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技术升华与道德净化—— 电影《白色巨塔》赏析

文/王一方

医生的技术升华与道德净化
—— 电影《白色巨塔》赏析

文/王一方

一个人选择了医学，就意味着迈入了一座高高的“白色巨塔”，这座塔实在太博大、太幽深，它不仅是一座学术的“象牙之塔”，也是一座名利交蒸的“白银之塔”，还是一座道德沉浮的“碧玉之塔”，因此，在这座白塔里往上爬升，需要一架“人字梯”，一面是技术之梯，另一面是道德之梯。然而，许多人的梯子只有“一面坡”。技术升华与道德净化机制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断裂，于是，无论是最终的职业境界，还是灵魂的归途，都会高下立判。

白塔里每天都在举行着攀登比赛，进取、竞争、征服、淘汰是白塔里的主旋律，人们为此劳碌，为此欢欣，也为此忧伤，为此沮丧。因为白塔太高，塔尖也实在太小，而鲜花和喝彩，名利与地位只慷慨地赐予他们。所以，成功与加冕都十分荣耀，有幸能站在塔顶消受无限风光的人极少，一位医学英雄需要千百位倒霉蛋的肩膀作为人梯。当下的加冕机制也存在着根本的缺陷，那就是偏重技术的进取与成功，而忽视（也无法全面考量，目前只能追究技术诚信）道德的陶冶与净化。因此，20世纪最伟大的医学家史怀哲最终只能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而无缘生理学或医学奖。正是由于竞赛加冕规则（制度）的根本缺陷造就了白塔里的是非迷茫与职业价值的迷失，竞争与竞合，成功与成长，技术与人道，真理与真谛，正确与正义之间的张力如何把握和拿捏，成为白塔里人们心头永远的困惑。因此，白塔里不只是技术的竞技场，还是灵魂的炼狱。

有一部日本电影，名字就叫《白色巨塔》（1966年），电影改编自山崎丰子的同名小说，故事发生在大阪的浪速大学医学部。第一外科的东教授即将退休,在候选的继任教授中，以年轻有为且事业杰出的副教授财前五郎最有希望晋升，但是对于具有野心又傲慢的财前颇感厌恶的东教授又拥立了另一位候选人菊川，教授选举的激烈角逐也暗地里开始搏杀。就在这个时候，财前的同学，内科的里见副教授将一位胃癌患者委托给财前，自信兼自负的他无视于里见的忠告，没等做CT断层扫描确诊便将病人送上了手术台，结果癌细胞转移至肺部而死亡，财前虽然选上了教授，却也因误诊而被起诉……

2003年10月，作为富士电视台45周年台庆的纪念片，由井上由美子改编，《白色巨塔》拍成了21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情上也细分为上下两条主线，上半部分围绕财前医生为晋升教授的名誉之争,下半部分以医疗事故的官司而展开，展示医学职业生活中人性、信仰、道德困惑。该剧邀集庞大的明星阵容，他们以扎实的表演、精彩的故事述说一个道理：医院不仅是济世救人的地方，也是争权夺利的战场。这里充满着权力的厮杀，正义、信念与权威的争斗。

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都透过财前五郎与里见修二两人间人生理念的争执、职业精神的冲突，以及周遭利害与情爱关系的纠葛，让大学医院的选举贿赂、医疗纠纷浮上台面，大胆揭露了医学界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同时彰显了生命的尊严与光辉！剧中看似对立的两个男主角，财前医生和里见医生，他们俩早年是同窗，身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是医学界的精英，一个是技术精湛的外科专家，一个是理论扎实的内科专家，两人分别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令人眼热的成就；都坚守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与职业信念，财前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抛下内心那份原本的道德坚持，欲望膨胀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最后，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在他一切都如愿以偿的时候命门失火，倒在了自己毕生专攻的癌症脚下；而在里见身上，人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他的那份坚持与信念令人感动，潜心学术，不惧权威，维护正义，即使是在离职调任，妻儿离去的巨大压力之下也毫不动摇。

应该强调，该片没有漫画式的忠奸善恶分野，财前医生也不是什么反派人物，片中关于财前医生的许多细节是感人至深的，譬如，财前医生在每次重大手术之前，轻闭双眼，独自对着敞开窗户练习的寂寞姿态，颇有一点宿命的意味。他挽救了三千多例患者，已然是日本第一的外科医生，自信几近自负，他一心想拯救人类，却唯独失察于自己的健康，发现身患肺癌时已进入晚期。

在剧中，财前五郎是一个渴望名誉和地位的男子汉，他出身贫寒，靠着奖学金读完医学院。他坚信唯有拥有权力，才可以实现梦想。教授争夺战中输给他的菊川说：“东教授和船尾部长只是把我当作他们的工具，而财前却把身边的人当作他的工具，这就是他胜利的原因。”其实，财前不过是一个爱玩政治游戏的大男孩，名誉和权力能给他带来快乐，财前膨胀的野心和欲望在觥筹交错中一览无余，他在法庭上义正言辞地辩解和说谎。观众曾憎恨他的阴谋家式的冷酷和镇定，却在他倒下的时候感到惋惜和心痛。当他被里见诊断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时也同样镇定地说：“我并不恐惧，我只是……感到遗憾”时，当他虚弱地倒在病床上对岳父说照顾好妻子杏子时，当他用最后的力气拥抱着红颜知己花森惠子而把麻痹的右手伸向虚空时，当他弥留之际握住挚友的手要他继续为战胜癌症而奋斗时，人们不能不为他的言行潸然落泪。他的认真和执着感动了每一个观众。因为他依然是一个好医生，因为他不是一位神。因为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有爱有恨，有光辉也有缺陷的人。“面对每一个病人，每一场手术，我都认真地对待，竭尽全力挽救患者的生命。难道我做错了吗？”

诚然，在对待病患的姿态和功利计较上，财前和里见观念不同，财前以为外科医生要有足够的决断力和想象力，不应该在施救无望的病人身上浪费时间。而里见则坚持对每个病人都应该尽到仁慈的义务，他还坚信科学研究不需要权力的介入一样可以进行。很显然，里见是一个耽于乌托邦的人。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这样的人几乎无法生存，或许，里见是导演为财前医生虚构出来的完美幻象，为的是让他取得前进的力量和意志。因此，在片尾的财前独白中，他坚称：“只有我们……能够拯救世界。没有人能代替我们，里见。”

（摘自《白色巨塔——电影中的生死、疾苦与救疗》，王一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北京大学医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