一厘省下的。多的一个信封里有5000元,少的有300元,大大小小几十个信封,我也说不出个准确数目,只能说个某约(大概)。

金平瞪了一眼张孝德。这么多年丈夫背着自己给了他妈这么多钱,也许不止这些呢。

单冬花读懂了金平眼神里的内容,忙说:也不全是孝德的钱,还有广续,还有我能爬得动山时,采摘连翘卖后攒下的钱。我不舍得花,攒着,身后有个底气,一辈子,我怎么好临老变得赤手空拳,有几个钱搂着,邻居不敢小看,子女不用嗔怪。

单冬花非常满意自己大清早能够举重若轻地吐出这些话,这些本来不到说的时候。事情来了,不得不说。

围观的人多起来,广场路灯下所有人的脸都发着青白光,所有看见的人都张着嘴说话。嗡嗡的声音中似乎有希望冒出来。“赶紧去调那个站台附近的监控录相,或许能看清捡到包袱的人。”“把你们的联系电话告诉附近的派出所,居委会,以便捡到包袱的人与你们联系。”“老太太也是,这么老了自己还存钱,有钱不放银行,你说这年龄要钱有什么用啊。”金平突然和孝德说:“发微信,快发微信,或许微信可以帮助我们。”

众口议论声此起彼伏。小梅突然想了起来,说,我的手机还放在那个包袱里边。整理包袱时想着妈的小包袱最重要,手机也最重要,顺手就塞进去了。孝德问,是否开着机?小梅说,开着呢。孝德急忙拨号,结果是关机。

微信群开始转发孝德关于母亲小包袱走失的微信。其实张孝德清楚,能遇到雷锋式的好人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只要捡到母亲包袱的人关掉包里的手机,就预示着他不可能把东西送还失主。

金平想尽快逃离。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到过火车站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嘴巴淡兮兮说一些幸灾乐祸的话,真是受不了,这些乡下人像热沥青似的黏着城市的犄角旮旯,这是她最不喜欢的场面。不管婆婆包袱里放了多少钱,对于金平来说她从来都不去多看一眼,不喜欢那包袱的样子,什么年代了,老脑子,不认知社会。人要长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明白。有时肉体扩展了,年轮添加了,反而变得糊涂了,越活越老土。婆婆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这把年纪了,住在城里居然还牵肠着水灾旱情,同情城市里彷徨的农民,更可笑的是,不舍得花钱,一辈子挽着藏钱的包袱东奔西颠,说出来真是可笑。

金平说:“出了这事只能怪自己没有操心拿好,丢肯定是丢了,我去报案,能否找到是个未知,这是个教训,以后也反思一下。”

单冬花半天没有言语了,还有以后?

张孝德说:“去哪里报案?”

金平说:“54路嘉园三里站。事发在那里。”

单冬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倾家荡产、一穷二白的人了,心恍惚着,就要到开车时间,包袱像是长了脚似的离开了自己。几十年都拿着,朝朝暮暮看着说不见就不见了。单冬花叫小梅打开自己的提包,看是不是顺手装提包里了。

小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妈,你的包袱从来都不叫人动,丢了就是丢了,我的提包里没有你的包袱。”

人流拥挤着开始进站。虽然故作镇静,但单冬花知道腿上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身子越发单薄得拉不动日子了。张孝德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此时此刻的痛苦程度,搀扶着在一旁反复安慰母亲,说破财免灾,只要您健康长寿,比任何财产都值钱,更何况,如今的社会还是好人多,人们的日子也不像过去那样艰难,大都不在乎您这点钱,人家捡到后,一定会给咱送回来的,你们放心回家,不等火车到家就会有好消息,城里的派出所办案和乡下的不一样,他们神速着呢,就等好消息吧。安顿她们坐好后给那边接站的姐夫打了电话,孝德这才走下即将开动的火车。

火车放了三次气后开始徐徐驶出车站。玻璃窗户上闪着母亲和姐姐的脸,笑容勉强挂在脸上。走出火车站,张孝德突然清醒地明白母亲老了,她一生的脾气在子女和生活面前彻底垮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该有一顿泼骂从天而下,反倒是姐姐顶撞了母亲,日子颠倒了,母亲下火车时怕是迈不动步了。

张孝德给金平打电话想知道报案的结果。

金平问:“走了?”

孝德说:“走了。你报案了没有?”

金平说:“又不是贼偷了、抢劫了,自己丢了,丢在哪都不知道,去报案?你以为我真去呀!”

孝德说:“你很有腔调呵。”

金平做事有点出格了。不是自己的母亲,人情世故少了不说,居然撒谎。对自己的妻子孝德是无奈的,其实,金平不屑和凡俗打交道的时候有她的气场,气场中心的孝德常常显得很猥琐,不具备反抗的力量。

张孝德走着遇见了一家快餐店,他急需要坐进去。要了一份早餐,一碗皮蛋瘦肉粥,两根油条。他忘记了一早吃过母亲包好的饺子,粥和油条像刷锅水一样难吃,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尝试。脑子里一直幻出一个火车走远的声音,吃下去的味道似乎也非常机械。他不自觉给弟弟孝勤打了电话,弟弟在新疆工作,此时或许还赖在床上。

“这么早,哥,出啥事了?”

“妈今天一早回老家了。往火车站的路上丢了她自己的小包袱。包袱里有钱。”

“妈自己拿着丢了?”

“不是。姐拿着。怕上下车不利索,叫姐拿着,不经意丢了。”

“包袱是妈的心肝。有多少?”

“有将近三万。”

半天,电话里穿来一声闷音:“妈有可能害下大病。”

这句话让张孝德有着战栗的恐惧。

单冬花在软卧车厢躺下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颜色了,最为重要的是她不记得刚才的事,张口说第一句话就把五十年前的事情说成了昨天。

“你怎么没把你两个弟弟抱到床上来?”

单冬花小心地看着进入软卧车厢的人,先是个子不高,身子很敦实,长方脸红扑扑的男人,只见他细长眼睛眯缝着,进车厢就笑,说话嗓门洪亮,透着实在。看着单冬花大声说:“老人家,我坐你脚头儿。”单冬花也笑,笑得难看,伸开的一双脚缩了回去。接着又进来一位学生娃,不打招呼,直接爬到了上铺。

男人指着小梅问:“老人家,这是闺女还是媳妇?”

单冬花勉强答应了一声:“闺女。”

男人说:“闺女好,贴心。”

张小梅笑。单冬花突然很讨厌闺女的笑,转了一下身子脸朝着了墙。闺女和男人在她的身后说话,她不想听,尽量让自己进入一种沉思。闺女蚊子一样的笑声毫无节制,单冬花被这笑声击倒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其实她一直在躲避周围,从一开始进入卧铺车厢,她努力不去想不去看,就因为躺着可以让眼睛朝上看,躺下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惶惑回忆起了此前,意识很快就回到了当下。她开始压迫自己去冷静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儿子坚持要她帮我拎着小包袱,碍于儿子的面子,自己假装很不在意递给了她,一路上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包袱,只有一次,上车,儿子搀扶着她,她不能够拒绝搀扶,这是儿子表达他自己对母亲的疼爱,大约有五六分钟,视线断了。上车后和售票员说话,问答只有一个来回,包袱应该不在闺女手里,她看得清楚,虽然闺女坐在车尾,她想,上车前闺女合并提包,包袱一定是并在了闺女的提包里,没有多想。她没有想到的是,包袱不见的那一瞬间,包袱真的长了脚了。这中间一定在某一个环节有人起了念了。乡下的日子里,她常常坐车去另一个村庄看戏,小包袱不离身,谁照顾过她的上下车,她手脚利索得很呐。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儿子说:“讨厌,丢开手!”她是儿子的老娘,人一老,距离来了,隔膜来了,客气来了。五六分钟时间,包袱就不见了。长大了的儿女离心离肺,彼此知道计较,知道假模假样了。一下按耐不住情绪,单冬花坐了起来。

小梅的笑没能保持住,她看到母亲的脸拉着很长,不语不言,盯着地上的旅行箱看,她想母亲要说什么,但母亲没有话。

单冬花转过身盯着闺女的脸看。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得了。”说完躺下了,像一个中年人一样利索。

张小梅高昂了一下头,这时,有人喊男人去打牌,男人站起来走出了车厢,疑惑什么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张小梅干脆提起旅行箱放到了自己脚头,没多话,也躺到了铺上。母亲刚才说什么她没有听清,但她明显感觉到了母亲在怀疑什么。她懊恼地开始回忆一早的事,可想到那个包袱的时候,上车前等车过程突然没有了记忆。想不透彻,哀哀地难过,心疼母亲,想和母亲多说说话,坐了起来,站到母亲跟前。单冬花凝视着虚空的眼睛突然合上了。张小梅坐到小桌前扭头望窗外,竟看到了满天的毛毛雨,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脚下推动,一些风口的树,在秋天里凋零得早,在春天里新生得也早。天空的云团呼呼四散,一线阳光,扒着云缝射到远处的山头上。张小梅的心酸了一下,她一下明白了母亲对她的敌意,从来没有离过身的包袱被自己拿着时丢了。可那个包袱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生疏。

单冬花闭着眼,小梅知道母亲睡不着,包袱丢了,天塌了。她喊了一声:“妈。”

单冬花纹丝不动。

张小梅说:“妈,包袱丢了,都怪我。我从来都不敢动,你常说,人一天有仨迷糊,我手里不常拿的东西我手生啊。”

“妈,你一直盯着我,可你咋就没有盯住我呢?一转眼的工夫好过了旁人。”

“妈,我早和你说,存信用社,你不听。丢了,也不知哪个没屁眼的人捡了。”

单冬花睁开眼恶恶地说:“你怎么也敢说短话?”

张小梅说:“我说短话,我是咒捡到包袱的人,我咋不敢说短话?”

单冬花咧了一下嘴说:“你啥不敢!”

张小梅瞪着眼睛看着单冬花:“妈,你啥意思?就算我把你包袱弄丢了,就算!知道你心疼包袱里的钱,是你两个儿子过年过节孝敬你的,他们疼你,拿钱叫你花,拿钱买你对他们的牵挂,明知道你不花钱,你是攒给他们的,你最终是攒给他们的,你抱着你的包袱,抱着他们的疼,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么多年,我几乎是两天看你一次,洗洗涮涮,那点口粮地,春种秋收,哪一件事缺我了?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是你闺女守着你啊,你不信任我,就算我丢了你的包袱,我一辈子做你闺女的好买不来你一个包袱?”

单冬花抖抖索索坐起来盯着张小梅说:“你是往我心口上插刀!”

张小梅怎么能知道单冬花的难过。

单冬花三十一岁上守寡,拉扯着三个孩子成长,一个女人的一辈子,那是在人眼皮底下活人的难熬啊。她还记得去年秋天张孝德回乡陪着她住了一个月,单冬花在院子里扫院,起伏之间张孝德说:“妈,六岁那年我记得你的辫子落在腿弯上,槐树那年有胳膊粗。”

单冬花怔了一下,掩饰什么地说:“妈再不能活回你六岁那年了。都要经过老,你是笑话妈老了。”

张孝德龇着嘴笑,满头白发的单冬花,太阳照过来,照出了单冬花粉红的头皮,曾经,头发盖着头皮,两条粗黑辫子匍匐在单冬花的脊背上。

记忆来得越发深了。

秋天庄稼黄熟了,六岁的张孝德坐在驴背的驮架上,他爸(爸)赶着驴,驴脊上的张孝德不安生,两条腿来回敲打着驴肚,把驴惹毛了挣脱了缰绳,张孝德被摔下来,驮架砸在了张孝德头上,他爸抱回张孝德,坐在院子里槐树下,那时候有个井辘轳闲置在那里,血把张孝德的布衫洇红了,单冬花站在槐树下,看见血的那一瞬间,眼一黑,天上的云彩旋起来,单冬花就不会说话了。那年单冬花三十一岁,张小梅十岁,张孝德六岁,张孝勤四岁。他爸看着单冬花的样子吼着:我死了你咋办,瞅你的样子,除了生娃你■ 不成!

秋天,他爸在煤矿下窑,瓦斯爆炸被炸死了。

人被抬到村口那一刻,单冬花出奇地镇静。她身后三个娃,三个娃也都不哭。单冬花告诉孩子们:“那棺材里躺着你爸,你爸是张家的男人,他管自己去享清闲去了。张家得出一个有本事的人,天下有本事的人是男人,在卵崖底村只有家里出了有本事的人才不叫人下看。我和你们的姐姐供你们弟兄俩念书,只要走出去一个人,前路就看得到光明。”

单冬花破天荒冷静地在跑过来看热闹的人前说下此话。单冬花的头昂着,面孔扬着,脸上留着怨恨,保持着乡下人认可灾难的冷静,里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坚强和难过,她忍着不哭。她丢开孩子们拢住眼,趴在棺材上掀起单子看,她的汉子,一身的对襟青色涤卡布衫,一顶劳动呢八角帽,帽子和身上的衣裳都不是很合套,都是崭新的。只能怨他命不好,死了赚了一身新。单冬花挪不开步,没有力气挪开,身后的家族议论着后事的全部细节,该怎么做有矿上人张罗。身后村庄里的女人们小心地看着单冬花,不敢大声唏嘘,却也不断地追忆着棺材里的人生前种种生活细节。感染之处,爱哭的老人禁不住流泪了。单冬花期待什么,哪怕有一句那样的话出现“剩下的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哟”,没有。矿上答应给张家一个顶替下矿的指标,单冬花听见公公在身后交涉,娃都小够不着年龄,叫小叔子去。

单冬花的屋子里除了少了汉子,什么也没有少,多的是三个子女三张嘴。老天连叹息的工夫都没有给单冬花留够,一场秋天的连阴雨后,院墙塌了,单冬花站在院子里护住三个娃,自己却闭上了双眼。村里人看见难过,一升米一碗面帮衬帮衬,总归不是长久的事。槐树就在院子里粗壮着往高里长,子女也往高里长,槐树喝水,子女吃粮。自己好养,养活子女难,一年到头屋里屋外,每天往身上沾得有两样东西:尘土和猪食。尘土拍拍就掉了,猪食洗了又溅上,衣裳哪敢多洗,布衣裳不耐磨啊。单冬花知道,这是命,命是什么,老天早安排好了的,谁都不能改变。既然认命,单冬花就少在人前叹息,也不埋怨,她在老天给她画的框框里闹腾。三个孩子除了吃,还得穿衣,还得学习,学习和穿衣就得花钱,钱在腰里支撑着,硬气,才不会在人跟前低头。

单冬花找石匠在屋子里锻了石磨,她学着磨豆腐,用豆渣养猪,卖了猪可供养子女上学。天亮起床架驴磨豆腐,一头驴带着捂眼转磨道,磨慢慢悠悠转,磨眼里插着三两根筷子,豆子要三颗两颗均均匀匀下,灌豆子时勺子里几颗豆子加几多水,更是马虎不得。性急时,常使磨子打空,心粗的,豆子下得不均匀,这样磨出的浆粗,点出的豆腐不能炸素丸子,一落油锅就起沫。单冬花从来不放心别人掌勺,喜欢张孝德搭边手推,一是磨重,需要张孝德知道赚钱不易;二是驴从五更天开始劳作也累了;三是想叫世人看看寡妇老婆是怎么带大了一个有出息的儿。

那年月,学校不重视教育,张孝德学习也不好,单冬花觉得日子没有啥希望了。傍晚时分,月明要升上来,单冬花坐在屋前的台阶下,人乏得骨头都碎了,就是不见瞌睡来。有时自己在院子里慢腾腾走,想一些事情,好好的,心酸得就想哭。背着人哭是她恢复体力的过程。三个孩子从外边跑进来,不知日子的深浅争抢一个果子,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苦楚,在院子里追逐打斗,那么欢势,吵闹着耍。一个女人带三个娃,一辈子的好日子叫娃们捎带了,千难万难大人能克服,娃过不去,娃的路长着呢,有人疼有人爱娃才能长好,人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娃么!看着眼前的景,心里腾开了地方,累着也不觉得难过了。风吹日晒的光景,让年轻的单冬花面如重枣,四十不到,头发白了一半,皮肤跟榆树皮一样。她坐在月影里,压着声音,哭一会儿笑一会儿,人说,有苗不愁长,可到底能长出啥结果啊?

十七岁的张孝德当兵走了,是公社照顾她。单冬花看着长大的儿子,突然发现那个死去的人又活了。瘦条个子,小眼睛,身子精瘦如柴,新发放的军装架不住,两条腿晃荡着,眼睛却带着电看人,看得单冬花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要当兵了,部队教育人,是好事呢,也许将来的日子要随着儿子的出走能过上好日子。单冬花的额头便也舒展了,流露出酸楚的幸福。熬到头了,心里想着要安顿张孝德啥话,又没有适合的话安顿,从包袱里取出卖豆腐的钱递给儿子,叫他装好了。张孝德不要,说部队都管。单冬花握钱的手颤抖着说,还是国家好啊!便安顿了一些成长的话。

单冬花说:“当兵的人,抛头露脸,牵连人情,你见人了,首要的是嘴甜。人活在世上靠了嘴活,嘴是人的软刀子,千难万难,多张嘴问,难事就都化解了。你出门在外接受教育,要关心一起生活的人,当兵人吃公家饭,公家才是稳当的靠山,遇着不容易,吃苦受罪了,心里头都要欢欢喜喜的,不去埋汰他人。你不可和你爸一样,不管嘴,由着嘴伤人。在部队要学得腿勤快,皮实的人都喜爱。家里你不用操心了,有妈,有你姐,等你姐嫁个好人家,得了彩礼钱,你弟就能上高中了,这日子啊已经看见好苗头了。”

单冬花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虽然隐约着一丝苦涩,笑容能来到脸上,那是咽了太多的苦水换来的。

二十一岁的张小梅看着母亲的笑容,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能嫁个好人家,她心里有人了。说出那个人来母亲一定不会同意。自己迟早是别人的,乡下女子土里刨食吃,女子顶不下劳力,工分都是赚半个,还要梳头打扮,多一份花销,虽然亲骨头亲皮肉都是妈生的,可女子嫁人,那是要一次性把娘家的成本和利润算清,自己中意的那个二流子哪里有钱出这彩礼?有一次张小梅和二流子说没有进过城,二流子说跟我进城逛逛,管叫你世面大开。两个人避开村里人在公路上扯风扯雨站了半个钟头,拦下一辆拖拉机,爬上后拖挂算是进了一回城。走在高低错落的楼房中间,肚子饿得哇哇叫,二流子没有一点买饭的意思,张小梅不好意思说。进了一家小旅店,二流子上下瞅瞅,示意张小梅进去。二流子指着空着的上铺叫张小梅上去,二流子也爬了上去,抱住张小梅又搂又亲。听见外面有动静,二流子用被子盖住张小梅,他压在被子上。一个女孩进来了,看着上铺说:“你登记了没有?”二流子不说话,呼噜声骤起。女孩问了几遍,见人睡得实,骂了一句:“死猪。”返身摔门走了。二流子掀开被子匆匆破了张小梅的身子,饥饿没了,羞耻像一个瘩热牛粪一样黏上了她。就一次她就怀孕了。

张孝德走的那年,张小梅年底嫁了二流子。提亲的日子是秋天,二流子不知在哪喝醉了,穿一身咔叽布缝的深蓝色中山装,有些显小不合身,兜兜里别着一支钢笔,还戴了一顶里头垫了一圈报纸的蓝帽子,一条灰裤子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脚上一双解放球鞋,手里提着两瓶汾酒两条大光烟,红着脸讪讪来到了张家。进门不打招呼名正言顺坐在了张家的床沿上。他先是看羞红脸低头扳弄手指头的张小梅,接着看站在地上捡黄豆的单冬花,又眊着清汤寡水的屋子看,酒和烟顺手放在了床上。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外面的热闹就来了,两个后生因为什么事情吵闹着走到了单冬花门前。一个抓着一个的领口喊:“你借钱不还,你今儿不还钱,今儿就是你的忌日。”一个说:“你弄死我,我早就不想活啦。你弄死我,只要你能活成人,我服你!”

村里人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跟了声音都跑来看热闹,聚在门前指指点点,让单冬花无地自容。

二流子走出门,兜兜里掏出一包烟,二指一弹,弹出三颗烟,自己抽一支,伸出烟盒要对方松手一人一支。打火机“啪”一声伸过去问:“借了多少钱,值得要一个人的命。”一个说:“十块。”一个说:“听听哥,我的命就值十块钱。”二流子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拿走。少他妈在我丈母娘家门前闹事,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饶了你们,否则你俩的命都得喂猪。”

两个人不吵了。一个说:“知道哥是能人,能把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几天前我还见派出所长往你嘴上按烟哩,公社书记的门你是一抬脚就进去了。”

一个说:“哥,你叫我咋报答你,我这贱命给你了!”

二流子二指夹着烟不耐烦地指着二位说:“走走走,我今天是心情好,放我不乐意时早撇下你们不管了,你们这点事坏了我的好日子,惊吓我丈母娘以后对我的看法,惹得众乡亲看笑话!还在这里张着乌鸦嘴叫啥,还不快滚!”

二人抬脚就跑。单冬花莫名其妙看着,但也知道是闺女惹下的事。没念过书的人真是好坏人都分不清了。她瞪着眼看张小梅,张小梅的脸煞白,没有半点主意,无助地看二流子。张小梅原以为会有媒人来,哪知二流子自己来了。看着的村民都知道张家的闺女在外恋爱了,恋了个“能人”。

单冬花说:“你招来的人,你愿意,你就自己做主,我不同意。嫁出去的闺女泼出门的水,人活脸树活皮,你就这样丢人现眼,把你弟弟保家卫国的脸都丢尽了!”

二流子掏出纸烟发给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看见有抱小孩的妇女,变戏法掏出糖递给孩子,捎带捏一下孩子的脸。一群大一些的孩子也跑了过来要糖,二流子说:“一人一粒糖,好事要成双。”

抽烟的吃糖的也算是分享了张家闺女的好事。有人知道二流子是隔山那边东屿上公社的人,谁家的娃一时想不起来。单冬花觉得自己没脸在这世上见人了,反身快速走进家门“哐当”上了门闩。

二流子反倒不在意,正中下怀。一手拉着六神无主的张小梅,一手放在裤兜上说:“卵崖底的乡亲门,你们见证,小梅今天是我的妻了,我本来今天是拿了彩礼来定日子的,没想到两个泼皮搅了我的好事,我的丈母娘不想听我的解释就把我妻张小梅关在了门外,我无所谓,男人家脸皮厚,叫一个女人的脸往哪里放?你们都见证了啊?”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晃着,乡下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觉得单冬花小家子气,有人就想上前劝说,单冬花不开门。二流子也不听劝,拉着张小梅的手往大路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总有一天我抱着外孙回卵崖底来看你们。”等远离了人群,张小梅突然跪在了路中央开始哭,哭得站不起来,二流子也跪下重重磕了仨头,拽起张小梅扬长而去。

单冬花攒钱是出了名的,一分一厘抠,零钱换整钱,两个儿,修房盖屋娶妻,谁都帮不上忙,只有钱能帮上忙。嫁闺女反倒一分钱没有收,就这样叫一个泼皮活生生拉走了。单冬花不怨二流子,怨自己的闺女,缺心眼,没脑子!

当兵走的那年老屋的墙上糊着一九八三年的报纸,报纸的外面贴着“保家卫国”白底红字奖状,奖状的旁边是杨柳青的年画。窗台上放着一面圆镜子,镜子是一九六三年单冬花结婚时的嫁妆,上面有毛主席的军装肖像,下面是对称着的六朵向日葵。靠门的墙边有一口老柜,上面放着手掌大一个相框,是张孝德当兵时带着红花的照片。儿子的照片成了单冬花的精神寄托,每年往来的信件,看后保存到小包袱里,信件成了单冬花克服困难的力量。

儿子在外,家里没有亲戚人脉,出社会之后更要靠自己,没法靠关系,所以在外的人加倍儿比家里的人难。从儿子的信中,单冬花知道儿子一开始在部队上喂猪,把部队的猪当了自己的亲人,后来不喂猪了进了后勤上,因为是乡下走出的兵,一旦受了部队上的教育,人就变得讲究忠贞,认定了自己的工作,从头到尾不生二心。部队中人情味特别浓,不分你我,新兵蛋子,互相帮助,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总是会受到重视,这样,三年后张孝德又调往军区给领导当了生活秘书。张孝德后来复员到北京某房管所工作,通过关系把孝勤安排成援疆工人,又把姐姐家的哑巴闺女安排在省城一家福利院,并让她成了家,这一系列的改变让卵崖底人很是刮目相看寡妇单冬花。

单冬花还记得当兵五年后的秋天,张孝德回乡探亲,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卵崖底的人知道张孝德回乡了,都聚在张家的院子里,人们的兴奋程度就像是过年,毕竟是走了五年的人,单冬花看到儿子个子高了,人壮实了也白了,再看那张相片,觉得不一样。卵崖底的水土不养人,个个养得黑干细瘦,还是外头的水土养人啊,看人家孝德根本就看不出是卵崖底人。一轮皓月当空,人们发现单冬花粗糙的脸上有了水分,被月亮的光笼罩了一层神秘的笑容,笑容生动着过日子的不易和忧伤,卵崖底的人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大伙都齐齐开始同情单冬花的不易,三十一岁守寡到四十多岁,寡妇门前居然没有任何是非。培养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也算是命好之人啊。单冬花烧了热茶,村庄里的男人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进张家。屋子还是早先那样没有添一件新家具,日子过得简朴。他们并不推辞,端碗时却轻手轻脚,喝茶只是站着,更不随便说什么,只是听张孝德说。轻里有一份敬。单冬花说,你们坐呀,怎么都不坐,所有人都不坐。喝完一碗又喝一碗,张孝德看到了母亲在卵崖底人心里有一种地位。

张孝德忍不住问起了姐姐,单冬花不语,张小梅是单冬花的一个痛点。有人应答,你姐嫁人了,过几天叫她回来看你。也该走动走动了,这么多年哪有闺女不上门认娘的道理,再不认就忤逆不孝了。张孝德想知道姐姐嫁了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股野风吹过来,呼啦一下吹乱了单冬花的头发,单冬花的习惯还是早先,用手往后掠了掠,这使张孝德猛然看到母亲头发的颜色已十分相似于斑驳的老墙,灰白而没有光泽。单冬花不说话,倔强着,背转身,母亲的样子让张孝德心中打鼓,但同时又有点儿意外的高兴。

谁知单冬花出其不意地说:“嫁了个二流子。没脸回来。”

家丑不外扬,喝茶的人就都开始放下碗找借口告辞,单冬花也不留,女儿触痛了她的心。张孝德看留不住就一一和大家告辞。这时候张孝勤去乡里送豆腐回来了,人搭了黑,一进门一身风尘,看见张孝德,有几分不好意思。单冬花说:“你弟弟也不念书了,不是供不起他念书,是他自己死活不想念,就在家和我一起磨豆腐。不是人才的命就安心做个受才!”

单冬花一心想供出一个读书人,能走出一个读书人是一个家族的脸面,可她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不好好念书。她这一辈子都是赌气在活着,家中能走出一个读书人构成了她生命和理想的明天,这是她心底藏着的一个夙愿。眼下她只能感叹自己命不好,生活磨砺使得她的悲凉已不放在脸上,说此事时单冬花平静中有几分刚强。

张孝德在家住的几天里听孝勤讲了姐姐的事,孝勤告诉张孝德,都说带走姐姐那天,二流子掏出的钱不是真钱,是一沓鬼洋,他就欺我们家没有男人,咱俩找他去,我就想打他一顿出下这几年的气。张孝德想不出姐夫的样子和做派。决定要回部队的前一天,张孝德借口和孝勤去送豆腐背着母亲去看姐姐。

兄弟俩打听着走进姐姐院子时被一个流里流气的人挡住了。三间石板房,参差不齐的院墙豁牙缺口,灰白的颜色是曾经刷过的石灰,一地的枯枝败叶。和周边砖土结构的四合院相比更远处立起了几幢全砖楼房,对比告诉了张孝德这户人家的穷困潦倒。屋子里姐姐在喊叫,不一会儿,一个孩子降临了。哇的一声啼哭,惊世骇俗,接生婆说,你曹家有后了,是个小子。这句话使得院子里那个流里流气的人也如同床上的姐姐一样,幸福得微微战栗。张小梅在屋里知道弟弟回来了,无声的泪流下来。张孝德听见屋子里的姐姐说:“外甥像舅舅,我的儿将来会有大出息。”院子里流里流气的人握住张孝德的手,扭头吐了一口唾沫说:“双喜临门,今儿我请我两个小舅子喝酒。”他哪里有钱买酒,不过是一句谎话。

见到姐夫,张孝德就有了某种直观认识,姐夫那一惊一乍的虚样,他明白了当初姐夫演的那出戏。这样的家庭娶妻是很困难的,他用一种卑鄙龌龊的手段把姐姐弄回家,生米做成熟饭了,说什么似乎都已经是多余。张小梅把屋外的人支走和弟弟在屋子里说一些心里话,她知道母亲还怨恨她,就想有一天母亲能够原谅她,否则,和旁人一说起娘家人来,就有被妈抛弃的滋味,人前人后都挺不好受的。张小梅突然停下了哭看着孝德说:“你的话妈听。她一辈子重男轻女。”

张孝勤说:“他是拿着鬼洋羞辱妈,你和他离婚,只有离婚妈才接纳你。”

张小梅说:“人嘴里没好话,他那天拿着的上下是两张真钱,中间是纸。”

这句话叫孝德心里很难过。张孝德安慰姐姐不哭,月子里忌讳哭,容易伤身子。张小梅控制不住自己,一座山的背面是娘家,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看着弟弟她不能说自己看走眼了找了这样的男人,男人好坏是自己跟了人家的,娃也生了,只能放大他的好。还想着填补娘家呢,看来以后的日子全靠眼前的这两个弟弟了。说话间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看见有陌生人在,怯怯地站在门口不言语。张孝德蹲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舅舅。我是你舅舅,想要什么舅舅给你买。”

张小梅说:“叫芬芬。大弟,她听不见,是个哑巴。”

时间对于张孝德有点残酷,这个家,让他一下成熟了许多。他恼恨那个人,也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姐姐一生的幸福就在他手里毁了,是姐姐心甘情愿被毁了。张孝德放下一些钱,又放下两身普通军装,明知道那个人穿了军装又要在世人面前吹牛,但是,因为姐姐他什么都不去想了。

张孝勤出门站在那个二流子面前捏紧拳头说:“你敢欺负我姐姐,小心卸掉你一条胳膊!”

二流子“扑通”就跪下了,赌咒发誓说:“让你姐说,我要是欺负过他我就不是人!我是能力有限,穷家过不了富日子,你们只要给了我能力,金銮殿大,只有你姐一人坐的份。我要是待她不好,我自己解决半截去见你们行不行?”

一个人都这样了,你想打他举不起手来,还能怎样。一只猫滚着地上的搪瓷碗咣啷啷响,村里看热闹的人都来了,芬芬倚着门,咬着手指,一脸惊恐的样子。张孝德不忍心再看,拉着孝勤落荒而逃。

张孝德看姐姐是瞒着母亲的,其实走了一天的人瞒是瞒不住事的。单冬花对女儿当初的行为发过誓一辈子都不见,看着张孝德低沉的情绪,她明白闺女的日子比她想象的还要糟。单冬花说,知道你去看你姐了,她日子过得可好?

时间已经化解了单冬花的怨愤,跟前站着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人,生活教会了她松紧适度,快慢自如,艰难困苦都走过了,看开看不开,都已经无法找回当初。

张孝德便不捂什么一五一十讲述了姐姐的现状。单冬花一句不插话坐在床上听,张孝德告诉母亲,姐姐这一辈子命该过好,可惜因为爸爸早逝,她是舍下自己照顾这个家,如今的结果也不能完全怨她。姐姐找不到好的结婚对象,多半受限于环境,她没有读过书,在看人上难免走极端,尽管如此,姐姐对人性也不曾失望,老说那个人的好,怕我对那个人产生成见。姐姐用不带成见的心来面对生活,她说那个人虽然满嘴跑牙,但也是一个有意思的好人,他是掏心挖肺想对姐姐好,可惜穷日子限制了他。

单冬花回答:“屁!”

张孝德看着母亲说:“妈,你可能不知道,姐姐的大闺女是个哑巴。”

单冬花咬了咬牙说:“外头人不摸底,我是经见过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睁眼说瞎话,偷鸡摸狗,人想不到的事他都做得出来。骗吃骗喝叫人打过好几回了,每次打了都完好无损,人说小梅的女婿经打,恢复快,这也叫好名声?没个人样,谁都瞧不起他,你不要叫他姐夫,小心污了你的嘴。那闺女哑到什么程度?可听得见人说话?”

张孝德说:“听不见。长得好看,和洋娃娃似的。姐姐说他脾气好,骂他几句也不恼,也不还嘴。喜欢露头抛脸,虽然不下力气,要是家境好有背景,说不定也算是乡里的一个人才呢。姐姐有一天领着娃回家了,妈千万要认下她,姐姐心里一直牵挂着妈呢。”

单冬花的泪一下就溢满了眼眶。她可怜那哑巴外孙女,上天为啥不叫那个二流子变成哑巴,怎么偏偏就降到了还没来得及活人的娃娃身上。

娘俩不说话,看着窗外的槐树和枣树,秋风起了,成熟的枣儿被刮下来,有鸟啄食。娘俩共同回忆起了那些年孩子们在枣树下玩耍,刚放学回来的张孝德扔下书包跑出门,张小梅一下揪住了他:“你不做作业往哪跑?妈磨豆腐,我来管你,不做完作业不能耍!”

张孝德说:“去你的,你管我算老几?”

张小梅说:“你不做作业,我就是老大!”

“啊呀!”单冬花叫了一声,“小梅,浆开了,忘记了退柴。”

恍惚又觉得不是从前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从前日子里的话。眼前哪有女儿。

此时窗外老槐树上飞走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舍不得眼皮下的那一树枣子。张孝德走出院子扬手撵树上的麻雀。

单冬花也起身走出去说:“不撵了呀,叫它们吃,能吃几个枣子,肠胃加一起没有一颗豆粒大。”

张孝德看着单冬花走进西厢房,似乎对姐姐以往的恨已经消解一大半,这就是他善良勤劳的农民娘。

西厢房里,如今已经是用电磨豆腐了。豆香飘出来,顽固持久地弥漫在张孝德身体周围,是一股湿润感觉的香味,那香味催开了记忆的花,记忆被时间的铁锤夯实过多少遍,有生命从幼稚到成熟过程的痕迹。

“退柴!”

柴从灶火拽出来扔到了屋外,一股青烟。姐姐先用锅盛一盆豆浆,点一勺浆水于其中,再用这带了浆水豆浆一勺一勺点大锅里的,如此数回,豆浆一点一点清了,豆腐花一层一层地起了,待豆花凝成块,轻轻捞起集于一个大大的竹筛子,用勺子挤压成形。这时候屋外早已经站满了人等着起豆腐。张孝德记账,豆腐一块一块被取走了。眨眼工夫过去的景象已经模糊在大脑里,那些可都曾经接应过张孝德的呼吸呀,姐姐不在这个家了,这个家里还有姐姐曾经的记忆存在。

单冬花喊:“孝德啊,在外吃呢还是回屋里吃?”

儿子归队,娘亲的最后一餐饭似在从事一项艺术活动,那一声喊洋溢着一股爱意喜气。

张孝德说:“妈,咱在院里枣树下吃。”

单冬花踮着小脚端着碗送出门,张孝德迎上去要接过来,单冬花不让,屋里只要是男人,饭菜就得女人来端。张孝德便坐回到枣树下的石桌上。四样小菜青绿红白,一碟儿凉拌黄瓜,一碟儿红萝卜丝,一碟儿葱油豆腐,一碟儿春天的腌香椿牙。饭是小米稠粥,粥里煮着红薯、黄豆。吸溜一口稠粥下咽,有如往返于红尘净土,闹市幽谷,便觉得两腋下有清气浸润,鼻息之间,胸腹之间,腻烦全消了。单冬花看着张孝德的吃相,活人的精儿魂儿梦儿根儿全来了,她想她该原谅那个不孝的女儿。

回到家里时金平不在,空空的家中到处是母亲的影子和她的小包袱。张孝德的心极度惶惑,想起了去年农历十月初一,他回家给父亲烧五十年纸,准备提前把母亲接到北京过冬。临走时,姐姐欲把母亲扶上汽车,但母亲迟迟不出门,一定要姐姐到门外等。张孝德从窗户玻璃上斜睨着看到母亲在炕头的那口从来没有上过锁的木箱里翻来覆去找东西,好像一下没有找到,一脸的紧张。姐姐在院子里催促她,她也不急着出门。单冬花站在床边想什么,想着想着拍了一下头走到墙角的矮柜子前打开取出了什么才往出走。

卵崖底的人们看到单冬花怀里揣着一个小包袱出来了。张孝德知道那是母亲的宝贝啊,走哪都不离身,她已经准备好,恐怕是一时忘记放哪里了。单冬花在大家的搀扶下坐到了小车上,像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抱着她的小包袱不放。当天下午到达晋城,三天后,又坐火车来到北京。一路上,单冬花与那小包袱是形影不离,就是上厕所,也要带在身旁。坐困了,张孝德想替母亲拿一会包袱,单冬花都不让,说男人家粗心,给她弄丢了怎办?一路上张孝德老是开玩笑想知道包袱里装了什么,单冬花就是不说。

到家后的第二天遇见母亲在整理她那小包袱时,看到张孝德过来,她就停了下来,用包袱皮盖住里边的东西,不想让张孝德看到。时间一长,只要母亲翻动她那小包袱,张孝德就自觉地回避开,并且要儿子和金平也一样回避,深怕母亲多心。一段时间后闲聊,张孝德问母亲攒了多少钱,单冬花笑着说,就你和弟弟逢年过节给寄的那点钱。就是那点钱,我还要补贴你姐,还要用于看病,打针,吃药。你说说能有几个钱?你不是算计你给的那几个钱吧?

张孝德逗她说:“就是算计你那钱呀,你把钱花了我还算计个啥。”

单冬花一辈子算计着给子女花钱,轮到自己反倒花一分钱都心疼。

自从张小梅拖儿带女上门,被单冬花认下后,张小梅的女儿芬芬就跟着单冬花过日子。每一次二流子怂恿张小梅来看女儿总是两手空空,单冬花边数落边收拾一些家里多余的吃喝叫她带走,张小梅回去后就和二流子吵架,张小梅的大儿子虎子就在这样的吵架声中长大。有一次张孝德和张小梅长大的儿子虎子聊天,虎子说,小的时候,我害怕父母吵架,除了吵架他们平常不多说话。等我长大后,他们吵架成为我了解生活的一种途径。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到了以前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虎子说,有一次爸爸没有钱花了,周边的村子里已经不好下手去借钱,结果鬼使神差跑到了卵崖底。他先是唬弄村里的人他认识大领导,买农药买化肥小意思,他说认识商店里的采购,结果姥姥村里的人就筹钱要他买便宜货,村里的人满心欢喜等着,他拿着钱没影子了。秋天,卵崖底有人家说书,妈妈去看姥姥,结果被卵崖底人堵在了村口,不得法姥姥从家里取了钱还了欠债。爸爸再去卵崖底,好像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见了人家还家长里短套近乎,人家冲着姥姥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他还说,放别村的事情我早不管了,因为这是我丈母娘村里的事情,就跟我家的事情一样样的,就是为了你们村走后门的事情我把人家外村的人惹下了,人家去告我状,你们知道我有多费神费力,搭进去工夫不说,有时候事不由人,天王老子也只能干瞪眼。钱我是给他们了,你们不摸底,我敢在丈母娘的地盘上耍脾气,迟早要给你们弄,我不行还有我小舅子呢,我小舅子是北京人,二小舅子也当兵,那是谁的能耐,我小舅子的能耐。不缺你们那俩钱,你们不要下看我。卵崖底人觉得我爸爸好有意思说这些,但也似乎也构不成坏人,也没有人计较和纠缠他,可姥姥知道了就不依。爸爸居然回到姥姥屋子里顺手牵羊拿姥姥的东西出去顶账,姥姥一直防着爸爸,后来就防着妈妈了。

过年时全家在饭店吃饭,张孝德特意给母亲点了燕窝,母亲很喜欢吃,说好吃,金平说,一碗要五百块呢,当然好吃。母亲拿勺子的手哆嗦起来,看着张孝德说,你们真敢花钱,早知道我就不吃了。

单冬花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人哪敢作践钱,钱是长了腿脚的,你这样作践它就要往人家门上走了。

单冬花告诫张孝德,以后要节省,慢慢岁数大,要有些积蓄应急。社会不是四平八稳,有捣乱人作怪,想兴风作浪时,受难的常是小老百姓,手头没有积蓄,乱来了,日子难时国家大了,帮不上普通人只能靠咱自己。单冬花这一辈子最羡慕的人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不仅因为人家有知识还因为人家有国家给的工资,除了赞许之外,还有尊重在里面。记得第一次坐车到京城,单冬花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仿佛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张孝德说,城里也是你的家,没必要从心里就想着这是儿子的家,随随便便就好。单冬花不这样认为,她不想叫城里人笑话,这是谁家的老婆子,瞅瞅那窝囊样,那不是给我丢脸,是给儿子丢脸啊。何况家里还有儿媳妇金平,人家怎么看,人家是城里人,穿衣吃饭都有讲究,不能因为是乡下人就叫人家原谅自己。单冬花疼钱爱钱可也不吝啬钱。亲戚邻居有个红白大事,只要告知,不管三十、五十的,单冬花都要表示一个心意。每年春节,单冬花还要给孙辈们每人五十元压岁钱。外甥、外甥女,以及外孙女对她非常好,张孝德逗她让她多给一点,她笑着说,我一个没用的老人,他们不给我就行了,我还给他们?我这点钱还是你们给的,我不能拿你们的钱去充大方、做人情,给50元就蛮不错了。

每年的清明节前,单冬花总要给在外工作的两个儿打电话,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你们的死鬼爸,他不说话,泪在眼窝里转,是不是该给他烧纸钱了,可不能叫他缺吃少花啊。农历十月初一鬼节前,单冬花就提醒张小梅,该告诉你弟弟们了,天凉了,别人要笑话老张家没有后人了。单冬花早早把要烧的鬼洋准备好。因为两个在外工作的儿子根本就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而且是无神论者。他们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物质需求。单冬花认为,人死了是有灵魂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可以和自己的丈夫重逢,继续他们中断了五十年的生活,另一个世界更需要她的孩子们的关怀和照顾。多烧一些纸钱,才好有更多的积蓄,那些不愁吃不愁花的人是因为有钱,有钱好啊,钱多了人少生是非,人世间谁愿意过没钱的日子呀。从另一个角度说单冬花也是从子女们对待他们陌生的父亲的态度,来猜测百年后自己可能遇到的情形。

张孝德想起姐姐小梅说起的一件借钱事。有一次,张小梅家急需用钱,自己借不出就委托哑巴芬芬去借,单冬花对外甥女芬芬的疼爱家族中没人能比,但是,单冬花从不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说过多的温情话,她常说的一句话“宁给个好心,别给个好脸”。由于从小就过早承担了家庭负担,单冬花几乎没有读过书,仅仅在当时农村的扫盲班学会识数,认识的狭隘使得单冬花不可能用复杂的语言和她的孩子们做情感上的交流,但,这些并不妨碍孩子们感受母亲内心的感情。张小梅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哑巴女儿比划着要借200元。单冬花问做啥用?芬芬比划着买书。只要是读书的事单冬花常常不多去想。张小梅借了母亲200元,一年后还了单冬花两张新版100元。单冬花扔在地上说那不是她的200元,她的那200元是蓝色的,票面大,纸质好,割耳朵。而张小梅还她的软不拉塌的,还不起可以拖延时间,没必要拿假来充真。

这中间涉及到村上一个故事。

秋天,留守在家的老人们收完玉茭,就有大卡车来收购。卵崖底后村有一个叫王清建的老人,秋天卖玉茭得了2000元,王清建豁牙露口沾着唾沫数钱的样子大伙还记得,那是劳动得来的钱哇,也是人老了能给孩子们填补家用不是废人的自信。过年孩子们都回来了,王清建拿出钱来讨好儿子,结果发现钱是假钱。报案两年了,抓捕不下人。乡下收购玉茭的往来车多,谁都没有记住车牌号。哑巴吃黄连,这事情生生叫王清建种下病了。这件事的最后,卵崖底村的人见了大票都认为假的多。张小梅只好换20张10元小票,才算得到单冬花的认可。

去年单冬花八十大寿,之前张孝德问单冬花想要啥礼物?单冬花说,啥都不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就好。可私下里她和芬芬比划说想要一个金手镯。芬芬迅速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了张孝德。生日聚餐时,张孝德要金平给单冬花把金手镯戴到手上。单冬花笑着问大家,我是不是老财迷?还管你们要东西,手老成这样戴啥都难看,其实我就是满足一下你们孝顺我的心哩。

生日过后单冬花把金镯子送给了金平。金平不解。单冬花说,你是有功劳人,你为张家生了后代,计划生育政策把人口降下来了,可也把咱的传统降没有了。这金镯子不是要给你,是要给我未来张家的孙儿媳妇,我就怕我哪天来不及交待闭眼一走,心事未了,我见了你死鬼爸,第一句话是要报喜,你爸也好知道我给了他张家孙孙礼物呀。金平认为婆婆传统,这事要传出去会惹弟媳不高兴,弟媳养了两个女孩,女孩也是后代。单冬花说,长子长孙,皇帝家都偏心,我是小老百姓,我就认继承主业的人。

张孝德越想越不自在了,母亲一辈子的钱都在里面,母亲不说真话是因为她老了啊,人一老就变得和孩子似的,会任性,跟这个世道争理,会觉得自己幸苦一辈子,老了没有用了,但是我还有钱,还能过年过节给孙辈发压岁钱,还能理直气壮说话。她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我连累不了你们,我能够养活我自己,我够花了。那是因为她不用为钱的事情犯愁,她藏着钱就是藏着自己的老年尊严呢。

多少年贫苦生活煎熬,钱对于这个家来说简直太重要了。单冬花对生活没有多少要求,就怕没衣穿没饭吃。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钱。记得弟弟不上学又不想在农村待着,想要外出打工,相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出去,年底回家时,领队算账少算了二十块钱,母亲要弟弟去要,弟弟不去,说丢人。母亲自己要去,弟弟又拦着不让。母亲就一遍一遍自言自语,神经质地唠叨,她的表情凄苦,情态悲凉。后来领队人送来多算的钱,弟弟还埋怨母亲心眼小。母亲在电话里和张孝德据理力争说,二十块钱是你们小时候半年的学费,我要起早搭黑磨两个月豆腐才能赚得来。

回想母亲这些事情,张孝德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把那小包袱寄存在家里,或让姐姐为她保管。她不放心啊,若放在自己家里,一旦小偷入室行窃,那还了得?放姐姐家更不是上策,那二流子姐夫越老越不学好。放信用社也不好,包袱里是救急钱,一旦有个头痛脑热,急用钱时还得去信用社取,乡下的信用社存钱老是叫人存几年期,说利息高。你急用时他说期限不到。求人不如求己,实在搁不住和他们费嘴,还是随身带着,方便、放心、踏实。

去年,大年初一早晨,单冬花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钱对张孝德说,你买了房子,金平又做美容,花了不少钱,在北京花费太大,离开钱一天都没法活,这是3000块,给你补贴家用,另外500块是给我孙孙的压岁钱。不是我偏心,孙孙的压岁钱就该比孙女的多十倍,这世界是男人的天下,我要是不力主把你送出山,你哪能有工作赚钱,哪能把你弟弟和姐姐的孩子们带出去。你们说我偏心,说我对你姐不好,多少好能满足那二流子的胃口。女人的眼窝浅,但妈的眼窝不浅。

张孝德和金平当时坚决不要。单冬花说,这钱都是你们平常给我寄的,我平素也舍不得花,况且现在国家政策好,我每年还有一千多块低保,一千多块养老钱,足够平日开销了。你们寄给我的钱,我也是为你们暂时保管一下,等我不行了,再交给你们。倒是孙孙高兴得喜滋滋的,把那500元压岁钱接了过来。孙孙说,我虽然已二十五岁,毕竟还在上学,所以奶奶给的压岁钱还是要拿的,那是奶奶对一个未来延续张家香火人的祝福啊!

包袱丢了,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对单冬花都是陌生的。包袱里装着单冬花低下头走进去的岁月,那岁月里有她过日子的欢愉和秘密。张孝德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他要去做一件事,或许对母亲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天蒙蒙亮时,就有人起床了。车窗外闪过的田野上,寻不到早春的绿。远处除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一概是枯草的黄色,有一种漫漶的苦涩。单冬花贴着玻璃看窗外,行驶中的火车被山地上的荒凉忽略了,无法感觉到真实速度,车停在高平站,卧铺车厢里只剩下了单冬花和张小梅母女俩。走道里的人开始洗漱吃东西,大家似乎因为起得过早以及一路颠簸,就快到终点了而兴奋,尽都灵醒着享受这一刻的热闹。

张小梅问母亲是否要喝水,单冬花不语。

突然单冬花转过身子说:“就咱母女俩了,你说我的小包袱是不是你手迷糊了放进你的旅行箱里?”

单冬花脸上一副沮丧的模样。话语中虽然带着求助但是有不信任包含在里面。这样的表情和问话触痛了张小梅,内心有一股火气开始突突冒,母亲这句话意味着打开旅行箱时撕破了亲情的脸。

张小梅提起箱子放到距离单冬花最近的地方。“你打。你是妈。啥事都由你先做!”

真要打开了未免残忍。闷闷地一阵子过后,单冬花说:“我不碰你的东西。”

强烈的自尊取代了彼此动手的欲望。单冬花想让闺女说真话,但张小梅就是不说。

母女俩相对而坐,张小梅突然就觉得包袱丢了好,丢了省心。她之所以隐约地嫉恨母亲,是嫉恨母亲那没有节制没有理性的爱,谋杀了自己的前程。母亲对儿子的溺爱,造成了她对学业的懈怠,从而使她的前途一片暗淡。

张小梅突然醒悟了,母亲从来就没有想到那包袱是真丢了,而且是一直怀疑是自己装到旅行箱里了,母亲的这种想法多么地可笑!尖利的声音已经顶在了喉咙处,就在要发作的当下里,张小梅看到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模样:疲惫、憔悴、枯皱、蜡黄,张小梅的心一下软了,母亲眼睛里枝蔓一般的怀疑和不信任,她不能去阻挡,丢了的包袱已经丢了,由她去怀疑吧。

对峙过程中单冬花别过脸不看张小梅,果然在她的预料之中,闺女不敢打开箱子。单冬花多么想这个女儿跟上那个二流子不要学坏,管了小管不了大,到底是吃谁家像谁家的人啊。

张小梅猛然倒下,用被子将全身蒙起来,单冬花看到埋在被子里的身体在微微地起伏。她在哭。单冬花心中一阵震动,哀哀地想,好过了那二流子,不用再说了,丢了的东西就让它永远丢了吧。当泪水顺着单冬花的脸颊滑下来时,她立刻有了一种勇气,她要见了那个二流子时腰身挺得直直的。

火车在音乐声中缓慢停下来。到站了。

单冬花自己穿好鞋,站起时有一阵晕眩,是一宿没合眼的结果。张小梅掀开被子提起地上的旅行包让单冬花先走,母女俩不说话用身体示意,一前一后随着人流走往出站口。

从远处单冬花就看见了那个二流子,他吆喝着:“便宜了,便宜了!大优惠,经济又实惠,过了这一时,就没了这好货,买了是享受,不买是后悔!”张小梅怯怯地看了一眼单冬花,单冬花装了没听见。一个保安走过去要撵他离开,他嚷着:“接人哩,接我丈母娘和媳妇,我这是捎带咧。”他细着脖子冲着这边张望,蛇一样拧着脑袋。这才是丢包袱的罪魁祸首呀。

单冬花无法想象自己的闺女是如何和这样一个人共处的。二流子在笑,递给保安一支烟,人家挡了回去,他捏着烟嘴嘴和驱赶自己的保安搭讪,脑袋往这边张望,看见了,跳高了往这边招手。张家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呢!小梅啊小梅,你看那卵崖底的女娃,刚刚长成了桃红,水格灵灵的时候,便要于村口上,在那唢呐声中,被好人家接了去,那卵崖底的男娃,懂得地里的活路了,肩上知道担了生活的苦重了,便立在村上,盼望着吹着唢呐娶回一个好女娃,一年四季里,卵崖底要送走和娶回来多少新人,自己养大的闺女扯着没皮没脸的哭就那样叫那个二流子拽走了。闭眼睁眼,醒着梦着,什么时候我还敢去村口看人家娶亲,你把你妈吊在卵崖底人的嘴上,你可知跟上你,妈的头上落下多少笑话,你活得扎眼啊小梅!

二流子跑过来一边喊:“找见了,找见了。”一边要搀扶单冬花。单冬花甩开他伸过来的胳膊。

二流子说:“北京的警察就是有能耐,妈啊,你出门时丢了包袱,到家时就找见了。”

单冬花停下很认真地看着说:“包袱呢?”

二流子说:“包袱肯定回不来,包袱又没有长脚。不过,妈呀,钱回来了。”

单冬花说:“我不信。你是哄鬼呢。”

张小梅说:“你快把经过说说?”

二流子说:“经过是你们经过的,我哪里知道经过?我只能告诉你们钱回来了。现在就在我口袋里,我准备和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转借一年半载,我好买辆电动三轮车跑路。”

单冬花说:“你把嘴张得大大的再说一遍?”

二流子缩了缩脑袋:“不说了还不行。说错了还不行。”

单冬花要过二流子的电话要给张孝德打。二流子取出电话来说:“我来拨。”

电话响了一下,他就放了。

张小梅说:“怎么打着就放了?”

二流子是怕浪费电话费,等孝德打过来。

张孝德为了让母亲不再因丢包袱的事而难过,他和弟弟商量立即打到家在晋城跑三轮的外甥虎子银行卡上15000元,并让外甥虎子告诉姥姥,他们通过警察,当天上午就找到了捡到包袱的人,要回了15000元,剩余的钱作为感谢费用送给了那个捡到包袱的好心人。张孝德再三叮嘱虎子,千万不敢说漏嘴。哪知当时正好虎子的爹二流子在,一定要自己去做这件事。虎子不放心,从银行取出现金,本来说是要和二流子爹一起来车站接姥姥,因有货要送怕耽误接站就叫自己的二流子爹来接。虎子安顿二流子,把他姥姥接下火车后,第一时间告诉姥姥这个失而复得的“特大喜讯”。二流子取了钱心花怒放,放嘴上“噗噗噗”亲了几口,他需要演一出戏把这钱想法子弄到手,他太需要钱了。面对钱他没有别的出路,睁眼闭眼,脑子里老有幻觉,这钱该是自己的。

电话里,张孝德用另一个版本告诉母亲:都是我们自己不小心把包袱丢到了车上,被一个好心人捡上,他通过派出所找到了我们,包袱里的东西都完好着呢。单冬花不信,说,包袱里的东西你都清点了?

张孝德说,清点了,零票都换成整钱了。

单冬花说,我那些信封里还有东西呀,千万不敢丢了,你可放好了?

是什么东西呢?张孝德一时语塞。假装手机信号不好问,妈,听不清你说话呀,你说啥呢,我听见你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到底是想说啥呢?

单冬花说,那信封里一多半不是钱,是你的信呀,是你当兵时寄来的信,我百年后是要带给你爸,也好叫你爸知道我是怎么养大他的两个儿呀。

张孝德拿着手机无声流着泪应答,都在,妈,钱在信也在。

单冬花开始是半信半疑。张孝德突然想起来自己拍过一张姐姐打开包袱后的照片,急忙把姐姐处理掉,发一张彩信到二流子的手机上。单冬花看着这张照片,照片里包袱打开,信封散落在包袱皮上。半天后单冬花感叹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四月,田野已经泛青了,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破土而出,一场雨后,就算是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被洗过的草花在田野上蓬勃得越发妖艳多姿。单冬花坐在自己的菜地里,空气里有清香袭人,地畔上的桃花杏花开了,山水便要柔软起来,明丽起来了。儿子张孝德电话里说,秋天过后,要把她接到北京长期住。单冬花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日子,离开就意味着再也看不见生活过一辈子的乡下了。不舍得,不能做主的恍惚感,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和城市里比较,卵崖底矮矮的,山谷里有顺势而下的溪流,整齐的庄稼地有粪堆稀稀拉拉撒开的印子,满山遍野铺着直戳戳的阳光,坐在土坎上,单冬花的回忆被引发又被切断,所能够想到的,是害怕秋天离开家后自己一去不返。从前是儿子常回家,现在日子好过了,老人要跟着儿子走,一辈子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田野,季节一到,今生她注定是不属于这里了。她的眼神穿过山山脉脉,丈夫就埋在对面的凹里,要离开世界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挽着自己的小包袱去,包袱里有她碌碌一生的不满和无奈。

山坡上数百只羊朝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乍看过去一切都是静止的,像紧紧贴在地面上的图案,就好像看不见的四季微妙的变化,其实,时光都从身边溜走了。儿女大了,各自有所着落,过日子总让人伸不直腰,习惯了一种动作,再想改变有多么的难,可谁能知道单冬花多么不想改变啊。她不想离开家,哪怕那个二流子再不争气,可那都是乡下的滋味。

远处有三轮车开过来,在辨认不清的田野和路中间朝着自己开过来。单冬花的心突然急速跳了起来,那是二流子开着啊,他哪里来的钱呢?车开到缓缓站起来的单冬花跟前,二流子从车上跳下来说:“妈,我扶你上车,拉着你咱回卵崖底村绕一圈,我虽然不能和小舅子张孝德的两头平卧车比,可和村里那些没用人比,我也握着方向盘呢。”

单冬花说:“你哪里来的钱买它?”

二流子笑着,想到单冬花往日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就想和这个丈母娘开个玩笑。

“妈,人生无非是吃吃苦,受受罪,讲讲排场,丢丢人。我是丢人丢尽,可排场还没有讲过啊。你只管上车,不管买车的事,我就想在卵崖底扳回我的名声来。”

单冬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人家的脖子上都长着脑袋,都知道有个脸面,就你横着脖子,不怕卵崖底人笑话。你告诉我车钱从哪里来的?”

二流子说:“你有儿女孝敬,难道我就没有儿女孝敬!”

听完话单冬花扭身就走。

二流子突然觉得钱就是一个人的底气,花钱讲排场,我现在是开着蹦蹦车,还穿着西装哩。哪有丈母娘瞧不起女婿三十年的事,怎么说也不能在她面前丢了一跺脚四面掉土的威风。单冬花在前面走,二流子在后面开着车慢慢跟着。二流子突然想到了丢包袱的事,丈母娘怀疑自己的闺女,闺女在丈母娘家得到啥了?既然怀疑我就直接告诉她。

二流子冲着单冬花的背影说:“我能买下这车,我还得感谢妈,没有妈,我买啥车,生米做成熟饭啦。”

单冬花站在了路当央,一下就转过身来:“你也算人?你只能算一个活物!你把那信给我,就知道你们合谋来哄我。狼怎么不吃了你,吃了你舔干你的血泊泊。”

二流子见单冬花真生气了:“妈,你小农意识太重,你真相信啦?”

单冬花弯腰捡起地上去冬留下的干牛粪照着二流子的脸扔了过去。二流子一边倒车掉头一边喊:“我怎么就不能和你开个玩笑呢?你怎么就老是看不起我呢?我就想孝敬你一下,明知道在你张家连个脸熟都混不上,我偏偏屎壳郎变知了,自讨没趣。”

车跑远了话传过来:“我也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哩!”

单冬花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张孝德打电话,电话那头接起来时心反倒哆嗦了一下:“孝德呀,妈没事,就想告诉你,二流子是个不知饥饱的饿死鬼,越吃越饿,越饿越吃。都是他教坏了你姐,咱张家水不深,你可不敢叫石头露出头顶呀。”

张孝德说:“妈,发生啥事情了,没头没尾的一段话?他欺负你了?”

单冬花紧着说:“他哪敢欺负我,妈没事,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放下电话,单冬花望着屋外,看得景物朦胧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站在她的屋门口,身后的暮色同样朦胧了他,他看着单冬花说:“秋口上你一走哇,能说话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老人闪过后说:“那些果树上的熟果子,秋天连个糟害它们的娃娃都找不见了。”

天空下着雨,雨不大,雾霾很重,更没有电闪雷鸣,张孝德讨厌这不大不小的雨,它不利不爽,最挫伤人的锐意。翻阅微信时看到了打开的小包袱照片,想着这件事情,觉得那个捡到包袱的人,哪怕光归还母亲保存了二十多年的信也好。想到这里,心头一热,就再次拨打大姐的手机号。让张孝德没有料到的是,电话竟然打通了,但没人接。

张孝德一阵狂喜,再打,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的二外甥虎英的声音,他说刚才他在扛水泥,没听到电话。

张孝德说:“你妈把电话给了你?”

虎英说:“我妈说,这电话她这辈子都不用了。叫我换个号,我办号时发现卡上还有钱,等钱打完就不用了。大舅,我回头告诉你我的新号。你有事吗?”

张孝德说:“没事。嗯,你不要和你妈说我打电话了。”

迟疑了一下张孝德又说:“以后多孝敬你妈,她这一生不容易。”

张孝德看到窗玻璃上映着他的面孔,想哭,可这张脸已经回不到童年。

他翻阅书柜找出一沓旧稿子,坐在书桌前,他在想,二十多年前给母亲写过的信里都是什么内容呢?那些内容他是彻底忘记了。

张孝德提笔写下一行字:妈,我在部队想家了。

接下来呢?文字还能在一个人的疼痛中生长么?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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