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瞌睡
2016-01-26孙颙
孙颙
一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冒个泡,就有了石破天惊的感觉,为最具杀伤力的新闻。
作为本报首席记者,我相当清楚,其中“突然”一词,乃分量特重的要素。不管何等古怪稀奇的消息,若半遮半露,反复折腾,一旦掀开盖头,多半失去了吸引眼球的新鲜感。
我,一脸淑女相,笔挺端坐,凝望着桌子对面的主编,聚精会神,倾听他下达任务。心中翻腾的,却是上述飘忽的念头。
“去母校跑一趟吧,才女施!”只要单独谈话,主编就收起了领导的腔调,言语中,不再夹带长长的拖音,变得直截了当;且眉宇闲散,情绪非常轻松。他是高我两年的大学校友,喜欢搬出我的绰号,是当年男生们不怀好意的恶作剧。我姓施,起初,他们发明的称呼是“才女西施”。我听着,怪怪的,那几个字眼,让人联想到“豆腐西施”,几次怒目相对,他们才简化为“才女施”。我奈何不得,不至于为个绰号老是发火,只能不予理睬,由他们叫去。
主编笑眯眯地观察着我,见我一脸疑惑,补充道:“采访你的师兄啊,刚刚晋升的大校长,看他喂你点什么料!”主编乜着眼,话里藏话地调侃:“他是你永远不变的倾慕者,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我讨厌他暧昧的眼神。男人,哪怕身居高位,逮住机会,也喜欢意淫吗?我没有顶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在男性权势强大的地盘,装聋作哑,常常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窗外,哗哗地下着暴雨,把玻璃砸得噼里啪啦;窗户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连对面的大楼,也只剩下高处残缺的影子。这样的鬼天气,跑二十多公里路,就算自己开车,也够呛。
主编继续神采飞扬地道:“莫校长脑子够快,给你们古教授祝寿,热闹热闹罢了,竟然奇兵突起,搞一个哲学与金融的跨界论坛。眼下,金融危机,热点,热点啊,哲学傍上金融,高,绝对高手!”
古教授,我的导师,也是新任校长莫明的导师,海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我心里想,主编耳朵够长,他又不是哲学系的,我们系筹备的事情,他为何一清二楚?
按照本来的计划,我明天才去母校参加活动。如果不是因为母校浸淫在奇特的新闻里,这样的大雨天,我肯定懒得出发。想不去,对付主编——这个经常把“校友”挂在嘴边的领导,有的是推脱赖皮的办法。我心里窃窃私语,主编还不晓得母校刚爆发的特大新闻哩,否则,他的兴奋点八成会大转移。此事件,突然性十足,不折不扣,属爆炸性新闻!
我站起身,走近窗台,装模作样,瞧瞧外面的天色,长长地吐出气来,双脚在橙黄色的地板上磨蹭,一脸老大的不情愿。心里寻思:母校,特别是我们哲学系,眼下肯定乱成一锅粥。我不妨跑去近距离观察,很有意思的,这样,与主编派下的任务一拍两合。莫校长么,正处于漩涡中心,很想看看他如何表演。至于采访,即使他荣升校长,也引不起我多大兴趣。距离产生神秘感,对大人物,或不大不小的人物而言,绝对真理!莫明校长,太熟悉了:白白净净的圆脸,经常洋溢着温和的微笑;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显示出脱俗的身份;说话不慌不忙,实乃标准的知识型干部。我坐在报社里,大体猜得出他会说点啥道道,谁让我们是师兄妹呢!莫明最大的优势,口才出众。我的先生,妒忌地形容过莫明的嘴唇。说它们像东北人的手擀饺子皮,薄薄的,却弹性十足;天下新出炉的话语,凡被这两片嘴唇抓到,加进学术和政治的高汤,辅之以抑扬顿挫的演说,必然发挥得淋漓尽致。座谈改革,他能由商鞅变法讲到康梁上书;讨论法治,他会从大秦律法扯到美国宪章。这是一种难得的本事,若非学富五车,实难仿造。从多如牛毛的书呆子中,莫明脱颖而出,自有不二法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风采,那才气,在我还是研究生女娃时,颇有几分魅惑力。现在整天跑东跑西,见过的优秀男人多了去,耍嘴皮的功夫,未免看淡了些。
我回转身,看看主编,很认真地抱怨:“下这么大雨,二十几公里的苦差事,你单挑我啊?总该给点奖励吧。”窗外的风,正把树叶刮得哗哗响,树枝黑乎乎地摇曳,产生呼啸山庄的感觉。我的视线定格在窗玻璃上,自言自语道,“路不好走,估计今天赶不回来了!”
主编双手一摊,背脊舒适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哼哼笑道:“不回来?打算彻夜长谈啊!行啰,你不必赶回报社,我批准,有稿子,发回来就行。也算配合莫校长搞的讲坛。至于奖励,”他歪歪嘴,甜腻腻地道:“我给你评首席记者,对得起小师妹啦。这次,让你师兄好生招待,彻夜长谈,美死他!”
我瞪他一眼,懒得接口,讨厌他没完没了的无聊。我正处于情感的静默期,对任何男人没有感觉。延续了十来年的婚姻,面临无疾而终的境遇,心中是狼藉遍地的空虚。
二
雨点,急速地打向挡风玻璃。车内车外温差明显,密密的白雾升起来,弥漫到车窗玻璃的角角落落,像涂了层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乱地刮动,发出辛苦的咕咕声响,还是不顶用,刮得落水花,仍去不掉雾罩。雾气粘在玻璃的内侧,越积越厚,视线模糊起来。我赶紧打开车辆的去雾键,一股股温暖的气流,徐徐喷出,由下而上扩展,渐渐把白雾驱散开去。道路前方,全部在暴雨笼罩之下,灰蒙蒙的,雨区无边无际。近处的道路,好歹看清了。
这条路,读研究生时,走过无数次,一直是挤在人肉罐头似的公交车里。炎热的夏季,车厢内充溢着汗水的酸臭,熏得想吐,却没法闪躲。现在,开着帕萨特,屁股坐在柔软的皮椅上,当然舒服。在风雨交加的时刻,外面的世界变得狰狞恐怖,躲进密封度甚高的车厢内,与狂暴的自然隔离开;放一点莫扎特的音乐,营造纯属个人的小圈圈,情绪顿时松弛,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也不那么紧张了。
这辆车是先生——日益离我远去的先生——送我的礼物,同时,也是我们矛盾逐步尖锐起来的见证。他是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一起师从古教授。先生取得硕士学位后,多年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当然是清贫的差事,哪里有钱买车?他经常抱怨,穷得“亚历山大”,在父母亲戚面前没脸面。种种唠叨,让我的耳朵起茧,说硕士选读哲学,是人生最大的错误,说我们的学科被社会边缘到极点,一点花头没有。我不爱听他叹苦经。男人喜欢抱怨,是没出息、没定力的表现。我说,钱多钱少,够用就行。他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你一门心思跟着古教授啃书本啊,何必跑到报社搞新闻,还不是因为做记者收入高?这话实属小心眼!当初,因为常写点思辨类的小文章,我被报社看中,诚意邀请我加盟。我犹豫不决,正是古教授极力鼓动,才帮我拿定主意。他批评我人生阅历浅薄,从小学读书开始,中学大学一路上来,社会经验接近于零。哲学,是对世界高度抽象的学问。视野狭窄,生活单纯,是哲学研究者之大忌。他说,像费尔巴哈那样,躲在乡下,做不知人间精彩的哲学家,怕是难了。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缺一不可。他认为,搞搞报业不错,四处跑跑,多看看尘世,多接触各色人等,绝对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