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朵玫瑰花
2016-01-25成运芬
文/成运芬
七朵玫瑰花
文/成运芬
病房里一共住着7位女病人,14床到20床,是癌症把彼此陌生的她们聚到同一个屋顶下。参差不齐的年龄,却有着同样深切的人生感受:生命是何其珍贵,生命又何其脆弱。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回顾生命中的精彩片段时,在你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人生的真谛时,在你苦心经营的生活正要对你绽开笑容时,病魔就恶作剧般降临到你的体魄里,附着在你生命的细胞和血液里。突然间,世间一切的轻重都在颠倒,曾经为之苦苦追求的生活目标,荣誉也罢,地位也罢,金钱也罢,一切都可以不要,一切都不必计较,只要活着——简简单单地活着,呼吸着这凡尘俗世的空气,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可是今天,简简单单地活着,似乎已成为一种生活的幻像,像20年前一个普通百姓梦想着坐趟飞机出国旅游,像今天一个下岗工人奢望着买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眼前属于自己的生命会像一颗流星,瞬间划过后就湮灭在茫茫的夜空中,从那以后,属于你的那颗星将不会在天空闪亮。
阶段性的化疗反应让人苦不堪言,浑身乏力,吃什么吐什么,有时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咬啮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把人的情绪抛入绝望的深渊。平凡的人可以为一个觉没有睡好懒得搭理人,可以为同事间或家庭的矛盾而满脸阴霾,可以为晋升不到职称而大发脾气,那么,当这一群被癌魔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癌症患者面对硬要剥夺她们生命权利的不公命运时,谁有理由不让她们产生绝望的情绪呢?
16床走了。医生护士都把从这里离开人世的病人说成“走了”,这说法带着深深的同情,黯淡的思绪,有种静悄悄、无声无息的感觉。一个新来的病人又变成了新的16床,可是,不到一个月,新的16床又走了。那天下午,17床看着空空的16床发愣,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洁净得有些虚无,这普普通通的一张床,此时竟被无边的死寂笼罩着。生命就这样不堪一击,这样飘渺吗?16床真的走了,这里不再有她躺在病床上的凡俗的肉躯,不再有她被病痛折磨出的呻吟声回响,不再有她吞吐着希望失望的气息,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已化作一缕轻烟袅袅地随风而逝,从此遁入空灵,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漂亮温柔的梅医生又来给17床抽腹水了,望着从腹腔内抽出的一两千毫升浑浊的腹水,17床扯了扯嘴角故作镇定地说:“这次进来,我是肯定回不去了。过不了一段日子,推到太平间的就是我了。”她很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幽默一点,可是,忽然间,一股莫大的恐惧和寂寞从心海深处翻涌而上,一种将被这世界彻底抛弃的悲戚之感像海潮般撞击着她的胸膛,又冲开她的喉头,她不禁“哇”的一声号啕起来。自16床走后,悲戚的情绪、凝重的气氛就开始在空气里发酵,膨胀,并蔓延到病房的每一个角落,她这一哭,一下就把这发酵的悲悯自怜的空气给引爆了,正在让护士打点滴的15床哭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这水挂了又有何用,最后的结局还不是和16床一样。”18床呜咽起来了,她哭自己比所有的人都失败,别人得了癌症,还有丈夫伺候着,可是自己的丈夫已经有两个月没来看她了。她和丈夫一直感情不和,现在病在床上,他连饭也不愿意送,更不必说悉心照料了。一个病房的人全都哭起来了。她们像在为16床而哭,又像在为自己而哭,她们哭出内心郁积太厚的情愫,哭声中,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恨;有对这活泼泼人生的眷念;有对步步逼近的死神的恐惧;有对一切即将在眼前消失的茫然无措。家属们在这一片号啕声中也是悲从中来,他们想着朝夕相伴的妻子、母亲、姐妹、女儿有一天也会像16床那样从自己的身边突然消失,想着人生的无常,想着她们患病以来这些日子的艰难,他们承受压力的支点也倾倒了,于是,他们不再掩饰,不再强撑,也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屋子的人谁都有充足的理由去哭,每个人的哭声都会引发强烈的共鸣。于是,这哭声就在大家假想着的生死离别的氛围中越发不可遏止。
下班的时候到了,平常这个时候,除了值班医生和护士,其他的医护人员正是换下白大褂、卸下一天疲劳准备回家的时候,可是今天,他们知道是走不成了。以前,也有病人因为绝望而痛哭流涕,也有病人家属为失去亲人而号啕失声,也有其他病人为病友离去而黯然落泪,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哭成一片,哭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医生护士们全都过来了,他们把过去对无数肿瘤患者说过的话又拿来一句一句重复给他们听,可是他们的声音哪里压得住这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悲伤和痛楚之情。
劝是劝不住的,病不在你身上,你又怎能知道其中的滋味,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那种绝望的情绪呢?梅医生的喉头一阵阵地发紧,眼眶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虽然在这里送走过一个又一个癌症患者,虽然为每一位离世的患者送终时,她都会陪着流泪,可是,今天,她觉得自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在为患者悲悯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身为医生却无法击败附着在患者身上的病魔而痛心、无奈;她知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命的长短是幸福与否的一个理由,可是她也知道,生命的价值更在于它存在的每一天的质量,如果医生护士能在利用现有的先进医疗技术提高患者生存率、延长他们生存期的同时,让他们每一天都活得快乐,那么,这就是自己最大的愿望、最大的慰藉了。
梅医生和身边的护士耳语了一番转身出去了,几个护士也陆续走出了病房。十几分钟后,一个声音在病房里刺耳地响起:“不要哭了!”像尖利的刀子划过铁器的声音,梅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刺耳地从喉咙的狭缝里挤了出来,突兀地朝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冲去。哭声像个膨胀的气球被一根针刺破了,迅速地泄了气瘪了下去,病人和家属都循着声音把头转向门口。病房门口,7位穿着白大衣的女医生、护士正整整齐齐一个挨着一个站在那里真诚地看着他们,那阵势好像是站在舞台一角的演员,正在等待乐声响起而登台表演。她们的手里个个都托着一个花瓶,那花瓶显然是她们天天挂点滴用过的盐水瓶,只是上面的纸标签没有了,瓶子通体显得澄净而透明;每一个盐水瓶里插着一朵红玫瑰,那玫瑰花鲜艳地盛开着,一朵朵像盛开的笑脸。
就在病人和家属都愕然的时候,梅医生笑着对大家说:“看,我们给你们送花来了。”这一刹那,鲜艳的玫瑰花和天使们的笑容像一注阳光照进了每个人的心房,是玫瑰花勃勃生命力的召唤,还是天使们情感的撞击,总之,那一瞬间,她们面前关闭的生命之门像是打开了一道亮闪闪的缝。转念之间,悲哀在她们的心里一下子淡化开去,她们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任性的孩子,让这些日夜陪伴着她们给她们关爱的医生护士如此紧张、着急和无奈。看到医生护士像哄孩子一样来想方设法讨她们的欢心,大家的心头一阵发热,眼泪又充盈在眼眶中,一种感奋而激动的情感在浑身弥漫,于是,她们又一次号啕失声。但是这次,她们哭着哭着又哧哧地笑了起来,好像察觉到先前的号啕悲声是一场幼稚的游戏表演,当她们抽身回视之时,便忍不住羞赧起来。7朵玫瑰花,在普通人的眼里,是多么平凡,多么不值一提,可在这个肿瘤病房里,在这特定的氛围中,在7位癌症患者的心里,它到底散发着怎样的芳香呢?总之,当她们每个人手里接过一朵玫瑰花的时候,生命的天空一下子就晴朗起来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明媚起来了,今天仍然像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样,充满活力,充满情趣。
作者单位/江苏省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