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看不见的城市

2016-01-29伊塔洛·卡尔维诺

视野 2016年1期
关键词:佐拉波罗马可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上经过的城市的时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但是鞑靼皇帝听取这个威尼斯青年的报告,的确比听别些使者或考察员的报告更专心而且更有兴趣。在帝王的生活中,征服别人的土地而使版图不断扩大,除了带来骄傲之外,跟着又会感觉寂寞而又松弛,因为觉悟到不久便会放弃认识和了解新领土的念头。黄昏来临,雨后的空气里有大象的气味,炉子里的檀香木灰烬渐冷,画在地球平面上的山脉和河流,因一阵晕眩而在懒散的曲线上颤动,报告敌人溃败的军书给卷起了,藉藉无闻的君主愿意岁岁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的求和书给打开了封腊,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非我们的权杖所能医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我们继承了它们深远的祸根。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够让忽必烈汗从注定要崩塌的围墙和塔楼中看出一个图案细致、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

佐拉在六条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耸起,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是这并非因为它像别些难忘的城市一样在你脑海中留下什么不寻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你记忆里的:它相连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门和窗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别漂亮或罕见。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随一幅一幅的图案,就像读一首曲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者改变位置。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象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数码、植物和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言论。在每个意念和每个转折点之间都可以找出某种相似或者对比,直接帮助我们记忆。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我准备访问这个城市,可是办不到: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佐拉被迫永远静止并且保持不变,于是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它忘掉。

伊素拉,千井之城,据说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范围之内,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个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过这范围。它绿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轮廓;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在岩石的白垩天空之下,潜藏的拍岸水波,是阳光里每一种动物的动力。

因此,伊索拉有两种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栖于深处,在供水给地下溪流的黑湖里。另一些人相信,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的滑车里,在水车的绞盘里,在唧筒柄里,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柔和的弯角里,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里,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台顶的风信鸡里,这是个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给派到边疆省份视察的使节和税务官,回到开平府之后就马上到木兰花园去朝见大汗,忽必烈一边在木兰树荫下漫步,一边听取他们的冗长的报告。使节中有波斯人、阿尔美尼亚人、叙利亚人、埃及人和土库曼人;皇帝对于每一个子民都是外国人,而帝国也要利用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向忽必烈证实它的存在。使节们用可汗听不懂的语言,上奏他们从听不懂的语言得来的消息:浓重混浊刺耳的声音吐露了帝国征收了多少赋税、被撤职处死的官员姓甚名谁,以及天旱时引入河水的运河有多长多宽。可是,年轻的威尼斯人作报告的时候,他与皇帝之间的沟通却属于另一种方式,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依靠手势、动作、惊诧的感叹、鸟兽鸣叫的声音或者从旅行袋掏出来的东西——鸵鸟毛、豆枪、石英——把它们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样。每次为忽必烈完成使命回国之后,这机灵的外国人都会即兴演出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的说明是一条鱼挣脱了鸬鹚的长嘴而落进网里;第二座城是一个裸体男子安然跑过火堆;第三座是一个骷髅头颅,发绿霉的牙齿咬住一颗浑圆的白色珍珠。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势,但是不能肯定它们跟城市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不知道马可是不是想说明旅途上的惊险经历,或者是讲某个城市创建人的功绩,或者是占星的预言,或者是隐喻人名的画谜或字谜。不过,无论意义晦涩或清晰,马可展示的每一种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国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来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调换的资料,而寓于威尼斯人字谜里的每个市每个县的形象,就在其中出现。

马可·波罗继续执行任务,随着季节的转换,他学会了鞑靼民族的成语和部落方言。他的报告如今是最精确最详尽的,能够回答任何问题,满足一切好奇心,大汗最多也只能期望这样。然而,每次得到有关某个地方的消息,皇帝都会想起马可最初所作的手势或者用以代表那地方的物品。新的资料从那徽章图形中得到新的意义,同时也为徽章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帝国也许只是精神幻觉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问马可·波罗,“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拥有我的帝国呢?”

威尼斯人回答说:“汗王,别这样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许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罢了,”

猜你喜欢

佐拉波罗马可
皮亚佐拉和他的探戈音乐*
麦恩是条多情的狗
马可 时光の味道
皮亚佐拉与他的新探戈音乐
新店开张啦
——八师天业集团工会主席李彤的结亲故事
马可·波罗来过中国吗?
2013年波罗车充电指示灯异常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