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哲学:苏格拉底、公孙鞅与李斯
2016-01-31张宁
文/张宁
死的哲学:苏格拉底、公孙鞅与李斯
文/张宁
死的哲学,在这里不是说哲学是死的,而是指死亡的哲学意义。这个词是从林来梵老师那里借来的,他在《人文法学》一书中谈到苏格拉底之死时用了这个词。苏格拉底之死绝对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两千多年来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哲学家、法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和政治家都在不断复述苏氏饮鸩的轶事。
早年学习文艺理论时,第一次在西方文艺思想史的课堂上听到苏格拉底临终那句遗言时,我感到无比震撼——“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世上竟有这样高傲的人,死得这样自信,死得如此潇洒,死得那般绝尘!死得甚至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上是不是真的带着某种神性。正如法国画家达维德的作品《苏格拉底之死》中,苏翁的头顶上打下一道暖色的光芒,仿佛那光的尽头正是通往天国的大门。
后来学习法律时,我又一次次撞见这段熟悉的故事,我感慨于法律与文学竟有如此奇妙的交集,同时也知道了这个人的死非同小可。
人类历史上有苏格拉底这般造诣的先哲虽不是灿若繁星,却也为数不少,可为什么偏偏他的死不断叩问着人们的灵魂、让后世反复揣摩?实证法,契约论,民主的诘问,生命的信仰等,苏格拉底的死带有太多太浓的象征意味,关乎的又都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核心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的讨论必定始终伴随着社会前进的步伐。难怪林来梵老师将之称为“死的哲学”!
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色诺芬等人分别记录了他死前的一些细节,他临刑前还在神采奕奕地论道讲学。两千多年悄然流逝,时间证明苏格拉底赢了,他用死亡成就了永生,他的去路应该是好的。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这个渎神者最后说的竟然是“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他的“神”是什么?这只是一个嘲讽的玩笑还是在他心里真的另有其“神”?
上文提到来梵老师的《人文法学》,他在书中那篇《苏格拉底与李斯之死》里还提到了李斯,同样死于自己所信奉的法律的一位东方法家,甚至李斯就是大秦帝国法律的主要制定者。其实在李斯之前,在大秦帝国还是秦诸侯国的时候,就有一位殉道的前辈,他叫公孙鞅,又名商鞅,也是死于自己的律法。商鞅变法的故事在中国广为流传,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就有,尽管是以肯定的态度讲到他,但他的死还是给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变法者个人的结局太过惨烈和恐怖。即便如此,李斯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还对一同赴死的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语气中虽流露着遗憾和无奈,却也称得上镇定从容。
公孙鞅似乎没有李斯那样走得从容。据《史记》,他死前留下的话是:“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亡命途中,旅店老板因他拿不出“身份证”而拒绝接待他,并说这是“商君之法”,是的,商君就是他自己,他的法令规定留宿身份不明的人是要被连带定罪的。他不仅因自己的变法而遭杀身之祸,而且被自己的法堵住了逃命的路。可是他真的会说那句“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吗?那样一位决绝的变法者,老百姓愈守法他应愈加高兴才对,怎会如此用一个“弊”字评价自己用生命换来的赫赫功绩?我想不会,那多半是太史公司马迁的杜撰,而他在那篇《商君列传》中对公孙鞅的批评也极为尖刻。司马迁还用占全篇三分之一的文字讲一个叫赵良的人如何“教训”和“点拨”公孙鞅,劝他交权隐退,公孙鞅不听,终于被杀。赵良何许人也,不得而知,可是公孙鞅不会辞职却是符合逻辑的。弱小的秦国经过他十几年的变法整饬成为战国七雄中最强者,他怎会轻易离开他引以为傲的事业?
苏格拉底之死,之所以让人震撼,是因为他用慷慨赴死的行为,维护、实践了他所主张的“契约”精神。这就使得他的死亡具有了哲学的意义和高度。相比之下,公孙鞅和李斯的死尽管悲壮,却无法上升为“哲学”,而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