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军事交往的影响因素分析
2016-02-01张芳
张 芳
中美军事交往的影响因素分析
张 芳
军事交往是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下运行的,有其特殊的发展规律,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在中美军事交往历程中,有三类基本因素发挥着重要作用:一是包含利益强度、军事实力对比、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在内的限制性因素;二是以武力运用偏好、战略角色定位、形象认知差异以及对交流动机的认知等为主要内容的认知性因素;三是以向对方所提要求的适度、对话之门的开合、造成对方紧迫感或信任感以及系统内其他成员的反应为主要内容的反应性因素。
军事外交;中美军事关系;影响因素分析
自1979年中美两国正式建交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美军事交往较两国其他领域的交往相对滞后,战略疑虑深,军事合作少,曾因两国政治摩擦而七次中断,同时还存在“美对台售武、美舰机抵近侦察、美国内歧视性法案”等“三大障碍”和两国在军力、任务、体制方面的“三大差距”。自2013年6月的“庄园会晤”中美就建构“新型大国关系”达成一致认识后,2014年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成果清单也加入了“中美新型军事关系”。以建构中美新型军事关系这一战略目标为牵引,两国军事关系本已向好。然而,随着两国实力对比中升美降,美对两国军事领域的良性互动缺乏信心,建构态度趋于消极,这其中固然有美国一直是中美双边关系“操盘手”、长期主导双边关系话语权的原因,也有对我主动提出倡议试图通过搁置倡议抵消我话语主动权的用意,但另一方面,自中美新型军事关系提出后,国内学术界始终未能从学理角度加以深入阐释,致使双方军事交往缺乏具体内容的引导,这也是倡议在美推广受阻的重要原因。
如汪熙先生所指出,研究中美关系史不但要研究中国,而且要研究美国;不但要研究中国对美国的反应,而且要研究美国对中国的反应;不但要研究这些互为作用的反应,而且要研究这些反应通过各自国家内部因素而起的作用及其连锁反应*汪熙主编:《中美关系研究丛书》,复旦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前言。。军事交往是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下运行的,有其特殊的发展规律,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限制性因素是最重要的客观条件,是环境中给定的、内在的部分。同时,作为微观的但也十分重要的对信息的知觉能力,正确预估对方的角色定位、能力和真实意愿,即认知性因素的存在,同样决定着中美军事关系的发展。在已知的限制性因素和认知性因素共同作用下,只有在充分考察反应性因素的基础上才能不断校正军事外交行为,从而使中美军事交往系统的正负反馈趋于平衡。本文试图通过对影响中美军事交往的限制性因素、认知性因素以及反应性因素的分析,较深刻地理解中美双方在军事领域互动的机理,并籍此对中美新型军事关系的建构提供理论分析。
一、 限制性因素
限制性因素是指在一定时期内环境中给定的、内在的、实然的部分,是中美军事交往中最重要的既定的客观条件,是中美两国必须正视的情境或者背景,而非中美自己能够决定或选择的结果。换言之,中美双方或其中一方可能会试图改变这些因素,但改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其改变这些既定因素的能力受到严重限制*Lawrence Freedman, ed., Strategic Coercion: Concepts and Cas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91.。影响中美军事交往的最基本的限制性因素主要有:双方利益的冲突与需求大小即利益强度、军事实力的对比、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
(一) 利益强度
国家利益就是确保国家生存和发展的那些条件。国家利益的取向决定着一国发展的基本方向,而国家利益强度则决定了实现国家利益是否运用军事力量,以及以何种方式动用多大规模的军事力量。国家利益强度往往以利益受到保护的收益、利益受损带来的损失、实现利益的后果,以及运用何种方式实现利益作为依据。
中国的国家核心利益从主权、安全、发展三个维度对其进行了明确的界定:“中国坚决维护国家核心利益。中国的核心利益包括:国家主权,国家安全,领土完整,国家统一,中国宪法确立的国家政治制度和社会大局稳定,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基本保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武装力量的多样化运用》,http://www.gov.cn/jrzg/2013-04/16/content_2379013.htm。
相比之下,美国维护其世界领导地位的战略目标始终未变,但其具体表述的内容处于不断演进中。美国历届政府都非常重视对美国国家核心利益的宣介,在其政治话语中较多采用“美国的持久利益”来进行表述。安全、繁荣、价值观和国际秩序是奥巴马政府界定的美国国家核心利益。2010年5月,奥巴马政府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指出了美国必须应用战略手段来维护其四大持久国家利益:一、美国、美国公民以及美国盟国与伙伴的安全;二、一个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在其中美国经济强大、创新、不断增长;三、在美国国内和全世界尊重的普世价值;四、在美国领导地位推动的国际秩序内,通过更强有力的合作促进和平、安全和机会以及应对全球挑战。
从两国对自身核心利益的界定来看有其相似之处,两国都将安全和发展确认为核心国家利益,都是维持和平的外部环境,以确保在全球化经济中实现不断繁荣发展。但也很明显地存在不同:一是二者对安全保障提供的着力点不同。中国以国内安定和繁荣以及地区和平与安全来确立国家利益;而美国则认为这种保障来自于世界实现普遍的民主、自由以及与美国相似的价值观念。因此,中国更着眼于维护当下的和平环境,是内向且防御性的战略;而美国则着眼于将反恐与防止潜在挑战性大国崛起两个重点进行重合性的关注,是外向且进攻性的战略。二是两国国家核心利益受到的威胁有实质性区别。相对于中国当前在主权、安全、发展方面受到的现实威胁,美国不存在这三个方面的现实问题,因此,维护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始终是其国家核心利益里的持久内容。三是两国对国家利益维护的期望值有所不同。中国虽将自身定位为大国,但是一种颇具分寸感的定位,强调其限制性条件的存在。而美国不仅看重全球影响,更看重全球利益,其期望值更高更强烈。为实现全球领导者地位,美国不惜运用战争手段——即美国国家利益强度的适用范畴远远大于中国。
这种利益强度的差异性表明双方在寻求共同安全利益最大公约数方面的不确定性,在寻求发展与扩大双方共同利益中需要以互信为基础,加强“非对称性依赖”,而非停留在试探性接触层面,也决定了双方在照顾彼此核心利益问题上需要更多包容共进而非对立博弈。
(二) 军事实力
双方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强弱对军事外交实施具有重要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前,在太平洋战争接近尾声时,中国之所以成为美、苏两国之间讨价还价的筹码,就在于实力外交法则里力量弱小者总是被动地接受利益分割的命运。今天中美两国军事实力的强弱决定着军事外交中的主动与被动,同时也影响着对对方军事外交意图的判断。
1. 军事力量的变化
当前的国际战略格局虽已走出冷战,但就其具有决定性威慑意义的武器来看,仍然没有与核时代脱开干系。核武器作为“绝对武器”相对的一面成为构建全球化、相互依赖的国际环境的重要因素。正如《绝对武器》的作者伯纳德·布罗迪所反复指出的那样,“原子弹从一定意义上改变了战争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战争,起码是核战争,难以或不可能成为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了。交战双方如果在战争中诉诸原子弹武器,不仅达不成既定的政治目标,而且还会毁灭政治本身。世界可能再经历一次不使用原子弹的大规模战争,但原子弹的阴影将会左右各方的战略部署和战术布局,从而形成一种全新的战争形式”*[美]伯纳德·布罗迪:《绝对武器》,于永安等译,解放军出版社2004年版。。这一点在避免大国之间进行暴力摊牌、互相为敌以至迎头相撞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中美之间非对称的核威慑态势理应成为军事力量变化的研究起点。
中美战略核威慑。在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美临近之际,与军方关系密切的美国著名智库兰德公司推出一份新的长达430页的中美军力对比报告。在这份以“计分牌”形式呈现出来的所谓“纯战争机器分析”的报告中,中美战略核威慑一栏中,兰德公司认为,“由于核弹头数量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在第二次核打击能力方面中国仍然和美国相差甚远,美国到2017年也将具备高达13∶1的弹头数量优势”*“An Interactive Look at the U.S.-China Military Scorecard”, Rand Report, 2015-09-14.。本文无意对其分析数据的真实程度进行评述,但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的国防和军队现代化建设遵循自身的原则与规律,以国家核心安全需求为导向,中国始终奉行使用核武器的基本原则*即“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坚持自卫防御的核战略,无条件不对无核武器国家和无核武器区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不与任何国家进行核军备竞赛,核力量始终维持在维护国家安全需要的最低水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军事战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2页。。但是,为“慑止他国对中国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现已更名为火箭军)按照精干有效、核常兼备的战略要求,不断提高战略威慑与核反击和中远程精确打击能力,这也是中国实行积极防御战略方针、遏制与打赢战争的应有之义。
中美常规力量。技术的现代化必然也必须体现到一国军事力量的现代化进程中去。中美两国基于各自的技术基础都对自身的武器装备有所更替。但就现代化进程的发展性质而言,中国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武器装备的发展出于自卫,而美国奉行进攻性防务政策,其武器装备发展的对手意味格外浓烈,其近年来加速发展的远程武器、隐身战斗机和轰炸机、改进型潜艇和反潜作战武器,以及不断加大太空战能力和太空反通信系统的发展均表明,美国对于中国军队合理的军事现代化发展的了解远不能支撑美国一些政客所炮制的“中国军事威胁论”。现实的情况是,在美国布署“亚太再平衡战略”以在亚太地区保持适度可控紧张的环境态势下,中美双方都有可能高估了对方的武装力量,从而引发2015年习近平主席访美时所指出的“战略误判”。
2. 军事活动范围的变化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2013年5月在中央党校的一次讲话中指出,“新时期中国跟外部世界的关系是我们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我们所面对的国际环境是几千年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这两个“没有遇到过”产生的叠加效应促使中外关系有一个全新的塑造,也包括塑造中国军队对外谋求军事安全合作的基本态势。与此同时,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国与国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格局加速形成,由此带来的安全需求进一步加大。对于中国的发展,美国等一些国家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分享了世界的和平红利,随着中国国家实力的增长,中国也要承担更多的国际义务。其他国家也发出呼声,希望中国能够更多地担负维护世界和平的使命任务。事实上,中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参加维和行动已经25年,是维和行动主要出兵国和出资国。但即使如此,中国军队走出国门,对于世界和平的担当仍被发出呼吁中国分担国际义务的美国政治家和相关学者误读,成为制造“中国威胁论”的“论据”。
3. 军费投入的变化
美国是世界军费第一的国家,而中国则是仍然进行补偿性军费投入的国家。国防费被称为一国国防政策的显示器。尽管受2008年金融危机的影响,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不断攀升,为缓解财政困境,美国防部开始削减国防开支,但相较于其他国家,美国的国防费仍高居世界榜首*U.S.Department of Defense, “Defense Budget Priorities and Choices Fiscal Year 2014”, http://www.defense.gov/pubs/DefenseBudgetPrioritiesChoicesFiscalYear2014.pdf.。与之相比,中国坚持防御性国防政策,坚持国防建设与经济建设协调发展,根据国防需求和国民经济发展水平合理确定国防费规模。2014年中国的国防预算为8082.3亿元人民币(约1320亿美元)*新华网:《中国国防费增长10.7%从“补偿性”迈向“协调性”》,http://news.xinhuanet.com/2013lh/2013-03/05/c_114893360.htm,2013-03-05。,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仅为1.5%,而美国则为4%。中国国防费只占美国国防费的1/5左右,军人人均国防费还不到美国的1/8,由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低投入,目前中国国防费开支仍处于补偿性增长阶段。
综合三个方面的分析,中美军事实力的差异深刻表明美方炒作“中国威胁论”具有明显的虚伪性,对中国军事现代化的发展存在明显的战略误判。
(三) 国内政治
从本质上说,任何一个国家的外交都不可能不是它的内部政策反映,用美国史学家查尔斯·比尔德的说法,“不管怎样按照某种世界面貌来构想,对外政策总是国内政策的一个方面——一个不可逃遁的方面”*[美]肯尼思·华尔兹:《人,国家和战争——一种理论分析》,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54年版,第80页。。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其国内政治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中美军事交往。军事外交服务并服从于本国政治目标的实现。
中国国内政治相较于美国更多呈现单向度变化,既定战略目标确定后,其策略和手段的运用相对稳定和专注。从国内政治因素来看,影响因素较为单纯,目标和手段具有一致性。譬如,改革开放前,中国国内政治斗争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反映到中国对外政策上是强调用意识形态来划分敌友,也一度出现过度强调政治关系,而忽视了其他领域关系发展的现象。改革开放后,邓小平基于对世界战略形势的判断,务实推进外交变革,其主要内容包括外交政策的非意识形态化,独立自主不结盟政策的确立以及指导方针的根本性转变。这些转变包含着对国家利益的界定和认识:用发展的利益取代了革命的利益,用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取代了战争与革命的主题,用彻底的和平共处和不干涉内政的原则发展了新国际主义原则,这就使中国规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强调的国际主义原则与涉及他党内部事务的结构性矛盾。正是这些外交改革所产生的原则使得这一时期中国政府为避免美国打“中国牌”或者苏联打“中国牌”,在推进中美关系发展的同时,也能将与苏联关系正常化提上历史日程,这一切都做得循乎逻辑,有理、有利、有节。
近年来,随着世界经济和战略重心加速向亚太转移,美国持续推进亚太“再平衡”战略,强化其地区军事存在和军事同盟体系,激化并打造中国周边海洋权益“争端链”,地区恐怖主义、分裂主义、极端主义活动猖獗,对中国周边安全稳定带来不利影响。这些安全环境的深刻变化与中国快速发展所遭遇到的一系列现实问题相互交织,使得国内政治的变化明显地影响着中国包括军事外交在内的对外政策。一是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推进,民众积极参与国内政治的意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种强烈的参与意识同样体现在中国对外军事关系的相关政治议题上。二是国内维护民族统一、国家尊严、主权独立的要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三是中国海外利益攸关区的安全保护对中国军队走向世界的要求愈益强烈。四是新兴媒体的快速发展,使得置身其中的中国媒体难以排除外界影响。不同于传统的传播方式,网络传媒具有自由性、快捷性、交互性、开放性、海量性的特点。这一新技术平台在为人们提供获取信息和言论表达的新途径、化解社会矛盾、疏导社会不良情绪的同时,也面临着具有发达网络技术手段和强势文化输出手段国家的影响。
相对而言,美国国内政治的变化对中美军事交往的影响是极为显著的。从克林顿政府到小布什政府,再到奥巴马政府,总统的更迭也意味着其外交风格的变化,尽管美战略思维上具有连续性、稳定性,但具体到对外政策上,即策略和手段的选择上,因国内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发生着明显震荡。譬如,2001年小布什上台之初就将克林顿时期中美“建设性伙伴”关系改为“战略竞争对手”关系,并下令全面审查中美两军关系和克林顿政府时期美国与中国商定的两军交流计划,从而使中美军事关系全面“降温”。在美国总统更迭背后,至少有三大国内政治因素值得细致分析。
一是国会因素。国会的立场往往是美国国内政治态势的集中反映。尤其是冷战结束后,冷战共识的消失使得美国国会在对冷战后主要威胁的判断、战略重点的调整等论题进行辩论中提升了对外交政策的影响;另一方面,冷战的结束也使得中美原有的战略框架不复存在,中美双边关系需要寻找新的战略支撑点。这些不确定性引发了整个20世纪90年代美国对华政策的前后不一、甚至自相矛盾的局面。在这一局面形成过程中,美国国会为其输送了大量负面力量。
二是思想库因素。不同于一般的学术研究机构,思想库(Think Tank)通过影响社会观念、寻求对自己观点的支持以及影响政府政策等方式解决实际问题。它既为政府决策提供思路和主张,当政策形成后,又为政策的实施进行理论阐述和舆论准备;又是政府官员的储存库*陶文钊主编:《冷战后的美国对华政策》,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页。。美国思想库和行政部门、立法部门、司法部门之间的“旋转门”制度为影响政府政策提供了有效路径。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认为:“在影响美国外交政策制定的诸多因素中,思想库的作用最为重要,但也最不为人知。作为一种独特的美国现象,思想库塑造了近百年来美国全球战略的议程。”*参见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美国思想库及其对华倾向》,时事出版社2003年版,封底。相对而言,中国的官方和非官方智库建设起步较晚,要培养出自己独立的核心竞争力还需假以时日,其对中国政府对美军事关系的影响力也还不够强大。
三是媒体因素。美国媒体在外交决策中扮演着仅次于三权的第四种权力,在塑造民意、设计议程、与政府合作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美国对华军事外交中,媒体对报道内容的选择及倾向性的观点表达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制定,影响到中美军事交往。譬如,在2001年4月中美“撞机”事件中,美国政府就曾直接散布各种诋毁中国的言论,试图通过媒体设计舆论。在关于如何解释中美“撞机”事件的原因和地点,以及应该采取什么解决方式的问题上,美国媒体都明显地与美国政府步调一致。相较于美国媒体对中美军事交往的影响,中国媒体的影响力较弱。近年来,中国大众传媒有被左倾言论绑架的倾向。对于中美新型军事关系的建构而言,这一信号是危险的。理性客观地引导受众分析中美军事交往中出现的问题,从有利于中国国家利益、国家安全和发展战略全局的视角,引导受众认知并理解国家军事外交决策才是正确的做法。媒介培养受众这种思维方式的养成,也是中国大国成长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子。除了战略上的倾向性问题,中方对外军事传播微观层面的技术性问题也需进一步改良,譬如对美军事传播策略上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的协调、内容上故事性和说理性的兼顾、人才队伍专业素养的培养等。
(四) 国际政治
国际政治环境是对中美军事交往产生影响的另一重要环境性因素。国际政治本质上是一个体系化的概念,是单位、客体或部分经某种形式有规则的互动而联结起来的集合。基于这样的单位间互动,一个单位的变化会引起其他所有单位发生变化。这里主要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国际格局,另一个则是国际组织和国际机制。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理解及采取的态度,决定了国际政治对一国军事外交政策的影响情况。
关于国际格局。估量世界政治力量的对比状态,分析国家所处的时代与国际格局,是战略地运筹军事外交的前提和基础。通过对国际格局与时代特征的分析,准确把握国家所面临的军事威胁及其威胁的样式,理性判断国家(集团)军事斗争的对象、性质、目标、敌友关系,并据此确定外交军事力量建设、运用的基本方向,在对军事外交的战略指导上避免盲动或滞后。从根本上说,对国际格局这一战略环境判断正确与否,决定了军事外交战略运筹的科学性,决定了国际范围内的敌友问题。
“中国同世界的命运紧密相连、息息相关,世界繁荣稳定是中国的机遇,中国和平发展也是世界的机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军事战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对于中国而言,作为全球化背景下国际体系的一分子,中国已经成为现存体系的利益攸关者,中国的繁荣发展是世界的机遇,也是美国的机遇。在安全领域,中国希望通过积极拓展包括美军在内的军事安全合作空间,营造有利于国家和平发展的安全环境。“宽广的太平洋两岸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中美两个大国。”*《宽广的太平洋两岸有足够空间容纳中美两国》,《中国青年报》2012年2月14日。由于中美两国关系的发展已经不仅仅是中美双边关系,同时也意味着中美关系与国际秩序。换言之,中美两国关系如何处理首先取决于中美两国运用军事力量的方式——和平的还是非和平的。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仅要保证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而且也要保证世界的和平”*郑永年:《中美关系和国际秩序的未来》,《国际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中国重视与作为当前国际体系主导者的美国之间的关系,美国也应正确理性地看待中国的国际地位。1981年,邓小平在强调美国的重要性的同时,也提醒美国人要正确认识中国的国际地位:“对中国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发生错误判断的人,起码不会有一个正确的国际战略。”今天,这句话对美国仍然适用。
关于国际组织和国际机制。国际组织指国家间的联合,包含一个由少数成员国组成的执行委员会,一个由全体成员组成的全体协商机制和一个由秘书长领导的秘书处*[英]杰夫·贝里奇、艾伦·詹姆斯:《外交辞典》,高飞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页。。国际机制是政府间组织同国家一起,以共同关注的事务为基础创建和维持的国际准则和原则,这些国际准则与原则通常被称为国际机制*[美]卡伦·明斯特:《国际关系精要》,潘忠岐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163页。。国际机制使得成员国联合起来,增进信任,从而形成合作习惯,提供合作平台,如信息收集、管理,在争端中提供帮助,在讨价还价和谈判中提供论坛,并在此平台上实施操作性活动。对于国家个体而言,国际机制的存在为更好地运用军事外交手段解决问题提供了可能性,而在还没有形成国际机制的领域则使得通过军事手段完成外交路径留下更多的空间。对于国际机制内的国家而言,对国际机制具有更多话语权和掌控力的国家在自身军事外交问题的解决上也就具有更多的策略弹性。
国际机制之所以对于中美军事交往会产生影响,是因为在国家角色建构中,只有在国际机制和规范的约束下发挥作用,其作为负责任大国角色的合法性、影响力才能得到有效提升。自冷战结束后,中国对国际机制的参与经历了从对规则的遵守到对国际机制的建设再到创新三个阶段。通过对规则的遵守,中国有力地驳斥了美国一些政客认为中国会破坏现有国际秩序的看法;通过参与到国际机制的建设和创新,中国增强自身参与国际事务决策的能力,获得修改不合理规则的机会,同时,通过对机制成员国提供公共产品,使得其他国家从中国的发展中受益,这是提升中国负责任大国影响力的有效途径,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美国对中国崛起的疑虑;通过对国际机制的运用,增加美国和其他国家对自身行为的可预期性,从而减少摩擦、降低对抗。
二、 认知性因素
根据以杰维斯为代表的认知心理学的基本理论,当一个人接收到信息或者受到环境中刺激因素刺激的时候,他就会产生对这一刺激因素的知觉。知觉是指人在受到刺激后进行选择、组织和判断自己接收信息的过程。然后,人对知觉到的信息加以理解,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刺激因素做出反应。人对刺激因素的反应是基于他对刺激因素的知觉,而不是基于客观真实的刺激因素本身。所以,如果人的知觉是错误的,他的理解就会是错误的*[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译者前言,第8页。。毋庸置疑,以知觉为自变量的认知性因素对中美军事交往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如美国学者所预测的那样,“在中美两国关系中,认知也发挥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如果我们错误地认为中国将是我们的主要挑战者,坚信它是一股‘修正主义’力量,并将我们的外交和防务政策建立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之上,那它将成为我们的敌人,这是自我实现的预言。中国也将根据对我们的感知来制定安全政策,这将导致一场悲剧”*卜睿智:《中国复兴及其对美国的影响》,载门洪华主编《关键时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0页。。
中美对对方的认知是明显的非对等状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过去美国对中国的两种无知——威胁、相互依赖,建立在美国霸权和文化至高无上的基础之上”。而基于这样一种美国对中国错误知觉的认知基础,美国很难对中国有足够的尊重和信任,在军事外交领域也同样如此。
(一) 武力运用的偏好
认知心理学认为,为了减少或避免错误知觉,从而作出理性的决策,首先需要理解对方国家的文化、价值观和历史传统,尤其应掌握对方国家关于军事力量态度的战略文化。因为这些要素影响决策层特别是最高决策者所考虑的备选方案范围、所采用的偏好等级和赋予不同利益不同的分量*Eric Herring, Danger and Opportunity: Explaining International Crisis Outcomes,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69-70, 81-82.。对武力运用的态度,中美两军有着显著差异。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从军事外交的视角来看,中国仅真正从事过一次境外战争——朝鲜战争。而这唯一的境外战争也是中国在邻国的恳请下出于保卫国家领土安全的考虑而施以援手。相较于中国的境外战争次数,美国自建国后的境外战争确可罗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
研究美国社会形成的过程会发现,其一共经历了四次关乎生死存亡的竞争。结果是,一个不怕竞争而怕没有竞争的社会诞生了*王玮:《战争冲动、社会约束与武力的使用——美国的经历》,《美国研究》2014年第2期。。北美殖民地获得独立后的历史表明,一个“运用战争手段最熟练的社会”*[美]E.O.威尔逊:《论人的天性》,林和生等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往往都很难克制使用这些手段的冲动。根据美国国会研究局的统计,1798年—2010年间,美国只有8.9%的年份没有对外使用武力,相反,在91%以上的年份里都有对外使用武力的记录。其中,54.5%的年份里使用武力两次以下;25.4%的年份里使用武力三到五次;9.4%的年份里使用武力六到九次;1.9%的年份里使用武力十次以上*Richard F. Grimmentt, “Instances of Use of United States Armed Forces Abroad 1798-2010”, CRS Report R41677, March 10, 2011.。美国使用武力的记录表明,好战因素在其民族文化构成中占有很大成份。
冷战结束后,美国主导并参加了三场局部战争,参战部队人数达到347.5万人。冷战结束后,虽然美国四大军种的人数规模在缩小,但基于为弹药使用提供的情报、目标获取和精确制导等方面的水平都在不断提高,高科技但小型化军队的战争能力却在大幅提高,因此,其为此而付出的成本也在提高,国防开支呈现不断攀升状态。冷战后,美国的驻外部队只有在欧洲、拉丁美洲和东亚的人数有所下调,中东地区的驻军人数更是达到20万以上,而其归入机动部分的驻外部队,更是比照1995年翻了一倍,在2010年达到10万余人。海外机动部队人数的增加一方面说明美国处理外交和军事事务的战略灵活性,武装部队具有较强的快速反应能力;另一方面也表明美国判断运用部队解决难以掌控的外部风险在加大,具有运用武力的偏好,更多的军事力量必须为随时可能的境外任务做好准备*分析数据均来自于[美]阿伦·米利特、彼得·马斯洛斯基、威廉·费斯《美国军事史(1607—2012)》,张淑静、刘向东等译,解放军出版社2014年版,第615—618页。。
(二) 战略角色定位
杰维斯在揭示错误知觉生成机制时提出诱发定势理论,即人们接收到信息的时候,会以自己当时集中关注和考虑的问题为定势,据此解读自己接收到的信息*[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译者前言,第8页。。依照角色理论,战略角色存在两个认知维度:一个是对自身的战略角色定位;另一个则是对方给予自己的战略定位。这两个定位的差异度愈大则愈容易引发摩擦和冲突,反之,则会给军事关系的发展带来更多正面效应。自冷战结束,从“中国崩溃论”到“中国威胁论”再到“中国崛起论”,从“问题中国”到“合作对象”,从“战略竞争者”再到“利益攸关方”,美国对中国的战略认知发生着过山车般的左右激荡。每一次变更都与美国的关注点高度契合,并与中国自己的角色定位产生明显分歧,表现出鲜明的诱发定势倾向。譬如,在中国官方认知中,中国将自身界定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霸权主义的反对者”、“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倡导者”、“世界多极化、多样化的提倡者”等,这些角色界定基于中国自身责任观念和国家利益。但这却被美国基于对自身霸权的维护而视为对现有国际秩序的挑战,约翰·米尔斯海默提出,中国经济能够持续快速发展,则“它一定会寻求地区霸权,就像19世纪美国在西半球所做的那样”*[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晓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44页。。他建议美国要尽量延缓中国的崛起,推行强硬的遏制性政策。但另一方面,美国自身对中国战略角色的认知也存在序列混乱。一方面,美国对中国大国地位存在争论;另一方面,美国又要利用中国已经上升的影响力共同合作,解决包括气候问题、朝核问题、伊朗核问题等。
一系列由诱发定势引起的错误知觉也深刻影响到中美军事交往。譬如,在要求中国承担更多安全领域责任方面,美国往往忽视中国军事实力发展还不够强大的现实状况,甚至夸大中国军事力量的上升,制造“中国军事威胁”;另一方面,美国又无视中国国家领土主权,经常在中国领空领海抵近侦察。凭借其综合国力以及价值观上的优越感,美军往往主动提出扩大交往规模和加大基层交往的建议,并在标榜自身坚持“军事透明”但实为实施威慑的同时,要求中国军方展示出其希望交底的军事领域的透明。这一无视力量差异而一味要求双方采取完全对等的透明是事实上的非对等行为,这对处于战略相对弱势一方而言极为不公。
(三) 形象认知差异
彼得·J.卡赞斯坦和罗伯特·O.基欧汉认为,偏见使得人们“倾向于不相信潜在有利的信息,而突出负面信息”*[美]彼得·J.卡赞斯坦、罗伯特·O.基欧汉:《谁在反对美国》,朱世龙、刘利琼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中美两军对彼此的形象认知都不能说是全面的、清晰的。尤其是美军眼中的中国军队形象,因为偏见的存在,形象更为模糊,有些部分甚至是扭曲的、缺损的。譬如,美国防部在2013年发布的《中国军事与安全态势发展报告》中,对中国军事外交所从事的一系列实践活动都采用了带有偏见色彩的语言进行表述,对于中国派出的“和平方舟”号医疗船所进行的人道主义援助,美国防部将其称为“中国的‘安慰’级军事医院船”;对于中国自2008年12月起就开始执行的亚丁湾反海盗任务,该报告称其为“除偶尔的巡航外,这也是解放军海军在西太地区外执行的唯一作战部署任务”,而在其“反太空”一节中依然坚持错误的信息解读,认为“中国试图在公开场合打消一切对其太空军事意图的怀疑。2009年,时任解放军空军司令员许其亮上将公开收回了其早期关于太空军事化是‘历史的必然’的诊断”。事件的真相是,在2009年纪念空军成立60周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许其亮说明了关于中国空天战略的一些观点,但却遭到境外媒体的扭曲,对后面一段关于和平的阐述只字不提,却断章取义、大肆炒作中国太空威胁,声称“北京反对外层空间军事化的立场发生变化”。之后,中国外交部第一时间对中国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外太空军备竞赛的立场进行了表态,才使得这一误读没再继续。但在该报告中,却执意依照误读信息进行阐述,更愿意突出虚假的负面信息,其冷战思维凸现无遗。
彼得·J. 卡赞斯坦和罗伯特·O.基欧汉认为,应将观念、不信任和偏见作为一个连续体加以分析,并将不信任排在观念和偏见之间。大多数观念都是基于历史判断和图式之上的理性评估。但随着图式固化,我们便转向了或多或少严重的不信任,并且,最终形成偏见*[美]彼得·J.卡赞斯坦、罗伯特·O.基欧汉:《谁在反对美国》,朱世龙、刘利琼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从这个角度分析,美军对中国军队的不信任或偏见既有意识形态差异的原因,以及国际传播秩序的不合理为美国称霸的国际舆论、“妖魔化”中国军队提供了条件,但也值得反思的是基于美军对中国军队长期的形象认知叠加,中国需要改进表达力量背后的方式和方法,以国际大局为整体的造势与战略布局,逐步打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思维定势,实现被动到主动、保守向开放的转变,尝试回答好“我是谁”和“我以何种方式与你交往”的问题。尤其是在“我是谁”的问题上,对于与西方国家军队不同之处,一直未能做出完整立体清楚的说明。譬如,中国人民军队的根本性质、根本宗旨、根本作风等,恰恰这三个问题是中国人民军队区别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军队的最为本质的部分,最能充分说明我是“这一个”,而非“那一个”。
(四) 对交流动机的判断
中美双方对两军交流动机的认知左右着中美两军向对方支出信任的最高额度。当中美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出于维护共同安全的需要而加强军事交往时,两军关系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而当共同安全需求缺位时,两军失去了对对方交流动机的判断标准,负面的解读就乘虚而入,两军关系就显示出脆弱的一面,会出现明显倒退。
罗伯特·杰维斯在分析错误知觉的生成机制时首先提出认知相符现象,即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人都有保持自己原有认识的走向,当他们接收到新的信息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使新的信息与自己原有的认识保持一致。冷战结束后,美方对中国与美军事交流动机的认知就是对这一理论的现实诠释。
冷战结束后的九十年代,在美国看来,中国军队与美国国防部门开展军事交流的动机是“想改善它的作战能力,包括获取技术和装备。这种目的与美国的利益背道而驰”。基于这一认知,多年以来,美国一直严格限制其高技术及其产品对中国的出口,这成为中美军事交流的三大主要障碍之一。1999年美国国会参、众两院通过的《2000财年国防授权法》和美国国会在2000年通过的《迪莱修正案》,对中美在导弹装备和技术(Exports of Missile Equipment or Technology)、卫星发射(Export of Satellites for Launch)、喷气式飞机(Jet Aircraft)等12个领域限制和中国的军事合作,其原因在于这一领域的军事外交会提升中国在这些方面的能力*“The United States should not Export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Missile Equipment or Technology that would Improve the Missile or Space Launch Capabilities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 USCODE00, “Sec .2778. Control of Arms Exports and Imports”.。与此同时,自2000年始,美国国防部根据1999年国会通过的《2000财年国防授权法》的要求,每年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军事力量年度报告》,籍此源源不断地输送“中国军事威胁”。这些报告充满了对中国军队开展军事安全合作的错误认知,表现出极强的认知相符倾向。
进入21世纪,经过多年磨合后,尽管中国军队的形象在美军眼里相对清晰起来,但仍然延续着对中国军队的原有曲解,对中国军队为世界和平、地区安全而进行的实质性努力视而不见,出现了典型的认知相符现象。譬如,美国陆军战争学院所做的题为《美军眼里的中国军队》的研究报告就指出,“一些西方观察家认为构成对外军事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事对话、合作与交流——在解放军的军事外交排序中所处的位置相对靠后,居于应对对中国主权的威胁,遏制‘台独’和反对帝国主义之后。这进一步说明了解放军的军事外交并不是具有自身内在价值的独立活动,而是促进党和国家战略性国家目标的工具。不断使用‘和平’、‘和平的’以及‘合作’等词语表示中国试图使用军事外交作为实现其消除他国疑虑这一政策的重要工具”*[美]甘浩森(Roy Kamphausen)、赖大卫(David Lai)、施道安(Andrew Scobell)编:《美军眼里的中国军队——美国陆军战争学院研究报告》,郭拓荒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235、246、257页。。再譬如,针对美军提出的加强中美两军间基层官兵军事交流的建议,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予以的积极配合,美研究者们给予的是负面评价,“通过这一交流可以看出中美军方看待士兵态度的差异。表明解放军对自己的士兵缺乏足够的信任,不认为他们能胜任军事外交这一使命”*[美]甘浩森(Roy Kamphausen)、赖大卫(David Lai)、施道安(Andrew Scobell)编:《美军眼里的中国军队——美国陆军战争学院研究报告》,郭拓荒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235、246、257页。。而在关于中国军事外交的结论部分则依旧表明其分析仍然没有改变对于中国对美军事外交的曲解,“因而和过去相比,中国更容易挑战美国的利益。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必须思考的问题是,中国军事外交在促进中国自身利益的同时在多大程度上是以牺牲美国的利益为代价的”*[美]甘浩森(Roy Kamphausen)、赖大卫(David Lai)、施道安(Andrew Scobell)编:《美军眼里的中国军队——美国陆军战争学院研究报告》,郭拓荒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235、246、257页。。
依照斯奈德等人所提出的两种决策动机理论:一种是目的性动机,是出于人的有意识的自觉,并能够被清楚地说明和解释,是为了实现国家的目标;另一种是原因性动机,是无意识的或者半自觉的动机或冲动,它源于以往的生活经历、内在的价值取向和不同的利益需求,或者出自决策者的驱动力*参见[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五版)》,阎学通、陈寒溪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版,第559页。。现实比对后会发现,中美军事交流动机有明显差异,中国对美军事交流的动机属于目的性动机,为了实现中国和平发展这一国家目标。而美国对中军事交流的动机则属于原因性动机,因其自身的价值取向和不断变更的利益需求而产生变化。
在这一系列认知相符现象背后,美方误读了一个原则性问题——那就是关于中国反对霸权主义的外交原则。一方面,反霸是中国对外军事交往的根本遵循;另一方面,在中国的外交思维中,反霸并不等于反美。美军在对中国人民解放军对美军事交流动机进行解读时,很明显地将霸权主义和“美国及其盟友”等同起来。事实上,中国致力于中美军事交流的原则是清晰的:中国主张地区共同和平,而不是建立反美联盟,也无意取代美国称霸;中国建设适应国家发展和安全需求的军队,而不是与美军比拼最强大的军力;中国人民解放军探索中美两军交流合作路径,欢迎美军在亚太地区的建设性存在,但也认识到美国霸权现实的双重性,既承认其历史客观性,同时坚持在反霸中既合作又斗争,对美军有利于亚太地区和平稳定的建设性军事行动提供积极主动的配合,但对于其破坏性军事行动则进行坚定公开的斗争,建立地区命运共同体的集体自卫意识。然而,美军却“趋于忽略或无视来自对方的善意信号和姿态”,表现出极强的认知相符倾向。
三、 反应性因素
罗伯特·杰维斯在其复杂系统效应理论中提出,系统稳定和变化的机制是系统的正负反馈功能。负反馈是系统单位试图抵制对系统的干扰因素,以维持系统的稳定;正反馈恰恰相反,它加强了对系统的干扰因素,因此可能导致系统的变化*[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译者前言,第5页。。这些正负反馈体现在当前中美军事交往中,集中反映在向对方所提要求的适度、对话之门的开合、造成对方紧迫感或信任感以及系统中其他成员的反应等一系列反应性因素上。
(一) 向对方所提要求的适度
这里的适度是指向对方所提要求在其能力可以达成的范畴内,而非超越其明确宣示过的战略原则和底线范畴,即在其博弈矩阵中支付底线和极限之间。若超越这一范畴,军事外交就有演化为强制外交,或者是威逼的可能。中美军事交往几次跌至谷底,都与此相关。如李登辉访美、1999年南联盟“炸馆事件”、美对台售武等,美方的行为超越了中国的战略底线,也违背了美方在中美“三个联合公告”中向中国做出的承诺,损害了中美关系正向发展的政治基础。在这种情形下,中方坚持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使其不得不重新评估和定位中美关系。再譬如,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国防和军队现代化建设还处于“补偿期”,美方就要求中方在许多关系到中国军队核心能力建设方面增加透明度,并抱怨中方不仅不同意其参观某些重要的军事设施,而且也不能对称地公开军事情报。由于中美之间军事实力的现实差异,期望中方向美展示其最敏感的军事机密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这一要求无疑是不合情理并且超越了中方能接纳的范畴,即使美国专家也认为美军方的对等要求“对中方期望太高”*吴心伯、汪伟民:《中美军事交流特点披露,制约因素难以根本排除》,http://news.sina.com.cn/2003-11-03/12032058813.shtml。。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无论中方还是美方都需通过交流加深了解,而在交流中双方需要清楚地向对方说明军事合作的预期期望,譬如,自己在交往中能做什么、能达到怎样的程度,同时也清楚地说明自己最希望了解到对方什么,以及了解的程度。中国一直强调要求同存异,但求同存异的前提是知道求何同存何异的问题。事实上,了解双方之异比了解双方之同显得更为重要,知异是求同的前提。在这方面,中美双方都需要认真评估军事合作议程以及达成的方式。
(二) 对话之门的开合
中美军事关系虽几经波折,但始终好坏有度、曲折向前,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即使发生了有碍中美军事交流的重大事件,但中美双方都最终认识到不能将对话的大门完全关闭。事实证明,至少保留高层对话渠道的存在为一些危机的发生降低了风险。因此,虽然一些事件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但每当中美军事交流遇到最糟时期,总是最先开始高层的交流,在高层访问的带动下,中美军事关系一步步回温。而每一次回温又因摩擦的产生而增加了了解,从而使中美军事交往有所向前。
譬如,中美自建交以来第一次中断军事领导人的互访是在1989年春夏之交,而1994年10月16日,美国国防部长佩里(William Perry)成为1989年政治风波以来访华的第一位美国国防部长,标志着中美两军的关系已经得到恢复。1995年—1996年上半年,中美关系因李登辉访美而跌入建交以来的最低点,但这一时期的军事交往虽有波折却并没有完全断绝,1995年3月20—21日,美国太平洋舰队巡洋舰“邦克山”号抵达青岛访问。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中美之间的功能性军事合作有了突破,1997年3月至1998年底,在高层交往的带动下,美国成为派军舰访华最多的国家*沈丁立:《中美两军关系的发展及两国关系的本质》,载谢希德、倪世雄主编《曲折的历程——中美建交20年》,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页。。之后,又经历了2001年的南海撞机、2009年中美军舰南海对峙事件,双方都意识到对话渠道的畅通对于双方规避冲突、化解危机、增进交流、加强合作有着重要意义,开始重新审视中美军事交流与合作机制的重要性与紧迫性。于是,两军交流机制化提上议程。迄今,中美两军机制建设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但从两军既有交往机制看,更多停留在为防止冲突、化解危机的“避免发生什么”的否定式军事合作层面,而非增强合作、积极经营的“努力达成什么”的肯定式军事合作。这使中美两军间仍存在对话之门突然关闭造成两军关系倒退的风险。对此,中美双方需要更为积极主动、富有创造性地打造新型军事关系机制的“升级版”,在宽阔的太平洋上建构好跨越“修昔底德陷阱”的军事合作范式。
(三) 造成对方紧迫感或信任感
戴维·兰普顿认为,“战略不信任是中美关系的核心挑战”*David M. Lampton, “Power Constrained:Sources of Mutual Strategic Suspicion in U.S.-China Relations”, The 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 No. 93, June 2010, p.8.。中美两国都很有代表性的专家王缉思、李侃如合作撰写的一份报告也强调,“中美之间缺乏互信的问题日益严重”,而且“不信任本身具有侵蚀性”*Wang Jisi and Kenneth G. Lieberthal, “Addressing U.S.-China Strategic Distrust”, http://www.brookings.deu/research/papers/2012/03/30-us-china-lieberthal.。
从中美军事关系的发展历程看,当各方采取克制、向对方投射积极信号、表示肯定或者信任时,双方的军事关系往往能够快速升温,即使此前已经徘徊在危机边缘,也往往能够化险为夷;而当任何一方怀揣侥幸,低估后果代价,欲一试对方战略底线时,双方军事关系往往会受到重创,安全困境的螺旋不断上升,而此后信任感的再造就显得格外艰难。2010年2月,美军太平洋司令部与国防部净评估办公室谋划以亚太为假想战场的“空海一体战”理论最终出现在《四年防务评估报告》中,成为美国军事战略的重要指导思想。一年后美军参联会出台的《国家军事战略:重新定义美国军事领导地位》报告和2012年出台的“防务战略指针”进一步清晰表明美国以动态防御、技术超越、同盟牵制辅以规则约束,构造了美国亚太军事战略调整的“四大支柱”。虽然美国军政高官都一再否认此次调整意在“遏制中国”,但上述举动很难让中国相信美国对中国不存在对手、敌人意象,从而刺激了中国增强自我安全的紧迫感。中美之间的军事交往实践表明,在中美两国战略互信缺乏、引发危机的诱因增多的背景下,中美之间不仅要有传统的、口径式的交涉,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能够对交往形式进行规制、对意图进行阐释、对可能发生的问题进行有效抑制的机制来发挥积极作用。磋商机制的建立是提供彼此保持对话、减少紧迫感、增进信任度的一项重要措施。
(四) 系统中其它成员的反应
罗伯特·杰维斯认为,多元战略性互动是否能够达到预期目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系统中其他成员对此行动做出的反应。如西班牙加利西亚国际研究学者胡里奥所说,“亚太地区存在一种风险,即形成类似冷战时期欧洲‘集团阵营’,比方由日本、美国领导一个阵营以及中国影响下的另一个阵营,我觉得这种类似两极化的态势会产生很负面的影响”*[西]胡里奥·里奥斯:《“中国梦”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参考消息》2013年11月11日。。当前,遏制住地区敌对阵营的出现对中国而言迫在眉睫,譬如在处理东海方向的中日钓鱼岛问题时,中国面对的是美日联盟。不仅如此,作为一直试图增强军事投入、“修宪”的日本往往以中国力量的和平发展为借口,甚至呼吁澳大利亚、印度、日本和美国夏威夷共同组成“民主安全菱形”,与中国抗衡*2013年1月12日,安倍就通过世界报业辛迪加发表文章,称“中国试图把它对争议岛屿周边水域的管辖变成既成事实”,南中国海“似乎要变成‘北京湖’”。。而在中国南海,中国同样也面临着美国与其联盟阵营问题。由于外围环境的改变具有系统性,因此关键因素的影响也会引发“裂变”,导致事态向反方向发展。譬如,在不恰当时期或沟通不畅条件下与对方国敏感关系中的第三国签订军事条约、协议或举行军事演习。此前发生的种种事件表明,这样的举动只能增加负面效果,无益于双方已经形成的信任局面。
类似杰维斯提出的“系统中其它成员的反应”使得中美之间存在间接冲突的可能。解决好这一问题,需要双方在密切交流的同时,加大对“第三方”的管理协调,为中美新型军事关系的建构提供良好的外围战略环境。此前,中美合作通过六方会谈的形式一定程度上推进了朝核问题的解决,已经说明中国对此持包容开放态度、致力于亚太安全与稳定的基本立场。与此相应,美方在一些敏感和热点问题上是否也愿意让中方参与,并形成合作态势,中国不仅是作为重要议事者身份出现,更是作为亚太地区有着关键影响力的大国身份出现,是以携手解决一系列安全议题的关键角色出现。在这个问题上,美方应当为中方提供战略腾挪的足够空间。
结 论
中美两军都有必要将各自的军事外交战略放置在当下深刻变化了的国际体系中加以客观理性地定位,并结合对方的战略意愿加以分析。在深刻了解对方限制性因素的基础上,从认知视角校对军事外交战略的规划力度和广度,减少观念图式叠加下的既有偏见,将军事互信从非传统安全领域向传统安全领域逐步推进。考察反应性因素的作用和成效,检讨军事外交方式——从敏感描述或定义词语的选择到机制的建构,用实际行动推动两军交往从现实场景向愿望场景的切换。毕竟,在这样一个一国政治的每一根神经都与国际政治息息相关的复合性时代,在领域与领域间的安全因素转换空前活跃的时代,顺应时代潮流,用协商代替冲突,用合作代替遏制,用包容代替排他,这是一种对人类历史负责任的选择。
(责任编辑:潇湘子)
Analysis of the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Sino-U.S. Military Diplomacy
Zhang Fang
Practiced in the complex surroundings, military diplomacy bears its special rules. It results from multiple factors, among which the following three basic ones play an extremely critical role. First are those restrictive factors implying interests intensity, the military strength comparison and political elements home and abroad. Next are those cognitive factors such as force use preference, definition of the strategic role, the difference of image cognition and the cognition of the communication motivation. Third are those reaction factors including the appropriateness of the requirement, opening or closing of the door for dialogue and the sense of urgency posed on the other part or the confidence shared by both.
Military Diplomacy; the Sino-U.S. Military Relationship; Analysis of the Factors
2016-01-11
E0-053
A
0257-5833(2016)05-0003-13
张 芳,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副教授 (上海 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