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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计划里有他吗?

2016-01-31文◎岑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4期
关键词:话梅梅子护工

文◎岑 桑

你的计划里有他吗?

文◎岑桑

人老了,哪儿有什么尊严

第一次听到“临终医院”这个词,我心里多少有一点儿怕。总觉得与死亡沾边儿,是件不吉利的事。那年,我刚考到本市的二中做老师。到临终医院做义工,是学校历来的传统。我作为一名新来的老师,是必定要去的。

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天进病房的情景。一个护工正戴着手套,给一位排便困难的老人掏大便。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可是满屋人都坦然自若。我连忙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有人从后面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姑娘,第一次来吧。”

这个人,就是七叔。72岁了,坐着轮椅。论年龄,任谁都要叫他一声爷爷。可是每个人都叫他七叔。我也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七叔患有胃癌晚期,当初转进来的时候,医生告知最多能活三个月。可是他一住就是四年。

七叔要我推他去院子里晒太阳。我猜,他也是有意让我躲开病房里的尴尬。我们进了电梯之后,他叹了口气说:“唉,院长说,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每一个走的都有尊严。可是人老了,哪还有什么尊严?活着就是丢人现眼。”

我握着轮椅的把手,默默地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七叔又自顾地说:“你叫什么名啊?是二中的小老师吧?不是本地人吧?家什么地方的?父母身体好不好?今年过年,回不回去看看?”

我正盘桓着先回答他哪个问题的时候。七叔忽然又说:“啊!你不愿意说,是不是因为家里是农村的啊?”

第一次见面,他就看穿了我

七叔大概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老头儿。他说的没错。我出生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子里。贫穷几乎贯穿了整个童年。我算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靠着毅力与刻苦,从家里一步一步考出来。大学毕业后,我以笔试成绩第二的身份,考进了重点中学做老师。把户口迁进了城市。

可以说,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但父母却不是我的骄傲。我羞于在人前谈论我的亲人,谈论我的家庭。我甚至没在身边带一张有关家人的照片。因为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家破败的房子。大学四年,我只在第一年暑假回过一次家。我躺在闷热低矮的土房里,发誓决不再回来。从那时起,我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详尽的时间表。什么时候考四级,什么时候考六级,什么时候考教师资格认证,什么时候考在职研究生……

大四那年,我第一次恋爱。男朋友和我同班。一次,我无意间在电话里说起这件事,父亲就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座赶来了,还带了一大袋子的沙枣做见面礼。只是我把他堵在学校的招待所里,死也不让他下楼。我怕同学看见他,更怕男友看见他。他一身寒酸的军绿工作服,比学校里的清洁工更寒碜。父亲说:“你妈不知道你找了什么样的男孩子,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我说:“我只是谈恋爱而已,不是嫁。你们跟着激动什么?”

父亲很不解地问:“不为结婚,你谈什么恋爱呢?你让我看看嘛,我和你妈关心你。”

我把那袋沙枣塞在他的旧箱子里说:“你走啊!我不用你们关心,你们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将来能不做我的包袱就谢天谢地了,别出来给我丢人了。”

父亲第二天就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和家的联系也变得极少。而这也是我想要的。我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城市人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和过去的生活划出清晰的界线。

而这一点,我和七叔第一次见面,就被他看的万分清楚。他说:“小贺,人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可惜不能通过努力改变父母。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真烦人,是吧?”

我附和地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干瘪长毛的九制话梅

医院的周末,通常是家里人频繁探视的时间。但从没有人来探望过七叔。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去顶楼的天台躲清静。听老护工说,他是有儿女的,但人在国外。四年前,七叔病危,他们回来过,把他送来临终医院,之后就再没露过面。

一次,我到天台晾床单,刚好遇见七叔坐在围栏边发呆。我走过去说:“想什么呢?后悔把儿女送那么远了?”

七叔洒脱地耸了耸干瘦的肩膀,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不是一般的老头儿。儿子女儿都是我逼出去的。从上小学开始,我就给他们定下上哈佛的目标。结果怎么样?虽然没进哈佛,但都出去了,个个干的不错。”

“那你不想他们吗?”

“不想。”七叔干脆地说:“他们过的好就行。每个月能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就算是有孝心了。”

那天我给七叔换床单的时候,发现在他的枕头下放着一只九制话梅的袋子,里面只剩一颗干瘪长毛的梅子。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可是旁边的护工连忙捡了出来,说:“哎呀,这可是七叔的宝贝,不能扔。当初他女儿送他来住院的时候留下的。七叔隔几天吃一个。直到剩下最后一颗,怎么也舍不得了。一留就是四年,天天枕在枕头下面,谁也不让动。”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悲凉。我换好了床单被套,把那只话梅袋子又平平整整的放了回去。看来,七叔到底还是想念他的儿女的。只是他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被“孝顺”这两字,刺得生疼

算起来,我和七叔交往的日子并不多,毕竟一周只见面两次。但七叔对我却格外的好。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听他唠叨吧。我一去,他就会拉着我说话。比如同屋的病友晚上打呼噜太响。或是哪个护工背后说了他的坏话。有时觉得他的性格,更像个脾气古怪的孩子,有一点任性。

三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照例去了医院。一进院门,就看见停着一辆殡仪馆的车子。车头挂着黑色的挽花。作为一家临终关怀医院,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我一上二楼,心就猛的抽紧了。七叔病房门前,聚集着许多人,有蒙着白布的单架车缓缓推了出来。

我飞快地跑过去,向屋里扫了一眼,看见七叔正一声不响地坐在轮椅上。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一天,七叔显的很低落,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可他始终不吭声。

中午,我帮七叔领饭的时候,遇见院长。他对我说:“小贺啊,在这儿帮忙,需要热情。但不能太动情,你懂吗?”

我点了点头,没回话。院长说的,我当然明白。他在提醒我,要把住进来的老人当病人,但不能当亲人。否则感情上承受不起。只是,对别人我可以做到,但对七叔不行。在心里,他已经是我的亲人了。

那天,直到我要离开的时候,七叔才开口说话。他对我比了个八的手势说:“八个,我已经送走八个了。看来我也快要走了。”

我的心里立时涌起股难以言表的哀伤。我扶他上了床,替他掩好被子说:“别瞎想了。你身体还好着呢。”

七叔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住进来的,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我也逃不掉的。”

我开玩笑地说“逃不掉也得逃。”

七叔拍了拍我的手说:“小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父母有你这样的女儿,真幸福。”

说完,他就闭起眼睛睡了。

而我却被“孝顺”这两个字,刺的生疼。

我孝顺吗?我远在家乡的父母,过得幸福吗?他们是不是也像七叔这样,在人前夸耀着自己的儿女,却在人后忍着孤独清冷的痛。那一刻,我定定地站在七叔的床边,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仿佛看见父亲的清瘦背影,就躺在我的面前。

晚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是父亲接的。他显得格外惊喜。他说:“贺啊,你过得好不?我和你妈怕你烦,一直不敢问。”

我对着话筒,说:“我很好啊。”可心里,却内疚极了。

我回家了

就像七叔说的,住进来的,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在我认识他的第六个月,他走了。那天,我正在上课。院长突然来电话,叫我过去。我这才知道,七叔病危,已经弥留两天了。

我看见他的一刻,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他像一根腐朽的树干,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我问院长,给他家属打电话了吗?院长点了点头。旁边的护工悄声说:“两天了,不吃不喝就这么挺着。七叔见不到儿女一面,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轻轻拉住七叔的手,说:“七叔,我是小贺啊,来看你了。”

七叔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动眼珠看向我。他忽然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枕头。

我愣了一下,想起了他的梅子,连忙摸出来放在他眼前。他又用手指了指嘴,示意我把最后一颗梅子喂给他。我摇头说:“不行啊,都坏了,不能吃了。”

可是七叔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充满了乞求与固执。我只好把那颗梅子放进他的口中。七叔这才满意地笑了。他抿着干瘪的嘴唇,啪啪地咂着,仿佛要用光全身的力气,咂尽梅子里的酸与甜。最后,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口齿不清地说:“唉,你说我傻不傻呢,我给他们制定了那么好的计划,他们却没在计划里,安排我。”

七叔就在那天晚上,遗憾地走了。尽管我们都陪在他身边,他走的时候,手很暖和,可是他最想见到的亲人,没有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高中的课本里,就学过这句名言。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懂得其中的含义呢?这些年,七叔临终前的那句话,时常响在我的耳边。为了摆脱贫穷,为了拼一份未来,我给自己制定了无数的计划。然而在这些大大小小奔前程的计划里,从没给父母留下一席之地。我甚至还在厌弃他们的无知,他们的庸俗,他们的关心,他们的思念。

七叔走的那年暑假,我买了两张车票,带着男朋友回家了。进门的时候,父亲还地里干活。母亲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她见到我的时候,愣住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呀!你咋回来了呢?我这就喊你爸去。”

而我一把搂住她说:“妈,对不起……”

是的,这句“对不起”,我欠得太久了。如果没有七叔,我不知道自己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懂得。

编辑/徐金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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