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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让我的生活像牡丹般绽放”—英国作家艾克敦与北京*

2016-02-01

国际汉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北京

20世纪上半叶,尤其是“一战”后到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前的1937年,是西方人来华旅行或旅居的黄金时期。笔者曾经调查了1919—1939年间来华英国人的游记,据不完整统计有七十余部,其中大部分人的足迹都踏进了北京。在此期间,先后来京的西方文化名人有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杜威(John Dewey,1859—1952)、门罗(Paul Monroe,1869—1947)、理查兹(I.A.Richards,1893—1979)、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等人。本文拟重点讲述英国作家、历史学家艾克敦(Harold Acton,1904—1994),其牛津同窗与挚友奎奈尔(Peter Quennell,1905—1993)、拜伦(Robert Byron,1905—1941)、希特维尔 (Osbert Sitwell,1892—1969)也在同一时期先后来华来京,并分别写有《从东京到北京走马观花》(A Superficial Journey Through Tokyo and Peking, 1932), 《从俄国到西藏》(From Russia to Tibet, 1933), 《跟我逃离!》(Escape with Me!1939)。艾克敦是其中对北京或者说中国文化最念念不忘,或者说最热爱的,其中国之旅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回忆录《一位爱美者的回忆录》(Memoirs of an Aesthete, 1948)、一本专门描写西方人在北京生活的小说《牡丹与小马驹》(Peonies and Ponies, 1941),大量的信件手稿(目前藏在耶鲁大学),以及四部中国文学作品的译著。

1932年1月,艾克敦开始了其东方之旅。他从巴黎出发,途径美国东西海岸各地与夏威夷,而后前往日本。由于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嚣张,同时他对日本文化评价不高,兴趣不大,故稍事停留参观古迹、欣赏古典艺术后,便途经朝鲜来到中国。①Harold Acton, 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 Faber Finds, 2008, p.255。该作品引文的页码此后将在正文引文后的括弧里直接注明。本文的英文引文均为笔者所译。作者在回忆录中直言,是亚瑟·韦利(Arthur Waley)的《源氏物语》与“能剧”译本激发了其对日本文化的兴趣,然而“在日本军队威胁中国之时,我除了领略其历史文化古迹外无意多看日本。其现状让我厌烦。我完全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是挑衅的渊溯”。(255)他先进入东北,即当时的伪满洲国首都沈阳(Mukden),迅即转入关内。他说:“在通往北京的路上,中国古老大地的粉尘一直吹拂着我的全身……无边的平静降临,就像置身于罗马的乡村。非常奇特,我感觉回到了家乡。”且宣称:“看看这个国家[指中国]是我多年的夙愿。”(275)1932年5月底,艾克敦在北京小住一段时间后,去南京、上海、广州、澳门、香港等地旅行。他回到北京已是1932年的冬天。他是如此描写重回北京后的感受的:“在伦敦,日常生活把某种分裂强加到我的头上。而在此我的日子头尾相连,没有割裂。我不必让自己跃入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因为我感觉已与环境融为一体并很容易就安顿下来,如鱼得水。我再一次属于我自己了。”(323)显然,艾克敦在北京找到了其精神家园。于是,他就聘请了一位北京本地人教自己北京话。为了免受打扰,他决定要远离那些对中国缺乏热情的欧洲人,搬离使馆区住到胡同(2, Kung Hsien Hutung)里去。

艾克敦的东方之旅开始时年仅28岁,此时他已大学毕业(1926),六年前在牛津的基督学院读的是现代经典。在大学里他是位比较活跃的学生,酷爱诗歌并进行创作,创办了前卫期刊《牛津金雀花》(The Oxford Broom),曾在寝室的阳台上拿着扩音器绘声绘色地吟颂自己的诗作。(119)②据作者的回忆录称,第一部诗集《水族池》(Aquarium, 1923)出版后即获成功。关于艾克敦用扩音器朗诵诗歌,根据其本人的回忆:“因为我并不故作谦虚,恰如我在其他方面也从不虚伪,再说我有个好嗓子,所以只要有人让我朗诵这些诗[指《水族池》],我从不退缩,而且还要通过喇叭绘声绘色地给喊出来。”(119)其友人John A.Wood在其《诗人艾克敦》(“Harold Acton as a Poet”)中基本沿用了艾克敦上述的说法:“这部诗集在艾克敦上牛津一年级时出版,即刻获得成功,诗歌本身以及诗人用扩音器高声朗诵,都是成功的重要保证。”参见Edward Chaney and Neil Ritchie, eds., Oxford China and Italy.Writings in Honour of Sir Harold Acton on his Eightieth Birthday.Florence, 1984, p.27。但其另一位友人Christopher Skyes在其《一位牛津爱美者》(“An Oxanian Aesthete”)中增加了新的内容:“直至今日,有人还记得,因为他感觉牛津大学里的本科生对艾略特的诗歌重视不够,便在公共场所用扩音器背诵《荒原》。”参见Chaney and Ritchie,eds., op, cit., pp.61-62。毕业后到来华前,他来往于巴黎与伦敦之间,做着作家梦,并无固定职业。此时已发表的作品有三部诗集、一部小说、一部寓言故事以及一部历史学译著与一部历史学著作,不过以上作品均不涉及中国。

如果说艾克敦的东方之行是把中国作为其重要的目的地,但他最终选择北京作为其寓居七年的处所则并非预定计划。他说:“我在做出定居于何处并学汉语的决定之前,计划先看看上海、广州及其他城市。”(275) 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艾克敦寓居北京达七年之久?

一、《一位爱美者的回忆录》:艾克敦仰慕北京文化

《一位爱美者的回忆录》(1948)是艾克敦于1939年离京返欧后写就的,从自己的童年一直写到离京前夕,中国之旅占据该著作六个章节。回忆录里记载了艾克敦刚来北京时常去的地方有故宫、城墙外的乡村、西山上的寺庙、经营古玩的琉璃厂;关注的方面有人力车夫、路人、四合院、收藏品、穿无袖高领旗袍的女性,而对外国人集中的、显然生活会更加方便舒适的使馆区(Legation Quarter)却感到厌倦。

艾克敦说自己进入北京城的感受类似于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踏进永恒之城罗马:“沉浸于迷醉之中达数日后才开始安下心来做冷静仔细的调查。”北京的干燥空气让他兴奋,于是他呆不住了,即刻动身去参观紫禁城。他赋予了这个帝王宫殿最高的赞赏:

除了梵蒂冈之外,凡尔赛宫、皮蒂宫(Pitti)③指坐落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皮蒂宫的艺术长廊及博物馆,又称皮蒂画院。参见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488页。以及我能看到或想象到的任何宫殿群,在富丽堂皇方面都与这个布满开放庭院和亭台楼阁的大型城市无法比拟。在我们的时代,人类的技术还从未造就过如此庄严而广阔的和谐建筑群。每一个庭院与其周围楼宇的比例在我看来堪称完美。天空难得地成为了建筑设计的一部分。金色屋檐的大曲线如同宝石圣餐杯托住了湛蓝天空。虽然建筑物体积硕大—半闪光的屋檐,半圆柱的门廊以及大理石的栏杆,但显得轻盈而优雅。屋檐非但没有让这些建筑往地上沉,反而让它们有飞升的感觉。因此,整个布局具有了一种向上的精神品质。巨大的土墙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其色彩随着一天时间的变换由淡粉变为深红。(276)

然而,艾克敦也看到今日的紫禁城已今非昔比。自从末代皇帝被逐出后,许多房屋被封闭了,木结构上的孔雀蓝与绿颜色正在剥落,柱廊上的深红色漆在爆裂。整个紫禁城除了若干位被高大的建筑映衬得非常矮小的守门人外,没有了一点人气。他感叹道:“这个曾统治中国的奥林匹斯天国如同沙漠中的金字塔荒废着。”(276)他刚看完一个小区域就到了关门的时间了,便决定每天必来,每次看不同的区域。他自称为“无足轻重的入侵者”,为之敬畏而惊叹!

紧接着,他描写了北京的街市与民居(四合院):

宽阔的大街一望无际。大街上许多古老的商店带有阳台与精心雕琢的门面,上头还插有高大的旗杆,这是皇家特许[经营]的遗存[标志]物。商店的后面是四通八达的胡同,到处是垃圾堆和杂种狗,显得极不整洁。但在红门后却是凉爽的庭院,有树有花有带纸窗的小楼,影壁或雕墙严格地把街市关在门外,并拒绝不速之客入内。(277)

北京确实有诸多让艾克敦流连忘返的地方。这不止于城内,还有城墙外的广阔天地。在他看来,它们在视觉与神经上给予人们美丽与宁静,其秘密激起了这位来自西方世界年轻人的探索欲,因为他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藏身于西山深处的佛教庙宇,艾克敦认为可视为这种美丽与宁静的代表或缩影:

并非因为这些建筑于西山深山老林里的庙宇藏有伟大的艺术品,亦非因为这些和尚特别神圣,即便是从它们彬彬有礼的态度上可见其已超越了尘世的烦忧与企图,而是这些连绵不断的建筑、庭院、石头砌成的平台与放生池,每一件都能独立成村,其营造效果的统治力要超过许多更精美、宏大的建筑结构:它们释放出我们无法理解的宁静。……我在基督教的信仰场所很少能找到这种宁静。十字架让人联想到受难,死亡与眼泪总是伴随其左右。但在此弥勒佛和罗汉让心灵平静,他们的微笑充满着每个庙宇。(280)

在艾克敦看来,佛的微笑之光驱散了所有现代思想模式的最显著特点,同时也是我们所有人生之孽障—缺乏耐心。佛在菩提树下冥想所彰显的内心文化以及对他人的爱,在每一个庙宇中都得到了反映。他认定佛掌握着人类悲伤的神秘之钥,并懂得其由来及治疗之法。他还认为庙宇是体现自控的场所,受此氛围影响,人也能自如地掌控自我。不仅如此,西山景色,从精耕细作的田地到布满山岗的巉岩以及攀援而上的松树,乃至道路上的马车和车夫,都充满着诗情画意。

艾克敦对北大外文系教师张歆海组织的一次妙峰山郊游印象深刻,妙峰山及其香客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这是]一个供奉着史前女神的早于佛教的寺庙,是一处几乎与泰山齐名的朝拜场所。寺庙海拔大约2500英尺,在蜿蜒曲折许多英里的山道上,各种年龄的朝觐者前行着,有坐着轿子的肥胖的商人,也有裹脚的娇小老妇人踯躅而行,还有从远至河北甚至山东步行而来的看起来只有六岁的娃娃。……富人穷人都朝一个方向流动着,为的是向妙峰山女神还愿。①根据吴效群《妙峰山: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妙峰山金顶的碧霞元君[东岳大帝之女]信仰为[具有浓厚道教色彩的]民间信仰,自康乾时期开始兴盛,晚清时由于政府的大力支持而达到了鼎盛,成为北京地区乃至京津一带的香主。参见该著第33页。(281)

从这次郊游的时间以及诸如香火旺、进香者虔诚等部分细节描写看,这次出游很可能是赶上了妙峰山传统的“春香”庙会。②传统上,妙峰山庙会分春香与秋香,分别于每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十五以及七月二十五至八月初一举办,以春香最盛。通过这熙熙攘攘的人流,艾克敦的所见与所感显然不再是19世纪以来西方游客在类似场合常常有的那种对“异教徒”与穷人的鄙视与不耐烦,而是仰慕:

友善与礼节俯拾即是。虽然这是个宗教节日,火热的太阳长时间地直逼而下,但所有人都没有怨言,心平气和,没有丝毫的狂躁:此前我从未感受到大众的魅力。在其他地方,人群总是让我心充满一种钻心的孤独感与莫名的恐惧,但在此人流中我感觉置身于朋友之间,即便他们中最穷的也活得高贵、和蔼可亲、有自尊。这些人把所有的烦恼驱赶一空,正带着可人的自制力享受着高入云端的攀登。他们的态度具有骑士时代的民主精神。(281-282)

艾克敦在此特别看重的是民众的热情与自制力,他觉得只有在中国乃至北京才能一睹其风采。

作为“爱美者”,北京专营古董与艺术品的琉璃厂自然是艾克敦常光顾的地方。他对这里经营者的待客习惯与生意经似乎已了如指掌:

店堂的昏暗朴素与其所藏的珍品形成反差。最有价值的物品一般不予陈列,似乎稀世珍宝一旦公之于众就失去其部分价值;而且他们仅仅把罕见的青铜器、玉雕或瓷瓶的真容展示给真正的收藏者或学者,而非商人或游客。对于他们的经营之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加熟悉,同时我也为他们既沉默寡言又亲切有礼的态度所吸引。他们并不急于成交,耐心地等待合适的买家到来。他们乐于跟你喝茶聊些一般的话题,但同时又在琢磨你的品位。如果你们之间的品位相同,他们就会与你热聊这个话题。即刻你就会注意到他们眼中的热情之光,敏感的手指还会震颤……随后,他们会把你引入房屋里间,向你展示橱柜上精美的物品。(285)

艾克敦对于中国的艺术品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与异于常人的偏好:

西蒙对于展示给他的大量卷轴已显倦怠,而我对陈列眼前的书法与图画却津津有味地端详着。甚至其中最平庸的作品也比大多数的西洋画令人赏心悦目。西蒙因中国画题材狭窄技法简单而厌倦,指斥其单调乏味。在我看来,他们的传统性让人愉悦。一种高贵文化的演变,及其外显统一、内涵纷呈的特性,比起西洋画布上用油彩制作而成的风景、裸女和静物更具敏感性与原创力。这无疑是个性情问题。我对于西洋画已因过度接触而厌烦。每当古玩商在我面前展开一个个卷轴,我总是惊讶于其中无处不在的鸟儿、鲜花、仙女和圣人,均源自其文化的本质。这些画是手也是精神的产物,而且其精神总是充满诗意。这就是它们对我的吸引力之所在。虽然西蒙提醒我将会为花太多钱去购置无名作品而非杰作而后悔,但我无力抗拒。我并不考虑杰作—我考虑的是诗意。(285-286)

在评估中国艺术的终极价值时,艾克敦与这位旅居于北京使馆区的西方人有非常不同的标准。这一方面体现了艾克敦在艺术品位上的个性,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他对于异文化的态度类似于19、20世纪之交来华的法国人谢阁兰(Victor Segalen,1878—1919)所崇尚的“多元之美”(Esthètique du divers)。他作为一个世界公民,不再仅仅从欧洲乃至西方的艺术标准出发,而更多的是从该作品所根植的母文化的本质出发去评判其内涵与价值。

二、艾克敦与北京文化学术圈的交往及在北大任教

1932年春,艾克敦初来北京,就开始与当地的文人与艺术家圈子交往,其中有原慈禧太后的女官与著名的舞蹈家容龄公主、活跃于旅京西方人圈子的社会名媛Rose Feng、北大英国文学教师张歆海博士夫妇①张歆海、韩湘眉夫妇随后不久即到南京的中央大学外文系任教,其名字出现在该系1932年秋季学期的课程表上。见沈卫威,《大学张力:校长、刊物与课程》,http://www.njucml.com/news_detail.asp?id=901, Accessed Nov.2, 2013。等。这些人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懂外文,有多种文化的修养。张歆海博士希望艾克敦能来北大教课,同时也正是他把艾克敦带入了北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据艾克敦的中国朋友萧乾回忆,在20世纪30年代,“我常在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等[北大、清华]教授以及作家林徽因等人家里举行的沙龙与茶会上遇见哈罗德·艾克敦爵士”。①萧乾著,文洁若编选, “In Memory of Sir Harold Acton: The Passing of an Aesthete,”《萧乾英文作品选》,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93—394页。通过张歆海组织的妙峰山郊游,艾克敦认识了北大的梁宗岱与杨宗翰(Yang Ts’ung-han)。②据称是蒙古族人,资料显示当时杨被聘为讲师。参见《1934—1935年度北大教授实际月薪》, http://tieba.baidu.com/p/1736081505, Accessed Oct.20, 2013。他说两人的英文都讲得非常棒,并指出梁宗岱好与人争论,对英国文学极为蔑视,使得艾克敦觉得有责任坚决维护莎士比亚等伊丽莎白时代英国作家的声誉,针锋相对地指出莎士比亚的成就是拉辛与七星诗社的诗人所望尘莫及的。总体上,这些北大知识分子给艾克敦留下美好印象:

他们赋予了我对使馆区之外的生活的洞察力。张歆海夫妇展示了其折中主义的睿智,一种受时代的影响但又不抛弃传统的天赋,这在过去只有在佛教艺术中才得到体现。他们是纯粹的中国人,但又受到双重文化的滋养:他们似乎既能吸收两种文化的精华又能保留自身的完整性。我已很长时间未能遇上如此优雅的世界公民了。(278-280)

1932年冬,在历经了半年多的旅行后,艾克敦重回北京,并决定在此安顿下来。很多西方的“中国文化迷”,如庞德(Ezra Pound,1885—1972)和韦利,都表示对现代中国毫无兴趣,而艾克敦却明言:“汉学对外国人的影响绝非可有可无。它让我明白了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的显著区别。我对古代中国存有敬意,同时我也想了解今日中国。”(327-328) 此时,张歆海夫妇已从北大辞职到南京的中央大学任教。于是时任北大外文系主任的温源宁③温源宁(189—1984),广东陆丰人。英国剑桥大学法学硕士。1925年起,历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兼英文组主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外国文学系讲师等职。1933年起在上海光华大学文学院教英国文学。1935年起,与林语堂、全增嘏、姚克等合编英文文史月刊《天下》(Tien Hsia Monthly, 1935.8—1941.9)。1936年任立法院立法委员,1937年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处驻香港办事处主任,1946年被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6年起任国民政府驻希腊大使。1968年以后定居台湾,直至去世。向他发出了到外文系授课的邀请,艾克敦欣然答应了。

艾克敦对于邀请他来北大讲课的外文系主任温源宁的印象极佳。他说温源宁把新的生活气息注入了外文系。在学术上,把中国人的直觉带入到了对欧洲诗歌、散文的研究,能注意到西方批评家所忽略的优点。他称赞温源宁对《荒原》理解透彻,而且朗诵得抑扬顿挫无人能比。英国文化委员会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英国文化的传播者了。艾克敦甚至说,是温源宁重新点燃了自己对某些已被忽略作家的兴趣之火,“在北京他是我与欧洲文学相连最重要的环节”。(329)他还指出,由于温源宁的努力,北大外文系图书馆有丰富的现代西方文学藏书,甚至还有由艾略特创办并持续担任主编的英国文学季刊《标准》(Criterion,1922—1939)的现刊。男女学生在此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显然,北大外文系的人文氛围让艾克敦着迷,同时,其对中国人与中国文化的好感以及试图进一步探索的欲望,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北大外文系英文专业(组)的教学之中。据他自己的话,“我感觉我教得少,学得多”。(330)

从回忆录看,艾克敦对北大的历史、现状及其在中国文化界的特殊地位有着非常精准的认识,这同他来中国前通过大量阅读有关中国的各类书籍来加深对中国的理解的习惯是一致的。④艾克敦在回忆录中说,他对中国的想象是基于其对中国历史与艺术的了解。他曾读过韦利译的中国诗、翟理斯译的《庄子》与《聊斋》、理雅各译的儒家经典。除此之外,他还读过法国来华耶稣会士戴遂良(Pere Wieger, 1856—1933)撰写的《中国通史简编》(La Chine à travers les âges: Précis.Index biographique.Index bibliographique.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924)、英国的中国通Bland & Backhouse合著的《慈禧太后统治下的中国》 (China under the Empress-Dowager,1910), 《北京宫廷编年史与回忆录》(Annals and Memoirs of the Court of Peking , 1914)以及一些有关中国山川地理方面的论著。在他看来,这些关于中国的书本知识储备,使他有别于那些对中国文化漠然无知而仅靠个人感官看中国的西方旅华者,能让他消除民族偏见,增加此行的趣味性。(275-256)这增加了他对北大的好感。艾克敦说,温源宁手下的老师数量众多,而且能力超群,让自己感觉有点多余。考虑到当时北大外文系较雄厚的师资队伍,这种感觉倒不完全是谦虚。通过查阅20世纪30年代初北大外文系的相关资料,教英国文学史的有温源宁,教小说的有蒯淑平,教戏剧的有外教贝德瑞、王文显,教希腊悲剧的有余上阮,教莎士比亚的有杨宗翰,教诗歌的有叶公超、徐志摩,①参见《大学张力:校长、刊物与课程》,http://www.njucml.com/news_detail.asp?id=901, Accessed Nov.2, 2013;《1934-1935年度北大教授实际月薪》,http://tieba.baidu.com/p/1736081505, Accessed Oct.20, 2013。后来又来了朱光潜与梁实秋,真可谓各路西学好手汇聚一堂、人才济济。随后,艾克敦介绍了外文系的部分与自己交往较多的老师,其中对自己在牛津时即已熟悉的校友蒯淑平女士(Miss K’uai Shu-p’ing,当时被北大聘为教授)②据查,这位蒯淑平女士在抗战结束后去了当时还在上海的暨南大学,解放前夕离开中国,在西方成为了华裔汉学家,从此基本上在大陆学界销声匿迹。有一段非常详细的描写:

同在此地教英文的蒯淑平女士讲一口无可挑剔的牛津英文,对于户外生活、爱尔兰谍犬及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的短篇小说情有独钟。虽然她的父亲曾是南京市长,她本人却比我更像个英国人,同时对我怀着明显的戒心,若非将我看成带着面具的官僚,至少也是个外国佬。我们在大学时代就已相识,但我们两人迄今均未从那次初次见面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克里斯廷·朗福德(Christine Longford)介绍我们认识,听他介绍,我还以为我将会见到一个画着蛾眉的小脚仙女(a minute-footed nymph with moth-eyebrows),宛若一片杜鹃花瓣向我飘来。出乎意料,我面对的中国女子结果是一位健壮的假小子,身穿运动装,手握网球拍。其萨默维尔俚语不由地让我眉头一皱。即便在北京她也似乎总像刚打完曲棍球后飘然而行。我在想,学生们是否欣赏她《喷饭》(Punch)风格的英国式幽默。像许多无线电收听者那样,他们错把她的牛津腔当作是自负。(330-331)

艾克敦对同事杨宗翰讲师的描写就简单得多:“杨的外表乃一席儒生装扮,胡子长衫应有尽有,在哈佛他肯定是位不合时宜的人。美国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他当时在谈罗素吗?我的耳朵一定是蒙骗了我,因为我的眼睛让我确定他是竹林七贤之一。”(331)

他这样写当时北大外文系另一位女教师应谊(Alice Ying)副教授:“应谊是伯纳丁·弗里兹(Bernardine Fritz)③弗里兹在美国伊利诺亚州出生并长大,在1925年迁居欧洲前担任《芝加哥晚报》与《纽约日报》记者。她曾在伦敦与巴黎居住,并在印度和中国做长途旅行。1939年后定居洛杉矶。1982年去世。的受保护人,是位脸颊有两个漂亮酒窝丰满的上海小鸻鸟。她可以用同样的流利程度像开机关枪似地讲法文、德文与英文。她还能发法文与德文里的‘r’卷舌音,而这对于中国人来说尤其困难。”(331)

接着,艾克敦简要地提到了北大外文系的其他教师:

梁宗岱在其圣人瓦雷里的余荫下教授英文与法文。袁家骅是位康拉德作品的严谨译者,同时处世机敏有礼,担任外文系秘书。还有一些较平淡的人来了又走了。后来,朱光潜加入了本系教师行列,重新点燃了温源宁辞职后已经熄灭的缪斯之火炬。还有梁实秋,莎士比亚的译者。但时过境迁,我从未感受过像温源宁在任时我与同事的那种亲密关系。(331)

艾克敦在刚接受教学任务的1932年冬或1933年春④艾克敦的回忆录时间概念比较模糊,往往需要我们去推算。,为英文专业学生开设了三门课:“英国文学史”(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⑤据艾克敦回忆,本课当时采用的教材是Stopford-Brooke著简缩本英国文学史,可能是英国文学史专家Brooke的Primer to English Literature (1897)。参见 Memoirs of an Aesthete, p.333。、“莎士比亚悲剧”(Shakespeare’s Tragedies)、“王政复辟时期喜剧”(Restoration Comedy)。他的“英国文学史”课堂起先大约有30位同学。他觉得北大学生对“帝国主义的英语”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于是他决定在文学史课上多讲英诗,用英诗的激情来化解偏见。他第一堂课就离开讲义现场发挥,滔滔不绝、激情四射地大谈雪莱诗歌的主题演变以及诗人的社会作用,还引用名家名言说“诗人乃世界上未被认可的立法者”。他讲课非常投入,常要拖课,学生们的专注神情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当然也有学生不买他的账,站起来提醒他该下课了。他说在每周一次的文学史课堂上他“只能拿一个望远镜来观察这个布满星辰的苍穹里若干更为闪耀的明星”。(333)

至于艾克敦的另外两门课,由于内容较为受限,难以自由发挥,只能老老实实地逐一讲解。他说,莎剧稠得化不开的意象以及像瀑布那样一泻千里的词句开始时让学生们深感困惑,同时他还害怕《麦克白》剧中人物的形象会被一些疑难词冲淡。但结果出乎意料,学生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予以品味,并对那些“激扬的文字”兴奋不已。艾克敦对于这个现象从其对中国戏曲的了解予以了解释:中国的戏台演出与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非常接近,因此莎剧的表现手法对他们并不陌生。(333)“王政复辟时期喜剧”课安排两部风俗喜剧由学生分角色朗诵—威廉·威彻利(William Wycherley, 1641—1715)的《乡村妇女》(The Country Wife, 1672)与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 1670—1729)的《如此世道》(The Way of the World, 1700)。风俗喜剧是王政复辟时期戏剧的最高成就,而这两位作者又被公认为复辟时期喜剧的代表作家。上第一堂课时学生满座,但到了第二堂人数减了一半。艾克敦说自己一点都没有为此而沮丧,因为他喜欢课堂规模小一些、随便一些,以便能与学生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课堂上只见学生记笔记,专注听讲,但无人提问。他对喜剧课堂上的中国学生给予了以下评价:

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能如此快速地进入喜剧精神之中并精确地理解其主旨。这些学生均来自于各省的中学,他们的英文老师曾在中国接受大学教育,但他们的发音非常清晰。我确定他们在戏剧方面能力很强,经验证实90%的学生是天生的好演员。很显然,那些喜爱中国戏曲的学生发音也是最好的,而那些写作水平一流的书虫则言辞笨拙,难以让人听清。(333-334)

艾克敦迫切地想知道学生对他所开课程的反应,但据他的观察,有的学生对他的课并不认同,甚至还有一丝的嘲讽。他把这个令人沮丧的局面归咎于中英诗歌(莎剧及复辟时期喜剧都是诗体文学)的巨大区别。同事蒯淑平安慰他说要让学生满意比天上出现蓝月亮的机会更少。1933年的秋冬学期,英文组主任温源宁辞职,据说原因是他与文学院院长胡适不和,应孙科之邀南下上海编辑新创刊的英文刊物《天下月刊》。按中国的惯例,全体教授应辞职以示“共进退”,但艾克敦自以为是西方人,未提辞呈。此时艾克敦已与学生建立了友谊,就不顾面子留了下来。胡适把他的课压缩至一周一堂。

结果这个一周一堂的课程就是《现代英文诗歌》,而艾克敦在北大开设现代英诗课也正是大部分研究者所津津乐道的。例如,赵毅衡说:“艾克敦教英国文学,在北京的英人中也引出很多非议,他教的是被‘有修养’的教授们认为是歪门邪道的艾略特《荒原》和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并鼓励学生写艾略特的论文,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中国认真地宣讲英美现代派文学。”①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人物》,北京: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135页。据笔者考察,许多后来的研究者都把赵毅衡的以上说法作为标准采用拿来主义的策略。例如,葛桂录在其《论哈罗德·阿克敦小说里的中国题材》一文中,先抄录了一段赵毅衡的上引文字,后加了一个注:“据阿克敦自传《一个审美者的回忆》,他是第一个在中国大学的英语文学课上讲解艾略特《荒原》,并说当时用艾略特这样的‘激进派’诗作教材,在北京西方人圈子中引起许多非议。”②《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134页。所谓的“第一次”,赵毅衡应该是个人判断,而葛先生就直接申明这是艾克敦在回忆录里自己说的。黄丽娟在其《文化异位空间中的心灵顿悟—哈罗德·阿克顿的中国叙事研究》③该文刊《外国文学》2012年第6期,第137—144页。一文中也有类似于赵毅衡的说法。我们还是要看一看艾克敦本人在其回忆录里对于自己在北大开设现代英诗课是如何叙述的:

给魔鬼施舍点面包以示安慰的结果便是一门关于现代英诗的课程(“The sop to Cerberus was a course on modern English poetry”)。学生们对这门课无疑是感到满意的。课堂总是满座,许多学生还认真记笔记,这些笔记后来经过扩充都成为了文学评论。当时,有些外校的英文教授听说我在讲艾略特,就予以冷嘲热讽,但我坚持己见,因为我深知,中国的新一代正在反叛垂死的修辞、不着边际的自然描写与陈旧的诗歌用语。欧洲科学的发展如果不是摧毁也是已经颠覆了其绝对化的信仰。该课除了讲艾略特,还讲叶芝、德拉梅尔(de la Mare,1873—1956)、劳伦斯的诗歌。学生对艾略特的诗颇有热情,因为他的诗歌与中国古诗在象征、典故、叠句、借用等修辞方法上有很多契合之处,结果艾略特的艰深非但不是拦路虎,而恰成为了刺激物,颇有些学生选择他写论文。劳伦斯诗歌在学生中的机运也不错,因为学生都读过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该小说的盗版本在东安市场很便宜就能买到。叶芝与德拉梅尔的诗追随者寥寥,这可能与这两位诗人不够“当代”有关,而北大学生当时都是患了“当代饥渴病”的。(340)

以上就是艾克敦本人对于1933年秋冬学期在北大外文系开设现代英诗课程的全部交代。显然,艾克敦在此并未明说这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开设的还是接受既定的任务,更没有说自己是在中国大学里开现代英诗课的第一人。我们知道,徐志摩曾在1931年的秋冬学期在北大外文系开过“今代诗”,①《大学张力:校长、刊物与课程》。因此,隔了两年后系里要求重开类似课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此外,他只是说自己教劳伦斯的诗歌有些追随者是因为学生都读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这本小说是不可能像赵毅衡等学者所说的在英诗课里出现的。最后,学生选写艾略特的论文并非是艾克敦鼓励的结果,而是学生本身的兴趣或迎接挑战的勇气使然。

一个让笔者感觉有些困惑的现象是,艾克敦在京期间,与北大师生多有交往,至少有陈世骧、卞之琳、李广田、废名、何其芳、林庚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著名教授的学生常与其来往,个别学生还与其合作进行中国文学的翻译,部分师生的诗歌创作被编入了其与学生陈世骧合作翻译的《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trans.Harold Acton and Ch’en Shih-Hsiang, London,1936)。但是,与另一位北大(后来的西南联大)英籍教师燕卜荪(William Empson, 1906—1984)②笔者在北京大学档案馆查到当时北京大学寄给燕卜荪聘书的副本,档案号为“BD1937013”。全文如下: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 Ma Shen Miao, Peiping, China (Kindly give the Exact Address in Reply) Chancellor’s Office William Empson 71 Marshment St London Appointment en Route University of Peking Deferred 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 Peiping March 11, 1937.(国立北京大学马神庙北平 中国[回信时请用以上地址] 校长办公室威廉·燕卜荪伦敦马什蒙街71号聘书在途中 北京大学 延期 北平北京大学 1937年3月11日)然而,笔者并未发现北京大学颁给艾克敦的聘书。有众多中国同事、学生撰纪念文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除了上引萧乾的只言片语的回忆文字外,笔者迄今尚未发现当时的亲历者对这位曾在他们中间如此活跃的英国老师有所记述。

例如,杨周翰先生1933年考入北大英文系,一直呆到1936年3月,这个阶段恰好也正是艾克敦应邀在北大英文系授课的时间。杨先生关于此两年多时间里在外文系修过的课程内容及其任课老师有非常详尽的描绘,③《饮水思源—我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的经历》,载《外语教育往事谈—教授们的回忆》,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16—217页。另一说法是杨先生在北大呆到1935年,见同上,《作者简介》部分,第122页,以及《杨周翰自传》,载巴金等著,王寿兰编《当代文学翻译百家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42页。甚至还提到了并非其主修方向的法文外教,但并未提当时已为北大英文专业学生开设三门专业课的艾克敦。④艾克敦的《一个爱美者的回忆录》并未写明自己受聘于北大外文系,也未说自己开某种课程的具体时间。但我们根据其来华游历南方后回到北京已是1932年冬天,他答应当时北大外文系主任温源宁授课邀请应当在此后不久。赵毅衡认为“1932年他受聘于北大,教英国文学”。(参见《艾克敦:北京胡同里的贵族》,载《对岸的诱惑》,北京: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134页)但根据我们的推测,艾克敦给外文系开课更有可能始于来年的春季学期,即1933年的一二月份。相比之下,他对燕卜荪先生的授课却印象深刻,娓娓道来。另一位“北大人”卞之琳,1929年考入北大英文系,1933年毕业,在艾克敦的回忆录里有一整段对他鲜活的描述,并在其翻译的《中国现代诗歌》中有14首入选。卞先生在其《译诗的经历和看法》一文中特别谈到了自己在北大上英诗课的经历,并“接触了英国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派诗”。①《当代文学翻译百家谈》,第64、65页。但奇怪的是,他对与自己同处北大外文系半年多集诗人与学者于一身并有过交往的艾克敦老师只字未提。该问题暂且存疑,留待进一步研究。

三、《牡丹与马驹》:在京西方人群像与北京文化

《牡丹与马驹》是艾克敦旅居北京时即已开始撰写的小说。关于该小说的背景—北京及其情节内容,作者在其回忆录里有如下描述:

[在旅居北京期间,]除了大约半打的翻译项目外,我还在写一部小说,来展现北京给一群具有典型意义的外国人所施加的影响,以及这些外国人又是如何影响若干位中国人的。北京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人公……我笔下的人物是现实中人的集合体:哪一部小说的人物不是这样的呢?假如我照实写来,不仅有诽谤的嫌疑,还会被斥为纯属或动机不纯的一派胡言。……为了让我的人物貌似真实,我必须把他们的调门降低到无法辨认。因此,《牡丹与马驹》并非如它该有的那样忠于事实。(379)

虽然《牡丹与马驹》是虚构而非纪实性作品,但作者也坦言它的主要人物及情节均基于自己在北京的真实经历。一般认为,男主人公菲利普·弗劳尔(Philip Flower)即为艾克敦本人的化身。关于菲利普心中的北京,作者指出:“到了北京他才重拾激情。他疯狂地爱上了这座城市。”②Harold Acton, Peonies and Ponies.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78。以下源于该作品的引文,仅在引文末括注页码。主人公对这座城市的爱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学读中国经典,学习中国礼仪,学会与中国人相处。

[菲利普]强迫自己苦读中国经书,有时直至午夜时分,额头敷上湿毛巾。他总是希望对于中国人捉摸不定的精神具备崭新的洞察力,同时能获得在这块自己所选择“放逐”土地上的人生新方向所给予的新的指导。他想要在中国人生活的土地上遇见中国人,并被接纳为其中一员。他最希望的是被一个中国家庭收养。在梦境中,他幻想自己正在施行儒家礼仪,并在清明节去祖先坟头祭扫,全然忘记了其近亲大都被安葬在远在英国克罗伊登区的墓中。(79)

2.在西山为自己选好墓地,誓言决不离开北京。(81)

3.在北京的市井生活中流连忘返。

他在东安市场外停了下来。此地建筑物套着建筑物,自成一个世界。市场内有四条大道、巴扎集市与通道,到处摆满了商品。他经过了其中的一条小街,算盘珠子的咔嚓声、硬币叮当声与铜锅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融入到了羊脂肪、大蒜与芝麻油之中,散发出杂陈五味,同时作用于所有的感觉器官。赤裸的躯干在热气腾腾的锅上佝偻着。一阵阵快乐的饱嗝从餐馆传来。“大众浴”—中国民众的集体浴,这是菲利普的神经所要求的,而在戏院里人流最密集。一出戏正在尖声上演。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但击鼓声让他下定了决心。如梦游般他被带到了第12排的一个位置上。起先,他只能在一排排的头颅上方分辨出绿色和鲜红色的模糊影子。不久,他看到了舞台上的活人,是满脸涂着油彩的武生,相互打斗着,鬃毛直立,活像超级雄鸡。(82-83)

他赫赫地吸着这略带污浊而温热的气息,那种北京胡同的难以描绘的特殊气味,他的鼻孔把它们当作臭氧吸入。不多久,他来到了以《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博士命名的街道[莫理循大街,即今王府井大街],一片张灯结彩景象,闪耀的灯泡如同艳丽的夜间郁金香。意大利教士的蓝色长袍在自行车上飘摇而过;人力车悄无声息地向目的地移动,身旁的灯笼在摆动。人行道上旅客们漫步着,步履平静徐缓,或站着吸烟,或蹲在角落。小孩子穿着开裆裤蹒跚行走,部分暴露在微风中。巨型杂种狗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尾巴翘在空中。(12)

作者对于以上北京市井生活百态的事无巨细的描写,意在体现小说主人公菲利普与北京结缘之深。这恰如书中所写:“他[指菲利普]感觉似乎已与北京结合在了一起,而这场婚姻将是个无尽的探险。”(12)东安市场里的大街小巷、戏院演出以及透着特殊气味的胡同、热闹而现代的王府井大街等等,就是菲利普乐此不疲探险的内容!这些细节显然是以作者在京的亲身经历为原型的。萧乾在其回忆里就明确指出:“他经常在前门戏园子里或说书唱大鼓的场所出现,恨不得一头扎进中国文化里。”①“In Memory of Sir Harold Acton: The Passing of an Aesthete”, p.394.这种原本物质层面上的“探险”,对于欧洲“两战”之间(1919—1939)来华的主人公乃至作者本人,却有着重要的精神作用。作者以菲利普之口道出了个中真谛:“中国已治愈了我所有的疾病。在战争期间我的生活变为沙漠。北京让它像牡丹般绽放。”(121)显然,在菲利普或者说作者看来,北京文化有“疗伤”作用,尤其是对那些罹患战争创伤的欧洲人尤为有效。

20世纪30年代旅居北京的美国人史克门(Laurence Sickman, 1907—1988)在其《艾克敦在北京》( “Harold Acton in Peking”)一文中指出:

在我与艾克敦交往的那些年,北京是世界上唯一将千年古老的物质、文化传统延续到20世纪的城市。高大的城墙与铁皮城门在夜幕下关闭,又在晨曦中为农民及其农产品开启。民居及其庭院都有围墙,主要建筑朝南,如同宽广的紫禁城,为了确保天地和谐而以南北为轴线。北京城内有许多手工艺人协会,还有一些特定的市场,如琉璃厂那些弯弯曲曲的街市,布满了各种经营古玩、字画、图书以及墨、宣纸、印章等文人用品。这条街是文人、作家、诗人及画家最常去的地方。他们属于文人士大夫阶层,在过去的千年里塑造了中国的文化生活。同时,作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继续活跃在北京社会结构之中。我相信,以上就是传统北京的总体氛围,艾克敦对其做出了从容的应对,而且比当时在华的任何一位外国人都理解得更加深刻。②Edward Chaney and Neil Ritchie, op.cit., p.69.

艾克敦来到中国并在北京旅居达七年之久,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对较好保留下来的古都北京乃至“千年不变”中华文化的兴趣,因为艾克敦骨子里面是位“爱美者”,“美”显然是他评判一切的基本标准以及自身态度的最主要出发点。他曾坦言:“满清统治的优势主要体现在美学上,而今其弊端也已被涂上了一层绚丽的绿锈。”③Memoirs of an Aesthete, pp.278-279.这从其回忆录中对琉璃厂及其所经营的字画、民间艺术与信仰场所以及小说中对金鱼、京剧的具体而细致的描写便可见一斑。

另外,艾克敦与那些“一战”后想从东方文明中寻求灵感或救赎的西方人不同的是,他似乎并不奢望任何异域的文化能拯救西方。其实他对欧洲文明有着坚定的信念:“我们可能无限地接近佛并沐浴在其巨大平静的阳光里,但我们对于行动以及对于人类思想转瞬即逝的尊严和价值的信仰注定将获得最终的胜利。”④Ibid., p.283.在他看来,欧洲文明仅仅为战争所打断,尚未完全度过休眠期而已。⑤Ibid., p.1.他对于北京乃至中国文化的兴趣也并非如某些评论者所说的完全停留在“古典”或所谓的“博物馆”化再现,上述对于北京市井生活以及活生生北京普通百姓的描写正体现出了其“不薄古人爱今人”的情怀。“我对古代中国存有敬意,同时我也想了解今日中国”,这确实是艾克敦的肺腑之言。就是在其“不薄古人爱今人”思想指导下,生活无忧的艾克敦答应了当时北大外文系主任温源宁请他去授课的邀请,以便有更多机会与现实中国接触。

从中国尤其是北京在其回忆录与小说里的分量及重要性,以及艾克敦返英后的失落感与对中国的继续迷恋来看(他曾向英国政府提出以其汉语能力重回抗战中的中国工作,①参见Harold Acton, More 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 Faber and Faber Ltd., 2008, p.xiii.同时,据萧乾回忆,他们在英伦重逢时,一谈起北京及其东安市场、前门的大栅栏等等就会没完没了。艾克敦甚至在回英后的一段时间内还继续给其在京房子的主人寄房租,希望能返回北京②“In Memory of Sir Harold Acton”, pp.391, 395.),作者似乎在向世人昭示北京确属“爱美者”的最后天堂,而这个“美”,既有其保存完好的延续千年的古典之美,也有其作为中国文化之都,这个城市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可爱样,或者说是二者的完美结合。

【书讯】

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张西平教授所著《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正如其副标题所述“16—18世纪中学西传的轨迹与影响”,该书是立足原始文献基础之上,对“中学西传”追根溯源,探究中西文化在明清之际碰撞交流后所产生的文化张力及深远影响。

本书立足梁启超提出的“新史学”概念,将中国史放在世界史中加以考察,展现中国文化与欧洲启蒙思想间的精神互飨。因为对于中国学者而言,囿于语言及文献,对早期的“中学西传”大多浅尝辄止,故该书的重要学术价值则是利用西方原始文献,并进行了部分整理、翻译及分析,在一定意义上是谓“学术公器”。张西平教授在该书中重新定位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52—1610)为中国古代文化经典西传的第一位开拓者,对其《四书》翻译做了初步的梳理,这是在中国学术界的首次披露。另外还从整体上对来华耶稣会士的中国典籍翻译做了一个初步的总结,梳理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中的中国典籍翻译并对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中国哲学家孔子》的哲学思想方面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当言及中国儒家思想的影响方面,该书则立足今日中国,并置于全球史框架,思考了16—18世纪的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

本书的另一大特点是方法论的创新,保持研究中的理论和文化的自觉性,对于后殖民主义的研究理论抱有谨慎的态度,尝试可以立足本土,吸收外来理论并加以创造、吸收。因为只有这样,史料才会拥有更鲜活的灵魂,汉学研究才会沟通于“中西”,受益于“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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