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荣誉
2016-01-28柏祥伟
◎柏祥伟
二叔的荣誉
◎柏祥伟
1
二叔将不久人世的消息,是从医生递给他诊断书的时候传开的。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医生对我二叔说:
“你的食道上长了一个瘤子。”
二叔好像是没听懂中年医生的话,他愣怔着看着医生手里的那一纸薄薄的报告单。中年医生咂巴了一下嘴巴,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弯曲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又对二叔说:
“就像豆粒一样大小的瘤子,你是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
二叔又愣怔了老大会儿,才慢慢把嘴巴张开了,二叔听到自己对医生说:“我想想吧,我想想再说吧。”
二叔拿着报告单走出医院大楼,阳光刺得二叔睁不开眼,二叔猛地甩了一下头,好像整个意识才清醒过来。他揉着鼻子举起报告单,对着阳光照了照,报告单的纸是浅黄色,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这股怪味儿让二叔无端地激动起来,他把报告单揉成一个纸团儿,侧身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又抬起头,眯眼对着太阳,抽搐着身子打了一个喷嚏。二叔揉着鼻子掏出手机,拨通了我父亲的手机号。
二叔对我父亲说:“哥,医生告诉我得了食道癌,我要死了。”
二叔的嗓门响亮,语速很快,声调由低到高,说完又哽咽起来,听起来就像一段委婉起伏的歌谣。父亲知道了二叔的死讯,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没过一个上午,二叔得癌症的消息就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之间传播开了。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给二叔打电话,用同样的语气对我二叔说:“老刘,没事,你命大着呢,死不了你。”
“老刘,建议你去省城大医院再复查一遍,咱这小县城的蹩脚医生,怎么能查出癌症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癌症也是慢性病了,慢慢治疗,中西医结合,咱身边康复的人多了。”
二叔对所有打电话的人都爽快地说:“好,我听你的!”
我去看望二叔。二婶给我开门,她的神色忧郁,她抬手朝卧室里指了指,我侧身进去,看到二叔正站在靠近窗户的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挤出一脸笑容。他从镜子里看到我,对我点点头,又继续对着镜子笑,他的笑是无声的,故意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僵硬,其实他的笑比哭的样子还难看,他笑得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我叫了一声二叔。
二叔转过身,抹着脸说:“我要笑着面对生活,我要和病魔作斗争。”
他似乎不在乎我怎么看待他的言行,伸手拉着我走到客厅,招呼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又把正在厨房里烧水的二婶喊出来。
二叔咳嗽了一声,他端正身子,看着我和二婶。我知道,二叔每次说话之前的咳嗽,都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我和二婶都绷住嘴巴看着二叔,等待他的回应。
二叔说:“我知道我要死了。人早晚得死,我决定最后对社会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等我死后,我要捐出我的遗体。”
我和二婶都被二叔的这个决定惊呆了,二叔没理会我的神情,又咳嗽了一声说:“我虽然生得不伟大,但是我要死得光荣。”
我和二婶由惊讶到沉默。我们都了解二叔的性格,在他目前六十二岁的人生里,他只要做出的决定,就像一颗铁钉砸进木板上一样,没有人能改变。
2
接受二叔捐献遗体的单位是县城里的红十字会。我开着车,拉着二叔去红十字会时,二叔没说话,他的左嘴角始终朝腮帮上翘着,他坐在车后座里,对着车窗外的大街左顾右盼,好像是在蔑视芸芸众生。在红十字会服务大厅里,我告诉工作人员,我的亲属要捐献遗体。一个留着短发的小伙子显然被我的话刺激了一下,他瞪着眼,反问我:“捐献遗体?谁捐献遗体?”
我转身指了指站在我身后一直沉默的二叔。那个小伙子瞪着眼,惊讶地盯着二叔,他把二叔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才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摸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连声对着话筒嚷:“主任,您赶紧过来,有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
小伙子放下电话,神情更加激动,指着服务台后边的座椅,连声说:“你们坐,坐下先等等。”
小伙子说着,又忙不迭地起身跑到饮水机前,摸起两个纸杯给接水,他端着水杯还没转出服务台,我就听到从大厅左侧的楼梯出口,传来一阵急促的下楼声。我扭头朝那边看,一男一女急匆匆走过来,小伙子跟着脚步声扭头喊:“主任,有人要捐献遗体。”
那一男一女愣怔了一下,朝我和二叔奔过来,走到我们跟前,男主任站在二叔跟前,他扫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盯在二叔身上。
“您要捐献遗体?您贵姓,您在哪里工作?”
二叔语气平静地回答了男主任的问话。跟着男主任身后的那个女工作人员说了一句:“太好了,谢谢您。”
男主任扭头瞪了女工作人员一眼,转身对二叔说:“是的,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不瞒您说,倡导社会捐献遗体一直是我们在努力做的工作,可是一直没人捐献,您是咱们县里第一个生前主动要求捐献遗体的人。”
女工作人员又跟着说:“您是咱们县里建国以来第一个主动捐献遗体的人,我向您表示敬意。”
这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员对二叔捐献遗体的惊喜态度,出乎我的意料,我从他们惊喜的神情里可以判定的是,他们没说假话,二叔是我们县里第一个主动捐献遗体的人。二叔显然也被他们的惊喜传染了。二叔站起身,大着嗓门说捐献遗体的意义。我在一旁听着,很惊讶二叔的出口成章:
“生命是宝贵的,是唯一的,是短暂的,但志愿捐献遗体的人们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躯体,使生命的价值得到升华,使生命的意义获得永恒。我相信‘一花引来万花开’,我遗体捐献将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认可,会为我国的医学发展和进步做出贡献……”
这怎么可能呢,平时言行木讷的二叔怎么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豪言壮语呢。我惊讶地盯着二叔近乎宣言似的演讲。二叔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确是他在说这些振奋人心的话。从他嘴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落到我脸上,让我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二叔在说着这些话。
在工作人员一连串的感谢话语里,二叔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写下了遗体捐献申请书,又填写了几张表格,让二叔在表格上签字,又让我代表二叔的直系亲属在申请书上签字。最后,男主任郑重地把一张写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交给二叔。
男主任神情庄重地跟二叔握手:“老同志,谢谢您。”
二叔跟男主任紧紧握手,他绷着嘴巴,神情庄重得近乎悲壮。
我和二叔回家的路上,二叔拿着那张“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反复审量。快到二叔家门口的时候,二叔说了一句话:
“我这一辈子都没得过什么荣誉,这张证书,是我这辈子第一张荣誉证书。”
3
二叔得了癌症的事实,随着他捐献遗体的消息,就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漩涡,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之间再次波散开来。那些前几天打电话对二叔得癌症表示慰问的亲朋好友们,再次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给二叔表示了他们的疑问。二叔对他们的统一回答是,只有两句话:
“我想这么做。”
“我愿意这么做。”
所有的亲朋好友对二叔的回答都表示了沉默。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得到二叔的这个回答后,都又相互问认识二叔的人,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是的,人死了,都是一把火烧成灰,入土为安,二叔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身子留给别人折腾呢?别人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二叔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不敢问二叔,我清楚二叔执拗的脾气,没有人能从他嘴巴里得到他不想说的话。
那些天里,我只能在繁杂的工作和生活里,时刻关注着二叔病情的发展。说实话,尽管二叔得了不可能治愈的绝症,我还是想帮助他进行挽救性的治疗。哪怕是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也要让他像其他癌症患者一样,在病重的后期里,尽量少一点病痛带给身心的折磨。我想通过各种方式来提升他的生存质量,让他在以后活着的日子里少受点罪,尽最大能力地让他在减少痛苦中去世。我通过各种熟人的关系,联系了附近各大医院里的专家,以及民间的中医偏方,寻找适合他病情的疗养方式。在没确定这些疗养方式对二叔的病症是否真正有效时,我没敢告诉二叔帮他寻医问药的行为。一直到一个大学同学告诉我,他父亲也是患食道癌多年,保守治疗之后,长年服用蒲公英的种子,一直到现在病情没有恶化,目前还平稳活着的时候,我才决定去找二叔,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我赶到二叔家,还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语气告诉二叔用蒲公英治病的事。我生怕二叔对我发脾气,气坏他的身子,加重了他的病情。
二叔的气色和神情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像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样,正在卧室里对着镜子挤眼弄鼻地做出一副笑脸。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把嘴巴咧得像熟透的南瓜,他整个脸庞对着镜子弄出一副笑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夸张无比的卡通娃娃。我被他这样极富喜感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他从镜子里看见我,从镜子里对着我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指使站在我身后的二婶,大声说:“赶紧把我的那身西装找出来,还有那条暗红色的领带,赶紧找出来,我要穿得板正些才像回事。”
二婶瞪了二叔一眼,扭身对我撇撇嘴。我听清了二叔的话,却没弄明白二叔为什么要穿西装打领带。二叔走到客厅里,指着沙发让我坐下,他用更大的嗓门对我说:
“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我啦,我马上就成了新闻人物啦!”
二叔喜气洋洋的语调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电视台的记者怎么会采访这个做了一辈子普通工人的二叔呢?我禁不住追问了一句:
“二叔,电视台的记者干吗要采访你呢?”
“因为我是咱们县里第一个主动捐献遗体的人,这个是新闻,所以红十字会的工作同志对电视台说了,所以记者要来采访我这个新闻人物。”
我愣怔了片刻,才听明白了二叔的话,我刚想对二叔说用蒲公英治病的消息,可是那句话在我嗓眼里翻着滚儿,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看着二叔踅回卧室里,让二婶帮他穿上西装,又对着穿衣镜系上领带。他对着镜子转了两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开阳台上的玻璃门,弯腰从阳台的鞋架上抽出一双布满灰尘的皮鞋。他把皮鞋拽到二婶脚下,用同样的高嗓门指使二婶:
“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赶紧擦擦这双皮鞋,我要神清气爽地接受采访。”
二婶又瞪了二叔,她绷着嘴巴弯腰捡起那双皮鞋,悻悻地从二叔身边挤到阳台上,摸起一盒鞋油,用抹布擦起来。二婶的表情愤恨,动作粗暴,让我不敢吱声。二叔显然看懂了二婶的不情愿,用蔑视的眼神盯着二婶擦皮鞋,扭头低声对我说:
“咱县里的新闻节目收视率很高,全县六十多万人民瞪眼看着呢,我必须要严肃认真接受采访。”
我真是被二叔莫名的得意忘形和近乎嚣张的神情激怒了,这种怒气给我增添了勇气,我忍不住对二叔说:
“二叔,我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前几年也是得了你这种病,后来长年坚持服用蒲公英的种子,直到目前还健康地活着呢。”
二叔扭头瞪着我,他瞪着我听我说完了这个消息。他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用审视的眼神盯着我。
“你真让我失望!亏你还是大学本科毕业呢,你竟然不相信科学,却相信没有任何依据的迷信!”
我被二叔羞辱的话惊呆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二叔,只能听二叔继续批斗我:
“简直就是荒唐!国内外多少顶端专家治不了的病,蒲公英能治得了?看来你的学识徒有虚名啊,真是让我再次失望!”
面对二叔的强词夺理,我只能张口结舌。二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阳台上,抬腿把脚伸进二婶正在擦着的皮鞋里。他愤愤地跺了一下脚,又偏头瞪了我一眼。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走出卧室,坐进沙发里,却如坐针毡。我想赌气离开二叔,却又怕再次惹恼二叔,只能搓着手干坐在沙发上。二叔不再理会我,他穿着棱角分明的黑色西装,挪动着锃亮的皮鞋,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斗志昂扬地走来走去,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嘴里嘟囔着:
“十一点了,记者该来了。”
他边说边奔到茶几边,整理着茶几上摆放的水果。这时门铃声响了,我起身拉开门,看到几个背着硕大的布包,扛着摄像机的男女站在门口,他们用一副谨慎的笑脸对我喊出了二叔的名字。二叔从我身边挤到门框上,伸出双手和为首的一个大胡子男人握手,他显然把双手使足了力气,大胡子男人对他笑得龇牙咧嘴,二叔握着大胡子的手,表情庄重严肃。
二叔说:“同志们辛苦了,来,赶紧屋里坐。”
一行人坐定,他们拒绝了二婶端来的茶水和水果,只是忙不迭地跟二叔介绍采访拍摄的注意事项,他们像早有预谋导演,对二叔解说着每一个要拍摄的镜头。二叔做到了心神领会,他对大胡子的解说连声应诺。拍摄开始,二叔在大胡子男人的指使下躺在了床上,盖上了一层被子,做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大胡子把话筒递到二叔面前,问二叔:
“您是咱们县里,建国以来第一个主动捐献遗体的人,我向您表示敬意。您为什么想起要捐献遗体呢?”
大胡子男人问完,二叔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显出了气若游丝却又坚定乐观的神情。二叔咳嗽了一阵子,对着话筒说:
“生命是宝贵的,是唯一的,是短暂的,但志愿捐献遗体的人们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躯体,使生命的价值得到升华,使生命的意义获得永恒。我相信‘一花引来万花开’,我遗体捐献将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认可,会为我国的医学发展和进步做出贡献……”
大胡子男人示意二叔停止说下去,随即对二叔的配合表示赞赏,他伸出大拇指对二叔说:
“谢谢您,您说得太好了!”
我在一旁没吱声,在场的人只有我和二叔知道,二叔说的这段话和在红十字会说的一字不差。
大胡子男人让二叔坐起来,开始拍二叔拿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书特写镜头。二叔把纪念证捧在胸前,面对镜头,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壮烈神情,按照大胡子男人教给他的话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拍摄完毕,大胡子男人再次对二叔伸出大拇指:
“您的表演,不,您的表现太棒了!您等着吧,新闻一旦播出来,您就成咱们县里的名人了。”
二叔对着幽深的镜头长出了一口气。
4
果然不出那个大胡子所料,关于二叔主动捐献遗体的新闻播出以后,二叔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先是县里报社记者来采访了二叔,几个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的记者对二叔捐献遗体的行为进行了深度采访,他们试图写出和电视台不一样的新闻点。但是二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对报社记者们重复着在红十字会说过的话,就连表情和语速都一样。随即市里的报社和电视台、各类新兴的网络媒体,也接踵而至,对二叔进行了长篇累牍的宣传和报道。紧跟着小城里的民政局、工会、宗教事务局等单位的负责人,来到了二叔家,对二叔的行为进行了慰问和赞扬,他们临走时都对二叔拿出了几千块钱的慰问金,并叮嘱二叔:“有困难就给我们说。”
二叔没有对任何一个来看望他的领导提出困难,他只是在几番谦让下,默默地接受了他们的慰问金。每次领导们走后,二叔都激动得脸通红,对二婶说:
“我感受到了组织给我的温暖。”
二婶攥着那些慰问金,忧心重重地看着二叔。
二叔说:“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二叔的话没错,在经过一阵纷纷扬扬的宣传之后,在相关领导对二叔进行了看望和慰问之后,二叔捐献遗体的事持续发酵起来,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越来越引人瞩目。先是小城里发起了向二叔学习的决定,一纸红头文件下发到各个单位,就像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小城里的党政事业单位、学校企业团体迅速掀起了学习二叔无私奉献社会的精神,二叔被邀请到各个单位做报告。他穿着那身棱角分明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在脚下嗒嗒作响,二叔坐在报告席上,缓缓目视听众席,听众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二叔每次都抬手整理一下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发出嘘嘘两声,然后就像得到暗示似的,坐定对着麦克风开始报告: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早在二十年以前,就在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在哪里……”
听众席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二叔的声音随着掌声越来越洪亮。
随着二叔持续不断的宣传和报告,二叔的生活变得繁忙起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到去各个单位做报告的邀请,他的身影连续不断地出现在小城里的电视和报社上,二叔的名声很快就被小城里的人所熟知,他所住的小区居委会也邀请他在百忙中做了一场主题为“人生和梦想”的专题报告会。在鲜花和掌声笼罩二叔的同时,各种荣誉也如花瓣一样落在二叔身上,在短短几个月里,二叔先后被相关单位授予“十大道德模范”、“最美普通人”、“先进个人”“感动人物”等等称号。二叔拿着这些荣誉证书,激动得眼含热泪。二叔在电话里对我说:
“太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得到这么多荣誉,我会有今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二叔的高兴。说实话,我高兴不起来,二叔得到的这些荣誉,是用他的死换来的,我想二叔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他早晚要用死来成全他所得到的这些荣誉,他只有用死才能证明他无愧于这些荣誉。他所得到的这些荣誉,只有在他死后才能得以体现。可是,他死了,他所得到的这些荣誉,对他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二叔多活一天,他的荣誉才会多在他身上保持一天。可是,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二叔死,等着二叔死了以后,把遗体捐献给社会。这样,他的荣誉才会真正在他失去的时候,又真正属于他。我以为二叔会告诉我这些事实,可是,二叔在对我表达完他的激动之后,他的声音在话筒里停顿了老大会儿,我听到了二叔压低的声音:
“你说过的你大学同学,他父亲真是用蒲公英治好了这种病吗?”
我听清楚了,二叔在话筒里用最低的声音对我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这么多人尊重我,我觉得活着真好,我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二叔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我能从他压抑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羞愧和对活着的渴望。
二叔说:“我真的不想死,你要替我保密,虽然我早晚得死,可是我现在真的不想死了……”
二叔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只能对二叔说:“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5
按照大学同学给我提供的地址,我在乡镇的一处偏僻的农家院里,找到了一包蒲公英种子。那位神情憨厚的农民大叔告诉我:服用蒲公英种子要先烘焙,烤干,然后捣成碎末,让患者每天早晚用温水冲服一次。他的热情给了我治好二叔癌症的信心。不过我临走时,这位农民大哥又说,这个偏方并不是对每一个食道癌患者都有效果。他说人的身体是很奇妙,就像同样的种子,在不同的田地里,并不一定都能发芽成熟一样。我认为他的这番话深有道理,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死马当活马医。
我赶到二叔家里,敲门把蒲公英种子交给二叔。二叔把那一包蒲公英种子抱在怀里,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紧紧抱着爱吃的食物一样。他低头凑在包裹蒲公英种子的塑料袋上,使劲抽动着鼻子嗅着,然后他突然又抬起脸,用紧张的神色朝窗外看了看,扭头厉声问我:
“你怎么能大白天抱着这东西来呢?这要是让别人看见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我?”
“让别人看见又怎么啦?一个病人吃药难道还是不该做的事吗?”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吃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想死!”二叔愤愤地把蒲公英种子丢在沙发上,扭头对我说,“你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我死!如果别人知道我吃药不想死了,别人会对我很失望的!”
“二叔,难道你为了让别人高兴,为了这些所谓的荣誉,你就真按照别人的意愿去死吗?难道你的荣誉比你活下去还重要吗?”
面对我责问,二叔张着嘴巴愣怔了一会儿,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挠了一把头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突然像个软弱的孩子一样低声说:
“我不想死,我刚开始过上了我想要的好日子,我真是舍不得去死。”
二叔说着,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客厅里的表,猛地站起身说:
“不聊了,我要去做报告了,车子在楼下等着我呢。”
据我二婶对我说,从那天以后,二叔开始每天早上服用完蒲公英种子,就出去做演讲报告。白天从外面吃饭回来,晚上又继续用温水冲服蒲公英种子。他在每次服用蒲公英种子的时候,让二婶关严门,拴上安全锁,关掉客厅里明亮的吊灯,只在微弱的台灯下,小心翼翼地服用,他的神情紧张,生怕自己的吞咽发出一点声响,他每次都像个正在做一件错事的人一样,脸上显出了羞愧和忏悔的样子。
“你二叔对现在的生活太执迷了,其实他活得很痛苦,还不如原来没有这些荣誉活得自在呢。”
“其实他的病一点都不见好,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好几回都咳出了血丝儿。你没发现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了。”
“有好几次我把他拦在家里,不让他再出去做什么狗屁报告,可是我拦不住他,他像一头愤怒的豹子一样对我咆哮,他简直就是疯了。”
面对二婶绝望而又痛苦的诉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二婶。我对二婶说:
“我二叔活不太久了,你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他怎么高兴就怎么活吧。”
二婶擦着眼泪说:“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呢?”
6
二叔的病的确是越来越厉害了。听过我二叔做报告的一位同学悄悄对我说,我二叔的嗓子越来越嘶哑,他在做报告的时候,极力伸长着脖子,脸上的青筋暴涨着,就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一样。他剧烈地咳嗽着,憋得满脸通红,还在尽可能地用力发声。听众席上的人都为他憋得难受,同时也为二叔的顽强精神感动,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用热烈的掌声鼓励二叔继续演讲下去。可是二叔的病还是不依不饶地发作了,在一次高规格的报告会上,二叔刚讲了不到三分钟,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抓住脖子,他趴在报告台上的桌子上挣扎了几下,就一下子栽倒在报告台上。全场一片混乱,二叔被急救车送到医院里。
我赶到医院去看二叔。二叔手腕上插着输液管,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子,胸口上贴着测量心电图的电线。整个人就像被一团绳索捆绑住了一样。二婶和亲朋好友围着他,所有人的表情焦灼而又悲伤。我贴近床前,叫着二叔。二叔睁开眼,用软弱无力的眼神盯着我,他张着嘴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把耳朵贴近二叔的嘴巴,听到二叔对我说:
“救我,我不想死,我真是不想死。”
二叔喘着粗气对我说:“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怎么能死呢?”
我对二叔点点头,我说:“你放心吧,医生在全力救你,你不会死。”
二叔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他用越来越费劲的语气说:“你是咱们老刘家唯一的男人,如果我真死了,如果领导愿意,你可以代表我继续做报告,把我的事迹继续传播下去……我相信,你做得会比我好……”
我只能对二叔连连点头,我说:“好,二叔,你放心吧,我知道了。”
随着二叔的病情加重,二叔的嗓子已经彻底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小城里的领导相继来看望二叔,他们带来了鲜花,站在二叔的病床前对二叔说着宽慰的话,再次征求二叔,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他们会尽力解决。二叔对领导们点头,伸出手握手,满脸感动,眼含热泪。社会上的各界人士也一拨又一拨地来看望二叔,他们也带来了大把的鲜花、牛奶,以及很多滋补身子的营养品。他们站成队形,围着二叔的病床转一圈,再次神色庄重地离开病房。
我听到来看望二叔的人们,在离开病房时就相互低声说:“他快死了,他马上就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了。”
那些日子里,在没人的时候,二叔常常悄悄掉泪。他让二婶把他得到的那一摞荣誉证书拿到病房里,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好像他只有枕着那些荣誉证书,才能安然沉睡。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二叔打着手势让我把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他。他哆嗦着手写下了一行字:“我知道,很多人都想让我死,其实我明白,我死了也值了。”
二叔写完这段话,老泪纵横,泪水像虫子一样在他脸颊上蠕动。
我心里很难受,可是我又能怎么劝解二叔呢。二叔昏迷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下午不省人事。那天夜里,我趴在二叔的病床前,准备照顾二叔的起居。后半夜里,我起身去厕所时,抬脸发现二叔手腕上输液管的针头耷拉在床边,插在他鼻孔上的管子也耷在嘴巴上。二叔的表情平淡,像是还在熟睡着,我迟疑着摸了摸二叔的鼻孔,感觉不到一点喘气温度。我使劲攥住二叔的手,才发现二叔的身子已经凉透了。我大声喊着二叔,二叔没有一点回应。
我不知道,插在二叔身上的输液管和氧气管子怎么脱落了下来。我只是看到,二叔闭着眼,神色安详得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没错,二叔枕着那一摞荣誉证书死了。
7
按照二叔生前的志愿,红十字会及时派人来拉二叔的尸体,并在病房里给二叔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亲朋好友赶来和二叔告别,二婶哭得几度昏厥。众人纷纷劝二婶节哀。二婶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跟我说,咱这里都讲究人死入土为安,你二叔的遗体被捐献了,咱们也要在老家的坟地里给你二叔立一块墓地,以后也有个祭奠二叔的地方。我同意了二婶的要求。只是没有二叔的遗体,墓地里安放什么才合适。众人商量了一番,都提议把二叔生前的生活用品拿一些安放在墓地里,也算是安葬了二叔。
那天上午,我和二婶回家,找到二叔生前看过的书籍,收音机,手机,一些他喜欢穿的衣服,准备把这些东西放在墓地里。第二天上午,老家来人说,墓地已经挖好,可以把二叔的东西埋在墓地里了。我和二婶,以及二叔的亲朋,一起回老家给二叔举行安葬仪式。走到半路上,二婶悄悄问我,你二叔的那些荣誉证书怎么办?我想了想说,你先存放在家里吧,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呢。二婶点点头,没再吱声。我们快到老家的时候,二婶衣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递给我说,你二叔的手机,怎么还有人找他呢,你接听吧。
我接通了手机,听到话筒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说:“刘老您好,明天有时间来我们单位做场报告吗?”
我迟疑了一下,对着话筒说:“对不起,他昨天已经去世,以后不要再打这个手机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说了一句:“噢,对不起,打扰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