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
2016-01-31李延青
李延青
1
王文校刑满释放回来正是麦收时节。
过了两天,在烈日下抢收的男女社员看到他满头大汗,挑着沉甸甸一担土从村西走过来,就知道他正为修缮那三间破旧的土坯屋做准备。等他走到近前,地里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直起腰和他打招呼:
“文校,等忙过麦口儿,借队里一辆双轮车拉呗。”有人给他建议。
“看样儿这苦头儿还没放下!”有人望着他那卖力的架势,有点夸张地赞许。
“嘿嘿,这肩膀有些年头没放这么重的担子了。”文校把担子放在路上,擦了擦汗和人们攀谈起来,“我先担着吧,等麦收忙过再借车拉。”
“赶紧吧,再不修你那屋就该塌啦。”
“可不是哩,里墙外墙和房顶都得上遍泥。”
“还认得这都是谁不?”
乡亲们七嘴八舌和他搭话,那情形不仅没有丝毫嫌弃半点歧视,更像面对一位打远方归来的游子。文校也没有任何不自在。他问一个闺女:“这是花梅吧?可认不出来了,我走的时候才这么高,还是孩子哩。”他用手比划着刚及腰间的高度。那神情和语气,好像这些年他不是在监狱劳改,而是去遥远的什么地方当兵或工作来着。
房屋不怕陈旧就怕空闲,一旦闲置,漏雨化雪,潮湿闷捂,就会使梁檩朽椽子烂,屋顶随之塌陷。位于学校西侧的那三间土坯西屋,还是他爹当年给文校留下的。这么多年没人居住维护,早已根基发碱,墙皮脱落,房顶上浓密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要是有条件人家,一定会重新翻盖,王文校显然没这条件。好在他光棍一人,用上好的泥土掺上麦秸,将屋顶墙皮重新抹过,不跑风漏雨也就足以存身了。人们觉得只能是这样。
2
这一阵,王文校成为人们在田间地头和饭场闲聊的主题。
往上推一辈,王文校家并不是当地人。王阿坪闹土改,他爹王长毛刚到老侯家当长工还不满一个月,却因此分得了一份果实。
王阿坪在鲤鱼川西部的太行深山区,翻过村后十里以外那座悬崖耸立的大山就是山西省。百余里长的鲤鱼川两边山峦逶迤,槐河流淌其间,到了王阿坪,山峦回环起伏,形成一个状如盆地的格局,村落靠山面水,阴阳先生走到这里都夸好风水。当年,村里的财主侯家宣称:从王阿坪到北京,不住别人的店,不喝别人的水。王长毛分到的就是侯家一座外宅,结结实实五间砖石结构的槛檐房,桌椅箱柜一应齐全。他就在这里娶妻生子落了户。
王长毛在原籍地无一垄,房无一间,不是在东村就是到西村地打短工,整年流落在外。落户王阿坪后,人们发现他有个奇怪的习惯:爱赶集上庙。每逢集日庙会,不管农忙农闲,一准儿要去。有时挑上一担木炭,有时扛上一捆荆条儿、几条框系,有时则背上两三根椽子……实在没东西可拿,他空手也去。这个现象令王阿坪人既感到好笑又惊讶不已——不明白他那么乐意往外跑究竟为的啥!人们在外奔波无非是为居家过日子,而王长毛乐此不疲地向外奔跑,却是全然不管不顾家里,好像就是为图热闹看景致,为跑而跑。这在庄稼人眼里可不是过日子的来头。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就问他:“长毛,你不买不卖赶集上庙为个啥?”
王长毛像牛一样的两眼,温和无辜地望着那老人,半晌才说:“我去看看行情。”
“不买不卖,看啥行情?”
王长毛无语,转身走了。
开始,有人还托他从集市上捎东西,但买回的东西每每与给他的钱数碰不上。人家问:“剩下的钱哩?”
王长毛默默地瞅着人家,好像是人家给他出了什么难题……过了半天吐出一句:“我买了碗饸饹……吃了个缸炉烧饼。”
别人无奈地苦笑起来。人们再不让他捎东西。
他这桩毛病过去常被东家指责,成了家又受到媳妇数落甚至咒骂,两口子为此隔三差五吵闹打架,看他就是改不了,女人一怒之下跟他离婚改嫁到外村。
那会儿王文校才三岁。
媳妇走了,王长毛来去无碍,更是逢集必赶。王阿坪的人终于认清:这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家伙!就明白为啥他总是东村三天西村半月的打短工而扛不了长活了。
在王长毛自由自在的日子中,他的地里总是草苗一家,甚至野草比庄稼长势还好。老人们路过地头就摇头叹息——替那块上好的土地惋惜!那时王文校已经十七八岁,村里年龄相近的孩子早都回家参加劳动——庄稼人能识字会算账就得了呗——王长毛却硬是供着儿子上学。文校学习咋样,上学到底为个嘛,这似乎就不是王长毛所考虑的事了。有老人说他:“你不愿干活,就让文校回来干吧!别把好好的水浇地给糟蹋了。”
王长毛摇着头,一字一板地说:“不能。侯家少爷小姐个个都上学,咱孩子也得上。”
老人被这话噎住,顿了顿说:“千里居官为吃穿——这可是说古的老话!你说说上学是图个嘛?”
王长毛一时语塞,像绕开横在路上的障碍,丢下老人掉头就走。
村里开始办互助组,搞合作社,王长毛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他爱赶集上庙的恶习遭到同组乡亲抱怨和生产队长的批评,大队干部也经常把他训斥。在生产队拴在地里和大伙一块劳动,他干起活来就如鬼画符,一点都不靠实。
有人对他提醒:“长毛,如今咱可不是给侯家当长工。”
“要是给侯家干,这活儿能交代得了吗?”有人反问。
有人笑道:“这要是给鬼子干还差不多。”
王长毛听着人们奚落,顶多是不满地斜对方一眼,照常我行我素,闹得人哭笑不得。
文校上高中那年,王长毛在院子西侧建起三间土坯房。来攒忙的乡亲都认为这是预备给文校娶媳妇,背后说王长毛这回终于办了件正经事。谁也没想到,王长毛居然把土改分的五间北房私下卖了,给文校留了点钱,就从村里突然消失。此举不仅出人意料,简直称得上胆大妄为。看在他已经六十来岁,又是那么一副德行,眼不见为净,村里议论一阵子也就没人再去计较。后来,有人到邻县赶集遇见他,他在干着钉鞋的活计;多年后他还回来过一次——那时王文校已经住狱——这回他又变成货郎,背着一条褡裢,卖针头线脑、染料和一种鱼型的红土泥哨,一身的穿戴如同乞丐,一望可知混得如何。大人们不理睬他。他却温和而不失豪迈地对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说:“等下回再来,我给咱村的孩子每人带个泥哨!”之后,他就彻底消失了。
3
七月,鲤鱼川正是打核桃时节。生产队把劳力分成几伙,一个会上树的青壮年攀到树上,手持一丈多长的酸枣木杆子,打落挂在枝头的青皮核桃。等到把树上的核桃打净,社员们无分男女,聚到树下,将散落满地的核桃一颗一颗地捡进框里,挑回堆放在生产队的羊圈。这时节的羊群正在远山上避暑,羊圈空着,而发热的羊粪能促使核桃脱去那层青皮。打核桃是欢快的劳动,树上的年轻人时常趁机发坏,故意把核桃打得飞到某个嫂子辈的妇女头上;有时却失了准头,核桃落在了哪个长辈头上,于是人群爆发一阵哄然大笑和高声笑骂。生活因此而显出生机,充满欢乐!
这天快要晌午,第五生产队正在村口打核桃的人们远远看到一个年轻人背着行李卷,正顺着公路走来。等他拐到进村的桥上,树上的人认出来,对大伙儿说:“是文校,王文校回来了。”
王文校穿着一身蓝色制服,斜挎烫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草绿色军挎包,左胸上赫然别着一枚鲜红耀眼的毛主席像章!
文化大革命一闹,王文校就跟着红卫兵到全国各地搞串联。如今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回到村里来。
晚上,几个年轻人相约来到他家。那会儿这三间土坯屋还是半新不旧的房子,来不及找电工拉电线,他就去供销社买了一根蜡,又到生产队牲口棚要来两捆谷秸,摊开铺在炕上,至于他爹留下的两双破鞋、一床烂被,他一进门就把它们扔到门外,里外打扫擦抹一遍就算安了家。年轻人是冲着毛主席像章来的,乡下没见过这么稀罕的宝贝:个头有碗底那么大,又那么圆,色彩又是那么鲜亮,酸红酸红的,质地像镜子,似玻璃。王文校在墙上贴了一张报纸,把上衣挂在墙上,举着蜡烛,抻开衣襟让大家瞧——只许看,不许摸。等大家仔细看罢,他就兴致勃勃讲述起串联见闻,谈论各地如何开会批斗走资派,怎样开枪动炮搞武斗;讲他们到过什么地方,住在哪里,吃的什么。他们在上海住在原来租界一个大旅社,有个同学上厕所,去了又返回来,叫其他同学帮忙,说自己够不着尿池。他们到厕所一看才发现那尿池竟有半人高。连长说:“这鸡巴一准儿是洋鬼子的厕所,鬼子个儿高,所以尿池修得也高。”刚说完就见一个外地同学从里面走出来,到那里打开水龙头洗手。大伙这才恍然大悟:撒尿拉屎在里面,这原来是洗手的地方。这段趣闻把那几个年轻人逗得大笑不已。文校没有笑,他说资产阶级就是这样,尿了拉了还洗手,美其名曰“讲卫生”。接着他又得意非凡地讲起进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情景: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人山人海,他们学校被安排在后面,他和两个男同学硬是挤到前边。“毛主席一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人们简直就是疯了——你们想,谁不愿看看毛主席呀!可后面根本看不清,大家高呼着口号,热泪盈眶地争相往前拥挤。最前面是金水河,再不能挪动半步。可咱是山里人呀,会上树!我灵机一动就爬上那根华表,就是这根——”他摘下衣服拎在手上,指着报纸上一幅照片给大家说。“这下我可看清楚,连毛主席下巴上那颗痦子都看见了。”几个年轻人目瞪口呆——能见到毛主席那该是多么幸福光荣的事啊!真是天大世面呀!这种机会自己八辈子都碰不上。他们先是满脸羡慕和向往,继而心里就生出失落和自卑来。望着他们阴晴不定的神态,文校不紧不慢打开那个军挎包,又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银白色铝盒摆在桌上。大伙赶忙凑上前,就见盒里的药棉纱布垫上放着数十根细如发丝、长短不一的毫针。
“文校,你学会扎针啦?”有个青年认出来,疑惑地问他。
王文校神秘一笑:“回吧,回吧,该睡了。明天一早还上工哩!”
4
打过核桃,接下来就是收秋种麦。
王文校手上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变成老茧,那身蓝色制服也开始褪色。一天晚上,他又在供销社讲述天安门广场经历,村里的团支书、刚从省新医大学培训回来的赤脚医生一脚踏进门,毫不客气地揭穿他:“文校,华表是什么?那可是祖国的尊严,你以为是咱村的核桃树啊,想上就上!别在这儿瞎吹了!你这样儿可不像个入团积极分子。”王文校红着脸愣了一会儿,一低头走了。
躺在炕上王文校失眠了。他穿上衣服走出门,来到学校操场边谁家盖房的一堆石头上坐下。子夜已过,皎洁的多半个月亮孤寂地悬在暗蓝的东天,黑魆魆的山峰犬牙般围在四周,头顶只有窟窿似的一爿天空,连疏朗的星星都能数清楚。王文校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一只蚕蛹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茧壳里。他自幼在外上学,和父母没有多少情感,家乡在心里也有着诸多陌生;既没有庄稼人对于耕耘的希望,也没有丰收的喜悦。只觉得若是像村里人似的过一辈子——在这块屁股大的地方种了收、收了种——就同待在棺材里等死一样!凉爽如水的空气里混杂着庄稼和草木成熟的气息,叫不上名的虫们在身旁的草丛中兀自鸣叫,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空消失在剪影般的南山后面。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天籁自然、世俗风物,他同样毫无感受,这幽然静谧的夜晚更使他感到痛彻骨髓的单调寂寥。想到要天天与这些足不出户、无知乐天的山里人为伍,最后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王文校不禁战栗起来,眼里落下悲哀的泪珠。
这天下午,在耕种的地边发现一条五尺多长的蛇蜕。有人惊异说:“好大一条蛇,还在长呢。”蛇这东西,蜕一次皮就长一回。文校听着,目光从蛇蜕一点一点投向远方,仿佛在寻找那条“脱缰”而去的大蛇。
“文校,刨地角去!”老队长冲他喊了一嗓子,他才慢腾腾拿起镢头去刨那耕犁不到的四个地角。
要下工了,王文校向队长请假,说要去割点荆条编副条框。他刚回来不久,劳动工具还没置办齐全,常常不是抓东家就是借西家的。虽然正是需要劳力的当口,老队长还是答应了。晚饭后记工,不知谁说:“文校家黑着灯,大概还没回来哩。”又有谁就笑道:“这软蛋,别抛了坡!”抛坡,是牲口从山上失足滚落的意思。到底是学生出身,王文校干农活既不在行,也没耐力,老队长却坚持将他评为十分劳力,个别社员借机发泄不满。
第二天王文校家仍旧锁着门,老队长着起急来。有人说昨天见他往村后去了。队长便派人去村后的几个山庄打听,一个放羊的说他看见文校翻过岭奔山西去了。
谁冒出句:“别是个王长毛第二!”
大伙哄地笑起来。
老队长皱着眉头琢磨半天,到底没猜出他去山西做什么,但只要人平安也就放下心。
第六天,王文校灰头土脸回到村里——他是被昔阳县李家寨公社革委会派人解押回来的。在给大队革委会的公函上,李家寨公社首先介绍了来者身份——武装部长;接着指出,当前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王文校私自行医、好逸恶劳的行为,无疑是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影响十分恶劣,希望村革委会予以严肃批判教育。武装部长把王文校和他的军挎包交给大队革委会就走了。大队干部打开挎包,里面除了一盒毫针,还有一个笔记本,本皮上醒目地写着:“奖给白求恩式的好医生王文校”。一枚模糊不清的图章盖在那行字上面,图章上“县革委会”几个字,明显用红色圆珠笔涂描过。笔记本里抄着几页治疗常见病的药方,还画着一幅幅穴位简图——人们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天王文校是以行医为名,到山西行骗去了!
上初中的时候,教王文校生理卫生课的老师是个护校毕业生,男孩子无论如何不情愿当护士,经常在工作上闹情绪,正好学校需要个教生理卫生课的老师,县医院便趁机将他推荐过来。这年轻的老师是个针灸爱好者,没拜过师傅,在医院耳濡目染,就有了那么点一星半点的常识,在课堂讲了课本上的内容便大谈针灸,王文校胆子大,总是自报奋勇让老师在他身上演示。“文革”开始,万念俱灰的青年教师临去牛棚遇到王文校,顺手把这盒毫针塞给他。弄明白来龙去脉,大队干部的吃惊大于愤怒:“文校啊,你行,到底比你爹有文化!好逸恶劳,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冒充白求恩——这些我就不说了,你就不怕弄出人命来?”
地区正在滹沱河上游修建一座中型水库,一入冬大队就打发他上了水库工地。
水库工地上实行军事化管理,以县为团,公社为营,大队为连。这是一场千军万马大会战,密密麻麻的工棚布满沿河两岸,整个工地人山人海,彩旗遍地,打夯的号子顿挫悠扬,拉石运土的车辆你来我往,到处都是紧张繁忙的动人景象。为确保明年汛期前大坝合龙,无论运石砌坝,还是拉土垫方和打夯,每天都定有指标。各团各营各连之间开展了劳动竞赛,高音喇叭不断报告着各团各营的进度,报道模范人物和先进事迹。王阿坪连的任务是拉土,每天必须完成规定方数,几百斤重的土车民工们拉起来跑得像飞一样。数九寒天,顺河滩吹过的西北风尖锐犀利,棉衣却穿不住,只穿一层单衣仍是汗流浃背。修水库是高强度的苦活累活,大队干部本意是让王文校去吃点苦,受受磨练,回到村里来老老实实过日子。
王文校力气弱,开始没人愿意和他搭伙拉车,还得连长分配,为此他吃够话头,受尽羞辱。就这样还累得吃不下饭,晚上睡觉把床尿了都不知道。庄稼人有句话:人是贱骨头,劲儿是使出来的。过了一个月他慢慢锻炼出来,拉车也甩掉棉衣,每顿饭都得吃胳膊长一条“膀卷”——那是十二个馒头!王文校活跃了。下了工,别人累得话都不愿多说,吃饱喝足倒头便睡。他却爱东村西村串工棚,找人去说笑话讲故事。后来,工地上流传一首打油诗:
“海河民工笑嘻嘻,
冬天穿着夏天的衣。
一年吃了三年的饭,
三年操了一年的B。”
这首荤素搭配的诗歌,随着呼啸的西北风迅疾地穿过每一间工棚。民工们争相传诵,以此为乐。指挥部当即派人调查,一查就查到王文校身上。王文校咬出一大串人来,说这句是东村的谁谁说的,那句的意思是西村谁谁和谁谁说的,谁谁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些人却一同咬定是王文校编的诗。再细查,这些人个个根红苗正,加上又是用人之际,指挥部就采取雷声大雨点小的办法——把他们押到台上,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召开了一场庄严的批判会,然后把他们编成一个“劳改班”,劳动量加倍,每天还得学两小时毛著。其他民工俩月一轮换,“劳改班”直到过年才解散。
消息早传回村里,大队干部听了喜滋滋地说:“该!这小子就差这么收拾。这回就老实了!”
然而,王文校从水库上回来竟和大队干部玩起“捉迷藏”:稍不留神就失踪,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有时回村待上一阵,不知哪天就又突然消失了。
晚上记了工,人们摸黑坐在街里,有时也聚到供销社聊闲天,聊着聊着,就计算起王文校这回已走了多少天。
老人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天生不假,文校可真是王长毛的种!”
有人自信地预言:“等着瞧吧,迟早哪天又被押回来!”
有人幸灾乐祸地接过话茬:“这小子,没准儿真就弄出人命来!”
“呵呵呵呵……”
人们开心地笑着。他们期待着王文校“败露”,盼望着自己一语成谶的那一天。
5
经历了水库工地磨练,加上头回“出诊”的教训,王文校变得精明起来。他不再去县城甚至大点的乡镇,专门找山区偏僻村庄。这样的地方远离医疗机构,人们抱着“有病乱投医”的观念,把送上门的医生看得就如救星。在那里,王文校终于发现自己的价值,找到了“王医生”的位置和快乐。这快乐掺杂着人们对他的尊敬,也有博取信任和“化险为夷”的机智。
他用大剂量酸枣仁加甘草,治好过一个村革委会主任婆姨的头疼失眠症,还用在旁村巧遇的一次经历中暗暗记下的穴位,治好过一个妇女的癔病——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中午从菜地回来,突然跌倒在院里,声音俨然变成男人,悲痛地述说自己在“那边”缺吃少穿,孩子们不给他烧纸送钱。惊得村里人头发都奓起来:“这是二根的声调,她被二根祟惑了!”
这家的男人跑着去把二根两个儿子和媳妇叫来。
躺在地上的女人发出男声说:“你们还有脸来见我。毛孩儿,你上集去收购站卖蝎子一共卖了五块二,回来你给了你媳妇五块,那两毛钱你买了碗羊汤,吃了俩馍,我就在旁边你也不让让我。二孩,你那体己钱在哪儿藏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让我花点我就说出来!”
两个儿子一听就跪在地上哭着喊起爹来。
老人们在旁边发急:“光哭有啥用,还不快给你爹去烧纸!”
谁家平白无故预备纸钱呢,得去三里外的胡家寨供销社买。二孩就说:“爹,你先走吧。我这就去胡家寨,买来径直给你送到坟上去。”
“我不走,我怕你糊弄我。”那男声倔强地说。
这时有人叫道:“王医生来了,王医生来了,赶紧叫王医生看看。”
王文校已经到了一会儿,这时分开众人走进来。躺在地上的妇女满口吐着白沫,吊着两只眼睛说:“王医生来我也不怕,他这医生是个二五眼。”
王文校二话不说,蹲下身摁住她的头先在百会穴扎下一根针,那男声哎哟叫唤一声。王文校第二根和第三根针飞快扎在两个涌泉穴,他又哎哟了几声。接着第四第五根针分别扎在两手上的合谷穴,这时那男声突然转为哭腔:“我走啊,我走啊!”
王文校问:“你还敢再来不?”
“不敢了,可不敢了!呜呜……”
“再来我还有更厉害的招数。这回不难为你,走吧。”说着起了针。
那女人打胸里吁出长长一口气,仿佛刚刚睡醒,眨巴着眼睛问:“我这是怎么了?”
“好了,好了!”围观的人群齐声叫道。
从此,王文校在那一带落下“王医生会捉鬼”的美名。
他也遇到过险情——那回给一个卧床不起的哮喘病人行针,没等起针老人当场就死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连起针都忘了。正巧有个要饭的从门外走进来,仓皇中他一脚踢在门槛上,自己跌了个马趴,门槛也被踢断。他爬起身拿着那段腐朽的门槛,对那家人说:“看看,万物都有定数,时候到了神仙也没办法。人活百年,都有这一关。七十多岁可是高寿,喜丧!好好给老人家办后事吧。”三言两语竟然化解了此事。那家人慌慌张张开始张罗丧事,却没忘好吃好喝招待他。
面对这些山里人,王文校变得从容镇定了,常以施救者的身份和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的挎包里也有几样治疗常见病的西药,诸如:地霉素、黄连素、阿司匹林、食母生、苏打片、消炎粉、酒精等等,他把西药片碾成粉面儿装在不同的瓶子里,有时掺在给病人抓的药剂里。他期望能够成为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神医,私下悄悄搜集民间验方,然而在那样的深山僻壤,听来的多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他听说几十里以外有个老太太擅长治疗小儿腹泻,专门买了一斤饼干以患儿家长的身份前去骗药,那老太太女巫似的冷冷地盯着他说:“小伙子,年轻轻的干点啥不能混口饭吃?跟我老婆子抢甚饭碗!”
他尴尬地从老太太家退出来。村边,一个穿红袄的年轻妇女正站在门前朝这边瞭望。走到近前那女人就叫他:“医生,来俺家吃饭吧!”
王文校一怔:“你咋知道我是医生?”
“你背着药包嘛。”那女人笑盈盈睇视着他。
王文校恍然大悟,原来是挎包上的红十字让他露了馅,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打趣道:“你汉们儿没在家?”
女人脸上微微一红,说:“他上桃坡村给他舅盖房去了。我给你做刀削面!”
“有俩馍就够。”王文校随着她走进门,招待他的当然不止是刀削面。
这一带风俗女人不下地劳动,打扮得头光面净,穿戴得大红大绿,专一做饭,收拾家务,把炕檐都抹得锃光发亮,男女之事也来得随便,她们喜欢岭那边的河北人,也高看穿制服的。这样的艳遇王文校并不是头一回遇到,有时即便住在某个亲家家里,大家睡在一盘炕上,夜里女主人也会悄悄钻进他被窝来。第二天一家人照常说笑,就像昨夜啥事都没发生一样。但王文校总是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他不愿被哪个女人缠在某个山沟里的炕头上。
有时,孤独地行走在寂静幽深的悬崖峡谷间,望着脚下或头上的白云雾霭,他常常幻想忽然有一位神仙或隐士现身,传授给他包治百病的神药奇方,可惜这么多年就是睡梦里他也没遇见过。
倒是那次“遇险”碰到的老叫花让他增长了一番见识——那天他坐着吃饭,一抬头看见一个老叫花木然靠在墙边,就抓起两个馒头走过去塞到他手里。等从那家走出来,老叫花来到王文校身边悄声说:“小伙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一个僻静处,老叫花站住脚说:“都是吃江湖饭的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文校说:“你说。”
“小伙子,你忒大胆呀!就今天这场儿,要给了有权势的人家肯和你善罢甘休吗?”
王文校一愣神:“老人家懂医术?”
老叫花摇摇头:“要懂医术还用讨饭?可我知道干你这行的都带有‘脱身药,你有没有?”
王文校迟疑地摇起头来,他第一次听说这名堂。“什么叫脱身药?”
“给人瞧病,病人当场死在自己面前,一来显见自己医术不高明,二来没准儿还会惹祸上身。脱身药就是遇到病人危急,立马服用,吊住病人一口气,好让自己从容脱身。”
“那是什么药?”王文校脱口追问。
“早年间我在城外一个接官亭旁边午睡,偶然听两个喝醉的游医自夸医术,才得知还有这么个诀窍。”老叫花说着,从随身的布袋儿里掏出几个小纸包递给他,“用开水冲服,保险病人多活一个时辰。”
望了一眼呆怔在那里的王文校,老叫花竟自去了。
初次“出诊”的挫折,倒是使王文校体会出与人相处的重要性。以后每到一地,他总是主动找到主任、委员或队长家,先做自我介绍,声明身怀祖传绝技,免费来为群众行针治病。病人家里条件允许的话,自然会为他提供食宿,来往久了有人就把钱交给他,让他亲自给病人开方配药。他在一个村庄最多只待三五天,然后说哪儿哪儿还有病人等着,过一段时间再来回访。就这样来来去去他和那一带山里人熟稔起来,有的还成为朋友,上赶着让孩子认他做干爹。王文校渐渐生出如鱼得水的感觉。
这中间,那几包“脱身药”确实为他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但除了人参王文校终究没能弄清其余的成分。
王阿坪人仍然对王文校议论纷纷,这家伙靠那点“二五眼”的道行如何蒙得了人?既然是免费“行医”,在外面靠什么吃喝穿戴?对王文校的杳无音信他们不免感到失望,却在失望中继续着自己的期待。
6
日子平白又是一年。
夏天一个傍晚,王文校再次来到刀把口。刀把口十来户人家,隶属十里外的洪泉大队,算是一个生产队。这地方他熟悉,远远就望见秃头队长正坐在自家门口默默抽烟。队长才比他大五六岁,因为谢顶,头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倒显得像个老者。
队长看到他,站起身脱口骂道:“球货,咋才来……”
上前拉住手,径直把他接进了通常住的东屋。待王文校坐下,队长迟疑一会儿说:“妮儿……没了。”
“甚,蓝妮?”王文校一撅站起来,“啥病?”
队长眼圈红红的说:“前儿个,打麦呢。妮儿管往脱粒机里塞麦个儿,叫脱粒机绞住辫子……等拉下电闸,脑袋都碎了。”
顿时,王文校的脑海被一台草绿色的脱粒机和蓝妮的形象塞满了。
前年头一次来刀把口是在麦收前,队长带人正在麦场安装新买来的脱粒机。等他说明来意,队长就叫一个大姑娘:“蓝妮儿,你带着王医生先回吧。”
蓝妮是队长的闺女,十七八岁,敦敦实实的个子,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背后一路走,一路摇来晃去。她把王文校安置在自家东屋,说县里、公社干部来下乡都住这屋。她打开柜子,跪在炕上撅着浑圆的屁股一面铺被褥,一面说:“咱这里凉快,夜里还得盖被子。你是中医还是西医?”
“中医,主要是针灸。”王文校从挎包拿出他的笔记本。
蓝妮从炕上跳下来,接过笔记本说:“你叫白求恩?”
王文校说:“不,我姓王……”
“我说呢。”蓝妮一脸郑重道,“白求恩是个外国人,早死了。毛主席专门给他写过一篇文章,课本上就有哩。”
王文校早已处变不惊,指着那行字解说:“‘式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上级的意思说我是和白求恩一样的医生!这笔记本是奖品。”
“那你……会不会治肚子疼?”蓝妮白皙的脸上漫起两朵红云。
“你痛经?”王文校从她的神态猜出背后的原因。
蓝妮点着头说:“每个月那事来了,头三天疼得浑身净冒虚汗,把衣服都能溻透。”
“当然能治!这得靠针灸,不过时间短了可不行。”
蓝妮说:“只要能治好,我给你炒鸡蛋,烙饼。”
晚饭果真是香喷喷的炒鸡蛋烙饼。
王文校军挎包上那行“为人民服务”的红漆早已脱落,蓝妮擅自做主,拿红线在书包正中央给他绣了个鲜艳的红十字。
有一回扎着针,蓝妮突然脸红起来,扭捏道:“你说……我长得白不?”
“白。”王文校瞅着眼前凝脂般的小腹,肯定地说,“我给这远近多少闺女扎过针,就数你白。”
“一白遮百丑。”蓝妮满足地笑了,她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
“蓝妮可不丑,方圆几十里就数蓝妮俊!”王文校郑重其事说。
“你……为啥不成个家?”
王文校俯下身去默默捻针。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提及,他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会儿蓝妮说起,他才想到村里同龄人的孩子可不都已经上小学了。但他确实没有成家的欲望和想法。或许是这样,前些年如履薄冰,时常处在惴惴不安中,没那心思;这几年如影随形的危机终于悄然冰释,他尽情享受着“王医生”带来的快乐,沉溺其中不想成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行无定所,谁愿意跟我?”
“要有人愿意呢?”蓝妮轻轻追问。
王文校心里一热,瞅着蓝妮雪一样圣洁的肌肤,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咋能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罪!再说,我习惯了这样生活,就喜欢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说完王文校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前从未想到过:他确实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一刻他脑海闪出了没有下落的父亲——或许他也是这样?
那天夜里,蓝妮像只猫一样无声地钻进东屋。王文校抱住那个凉爽的玉体,嗅到了处女特有的芬芳。天亮前,蓝妮拿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饱满的乳房上,贴着耳朵说:“你治不好我的痛经,我姨说等生过娃就好了。我喜欢你的手——绵软,不愿让一只粗糙的手摸它们。”说完就像来时一样,赤条条闪出门。王文校嗅着被窝里的肉香,就像做了一场梦。
王文校让队长带他上坟烧了回纸。这既是对蓝妮的怀念,也是表达对队长的尊敬。
蓝妮的坟墓孤零零坐在村后的山脚,山脚下就是他们村庄。她还没出嫁,依照乡俗也不能入娘家祖坟。队长站在坟前,望着庄落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说:“妮子眼高,让她站在高处,看得远点。”
王文校听着眼圈一热。这些年他和不止一个女人有过性事,但有时从心上闪过的只有蓝妮。蓝妮胆小,有一回问他世上到底有鬼没有。王文校虽然治好过几例癔病,却断然回答:“没有!要有的话,鬼长什么样,咋没人说上来?”
蓝妮释然道:“没有就好,我从小就是怕鬼。”
“古往今来,人活百年无非是生老病死。”王文校笑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人就该怎么快乐怎么活着。”
他原本是在宽慰蓝妮,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在这个姑娘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第二天吃了早饭,王文校和队长说:“我上山去采制几味中药,也许两三天也许四五天,你甭惦记。”拿荆篮装了一个空酒瓶、一口炒菜的小铁锅,带着干粮、镢头和斧子上山去了。
这里的山上有荆芥、柴胡、元胡、黄芪、丹参、党参等几十种药材。夏秋时节村民也常上山刨药材,积攒起来卖到公社收购站,是一种补贴生活的合法来源。医生采药更是本分,队长觉得合情合理。
两天以后,有人察觉蓝妮的坟墓被人盗了,队长跑到公社报案,庄里顿时乱作一团。此案惊动了县武装部,两个军人和公社武装部部长组成专案组进驻刀把口。三个人先去看现场,坟墓有明显挖掘痕迹,事后虽然埋上,却明显十分匆忙草率。专案组在庄里一连排查两天,没有得到丝毫线索。队长一家和人无冤无仇,蓝妮是暴死,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葬,谁会干这种缺德事呢?
第三天下起小雨来,队长陪着三人正在村前村后转悠,就见村后的山腰冒起一柱青烟。一个军人随口问道:“那里还住着人呀?”
“没,那里有个山洞。”队长突然想起什么,随口说,“或许是王医生在那儿吧……”
“哪个王医生?”三个人顿时警觉。
队长将王文校的来龙去脉细说一遍。两个军人果断说:“走,上去看看。”
一攀上山洞,四个人就惊呆了:王文校蹲在一口架在火上的小铁锅前,旁边摆着白花花一条人腿。
王文校承认是自己盗了蓝妮的墓。起因是,他偶然听一个说书的老瞎子讲,大油可以治秃顶……说着看了队长那光亮亮的秃头一眼。
“狗日哩!”队长脱下鞋来搧到王文校脸上,“瞎了眼,我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王文校的脸被打肿,冲队长嗫嚅:“我、我……是想治病……”
案情转到本省,县里说真巧,正找他哩——刚刚侦破一件盗窃案,他也是参与者。原来去年冬天,王文校伙同两个光棍闲汉偷盗了一位住山庄的孤寡老太太,除了钱财还盗去老太太土改分到的一整套寿衣。钱财已被他们花销,那套还没出手的寿衣净是绫罗绸缎,每一件都绣着花红柳绿的图案,开公审大会为烘托气氛,把寿衣展开来一件件悬挂在会场前面。老太太跑上前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恨恨地往王文校和他的同伙脸上吐唾沫。
两案并罚,王文校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王阿坪人终于看到期待中的结果,自然热热闹闹谈论了好一阵。
7
现在大家仿佛把王文校那些劣迹都忘了,就像那根本没发生过,他的出狱反倒成为一件令人新奇兴奋的事,大家主动踊跃地帮他修缮着那三间老屋。
一个月后王文校住进自己家。这时,不但屋顶和里外墙修葺一新,为防止屋顶腐朽落土,大队还给他报纸糊了一层顶幔。大伙又自动凑齐木料,帮他在南墙外搭了个简易厨房。
王文校上午住进去,午后就下起雨来。雨天不出工,人们就纷纷到他家来串门,有的给他带来一把青菜,有的送给他一个北瓜、几颗土豆,还有的给他拿来玉茭面和杂面……人们为他庆幸。多亏搬进来,要赶上连阴天不定啥时候才能住进来哩。
“可不是哩,可不是哩!”王文校这会儿见谁谢谁。
有人开玩笑说:“这回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王文校笑嘻嘻说,“这点能耐就供献给家乡吧。”
雨越下越大,天就提早黑下来。
黎明时分,酣睡中的人们被“腾”地一声闷响震醒。正自狐疑,就听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从街上传来:“救人来啊!快救人啊!文校的房子塌了,把文校埋进去了!”
人们抓起铁锨、镢头跑到王文校家,眼前整个房屋已完全坍塌。等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刨出来,人已经彻底断气。
大伙儿静静站在雨幕中,面对狼藉的残墙断壁和王文校沾满泥土的尸体沉默无语。这突如其来的结果,让他们心里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虚无来。
老队长拄着拐棍蹒跚赶来,现在他是真老了。当年他和王长毛都在老侯家当长工,那会儿虽然年轻,但一看王长毛干活他就知道这是个草包。然而对王文校他心里却总有几分长者情怀。面对眼前的场景,老头子不禁泪眼婆娑,人们不知道他是自语还是在对王文校嘟囔:“唉,到底是不愿回来呀!既然不愿回来,这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责任编辑 杨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