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记:海外汉学与近代中国语言变迁
2016-02-01
2015年在北外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与厦门大学文学院联合召开的“第七届世界汉语教育史国际研讨会”上,我结识了李无未先生。他是做音韵学史的,一直致力于中外汉语音韵学史研究。在会议上看到他主编的大型海外汉学文献《日本汉语教科书汇刊(江户明治编)》60册精装书摆满了一桌,十分壮观。这套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丛书汇集了日本江户至明治末期出版的珍贵汉语教科书和工具书文献134种,是国内学术界首次出版。它的出版,弥补了世界范围内日本汉语教育史乃至日本汉学研究文献的明显缺憾和不足,对于研究汉语史、汉语方言史、汉语学史以及世界汉语教学史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谈到汉学与近代中国语言学的关系,我们两人看法非常一致。在这一期的“汉学一家言”的文章中,他开篇便说“多少年来,一些人习惯性地认为,中国的汉语史就应该由中国学者利用中国的汉语文献来研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为什么?你想想看,中国人嘴里说的是汉语,中国人用自己的汉字记录了自己的语言,久而久之,就成了中国自己的汉语文献。当然人们也相信,只有中国人才能凭语感最准确地理解中国汉语文献,不用自己国家的汉语文献研究汉语,难道还需要用别国的文献研究汉语吗?”应该说,这样的想法是大多数做语言学史人的看法。这样的看法符合中国近代语言的发展历史吗?显然不符合。
因为中国文化是一个不断与外部文化相交融而发展、变化和丰富起来的文化,这样在语言上自然也是如此。王力先生在《中国语言学史》中说“中国语言学曾经受过两次外来影响,第一次是印度的影响,第二次是西洋的影响。前者是局部的,只影响到音韵学方面,后者是全面的,影响到语言学的各个方面。”王先生在谈到近代中国语言受到西洋影响时是从晚清说起的。实际上,这个影响要从晚明开始。晚明来华的传教士,为了适应中国环境,他们首先致力于学习中国语言。为了直观地记录语言的发音,他们发明了用罗马字符给汉字注音,由此产生了汉字系统的拉丁字母注音方案;为了满足西人学习汉语的需要,他们编写了带有西人汉语研究印记的中文语法书和汉—欧语言的汉语词典;为了表达新的思想,他们创造了一大批新的词汇。近代的中西语言文化交流就此拉开了帷幕。从16世纪至19世纪末,来华传教士、欧美新教传教士、欧美驻华外交官、海关洋员等西人的汉语著述传统,延绵300余年而不绝。
研究西方早期汉学史,汉学家们的汉语研究是其重要的内容。这样的研究作为汉学史研究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西人的汉语学习与研究又直接影响了中国近代语言的变迁,1929年10月,罗常培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三分上发表了《耶稣会士在音韵学上的贡献》一文。他高度表扬了明代来华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等人,认为他们为汉语语音的研究立了大功。因为他们用了罗马字给汉字注音,还用了罗马字标记汉语官话语音,这在中国肯定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这样,西人的汉语研究就从一种外学变成了一种内学,本来是外国人为学习汉语所做的研究,结果开始影响汉语本体的变化,并最终使汉语从古代形态变为现代形态。由此,海外汉学研究就和中国本身学问的研究成为一体了。
从语言学上来看,这也是件大事。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把与语言有关的因素区分为“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认为语言的“外部要素”不触及“语言的内部机构”而予以排除。他说:“至于内部语言学,情况却完全不同:它不容许随意安排;语言是一个系统,它只知道自己固有的秩序。”①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46 页。语言是一个同质的结构,语言学主要研究语言内部稳定的系统和特点。这样,他们把语言的外在因素放在了一边,对语言的变异不太关注。
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的认识始于19世纪。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语言接触成为语言学研究的热门话题,甚至要成为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同时,社会语言学也开始关注这个问题,语言的“外部要素”也成为历史语言学主要内容的一部分。如剑桥大学1977 年出版的《历史语言学》(Historical Linguistics, Theodora Bynon)一书的上半部分讨论的是“语言发展模式”(models of language development),下半部分讨论的是“语言接触”。1996 年英国学者R.L.Trask 出版的《历史语言学》中的一章,题为“接触,语言的生和死”(Contact and birth and death of language)讨论语言的接触。
这说明语言的变化并不仅仅在内部因素,外部因素也有着重要的作用,即语言接触引起的变化。语言接触是通过语言使用者来实现的,因此,它和人群之间的互动有关。现在国内研究语言接触的学者大都在研究中国方言之间的接触和相互影响,这当然是对的。但对汉语的变化影响最大的是汉文化两次与外部文化的交流:一次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对汉语的影响,一次是晚明后基督教传入对汉语发展产生的影响。
学术界对佛教传入中国后,特别是在佛经翻译中梵语对汉语的影响研究已经比较充分,而对基督教传入后,以罗曼语系为代表的对汉语的影响与此相比还显得不够,亟待深入展开。由此,引出研究西方人早期汉语学习研究的议题。
历史语言学说明,在语言接触中大体有三个阶段:语言接触—语言影响—语言变化。罗曼语系所代表的西方语言系统在和汉语接触中对汉语的影响是一个逐步展开的过程,从晚明到晚清,从民国到现在,历经四百年之久。学术界对此已经有了初步的研究。汉语和罗曼语所代表的西方语言的接触对汉语产生了四个方面的影响:
1.词汇影响—罗常培先生将语言接触中的词汇变化称为“借字”,他说:“所谓的‘借字’就是一国语里所羼杂的外来语成分。”这方面学术界已经有了很好的研究,20世纪的高名凯先生,史有为先生等都有著作,但他们对近代以来的基于中西文化交流基础上的外来词研究不够,这些年马西尼先生(Federico Masini)、内田先生、沈国威先生在这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受到学术界的关注。
2.语音影响—罗常培先生的《来华耶稣会士在中国音韵学上的贡献》做了开创性的研究,至今这仍然是一个待开拓的研究领域,特别是像顾炎武、刘献廷等明末清初的考据学家在音韵学上的研究和传教士音韵研究的关系仍有待深入。从王征和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后,汉语的注音系统开始逐步地变化,到现在汉语拼音已经成为汉语学习的一个重要手段。近年来张卫东先生的研究很值得关注。
3.语法影响—汉语语法是传教士首先开始编撰的,从卫匡国(Martino Martini, 1614—1661)到万济国(Francisco Varo, 1627—1687),再到马若瑟(Joseph Marie de Premare, 1666—1736),最后到新教来华传教士的汉语语法编撰,这成为西方汉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学术传统,而直到1898年马建忠才编写了第一部汉语语法,语法研究由外到内,中国近代语言发生了重大变化。
4.词典的编撰—中国自有双语词典编撰的传统,在四夷馆中也有一系列这样的词典,如最近出版的刘迎胜先生整理的《回回杂字》就是元代的波斯语与汉语的双语词典。但中文与罗曼语系统接触后所编撰的双语词典则起源于传教士,从利玛窦、罗明坚(Michele Ruggier, 1543—1607)所编撰的《葡华词典》到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arrison, 1782—1834)所编撰的浩大的《英汉汉英词典》,这方面他们留下了一批有重要学术价值、至今尚未系统整理的学术文献。以上所有这些变化都是由于传教士来华后,欧洲语言和中国语言接触后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
这样我们看到,如果弄清近代中国语言学史,近代以来基于中西文化交流基础上的语言接触的历史是一定要搞清楚的,如果这一段搞不清楚,我们无法说清中国近代语言学史,语言研究需要有历史性的眼光,加大对语言接触的研究就十分必要。
在语言接触中语言发生变化,这点已经得到承认,但如何研究各种语言的变化?就汉语来说,我们如何展开近代汉语中的这种语言变化的研究呢?如何在这样的研究中揭示出语言接触中的基本理论问题呢?这是我们要考虑的。
目前的研究主要是共时性研究,即研究一个时段的语言接触所造成的对汉语的影响,这是正确的。因为,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是建立在历史基础上的,没有对一个一个特定时段,即语言在其共时态下的变化研究,我们根本无法概括出中国近代语言的历史性的变化。因此,现在对基本文献的收集和整理,对重要文本的具体研究都是很重要的。
但语言的变化不仅需要聚焦每一个特定的时段,更需要从历史的角度考察语言接触过程中,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之间的互动关系。徐通锵先生提出语言的变化是“有序异质”,在有序和无序中逐步发生变化。现在在语言接触的研究中对19世纪后西方语言对中国语言的影响研究比较深入,对晚明后耶稣会来华后对中国语言的影响研究相对薄弱。实际上近代中国语言学史的研究应该从晚明开始,从晚明到民国这三百多年应该作为一个整体去研究,探讨语言接触对语言变化影响的机制问题。“具体而言,在语言接触过程中,到底哪些因素对语言的变化起到制约作用?不同因素对语言变化的制约力如何?语言接触究竟是怎样导致语言变化的?只有对这些问题有了比较充分的认识,才可能解释语言接触所引发的语言变化机制。”①王新远、刘玉屏:《论语言接触与语言变化》,载薛才德主编《语言接触与语言比较》,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年,第35页。参阅张西平、杨慧玲编:《近代西方汉语研究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李葆嘉:《中国转型语法学:基于欧美模板与汉语类型的沉思》,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王立达:《汉语研究小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
所以,语言接触的研究对研究近代中国语言学史是很重要的。例如,我们现在清楚了西方人早期的汉语语法研究的基本脉络,但这种外部的因素是如何逐步进入到中国内部的,从而形成了现在中国语言的研究,我们看的不是很清楚。语言接触一般认为亲属语言之间的影响比较大,非亲属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要小些,但我感到中国近代以来在语言的接触中似乎非亲属语言对中国语言的影响更大些,梵语是曲折性语言,罗曼语系也是曲折性语言,而汉语是典型的孤立型语言,用虚词和语序而不是词尾屈折变化来表示语法关系。但经过与梵语和罗曼语的接触,特别是近代以来欧风美雨的洗礼,汉语书面语已经相当的欧化。这些都是汉语史研究的重要内容,都要做对比语言学研究方能说清这些问题。
《国际汉学》一直把“世界汉语教育史”作为基本的栏目,这一期我们也发表了王铭宇、沈玲、方环海等人的文章。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一期我们将这个栏目改为“汉语史研究”,这标志着我们对西方或东方的各类汉语研究文献和材料,不再仅仅将其看作“域外”的学问,而且也将其看成我们自身的学问。这样,我们对中国自身的学问就多了一个新视角,如无未先生在文章中所说“今天的汉语史研究,无论是以“域外”之“眼”,还是以“域内”之“眼”,都不可能整齐划一。无论是研究理论还是研究方法,抑或是研究文献,只有多元并存,多元共举,才能对汉语史研究有新的创造。无论是颠覆式创造与模仿式创造,还是抛弃式创造与拓展式创造,对于汉语史研究来说,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不可轻易否定。”我们欢迎对近代汉语变迁研究感兴趣的读者来稿,这个栏目我们会一直办下去。
2016年7月22日写于北京阅园二区游心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