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造梦者

艾兰

“阿拉伯人给我们看视频演示建筑项目、港口……

科摩罗简直如天堂，对我们来说真是难以想象，

但对阿拉伯人来说是可能的，我们看到了他们在迪拜的成就。”

印度洋上，与非洲东海岸隔海相望，马达加斯加西北方向，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群岛国家，名为科摩罗联盟，他们曾经做着成为“第二个迪拜”的梦。

近年来，护照与国籍买卖市场发展火爆，这个小穷国也试图通过此来筹资以致富，但是，这谈何容易。

现居住在纽约的半岛电视台美国频道编辑阿布拉哈米安在2015年底出版的《世界公民的到来》一书中记述了这个小国的一场致富梦。

“经济国籍”大计划

位于首都莫罗尼不远处的小型机场，跑道眺望着印度洋。

2008年10月8日，科摩罗岛上一群政府官员从他们所在的村子来到机场，私人飞机正等着他们前往科威特。

他们此行是经济目的。科摩罗长期处于穷困状态，是全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约80万国民中有99%的人信奉伊斯兰教。最新一次调查是在2004年，那时，该国国民有一半每天靠着不到1.25美元过活。

那年初，有到访的阿拉伯商人给科摩罗政府提了一个建议：如果卖国籍筹集资金，将会怎样呢？

商人解释称，中东有很多人需要护照，有钱人认为拥有第二或第三国籍是出国旅行、做生意的捷径，一些海湾国家也在想办法处理当地少数族群贝登人或其国内的无国籍人士。

出于多种原因，贝登人没有国籍，有的家庭是在这些国家形成之时没有登记，进而被拒绝赋予公民身份，一些是非法移民过来的，其余的则在海湾国家还面临着部落、宗教或宗族歧视。这个商人宣称，为了给贝登人合法地位，这一地区的一些国家愿意出高价钱为他们大批量的获取科摩罗国籍。而科摩罗只需通过立法，允许这类交易，并印制护照。

时任科摩罗总统艾哈迈德·阿卜杜拉·穆罕默德·桑比及副总统纳杜瓦姆都深受吸引——这样，他们就能用赚取的钱来修路、处理垃圾、购买石油、建筑人们亟需的基础设施等等了。

然而，议会多数议员并不为之所动。讨论中，议员们认为这个提议就是浮士德式交易：向完全陌生的人出售国籍难道不就是在出售国家灵魂吗？

2008年7月，议会拒绝了这个“经济国籍”议案。只是，政客们给出的否定答案可不是有些人想看到的结果。

两个月后，阿拉伯商人提出安排一些人到海湾国家来一次“发现现实”之旅，科摩罗方不用出一分钱。而且，此行安排在下一次科摩罗议会召开之前。六名最为反对这项提案的议员就在受邀名单之中。

“我国存在着‘定时炸弹，大学输出的大量年轻人失业，假以时日，如果这些年轻人持续找不到工作，就会到达爆炸点。”2014年12月，曾参加前往科威特“旅行团”的阿卜杜说道，他在当时为议会财务委员会负责人，参与此行的原因是，他认为科摩罗应该更加开放，邀请外国人来投资。

在时任国家议会副主席西迪带领下，他们坐上了飞机。

随着飞机爬升，他们看到自己国土的鸟瞰图，丘陵上，全年肥沃的火山土壤上长满绿色面包果树。从空中看，科摩罗犹如天堂岛，和不远处的“邻居”毛里求斯、塞舌尔一样美丽。

邻居们每年吸引游客无数，然而，美丽在科摩罗似乎不太有经济效益，大多数人没听说过这个国家，听说过的人又大多不相信那是个主权国家。

在从法国独立的40多年里，该国发生了约20次成功或未遂的政变，其中很多由外国雇佣军领导，就是这些，让科摩罗有了“政变阴云密布的国家”之名。

总统的秘密代理人

大约6个小时后，这群人下了飞机，身材高大、面带微笑的巴沙尔·基万热情地迎接他们。此人便是“经济国籍”的“兜售者”。

在此前的一年里，基万及其在当地的公司科摩罗海湾控股公司（CGH）的员工开着SUV，戴着豪华手表、穿着高档衣装，成为莫罗尼的社交常客。2007年以来，基万平均每月会到科摩罗一次，在政府大楼、高档（当地水平）的海滨酒店的派对中穿梭。

虽然这个国籍协议是他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与科摩罗之间牵的线，但是基万把人邀请到了他所居住的科威特。

基万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的叙利亚父母在科威特生了他，在法国受教育，会说三种语言。他不仅与有权势之人结识，还与他们做生意。例如，科威特首相的儿子贾比尔·穆巴拉克·阿尔沙巴就支持了他的多项投资。

“全球化之子”基万与“殖民地时代孤儿”科摩罗的“风流韵事”开始于1990年代。“我发现了一个处女之国，”2014年基万说，但那时科摩罗在政治上很不稳定，再勇敢的商人也会望而却步。

21世纪初，科摩罗终于成为和平的民主国家。2005年，时任总统阿扎利·阿苏马尼邀请基万等商人再次来到科摩罗，鼓励他们投资。这时，基万感觉到，机遇来临了。

基万开始频繁出入科摩罗，向科摩罗介绍海湾国家的大人物，与岛上的小商业精英结识，和科当局签署谅解备忘录，打算建立一些有雄心的项目，包括该国首个商业银行。

在2006年科摩罗联盟举行总统选举前，基万开始调查可能的候选人，寻找潜在盟友，最终他找到了桑比，一个相对的政坛新人。

对基万来说，这是个不错人选。在桑比赢得选举后，几乎一夜之间，基万成了总统官邸的常客。“他有行动自由权，是桑比实际上的总理。”科摩罗前外交部长萨加夫说。

新总统缺乏经验的弱点很快暴露无遗。“（总统）最大的缺点是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基万回忆说。换言之，这位总统需要一个经理、顾问、秘密代理人，基万成了这个角色。

对于科摩罗，基万有着强烈的野心。他表示，他的灵感来自迪拜的统治者——迪拜从小小的酋长国崛起，其酋长将其打造成全球贸易和金融中心。“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是个有远见的人，此前还没人知道这么个旅游地点，他改变了这个酋长国，改变了全球对阿拉伯人的看法。”

基万的梦想是将科摩罗打造成另一个迪拜。

在2007年，基万被命为科威特的科摩罗荣誉领事。在各种会议中，他规划出科摩罗的商业帝国，设计出精细的旅游、开发、商业、贸易等蓝图，通过CGH公司将项目寻找投资者，甚至创建起大众化报纸《Al Balad》。

基万预计该公司最终筹资1亿美元——该公司前经理匿名称，并没有这么多，且钱大部分来自基万，而非外部投资者。

当自己这个投资者不足以支撑梦想之时，基万向科摩罗人提出建议，与阿拉伯国家构建联系以筹资，即给海湾国家他们想要的，科摩罗又能提供的：护照——大批的护照。

吹起的气球

“一些人盼望着取得第二国籍，理想的是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基万说着，如果这些不行，一个科摩罗这样鲜为人知的国家亦可：更容易取得旅行签证，或者到一些国家做生意等。

2009年7月，科摩罗首都莫罗尼旧港口垃圾堆积（IC图）

2008 年2 月，贝登人母亲和孩子在阿联酋的住所附近。国际难民组织预计，在阿联酋有10万人无国籍（@视觉中国）

基万注意到海湾地区人们对国籍的需求，当时，全球已形成第二国籍市场，但大多针对非常富有者。而海湾国家一些人本来就没有国籍，如贝登人。这个前游牧民族居住在科威特、阿联酋等国，但又不是任何国家的公民，多个人权组织敦促这些国家解决这一问题。

经纪人基万的人脉又一次起作用了，他启动的这个牵线项目在阿联酋找到了合作伙伴：该国的内政部长、警察局长等。

据桑比说，阿联酋承诺支付给科摩罗2亿美元，以换取4000个贝登人家庭（每个家庭不多于8人）的国籍，让这些人可领取到合法身份文件，又不用亲身到科摩罗去。不过，具体出售的国籍数未有披露。

2014年底，在位于科威特城的办公室，基万展示了一份合同，其上显示的日期是2008年4月，由时任科摩罗国防部长默罕默德·多瑟与代表私人公司一方的纳萨德签署。

这证明了基万在“经济国籍”项目中的作用。

基万要说服双方，更要说服最犹豫不决的科摩罗议会通过立法，最好的方法就是在2008年10月的旅行中照顾好每个人。

西迪、阿卜杜等人到达后，基万带着他们乘着高档轿车，下榻到科威特城高档酒店。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的日程上有会议、晚宴、观光等项目。期间，商业代表向他们承诺了财富、投资将用于科摩罗发展。

据几位科摩罗议员形容，他们参加一场由基万的合作伙伴以及科威特时任国防部长、现任首相的儿子贾比尔·穆巴拉克·阿尔沙巴举办的奢华晚宴，过后，代表团成员还收到了笔记本电脑及手表作为礼物。

要“发现真相”，自然还要接触贝登人。科摩罗政客们被介绍给一些无国籍的男男女女。通过翻译，贝登人讲述了他们的详细情况。

一位曾供职于CGH的前资深管理者称：“我不知道基万哪里找来的这些贝登人，据我所知，有一个很可能曾是他的司机。”

就这样，在科威特几天后，科摩罗人满足于收集到的信息，带着礼物回国了。

当年11月，新一轮议会讨论、投票开启。提案只是说向所有国家的“伙伴”提供国籍相关文件，只要他们没有犯罪记录、不属于恐怖组织或威胁国家社会和文化和谐。

争论很激烈，但是此次，赞同者占了多数。当年11月27日，在种种不满的情绪中，相关法案由总统桑比签署生效。

“科摩罗梦”

“不管他们的野心如何，CGH已经在科摩罗群岛以及精英阶层树立了坚固、永久的存在。”美国2009年1月5日的外交电文显示。

该公司有权在岛上建立住宅和商业楼，也取得了建立通讯公司和银行的许可。在通往机场的路上，大牌子上是CGH公司的“国色天香”建筑项目广告，规划中的豪华酒店等项目还有一大摞。

“这些项目很宏大，”前外交部长萨加夫说道，“阿拉伯人给我们看视频演示建筑项目、港口……科摩罗简直如天堂，对我们来说真是难以想象，但对阿拉伯人来说是可能的，我们看到了他们在迪拜的成就。”

前CGH资深管理者称：“巴沙尔（基万）创造了科摩罗梦，甚至我当时都深信他会有朝一日成就大事情。”

基万的信心让很多科摩罗人也深信不疑：他会拿出一切所需的投资——虽然基万是想通过在一些会议上展示科摩罗群岛来吸引投资者。

“大部分投资者喜欢科摩罗，但估计只有不到1%的人愿意投资，因为他们认为整体环境不利于做生意。”CGH公司前管理者说道。

不幸的是，就在此时，世界金融危机来袭，投资者变得谨慎，他们自然犹豫在一个连电灯和自来水都难能保证的国家做投资。

突然间，基万的无限乐观设想开始引人侧目，人们不再认为那有可能，而是疯狂的。

除了经济原因，还有政治原因。对于CGH公司的游说，一些持怀疑态度的科摩罗人认为其为新殖民主义者。“经济国籍”法案也持续招致批评。“我们从法国人的殖民中独立了，现在又被CGH殖民了。”反对党成员梅塞奇称。

至于出售国籍那2亿美元，时任总统桑比以为可以一次性达至科摩罗，他在2009年开斋节的讲话中充满希望地说：“这将解决我们的水问题、路问题、能源问题……”

然而，据基万的合同，这些钱是通过CGH公司逐渐一笔一笔转账的。具体数额难以说清，且都未公开。

自2009年起，有国际组织给出些许线索，但对于科摩罗最终拿到多少钱不同组织给出的数字不尽相同。2012年，可谓“经济国籍”项目的高峰时期，非洲发展银行预计科摩罗从国籍项目中得到的收入是3360万美元，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有将近4560万美元。之后，这个数字就开始变少了，不过一直到2014年仍有收入进账。

当阿布拉哈米安2014年访问科摩罗内政部时，在一间小房间里，各种文件明显未做分类。即便是当局想要透露他们收到了多少钱、花在哪里了，也会有很多个版本的答案。

虽然CGH公司在科摩罗创造了几百个就业岗位，然而，在首都莫罗尼周围看看，虽修了一些路，但曾经那些雄心勃勃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从来未见天日。外交方面的人士称，一部分钱用于支付政府拖欠的工资了。

除此之外，科摩罗人没有看到什么长久的好处。

“希冀着下一任”

将科摩罗打造成“第二个迪拜”的梦想成了泡影。至于贝登人，他们被告知获取科摩罗国籍只是成为阿联酋公民的第一步，之后，他们还要提交申请资料，经过漫长的等待。

一个贝登人称，除非拿到阿联酋国籍，他的汽车牌照才能更新续期，以及当公务员、享受某些福利等等。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拿到阿联酋国籍。

据CGH公司文件显示，出于对自己、科摩罗及贝登人“都好”的目的下，该公司曾考虑将贝登人转移至科摩罗。这样，贝登人就可有个称为家的地方了——哪怕是一个他们甚至从来没听过的地方。

可CGH的乐观也没有持久。2010年春季，基万在莫罗尼的好运开始耗尽。CGH公司建设小港口的计划没有完成，并与政府官员及民众出现冲突，在桑比卸任前几个月，基万还与其发生了争吵。

至现任总统伊基利卢·杜瓦尼纳在2011年上任，CGH公司的优惠地位也丧失了，科摩罗政府开始追讨该公司因“经济国籍”项目而欠下的债。

而CGH公司方面，他们承认没有实现梦想，但他们归咎于科摩罗行政部门的不配合、政府缺乏长期规划。“我们理解，我们要等目前的政府任期结束，希冀着下一任会主场更不为中立。我们以为和这个国家有良好关系，实际上这要有赖于有拍板权的总统。”基万最后一次访问科摩罗已是2013年的事。

2015年4月，莫罗尼法庭判决CGH公司欠科摩罗1600万美元。5月，政府下令没收该公司在岛上的财产：184件装置、一个仓库、3大堆沙子。基万的报纸也早就没了——做了他两年的“喉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