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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米粉

2016-01-25曾小帆

人事天地 2015年12期

曾小帆

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广西人吃不到米粉,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毫无疑问,广西是中国米粉种类和制作方式最多的省份。在这块土地上无论东西南北,都有适合当地人口味的米粉,做法从无汤干捞,到浓汤重味;从生榨现煮,到干粉发制,种类之繁多,制作之复杂,品相之精美、味道之迥异,无不令外省人叹为观止。

广西传播最广、受众最多的三大粉种是:桂林米粉、柳州螺蛳粉和南宁老友粉。

米粉这种小吃,中国南方出产大米的地方几乎都有。在全国范围内叫得出名头的,无外两种:一是云南的过桥米线,另一个就是桂林米粉。但是若论推广程度和流行范围,桂林米粉恐怕就要略胜一筹了。

桂林米粉的来由众说纷纭,近年流传甚广的出自2000年前秦始皇发50万大军讨伐百越,由于吃不惯大米,便把制作面条的工艺移植过来,从而发明大米粉。此说乍听之下似乎合理,而且颇具戏剧色彩,但是细考起来则是漏洞百出。且不说当时的秦国人是否有幸品尝到了2500年前才从西亚传进中国的小麦,关键的问题是,征讨百越50万士兵绝大多数都不是秦国人,而是吃大米的比如楚国之类的南方人。因此,“米粉秦朝论”仅仅是一个戏说而已,不必过于认真。据民国时期桂林学者易熙吾(1946-1949年桂林市文献委员会主任委员,桂林市修志馆总编纂)考证,桂林米粉的卤水起源于清代道光年间。当时桂林有人在山西平遥县做官,致仕后返桂。他利用平遥卤制牛肉的方法制作卤水,同时加入本地特产的八角、桂皮、罗汉果等中药材,使卤水格外香甜,营养丰富,与粉拌和,有无相生,浓淡相和,顿时成一道美食。

一坨新鲜的米粉在约80度左有的热水中晃动20秒,这一过程广西人叫做“笔”。“笔”与“冒”同音,国人使用这个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诗经》中对窈窕淑女就有这样的描述:“参差荇菜,左右笔之”。“芼”,就是在水中晃动。

“芼”好的米粉沥干水,扣入碗中形如龟背,一小瓢卤水被均匀地浇在面上,霎时间,卤水在温度的作用下,丝丝香味缓缓升华,一种氲氤气氛顿时弥漫开来。到了这一阶段,食品分类学意义上的桂林米粉已经完成,至于再往上面叠加薄如蝉翼的卤牛片,或是油炸得焦黄香脆的猪下巴肉(桂林人称为锅烧),甚至其他……这些显得都不那么重要了。

桂林米粉的两大要素:一是“芼”,二是卤水。“笔”是壳,卤水是核。

桂林是座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城市。上苍将一大片鬼斧神工般的自然瑰宝投放在这里,这是桂林人的幸运。从隋唐以来的很长时期,桂林一直都是广西城市中的NO.1,广西简称“桂”便源于此。悠久的历史和得天独厚的旖旎风光,造就了桂林人多少有些自大成分的心理优势。因此,在这座小城里生活惯了的人们,很容易就形成了一种“别无他求”的性格,无意之中,他们竟然顽强地坚守了一种地域文化:整个城市大都天天吃一种米粉,使用一种方言——西南官话(学名叫北方方言西南次方言),并且人人都相信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并不比别人差,尽管日子过得不富裕。

直到今天,很多城市都变了,变得陌生、嘈杂、喧嚣、躁动,但桂林仍然是桂林人的桂林——亲切、安静、平和、悠闲。

桂林的米粉店大都是前店后坊的模式,独家经营,很少有人在市内开连锁店,尽管这一粉种采用中央厨房配送制的优势,远远超过麦当劳和肯德基,以及一切高速食物。“卤水肯定是我的最好”,几乎所有米粉店的经营者都会对别人这么说,这种自信充分体现了“别无他求”性格的价值核心。说完这话之后,他会转身回到店后的作坊,开始操作一天中最重要,也是最秘不示人的工作——熬卤水。后坊的确称得上是秘境,掌握配方和操作过程的往往只能是店主一个人。实际上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情,在“我的最好”的性格暗示之下,差不多不会有人会去偷窥别人的“独门秘籍”,除非对方是顶级高手。

幽暗的秘境中,十几种香料和中药材,按不同顺序依次人锅,两小时后,大块的卤牛肉从锅里捞出,剩下的汤汁继续煮熬,渐渐变得浓稠,这就是卤水。

桂林米粉是唯一用卤水调料并且无汤的一个粉种,是乃评判标准。 桂林米粉对桂林人而言就是一种“乡愁”,几乎所有出门在外的桂林人,无论差旅、工作或者游学,回到桂林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碗桂林米粉。当年李宗仁逼蒋下野当上代总统的当晚,在南京傅厚岗的寓所里大宴宾客时,席间一道最受欢迎的美味,便是专程空运过去的桂林米粉。

今天,不止广西全境,全国各地都能偶见桂林米粉的招牌。令人不解的是,在外地开店的,却鲜有桂林人的身影。

桂林往南170余公里,便是广西最重要的工业重镇柳州。柳州是个极具杂色性格的城市。柳州人喜好杂色的口味,因此这里诞生出流传范围也大得令人匪夷所思的柳州螺蛳粉。

柳州螺蛳粉和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几乎同步,源于上世纪80初街边的螺蛳摊。一口装满螺蛳的大锅,几张小桌,那时的年轻人喜欢围坐在一起,一边“嗍”螺蛳(“嗍”象声词又表动作,意为啜口奋力吸入),一边大聊特聊,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无一不不有深刻的评论。每至夜深人静,螺蛳“嗍”了一大堆,肚子却空了。这时,有准备的摊主当然不会放过这一商机,“要不要来一碗粉?”斯时斯刻,饥肠辘辘的侃客们如何会拒绝这样温馨的建议?于是,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粉是事先发好的干米粉,在沸水中煮透盛于碗中,浇上一瓢滚烫的,酸辣浓香的螺蛳汤,这就是螺蛳粉的雏形。

那个年代,螺蛳粉仅仅存在于街边的螺蛳摊,没有人意识到这样一款重口味的街边配食(不是主食)的背后,竟然蕴藏着巨大的市场魅力。因此,也没有人为此想到去专门开一个店。做螺蛳摊生意的人的所有心机,都专注于螺蛳汤的制作。恰恰就是这锅汤,日后成就了一个能够让人一吃上瘾,进而会朝思暮想的著名粉种。 如果说干米粉是形,浇盖在面上多达十余种的杂色配料是衣,那么带螺蛳香味的汤就是灵魂。

柳州也是一个喀斯特地貌的城市,也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蜿蜒河流,方言用的同样是西南官话,但是这座城市的性格却与桂林迥然不同,口味自然也大相径庭。不放弃自身传统,但又不拒绝外来文化,喜欢将所有喜欢的口味掺杂在一起,这就是柳州杂色性格的要旨。

今天,柳州螺蛳粉已经以连锁店的方式覆盖了广西全境,并且征服了许许多多少男少女的舌尖。与桂林米粉不同,走出家门做这门生意的人大多都是柳州人。

广西的首府南宁,就是一个还没准备好,一下子便长大了的孩子,一切都在变化和跳动之中。因此它的性格构成中,也就包含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一面宽厚得近乎温柔,另一面又热辣到令人窒息。

十几年前,南宁还是一座以粤语为主导语言,可以趿着拖鞋漫步街头的城市。渐渐地外来人多起来了,再后来,竟然多到了超出原住民好几倍的程度。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习俗,不同口味……这个城市开始变得复杂起来。猛然间,人们才意识到,南宁已经不完全是南宁人的南宁了。

不同的语言尚且可以归拢到“南普”(南宁普通话的谑称)的平台上来,而不同口味的“归口管理”则是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各地餐桌经营者便纷纷涌入南宁,把当街门脸的租金哄抬到令原住民们啧有烦言的地步。所幸的是,老南宁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老友粉,也乘此机会将自己的老面孔,倒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南宁老友粉起源的历史晚于桂林米粉,但又比柳州螺蛳粉早了一个时代。自上世纪30年代这一粉种在一间粤式早茶的后厨里被成功研发出来后,便被本土人士广泛接受并深受追捧。受岭南文化影响至深的南宁人,至此便对老友粉酸辣热络的健身疗病功效,持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敬畏之情。

把炒锅烧旺,放酸笋、辣椒、豆豉,以及少许蒜米煸炒,待香味溢出,下瘦肉、猪肝、粉肠翻炒至熟,倒适量清汤,稍滚即加入米粉,调味出锅。这就是一碗经典的南宁老友粉。

许多新移民初来乍到,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客滚烫的老友粉准备尝新的时候,一个问题往往就在心里涌动:一所酷热难当的城市,怎么就会创造出这样一种催人大汗淋漓的食物呢?如果这时恰巧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老南宁,他会轻轻一笑:朋友,这叫“发表”,把体内的汗液逼出来,能够起到排热、排湿、排毒的功效。

酸笋、辣椒和豆豉的组合是否果真有药用功能,这一课题值得研究。但这三样食材却构成了南宁老友粉的三要素。现煮的肉和粉是表象,而三要素组合而成的味,则是内在的美学真谛。

至于配料,南宁人和桂林人在选材的理念有着不可逆的差异。前者会选用最好的荤料,而后者则正好相反。由于老友粉是现煮的,瘦肉若柴,猪肝若脆,粉肠若硬,第二天这家店便再也无人问津。桂林米粉的制作全在后坊,材料当然不必选最好的,这是桂林人的精明细致之处。

用成本高的材料制作出来的产品,价格上当然要有所不同。因此,当桂林米粉每碗售价是3.5元时,南宁老友粉则恰好翻了一倍。

在配料的称呼上,两座城市之间亦有难以调和的矛盾,比如锅烧。桂林人将铺在米粉面上的一层香酥脆口肉皮叫做“锅烧”,而桂林米粉传至南宁之后,这一饕界术语就变成了卤牛肉的代名词,“锅烧”则被定义成了一个简单贴切的新名字——“脆皮”。为此,致力于坚守传统文化的桂林人至今仍然耿耿于怀。

有人为了平息事态的发展,专门查阅了美食经典《随同食单》,其中描写的“锅烧”是这样的:“煮熟不去皮,放麻油灼过,切块加盐,或蘸清酱亦可”。说白了,就是白切肉!如此看来,矛盾的双方谁都没有占到文献上的优势。

南宁老友粉的传播范围大致覆盖广西境内,除了桂林及其以北地区。各地经营老友粉的人,大多是以白话为母语的人士,少见南宁人。

毋庸置疑,南宁是在市面上能够见到的粉种最多的城市。有个说法是,在南宁吃米粉可以一星期不重样。

蒲庙是南宁附近的一个卫星城,这里出产一种生榨米粉,在南宁及周边地区亦大受欢迎。

此粉种的特色在于现榨现做。店家将发酵好的一大坨膏状米团,通过压榨器手工压成圆条粉状,落入热汤滚滚的锅中,不出3分钟,白花花的米粉就能出锅。“豆腐干、头菜碎、猪肉末”,这老三样被视为蒲庙生榨粉配料的正宗。

用生榨的方式制作米粉并不是蒲庙人的专利,广西最北端的全州县,坐落在桂林以北100公里的地方。这里是桂北水稻的主产区,有句老话说,“全州熟,桂林足”,其名产自然大多与大米有关。街面时见“出榨米粉”的招牌,进店招呼一客,端出来一看,原来就是生榨米粉!全州人对此另有称谓:红油米粉。

此处的关键词是红油,足量的海椒研成细末,足量的生油烧至极旺,二者的掺和物就是红油。

全州红油米粉极细、油极旺、汤极宽,为当地人的早餐首选。

广西还有一个地方出产现做型的米粉——桂中的融安、融水两县,两地为苗族的主要聚居区,饕客的兴趣点大多会聚焦在一种叫做滤粉的小吃上。

此粉的要点在于“滤”。传统的做法是选用粳米或多年的陈米,用水泡一定时间,和水打浆,用滤盘滤成条,人沸水,粉条浮面即起,现煮现吃,味道新鲜自然。顾客盈门的店家作品,往往以条粉结实圆滑、夹而不断、人口筋道及汤色清丽,卤汁浓郁见长。配料中有一品叫“烧蔗”的肉食最令人称道。烧蔗不是一碗滤粉价格的标配之物,想要一饱口福,则需另外付账。

桂东南一带的米粉,又是另外一种景象。这里是典型的粤语区,因而受广东饮食文化影响至深。

性格构成中“勤奋”占据很大比重的玉林人,对牛杂及其在美食范畴的具体意义,有着极为独到的认识。

牛杂,即牛下水,通常被理解为极难处理的下脚料,玉林人却深谙此道,经过处理的牛杂,无论白灼、热炒、黄焖,皆具有脆嫩滑爽的口感。

牛杂入粉,粉与牛杂必须现煮,精妙之处在于汤。汤色清淡却暗蕴牛味,毫无腥膻之感。现煮米粉的操作工艺,显然带有浓厚的岭南文化的影子,一句话,就是从广东传过来的。

玉林牛杂粉不仅是当地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且还是推广到广西各地,赚足了广西人味蕾,并成功占领市场的重要物产。

广西是中原和岭南两大文明交汇和碰撞的地方,无形的区别在于语言。受中原文明影响的人群多以西南官话为母语或者交流语言;而使用粤语的,则是南岭文明的受益者。广西各地米粉的差异可以为两大文明的有形区别,作一个简单明了,但却很有说服力注解:使用西南官话的区域大部分的粉品制作,用“芼”;粤语区则通常用“煮”。

广西真要感谢两大文明在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板块碰撞,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花样繁多、精彩纷呈,给人们带来无限享受和欢愉的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