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历史就像个顽童
2016-01-29石岩
石岩
大型民国权谋历史剧《少帅》自开播以来便受到了媒体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这部“以情写史”的张学良另类成长史,以其精良的制作、恢弘的场面、温润的感情和浓厚的东北味儿,带动了民国“历史热”潮流。
导演张黎执导过《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大清盐商》等,里面人物的共性是,虽是历史人物,却不脸谱化,都有着自己作为“人”的个性。
“本是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现实偏要压他一肩的戎马战事和国恨家仇”
最初,张黎并不看好“少帅”这个题材:“他带着一种败相。”2013年,资深文化官员、影视界的“金牌策划”张和平建议他拍张学良。张和平和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很熟,而张闾蘅掌握着“少帅”题材的家属授权。
剧本是江奇涛写的。此前两人合作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曾获庙堂和民间的一片喝彩。“读完本子,我发现这个人还是可做的。他符合创作规律:始终处于困境,最后一困就是50年。”
张学良“本性最适合做一个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可现实偏要压他一肩的戎马战事和国恨家仇”,年纪轻轻就被推上权力的宝座,但他的这个“少帅”,又带着一种末路感。张黎要把《少帅》拍成一个另类生命的生长史。
在唐德刚版《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少帅自己说:“从21岁到36岁,这就是我的生命。”仅以这15年计算,张学良亲历的历史事件已构成一条急剧压缩的时空隧道:第一次直奉大战、第二次直奉大战、奉军入关、皇姑屯事件、东北易帜、中东路事件、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
1928年6月3日,张学良生日当天,其父张作霖去世。27岁的少帅成为国中实权人物争夺的对象。最终蒋介石更胜一筹。台湾历史学者张德瑞在著作《山河动》中记述,张群、吴铁城作为蒋介石的代表赴东北与少帅谈判时携有巨款,如不够可随时从中国银行提款。为拉拢张学良,蒋的心腹张群曾花21个通宵陪张学良打麻将,并在麻将桌上有意“放水”,博其欢颜。
28岁,张学良出任中华民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想想现在二十多岁的男孩,还撒娇吃奶呢。现在的富二代、官二代,跟张学良没法比。不是钱没法比,是位置和担当的责任没法比。蒋介石是上将,他也是上将。他二十岁在东北剿匪,见过了生死。现在的‘官二代开开汽车行,能开飞机吗?他当时开飞机可不是玩,他是送航邮。”张黎说。
张学良是孙中山《建国方略》和《建国大纲》的推崇者。张友坤、钱进、李学群编著的《张学良年谱》曾统计过张学良治下东北现代化建设的10个中国第一,“张学良驾驶飞机从沈阳到营口送邮件,开中国民航之始”是其中之一。
麻将桌旁分配权力,“这比京戏好看”
按照《张学良年谱》的记载,张学良母亲临盆时,响马张作霖正跟对手海沙子以同时拔枪互射的方式决斗。8岁,张学良经父亲做主与于凤至结下娃娃亲。12岁,母亲去世,张学良回到父亲身边,16岁完婚,随后进入东三省陆军讲武堂,19岁从讲武堂毕业。
在这一系列“信史”开始前,《少帅》演了足足两集。开场是母亲过世,姐弟三人投奔父亲。那一年,张作霖当上了北洋陆军二十七师中将师长。新官上任,张作霖杀了违反军纪的小舅子立威。少年张学良看着父亲在麻将桌旁分配权力。
老奉系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被江奇涛和张黎简化为张作霖和他身边的“八大金刚”——兽医出身的张作霖、泥瓦匠出身的张作相、“扛小活”出身的汤玉麟、衙役出身的冯德麟、马贩子出身的孙烈臣……这些人在清末起于草莽,民初进入庙堂。身份转换中,权力的分配是重中之重,“张小个子”游刃有余,窗外偷窥的儿子兴奋地告诉发小:这比京戏好看!
窗内,张作霖企图通过权力分配完成人生的升级换代。对于转型期的复杂,编剧江奇涛有深刻的洞察,剧中有句台词:“多年之后,少帅才明白,世界之新旧也不完全在一道坎上。”但在当年,少帅不满父亲在他8岁时为他定下的婚事,不想子承父业,企图在奉天基督教青年会干事的帮助下去美国学医。
“他逃不脱所有男孩青春期的叛逆,但是他的青春期非常短暂,还没有过完就要直面人生了。”张黎说。
电视剧《少帅》这样表现张学良的成人礼:在表嫂对他完成性启蒙的那个清晨,张学良从梦中惊醒,想起来那天是姐姐首芳的大婚。赶去参加婚礼的路上,爆炸声传来,关东军策动宗社党,在那天暗杀张作霖。躲过一劫的张作霖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气定神闲。
几集之后,张学良的婚礼,各方道贺。关东军的代表邀请张学良完婚后去日本上军校,段祺瑞的代表邀请张学良去读保定军校——其用意大约与苏联人邀请蒋经国到苏联学习类似,张作霖一概回绝,让儿子进了东北讲武堂。
剧中,少帅一再引用1924年孙中山与张氏父子会面时说过的话:“东北不容易,身处红白两大帝国之间。”电视剧以诙谐的手法表现了乱世之中权力的脆弱根基。但一旦执掌帅印,这位前兽医、前响马确实做到了大节无亏。
“大部分学者也做出了非常客观的评价:在张作霖手里,东北没有出卖过一寸土地。”张黎说。
“战争的胜负,只能说是上帝的眷顾”
血流成河的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在《少帅》里各占一集。张黎知道,按照正统史学,军阀混战是不义之战,不便过多展开。
第二次直奉大战,奉军大获全胜,张学良手下的团长告诉他:我逮到的俘虏,不要说拿枪,光拿嘴巴子就能把我的兵吃掉!在山海关,张学良和手下张作相坐着士兵手摇的小火车看大战之后的战场,死尸枕藉。他捂起少帅的眼睛:你不要看!21岁的张学良从此知道,“战争的胜负,只能说是上帝的眷顾”,而内战几乎毫无意义。
几年后,北伐军打到河南,张学良退走时给敌军指挥官留信:我们剩下好多粮食,我知道粮食不能让敌人得去,要放把火烧的,但是老百姓没粮食吃,你们拿去赈济老百姓;黄河铁桥按说我应该炸,但我没炸,那桥梁是国家的。
通过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新一代奉军崛起,一派大多出身于日本陆军学校,代表人物是杨宇霆;另一派出身于本土的保定陆军大学校,代表人物是郭松龄。
“杨宇霆那一派,掌握了新的国际政治、地缘政治的观念和一些新的战法。‘陆大派能跟士兵同吃同住,郭松龄整军有一套,打仗就靠这个。”与士兵的亲密关系,是郭松龄带给张学良的印记。
郭松龄善于治军。“民初奉系军队教育败坏,至于极点,经过郭松龄的整军,凡训练成绩不良,或是不懂教育的军官,无论团长或旅长,一律撤职,东北军自此逐渐强大。”学者张德瑞在《山河动》中写道。对于张作霖,郭松龄是可用之才;对于张学良,郭茂宸是老师也是兄长。《张学良口述历史》记述,张作霖曾骂儿子:“你除了老婆不跟郭茂宸去睡之外,吃一个水果,你都要给他一块。”
郭松龄和张学良的师生二人组在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屡建奇功,却得不到与之相匹配的分封。郭松龄心怀不满。在奉军应入关打仗还是退守关外建设东北的问题上,郭松龄跟张作霖亦有分歧。
1925年11月,郭松龄与冯玉祥暗地结盟,举兵反奉,并发表通电请张作霖下野,张学良接任。张学良旋即接到奉天发来的电报,起首是“汉卿先生阁下”:军队公举你做东三省总司令和奉天省长,请速来接事。
这是张学良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题之一,他选择了父亲。最终,奉军在关东军的帮助下,打溃郭松龄。郭松龄和妻子韩淑秀曝尸三日。晚年在唐德刚做口述史时,张学良说,父亲的死和郭松龄反奉是他一生最难过的两件事。
兵谏相当于“擦灯泡”
张氏父子在五卅运动中曾有出彩一笔。正史多强调,运动初期,张氏父子曾人云亦云发爱国通电、捐款;在民众抗议危及天津秩序时,奉系军阀李景林毫不手软地镇压;奉系以维持秩序之名,进军沪上。
带兵进入沪上的正是“玉面少帅”张学良。1925年6月,东北陆军教导队进入上海。“教导队”是奉系中坚,全队队员都是东三省著名军官的子弟且本人也是军中长官。4700人全通英语,臂上黄色方章写“为国保民,和平处事”。剧中,张学良与英美领事侃侃而谈。但英国巡捕曾向抗议的中国人开枪,和英国领事交谈时,张学良坚持用中文。
五卅运动,带兵进入上海,是少帅在国际社会的首次正式亮相。两年后,张氏父子再次出现在国际社会的聚光灯下,是张作霖杀了李大钊。李大钊之死,《少帅》一剧并未实写,仅以张学良对父亲的谴责一笔带过。一笔带过的还有中东路事件,电视剧突出的重点是蒋介石的出尔反尔。蒋鼓动张学良出兵反苏,事后不援助、不善后。《少帅》似乎在暗示中东路事件和“九一八”的某种顺承关系。
“现在还在争,‘不抵抗应该怪蒋介石还是张学良,其实谁也不怪,只怪当时国力太弱。”张黎说。《张学良口述历史》和《张学良年谱》则强调,九一八之后,张学良并非无所作为: 1931年到1933年,张学良领导东北军进行了12次重要战役。其间,张学良处决了担任伪职的堂弟张学成。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曾提议,由日本人出面清理张学良的家产,用火车运到北京正阳门外,张学良大怒:你这是在羞辱我,要还,你把东三省还给中国。
热河失守后,张学良一度放下军权。“宋子文、蒋先生和我三个人在一起说话,蒋先生说:这个船不能载三个人,总得有一个先跳下去。我说,要跳下去,那我先跳。”晚年,张学良在他的口述中讲道。
在张黎看来,真正把张学良和东北军割裂开来的是西安事变。
张学良自谓一生只有两个长官:张作霖、蒋介石。张作霖去世8年后,35岁的张学良对自己唯一的长官蒋介石实行兵谏,后又亲自把蒋送回南京。别人问他:为什么你要自己来送,张学良说:所谓首领,就是个泥菩萨,我把那泥菩萨扳倒了,那我至少得把泥菩萨扶起来。
晚年与唐德刚“口述历史”,张学良把兵谏之举比做“擦灯泡”:“好像灯泡,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让它更亮。”这自然不是枭雄的思维。张学良其实更像一个历史的顽童,但历史确因这个顽童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