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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个叫贝多芬的老外跟你掏心窝子

2016-01-29王幼民

音乐爱好者 2016年2期
关键词:阿城肖邦莫扎特

王幼民

音乐不是用来说的,可“说音乐”却是爱乐人乐此不疲的享受。这些年来,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乐聊,来自以《孩子王》《棋王》《树王》著称文坛的阿城老师。作为酷爱古典音乐的“发烧作家”,阿城在其工作室打造了一间专业级别的影音视听室。他经常侃侃而谈,妙语连珠,用一句“音乐是种生活方式”定位,将音乐欣赏讨论导入一个全新的领域,生生让我这个自认为对西方古典音乐略晓一二的爱乐人醍醐灌顶。

西方的室内乐就是中国的“堂会”

室内乐是西方重要的生活方式。其实中国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比如说朋友聚会,夹着几把琴来了,一起合几段;或者说听堂会,叫一个名角儿唱上几嗓子,也可以来两三个折子。

我们经常能看见这样的唱片,这种唱片应该叫“堂会”唱片。

一般来说,有教养的人总是受过音乐教育或者乐器训练的,聚在一起的理由常常是为了合奏一个东西,尤其是贵族和高级僧侣。

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就为这些“堂会”创作了很多室内乐作品。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如K.13、K.20的,钢琴部分的技巧就是初学者水平,应该是某贵族金主买给自己孩子的生日礼物吧。我们这样去听,倒能听出喜欢来。

在贝多芬的的三重奏、四重奏,甚至钢琴五重奏中,有时你会听到其中某一种乐器的演奏技巧非常简单,就是到它那儿了“咣咣”来两下。这个声部的演奏者一定是个贵族初学者,你给他写复杂了他倒不过来。“乐圣”的本事也恰巧在这里——我让你倒那两下听起来效果真好。我作这个曲子不是为了羞辱你,反而让你加进这两下真给劲儿,真到位,让别人觉得演出是成功的!

肖邦的曲子有强烈的“沙龙感”

听听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真是好。

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结婚,侄子又老惹麻烦,非常痛苦。很多人回忆贝多芬时说,这个人病很重,但是不吃药,医生给他药常常被他拒绝。为什么?他会因为疼而High。疼到一定时候,反而乐如泉涌,最后竟然形成这样的创作规律。

因此,从他的晚期四重奏里,你甚至可以“听”到那种生理疼痛。非常微妙的长轻音让你感觉作曲者疼得不敢挪动,但是“疼”得非常有质量。接下来的愤怒你同样可以从音乐中感觉到。

这就好比现代的流行歌曲或者摇滚音乐,我们是靠歌词说出来的,贝多芬不作词,就是活生生地用音乐性来表现。很多听古典音乐的人都被专家学者吓住了,不敢去听,觉得不可能听懂。放心,坐下来,听一个叫贝多芬的老外跟你掏心窝子说说心里的事,这些心事你也有。

肖邦的曲子有强烈的“沙龙感”。

“沙龙感”是什么意思?就是眼睛闪闪发光。

肖邦是肺病晚期,一到下午三四点就开始低烧。一低烧,眼压就升高,眼睛就绷得倍儿亮。在蜡烛光下,那眼神跟钉子一样,被盯的那个贵夫人心里就一阵狂跳。

这种演奏就像生活暗号一样,演奏者弹着弹着会看某个人一眼。那意思说,这是给你的。

肖邦的乐曲,里面有暧昧的关系。然后在沙龙里面传为美谈,传为笑谈,传为某某谈。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连续听二十多个小时的歌剧是“找死”

瓦格纳的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就是我们的《群英会》《失空斩》。这就是过大节呢,连着演,你要去听,那剧场一定要提供从食品开始的各种服务。只有在这样的服务中,你才能把《失空斩》全部都听下来。听一出,然后回家该抱孩子抱孩子,该办事办事,办完了回来,如果能还赶上最后的《斩马谡》就再听一耳朵。

听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某些作品,你不把饭吃好,不来点牛肉,弄点奶酪,真坚持不下来,到最后你会觉得音感都糊涂了。那是生活方式造成的,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没有了,你连续听二十多个小时的歌剧,这不是找死吗?不是毁坏自己的听觉吗?这样的歌剧,我看还是听唱片,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想暂停的时候,只管按遥控器!

生活方式改变了剧场效果

在音乐史上,除了和声、调性的发展变化,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那就是生活方式的变化。

《莫扎特传》那部电影中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把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多传达了一些。莫扎特这样的人,在写伟大的音乐之余,还会干些什么?去下等剧院。剧场最下面那层有稍微富裕一点的工人、小资产阶级等等社会底层的人。这些人要什么样的歌剧?《魔笛》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时候还要讲剧场效果,上面唱一句,下面就能跟。不像我们现在听音乐会,鸦雀无声,手机都得关了,那就完了,没有剧场效果了。我们现在的剧场效果是演变过来的,把音乐欣赏专门化,变成一种教养了。

在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小丑或者一些角色为什么常讲黄段子?因为有剧场效果!

《哈姆雷特》里面那句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哲学呀!我是活下去还是死?上面话音未落,底下马上雷鸣般地喊起来:“死——!”恶搞!现在不是了,全场静悄悄的,听着台上深邃的哲学对话,心里感慨:深刻,太深刻了!

那是因为生活方式变了。

伦敦恢复了当年的玫瑰剧场。清理的时候,发现堆积下来的瓜子皮竟然有两英尺厚。这就是当年看戏留下的“痕迹”。手机不让响?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有楼座、专座呢?就是把真喜欢戏剧的贵族与下层隔开。下层的座位要么是长条凳,要么就是站着。还有约架约到那儿的:“《王子复仇记》,下午五点那场,谁不去谁是孙子!”

生活方式改变了,很多感觉就消失了。我不是古代欧洲人,怎么敢胡说?这些是他们的学者专家考证研究出来的。我一看,对了。为什么?因为我们戏院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才过去不到五十年。

几个小时在侃聊中飞逝。临别前,阿城老师领我走进他刚竣工的听音室。

四壁、天花板上的吸音材料装饰,高品质丹麦音箱、专业扩音器以及长木案上小山一般的黑胶唱片,构成极为讲究的赏乐空间。

待我在屋子中心的沙发上坐定,阿城老师将一张马勒的交响曲唱片轻轻放入CD机,关掉大灯,点亮了音响前那盏光线微弱的小灯。

黑暗中,音乐如潮似涌,马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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