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单车与悲情公交
2016-01-29加肥猫
加肥猫
十七岁的单车:这是个轻狂的年纪,骑车姿势也轻狂——呈匍匐状,屁股与脑袋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如同修炼蛤蟆功;双腿箕张,脚尖一致对外,活脱脱像只鸭子;行车路线是歪歪扭扭的“之”字形,犹如螃蟹的横行霸道。如果再把一个漂亮妹妹,搁在车座前的横杠上,半搂半抱着,驶过人潮汹涌的大街,更能惊世骇俗。当然,正经人通常以流氓目之——班上有对早恋的家伙,为抗议老师和家长的悍然干涉,就当众干过这种流氓行径。后来,两人居然喜结连理,生了个丫头片子,漂亮得不像话。举家出行,还是一辆单车,那骑车的姿势却像负重的老牛了。
二十岁的单车:那一年,我期期艾艾地向父母提出购买摩托车的要求。理由很不像话,就是某某人都有了,我没有,所以一定要有。自然被无情驳回。其实,我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泡妞。可惜这理由上不了台面,又找不出别的合理借口,只能一味地软磨硬泡。父母终究恩准所请。我如愿以偿,铁兽嘶吼,顾盼自雄,风光无限。不曾想还没泡到妞,先招了贼,铁兽化做黄鹤一去不返。万般无奈,又把角落里蒙尘的单车请出来。但它没有阻挡爱情的到来,这辆破车上载着我一段极其美好的回忆。
二十八岁的单车:与风流浪漫沾不上边,载的通常是一捆大葱、两扎芹菜、三两芫荽,最重的负荷是煤气罐和日渐发福的老婆。想起香港影片《孤男寡女》中华少狼狈不堪地学开摩托车,简直“秋行夏令”,何苦来哉。我变成了坚定的环保主义者,瞧不上所有屁股冒烟的铁家伙:骑单车的人比摩托车上的家伙长寿,轻易不会撞死,起码不容易得上关节炎;骑单车的人比开汽车的家伙高尚,没有释放大量有害废气,对维护人类的生存环境作出了贡献;骑单车的人比坐飞机的家伙脚踏实地……诸如此类的好处,我可以一直列举下去——二十八岁的男人已经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上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
来到青岛后,从前练就的单车绝技基本荒废。此地波涛汹涌的地形,不适合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同事和朋友里很多买私家车的,我始终没兴趣。没兴趣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没钱,次要原因是我很喜欢在车上看野眼。青岛街头,美女出没几率还是相当高的。我是一名司机,就不能分心欣赏美女,一分心,就不知道会把车开到哪里去。我决定写一篇《三十三岁的公交车》,以表示我在公交车上行进时,并没有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欣赏美女上,我甚至进行了一番哲学思考。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书斋哲学家,我是第一位公交车哲学家。我有这么一个习惯,倘若上一辆空空的公交车,肯定是要坐到后排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有个朋友问我,你干吗非要坐后排?那里颠得多厉害呀!我思考了一下,得出如下结论:第一,我是个后排主义者。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小时候,我喜欢坐第一排。原因无他,在幼儿园里,第一排的孩子总有机会分得较多的糖果,而且享有挑三拣四的权利。总之,很有些甜头。中学时,遇到这么一位老师。前辈同学告诫,听他的课,坐前排的同学最好打一把伞去,我不明所以,仍旧抢到了第一排的有利位置。然后,我开始为自己的敏捷后悔莫及。老师课讲得不坏,聆者如坐春风。怎奈春风化雨,点点滴滴,飘飘洒洒,沛然莫能御之。坐第一排深受拘束,不好做些抵挡的动作,只好任其唾面自干。这固然是提高修养的好途径,我那时还年轻,缺乏耐性,毅然采取了退避三舍的策略,一下子退到了最后一排。我发现后排的姑娘总是比较漂亮,后排的男孩子总是比较有趣。我的学习成绩跟着来了个退避三舍。但我并不怎么感到后悔——糖果已不能吸引我,诱惑我的是一些比糖果更甜蜜的玩意。
工作后,有机会坐上一些讲台。大约手里没有糖果,台下的也并非孩子,前几排总是稀稀朗朗的,闲置的座位如同空空的牙床。我下意识地对第一排的人感觉亲切,对他们报以微笑,对游荡在我布道范围之外的人,那些远远地躲在后排的家伙,则存有一丝隐隐的敌意。也许,还有一点点艳羡。他们在那里打呵欠,睡觉,掏耳朵,摸鼻子,自由自在——我鼻尖的粉刺忽然有些发痒。但是,并不是每个人摸鼻子都像楚留香那样潇洒。我克制住了自己,也暗自宽恕了那些散漫的家伙。
人生不是一个“排排坐,分果果”的简单游戏。你有指定的父母,指定的籍贯,但没有指定的座位,更没有指定的糖果。你必须要选择一个座位,不管前排后排,但要自己喜欢。这个座位往往可以决定你得到多少糖果。央视名嘴白岩松自述他是个永远坐在第一排的人,这一点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这个行当会成功。而我最终成为一个人生边缘的记录者,也可用坐在后排来解释——在后排一览无余,可以看到更多别人无法察觉的东西。选择座位居然会决定你的职业,自然,它也会决定你的婚姻。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婚姻幸福的秘诀——测验一下你们是否可以在座位上取得一致。如果你是个习惯坐在后排的家伙,那就不要娶那个喜欢坐前排的姑娘。反之亦然。婚姻是剧场里的双人座,两人要手牵手心连心地坐在一块儿,这样才能静静地欣赏精彩的戏文,倦了则倚在对方肩头打一个甜蜜的盹儿。话题扯得有点远,让我回到公交车上。倘若我坐前排,到头来肯定没座。因为我是个好人,看到有老人颤颤巍巍地上来,会第一个站起来让座。如果坐到后排,会有人在我之前让座,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坐到目的地。这又说明,我似乎不是个好人。因为,我宁可把好人让给别人去做,我只想做个有位子的人。然而,如果车上没人给老人让位的话,我还是会站起来。这个位子不要也罢。世界上有太多的标签:左派、右派、象派、驴派、蓝营、绿营,环保主义者、犬儒主义者……那么,我命名一个后排主义者,也是蛮有道理的吧。第二,坐后排,所有上车的美女我都不会错过欣赏的机会。尽管,坐公交车的美女越来越少。燕子飞入了王谢堂前,她们也纷纷地投入了名车豪宅。这不可避免地让我这样的穷人有点伤感。第三,我不怕颠,甚至享受那种摇摇晃晃的快感。这说明了什么,难道我是一个喜欢折腾的家伙?或者说,我勇敢,坚强,热爱生活——我喜欢后一种说法。当然,除了可供进行哲学思考之外,公交车还算是浪漫的交通工具。通常而言,交通工具的浪漫程度与速度成反比。
单车最浪漫,象征着纯纯的爱,它还会让你想起夕阳、野花、初吻……
张爱玲想必会赞同我。《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她安排振保与娇蕊的重逢,就是在公交车上。两人意外地共座,娇蕊还抱着孩子。结果,振保给不争气地弄哭了。我理想中的重逢也是在公交车上。有时,因为塞车或者红灯,两辆相对行驶的公交车交错地停在一起。我向对面的车张望,一张张陌生的疲倦的面庞,每张面庞背后都有故事,但我懒得去探究。我看过了无数的脸庞,只为寻找一个你。过尽千车皆不是,我仍暗暗期望,能在此种情境下与你重逢。终于,在逝者如斯的车潮里,我们如同两叶浮萍般交会。隔了两层车窗,你看不到我的皱纹,我亦看不到你的白发。两人凄凉地微笑,挥手,张望,甚至来不及流泪。待到渐行渐远,依然沉浸在美好的忧伤里。如果真有这么一刻,亲爱的,你忘掉也好,最好你记得,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