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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研究的经学取向

2016-01-24张云,纪健生

关键词:文献学红学经学



《红楼梦》研究的经学取向

2. 纪健生(1947-),男,淮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原所长。

张云1, 纪健生2

(1.中国艺术研究院 红楼梦研究所,北京100029;2.淮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安徽 淮北235000 )

摘要:《红楼梦》研究经学取向有两层涵义。一是视《红楼梦》为文化经典,以宗经、征圣的态度看待《红楼梦》;二是借鉴传统治经学的方法来研究《红楼梦》。《红楼梦》研究借鉴传统经学,导致重史料而轻文本,是其不足。《红楼梦》研究经学化最终归结到作为经学核心的传统文献学在红学中的承续与确立,切望有利于集中力量,整合资源,推动红学的学科建设与发展。

关键词:红楼梦;红学;经学;文献学

所谓《红楼梦》研究的经学取向,一是尊经的态度,以宗经、征圣之意,把《红楼梦》当成文化经典,曹雪芹当作准圣人。一是治经的方法,以经的源头性、权威性、覆盖性与解释性作为学术根据与资源,采用传统的学术方法。这里使用的“取向”一词,是从治学态度或方法意义上来说的。刘熙载《艺概·诗概》讲到四个人的诗歌创作,“韦傅《讽谏诗》,经家之言;阮嗣宗《咏怀》,子家之言;颜延年《五君咏》,史家之言;张景阳《杂诗》,辞家之言。”[1]这里讲的就既有阅读、研究的态度,又有创作方法、风格的认识,并无褒彼贬此的意图。

中国传统学术关于学术文献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不仅是文献类型,也是民族学术观念、学科结构与治学方法的标志。《红楼梦》研究,其对象既是中国的小说,其学又是从清学鼎盛期发轫,必然深受中国传统学术的浸润,认真分析起来,传统文化基因自当鲜明可辨。从传统典籍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的角度来看,《红楼梦》的研究取向与方法清晰可辨。经学角度的尊经与文献学研究,史学角度的重史与考证史实研究,子学角度的重思想与主题学研究,集部之学的重文学与文章学、小说学研究,都可以深入红学核心,梳理出红学与传统学术的渊源关系。

基于此点,我们试图从经学的角度,略窥《红楼梦》研究的学术取向、研究方法、学科概貌与发展脉络,以激发我们的问题意识,期望有助于学科的建设与学术史的确立。想法或不够成熟,请方家与广大读者指正。

一、 经学态度取向的合理性与局限性

在中国的传统学术中,几部儒家经典之于中国文化作用之重要,是举足重轻的。“凡一民族形成之初期,其哲人巨子之言论风采,往往影响于其民族精神,流风余韵,亘千百年。故于此时期中,一代名哲之主张,于其民族文学之得失,思过半矣。”[2]对民族文化元典的尊崇,有其当然与必然。“经,径也,常典也,如路径无所不通,可常用也。”[3]“经”强调的是重要性、常用性及必读性。古代经典立于学官,分科教授,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教材。儒家经典,深入人心,如布帛菽粟,人之所需,不可暂离,融入人伦日用,又强化为功名利禄之具,其普遍性或者说覆盖性,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可以说人人无所逃避。贾宝玉憎恶科举,痛骂禄蠹,反对读书,但也坦然承认“明明德”的大学之道。可见,中华传统经典并没有宗教经咒仙诀的神秘性与形上性。从内容上看,经也并不神秘。经亦子史。十三经中,有哲学,有文学,有历史,甚至有一部词典。有些经,还是从子书升格而来的。

经学的历史源远流长。面对经典,本来可以有照着讲、接着讲、从头讲、重新讲、弃而不讲或避而不讲等态度。但由于列于经部的典籍,都相当古老,用金克木先生的话说,更早的书没有了,更早的人也没有了,留下的东西就可贵了。所以,对经的钻研,就主要是全盘继承,并进行整理、保存、解释,虽有维护与怀疑、证真与造假、实证与师心、致用与空谈等分别,但总起来看,是照着讲或接着讲,都是以经典文本为资源或依据来做文章的。正是由于其古老性与涵盖性以及古人学术分科笼统,对源头性的东西,难以跳出线性思维的局限。再加上历代政权的强制与功利吸引,对经的肯定、重视、尊崇,就成了习惯。一部经学史,几乎就是文化史的主线甚至主干。

《红楼梦》的研究,明显地存在着经学态度的取向,曹学与红学两个突出的学术地标的形成,就是确证。从这个角度来看,《红楼梦》研究的历史就一定会带有某些传统经学史的痕迹,甚至无法摆脱其发展变化的规律。

范文澜先生的《中国经学讲演录》与周予同先生的《关于中国经学史中的学派问题》,作为不同经学史观点的代表,对汉以后的中国经学史,都认同今古文之争、郑王之争、南北之争、汉宋之争等几个有明显标志的阶段。

西汉时,“今文学派”在学术上占有优势。到了西汉末年,王莽提高了古文经学的地位。东汉时,博通群经、融会贯通的古文经学逐渐压倒了立于学官的今文经学。这就是今古文之争,其实质是文本权威与话语权之争。

东汉时形成了融合今、古文的“郑(郑玄)学”;魏晋时,王肃利用政治势力,把自己所注的经典与其父的著作立为博士,又伪造古籍作为所撰《圣证论》的证据,称为“王学”。西晋时,“王学”居于重要地位。这就是郑王之争,其实质是学术代表或领军人物之争。

南朝讲经兼采众说,也采取玄学,随意发挥,成为“南学”。北朝不敢大胆发挥,墨守东汉旧说,不能别出新义,称为“北学”。这就是南北之争。所谓“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逐渐形成了地域文化与治学风格的区别。

北宋经学发展成为“理学”(宋学),朱熹是正统派理学的集大成者。南宋时,陆九渊提出相反主张,与朱熹对立。清初顾炎武提倡恢复东汉古文经学。到了乾隆年间,形成了所谓“汉学”(朴学)。这就是汉宋之争,是治学方法与标准的差异。

综观红学的历史,竟与经学史上的种种对立、争论与纠葛,有着明显的对应或隐喻关系。比如,版本之争的脂、程先后问题,学派之争的索隐、考证问题,重外围史料考证还是重文学文本的问题,等等,不再赘言。

而《四库提要·经部总叙》总结了自汉迄清两千年来的经学演变:

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自汉京以后,垂两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唯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义,流风所煽,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闵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学脉旁分,攀援日众,驱除异己,定于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辩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4]。

这里指出的拘、杂、悍、党、肆、琐六种弊病,用今天的话来说,拘就是拘泥、拘谨,缺少发挥;杂就是杂乱、混杂,不纯粹;悍就是臆断、武断,缺乏说服力;党就是只讲宗派立场,不讲是非,互相回护;肆就是无视学术规范,随意发挥,不讲游戏规则;琐就是繁琐考证甚至言不及义。仅从红学解释学层面来看,这些弊病可以说是早已有之,于今为烈,对于熟悉和关心红学历史与现状的有心人来说,似当不言自明。由于《红楼梦》的经典性,尊经的态度,导致《红楼梦》研究的贵族化、同仁化以及某种程度上的行业化与垄断色彩。在学术共同体之外,或从阅读兴趣,或从个人经验,或从局部知识,或从文化传播,甚至商业求利等角度进行的社会文化消费式的“研究”,可以和平共处,并行不悖。前者是主流、主导,后者则是土壤、氛围,谁让我们有这么一部伟大而又让人喜爱的小说呢?《红楼梦》不是禁脔,而是中国人的“文化公园”。从某种意义上说,学术方法有优劣而无对错,错误学与创造学是姐妹。《红楼梦》的研究也应该形成一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上下齐动,中边和谐,多种研究形式、理论、方法、成果异态纷呈的局面。

当然,上述经学史上出现的种种状况,在红学史上有所体现,并不全是经学态度取向所致,也有红学发展本身的问题。钱锺书先生说过:“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5]所谓“红学”,在其发生时期,长篇小说还没有取得文学龙头的地位,小说观念还停留在“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道观念上,所谓“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只能是枯燥的传统经学背景下的调味品。人们追求的是趣味,为的是分享“时髦”之红利。到了蔡元培与胡适之,以大师之游刃有余,执牛刀而割鸡,乃使《红楼梦》研究与传统学术接轨。至此,红学声誉鹊起,后起继踪,或踵事增华,或学歩邯郸,以求分“显学”之红利。时代转变,路径风气不得不异。一九五四年前后,“文革”之中,“跟风”研究者颇多,抓纲站线,以求分“政治正确”之红利。“文革”而后,学术环境宽松,大众文化崛起,则占地盘、立门户以争“人气指数”之红利者,与用偏锋、出怪招以争“眼球经济”之红利者,亦夫不少。所以,直到今天,红学作为“政治小说”研究的色彩虽然明显淡化,而宗经、征圣之风却有增无减。《石头记索隐》与《红楼梦考证》有人以为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方法之不同,其实是宋学、汉学学术路径之不同。一为探索微言隐义,一为考订作者本事,而学理根子又是有某种相通之处。《四库提要》说得很到位:“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经部总叙)所以,蔡、胡所奠定的研究模式,恰恰是红学经学取向的出发点,尤其是索隐、考证的治经方法,甚至成了红学至今无法摆脱的学术胎记。但是,由于《红楼梦》文本产生与传播的特殊性,加上作者直接资料的有限性,用汉学考据实证的方法,还是宋学讲微言大义的方法,都有其传承的合理性与时代的局限性,真正能从传统经学取得借鉴,真正地把红学提升到经典研究的质量与层次,尚任重而道远。这也正是我们要追溯红学之经学取向的原因所在。

二、 经学方法取向的突破与不足

经学取向的另一个方面是传统治经方法的借鉴。传统经学是整理、解释民族文化元典的学问,经典文本为《诗》《书》《易》《礼》《春秋》,后来加上《论语》《孝经》《尔雅》《孟子》。作为方法或工具的学科是小学和文献学。小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文献学包括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等。治经的方法主要是整理与解释,整理是为了保存、流传,是基础性工作。殷焕先曾深刻地指出:整理古籍的目的之一是保存古籍。保存当有二义:甲是力求无遗珠之憾,乙是力求免混珍之讥。一是求全,一是求真,故首先是辑存、考辨。宋代王应麟最先以辑佚之法治经,后人踵事增华,及于子、史、集。然后是解释,这是研究训诂、名物、制度,以至经典的思想内涵。罗志田先生曾经追溯过《红楼梦》研究的考据方法,胡适认为是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事,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总之是著者和本子两个问题,方法是处处尊重证据。而胡适所批评的蔡元培的方法,其实也是考证。而据蔡说,考证《红楼梦》作者与著书年月,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已发其端,胡适仅是稍释王静庵先生之遗憾而已。整理国故,重道轻文,重经、史、子而轻文学,更轻小说,文苑与儒林的高低,等等因素,都导致文学研究的考据化[6]。《红楼梦》研究中的考据风气,导致重史料而轻文本,正是其经学取向的一种体现。

目录、版本、校勘一类方法的使用,在红学研究中也已蔚为大观。尤其是版本与校勘方面的成绩,更为醒目,是红学的亮点。《红楼梦》的版本状况与校勘现象,呈现出的复杂与纷乱,已非传统方法所能规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传统文献学范围与方法的冲击与挑战,同时也是突破与发展。《红楼梦》的研究,虽然抄本层出,但从版本角度探求的,重点却多不在于通常的刻印优劣与文字异同,即便注意到了优劣与异同,也多是以追寻作者身份和原稿真貌及破解曹雪芹写作隐秘为目的。这一特点,倒是恰恰暗合于西方称为文本发生学或发生校勘学的学科。这一学科,通过草稿或准备性的资料,对作品进行诠释,观察其发展变化,观察作品逐渐形成的过程。这种溯源的办法,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如果作品在最终完成的情况下,仍是它历次变化的结果,这一作品的起源就会留下“痕迹”[7]。《红楼梦》的版本研究,立足于传统版本学方法,而归宿在作者原始文本的追溯,为版本研究的内容与价值,增添了新的意义。

《红楼梦》的版本研究与文本校勘,存在明显的不足。不论是先见还是后出,历时还是共时,直接还是间接,有心添花还是误点成蝇,都作为版本形态,校勘异同,并不免“无美不归雪芹”甚至恨不能代雪芹捉刀的倾向。胡朴安在《古书读校法》中指出:“校书有三要:一密,二精,三虚。众本互勘者,密之事也;本诸训诂,求之声音者,精之事也;不以他书改本书者,虚之事也。”说的是校书者的学术储备与功力、态度。密,靠广聚众本,而《红楼梦》在程、高之前流传之本,皆非刻本,有的是亲朋好友的抄传之本,有的是好事求新者的炫奇之本,既无写、刻、印、校迭经众手的严格流程,就未必能做到十分的严谨与认真,甚至不可避免地有随手改动、随意增减、随时抄停的情况。而兜售谋利之本,乃雇用抄手,抢工逐利,其质量更难保证。所以各本互有出入,莫知其朔。尤其是后出之本,已非原作对抄,而有可能以讹传讹。版本问题起源于刻版印刷,并基于作者的较固定之稿,并非是所有的版本或准版本形式都具有版本学价值,就都有作为校勘参考的资格。段玉裁与顾千里论校书,强调“底本之是非”与“作者之是非”,一指文本之误,一指作者之误,《红楼梦》之作者原本不可得见,又非最后的齐、清、定稿,过分讲求版本,甚至为版本而版本,会导致“宋版康熙字典”之讥;而校勘的异同、是非,都要平心权衡,不可偏失,非浅学浮躁者可为。著名的《四库全书》,由皇帝策划,名宿硕儒主持,抄写精妙,但却不可作为善本,校勘学价值也低,就是这个道理。

精,靠的是小学功夫,识文字、知音韵、通训诂,才能不致误校。但在学术研究规范早已西化的语境下,中国本土学术话语不仅有失语的尴尬,更要面对失范的指责。传统语言文字学之不讲久矣,完全西化了的所谓“古汉语”,把中华经典碎片化,只是作为一个个例子,去证明西方语言学的规律,正如西医指导下的中医,内涵尽失。加上几代学者传统学术训练不多,传统文化储备不够,在具体操作层面,就会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偶见邓云乡先生讲到俞樾的《曲园课孙草》中《皆雅言也·叶公》一篇的提比:“诗传之商,书传之开,礼传之偃”,他解释道:诗传、书传、礼传,“传”就是阐明经义、训诂。诗的商略、书的开发、礼的教化。大概觉得商解为商略、开解为开发已无剩义,而偃解为教化,从字面上无明显联系,又特别引用《论语·颜渊》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注文“加草于( “于”原注作“以”, 引者误。)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说明“偃”字作“教化”用。其实,这里的商是卜商,字子夏;开是漆雕开,字子开。偃是言偃,字子游。作为孔子的高足,子夏长于《诗》,子游精于《礼》,为人耳熟能详。而漆雕开也很有名,长于《尚书》,《韩非子·显学》就有“漆雕氏之儒”的说法。三人皆见载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其误在读平声之“传”(chuan)为去声之“传”(zhuan),故解说迂曲,费力而义违[8]。这也关系到经典注释或解读的知识储备与学术能力问题。前人有言:“诠释之学,较古著作者尤难:语必溯源,一也;事必数典,二也;学必贯三才而通七略,三也。”[9]博学与高明如邓先生,犹不免如此之失,遑论其余。

虚,是虚心,不擅改,不妄动,不目空一切,不师心自用。《红楼梦》毕竟是古典小说,被誉为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作者虽生活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中华文化全部的精华不会体现于其亲历亲见,但却肯定是包涵在充盈其学养的间接知识与思考之中的。所以,若把《红楼梦》当成文化经典对待,自然不能局限于曹家家史以至清史,而应从中国文化的历史内涵与积淀中去把握。当今研究者竭尽全力,犹不能在知识经验上望作者之项背,何况离开了具体的历史与社会语境。最稳妥的办法是虚心自处,小心求证,不知则阙。把众本连同“妄人”的涂抹一起,校勘得越认真,恐怕离真相越远,只能弄出一部百衲本来了。

说到经学取向,就想到古人的皓首穷经,往往被视为不茧之蚕。但今人仰仗今天信息手段的巨大优势,企图实现人文学科的自然科学化与技术化,恐怕也不尽可靠。黄一农先生提倡e考据,利用大数据在《红楼梦》研究上大显身手,被认为有“颠覆性”成效。上一代红学研究者,他们做了一个世纪的内容,现代人通过e考据可以很快研究出来。一些学者一辈子搜集的资料,现在可以在二十分钟中通过计算机完成[10]。其研究成果也令人瞠目,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丧气。难道真的如人所言,钱锺书就不如一台电脑吗?其实,人文科学靠的是人的智慧与情感。从读书来说,现代人以寻找资料为目的浏览检索,与前人沉浸浓郁、含咀英华地读书,理解把握的深度与精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即如用兵,程不识将李广之兵,虽可使令行禁止,军容森严,但士卒因李广待之情重而乐为之死,却非程不识具备的。黄先生在《张宜泉先生及其所撰〈春柳堂诗稿〉新考》[11]中,颇为得意的关于“情得得”与“兴悠悠”相对的e考证,说是张宜泉的《晴溪访友》中有“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悠悠”一联,与贾宝玉的《访菊》中的“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同有此对仗。而且通过查索《中国基本古籍库》,“情得得”“兴悠悠”无其他并用之例,便由此断定曹雪芹拟贾宝玉诗作时,是借用了张宜泉的诗句,从而可证张与曹的亲密关系,这就很值得商榷。

且不说古籍见载的文字与实际出现的用例是否相当,也不论实际存在与可能性的差距,而写作的触发、联想与取材方式,就更为复杂。仅就这一对句来略加分析 。“情得得”三字连用,见于苏轼《东坡诗集注·再和杨公济梅花十首》之三:“故应剩作诗千首,知是多情得得来。”注引僧贯休献蜀主王建诗:“万水千山得得来。”而《岐亭五首》之三:“二年三过君,此行真得得。”注引任退之(有说为韩退之)的“上去无得得,下来亦悠悠”。得得,为形容行为自如、心情舒畅之词,南朝梁何逊《西州直示同员》之“得得任心神”早已表达此意。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解为“特特”,《汉语大词典》有一义项“频频”,其实都与自得的心情有关。俗语“登登的”形容脚步轻快,也不排除兴奋状。“得得来”“来得得”,前人诗中多用写游览、观赏,“兴悠悠”也为写山水之乐的诗中所习见。“得得”与“悠悠”,成对仗者,诗句之外,文句还有吴绮的“万水千山,知和尚之来得得;二唐八代,任说者之论悠悠尔”,吴是清初大手笔,影响不小。苏诗写梅,曹代人物写菊,触类联想,苏诗又是常见熟读之书,所谓“苏文烂,秀才半”,“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根”。“情得得”的出现,就既有触发之处,又有新颖之感。再连带及于诗注,托名王十朋的《东坡诗集注》更是学诗者的必读书。所以,从“情得得”到“得得”“悠悠”之对仗,展卷而六得其五,再写出“情得得”“兴悠悠”来,并不突然。至于此用与张氏撞车,也不奇怪。张宜泉远非一流诗人,想也读过苏集。“情得得”“兴悠悠”又并非绝佳之对,作为贾宝玉这种写作刻意求新但终显稚嫩的文学青年,其水平自然也难让其臻于上流,曹雪芹代拟时,瞄准的也就是中不溜儿人等的思路。如果就此认定张、曹之关系,与刘心武先生将贾府对联与刘禹锡诗句硬扯在一块儿,又有何不同呢?

三、 经学取向与红学文献学的建构

从经学取向的态度与方法来说,红学的成绩是值得肯定的。以一部小说而独立成学,有自身的学术范围与体系,有较长的历史,有专家团体、研究机构与学术园地,这些都得力于《红楼梦》的经典地位,也得力于研究的经学取向。但是,勿庸讳言的是,红学作为学科,仍然是比较封闭的。一个学科的价值主要不在于其学术成果的多少,而在于其能形成并输出独有的理论与方法,以适应自我建构或为其他学科分享。红学研究的方法,无论是把《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还是作为历史的摹本;是作为文化的经典,还是作为一家之思想,所用的理论与方法,都是从其它学科借鉴来的,而独自形成的、可与其它学科分享的,委实不多。

章学诚提出过“六经皆史”的观点,史即历史文献。而经学的主干其实就是文献学,经学的尊经态度,就是因为文献的古老与珍贵;而治经的方法则无非整理、保存、解读等文献学方法。江藩在《经解入门》中谈到有目录之学、有校勘之学、有训诂之学、有考据之学,讲的就是文献学。这也说明文献学在经学中的地位。作为《红楼梦》基础文献与研究成果的集中和学术总结,一部《红学文献学》,经过不少学者的提倡、尝试与努力,应当说已呼之欲出。周汝昌先生在《红学文献学》一文中,就曾指出:中国传统学术,首重文献。上文也强调过,以经学为代表的传统学术,主干就是文献学。但是,周先生在盛赞“红学文献学”的提法时却认为:真正的红学,起源于文献的发现;而红学的前景,取决于学术界对已然存在和可能发掘的一切文献的深入研究。并举甲骨学与敦煌学为例,说明凡显学建立的真正基础都是由文献的重大发现奠定的,认为红学的繁荣发展也奠基于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四松堂集》、曹氏密折、《懋斋诗抄·东皋集》《永宪录》等等的发现,并归结到只有曹学才是红学的真核心和真本质[12]。这就限制了红学文献学的格局与气象。

周先生的局限在于把发生当成了发展,起点当成了归宿,基础当成了基本。须知,仅靠那一堆出土甲骨、几捆敦煌卷子,如果没有以“四堂”为代表的研究成就,没有从罗振玉、王国维到王重民、姜亮夫等学者的努力,是成不了显学的。学也者,成体系之研究也。红学也不例外,光靠研究已然存在和可能发掘的文献,不足以形成显学的格局与气象。红学研究中的宗派现象、学源近亲繁殖现象、单位系统与同仁关系现象,尤其是学人的知识单一、见异不迁现象,与只盯着有限的文献材料、在红学内转圈子不无关系。周先生虽然列出曹学、版本学、脂学、探佚学作为红学的四大支柱,而以曹学居首,关注的重点仍是曹学,指望的还是曹家历史资料的发现。这就进入了一个循环论证的怪圈:因为《红楼梦》的最大认定作者是曹雪芹,以此为基础才联系到《红楼梦》可能的创作素材来源曹家,而曹寅便成了重点研究对象。周先生抱怨有人批评他的《红楼梦新证》是“曹家家史”,是“曹寅年谱”,应该说是情屈理不屈的。但如若从曹家的历史甚至清史,真能折腾出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实际证据,这研究当然很有必要。而事实是,从敦诚、敦敏到张宜泉的诗作,这些真正提到过曹雪芹名字的文字,都尚无法取得一致的认同。曹雪芹的身影还不够清晰,由他联结的不知谁何的父亲和祖父曹寅,岂非离题更远,更缺乏确定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从曹家历史的研究绕回来加强曹雪芹的权重,这个圈子,是绕不圆的。我们不是否认到目前为止的红学研究成就,而是不认同所谓曹学的学理基础。若无《红楼梦》,曹雪芹不过一落魄文人;若不是著作权圈到了曹雪芹其人,曹寅及其家史的研究远不会这么红火。小说的创作,是由其所谓“本事”决定的吗?退一步说,小说是个人创造的艺术世界,取用的现实素材也仅是大概或可能,难以一一对应确认。所以,可以说,曹学是由《红楼梦》“作者问题”引发出来的红学分支,绝对不能视为红学的核心与本质。周先生在文末附记中,讲到根据《诗·振鹭》的“振鹭于飞”解决曹振字仲飞的问题时,竟感叹道:“破译的关键却是三千年传世的经典《毛诗》!”强调文献的重要,其实更为重要的是名字互训的方法和研究的结论,三千年前的《毛诗》再重要,也不会成为曹学或红学的基础文献。

周先生在为邓遂夫校订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序时,也说过:甲戌本是红学的源头,正如《四松堂集》与《懋斋诗抄·东皋集》是曹学的源头[13]。说到甲戌本,便会想到两条著名的脂批。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被称为“标题诗”的古体绝句旁有一条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还有一条是:“今而后,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要真正深入研究这两条文字,弄清楚其涵义与价值,至少牵涉到版本的问题,校勘的问题,语言文字的问题,阅读的问题,评点形式的问题,文章写作的问题,年代的问题,作者的问题,批阅者的问题,创作的问题,编纂的问题,著作权的问题,文献传播的问题,等等。但仅从这有限的文本的字面意义,我们就有理由追问“荒唐言”与“辛酸泪”是什么关系?被云“痴”的“作者”与能“解其中味”的人是什么关系? “痴”与“味”与“荒唐言”“辛酸泪”是什么关系?“都云”者,明无人能解,只有作者自解,但下文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意指“作者”即能解者,是否同义反复?“作者”肯定“能解”,若是“作者”欲求能解者,也要有“辛酸之泪”,解者与作者是何关系?说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若不是“作者”,仅是“能解者”,有这么投入感情的甚至生命的必要吗?若以为无人能解,仅作者可解,才“有辛酸之泪”,而芹“哭成此书”,以至“泪尽而逝”,芹是“作者”还是“能解者”?“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此“哭”此“泪”除为芹而发之外,是否也有“能解”之辛酸,或惋惜此书未成的遗恨?书未完,欲“再问石兄”,为何不“再问芹”?这种说法与下条“一芹一脂”“大快遂心于九泉”是互文还是曲笔?“今而后,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是说芹未完成,脂亦未完工,期待来者;还是说芹脂是绝佳搭档,成《广陵散》式的绝唱?“石兄”是象征《石头记》原本,还是雪芹一死而永远带走的未完内容?还是指雪芹本人?等等,都是疑问与问题,也是研究课题,虽自甲戌本生发,而结论却是开放的,不可事先控制的。解读与研究不能先入为主,不能想当然,结论只能在研究之后,这是学术研究的准则。红学研究的实际也证实了这一点。甲戌本不能决定红学,对其深入研究才能成学,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相反实可相成,亦如治经,既可尊经,也可疑经。通过肯定与否定的反复磨合,最后达到最大的共识。共识也许不对,真理可以是少数人掌握,但有此过程才是学术发展的必经之路。红学不能死盯住源头性材料,理论和方法要多元,甚至借他山之石来攻玉。说句不客气的话,光读《红楼梦》的版本、脂评、曹雪芹及曹家的档案资料,哪怕加上再高明的探佚术,也成不了红学家,更成不了真正的学问家。相反的情况倒是,红学以外的任何学科,其理论与方法,几乎都能来这里试刀练场,而且往往总有所得。

红学不像甲骨学、敦煌学那样有一个确定的文献基础。红学是一个不断生长着的学术机体。它的基础文献,它的后续研究文献,都在层累式地朝着一个目标证实:《红楼梦》的原始文本与真正作者的确证。这一目标到达之日,也就是“红学”终结之时。红学的文献,主题应该是所有与《红楼梦》的创作包括作者、文本、背景史料、取材内容、创作手法、思想内容、艺术价值、传播现象等等有关的全部基础文献与研究成果,其中研究成果尤其重要。它涵盖的是所有红学阅读与研究者的全部心血与智慧,是红学文献学的主体与基础,也是红学的生命力体现。每个红学研究者都应在红学文献史上留下痕迹。红学文献学则是红学文献的学术结晶,是红学学术内涵、发展理路与理性反思的科学成果。所以,红学文献学的研究对象,不仅要包括起始文献,也要包括基础文献,更应包括后续的研究文献,尤其是除史料考证文献之外,还有大量的、不断产生的理论文献。理论成果、理论体系,才是学术本体的灵魂。而从文献形态来说,应包括原创性文献、检索性文献、参考性文献以及有待发掘的潜在文献。学科结构则应包括红学史、红学批评、红学解释学、红学主题学、红学传播学、红学工具书学、红学文化学等;学科方法除传统的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等,还应有文、史、哲等人文社会科学的成熟方法及数字化技术等现代新兴学科的方法。文献学本体的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辨伪学、辑佚学,对中国传统学术形成一种延续与补充;而文献形态学、文献解释学、文献传播学、工具书学等,则又可以使学术特色迭出,焕发生机。可以相信,在这个意义上形成的“红学文献学”,必将成为推动红学作为经典研究的学科发展,为中国文献学作出应有的独特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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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邓遂夫,校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2.

Classics-orientation in Studies ofADreamofRedMansions

ZHANG Yun1, JI Jian-sheng2

(1. Institute ofADreamofRedMansions,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Beijing 100029, China;

2. Collation of Ancient Books Institution,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235000, China)

Abstract:The classics-orientation of researches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has two-tier implications: to consider the novel as a cultural classic with worship and appreciation attitudes, and to adopt traditional classics study methods to analyze the novel, which often overemphasize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neglect the novel text itself. The classics-orientation may finally attribute to the inheritance and establishment of traditional philology, the core of classics, in the novel. This article is expected to concentrate power and integrate more resources to promote the subject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Key Words:A Dream of Red Mansions; study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classics study; philology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2-0090-07

作者简介:1. 张云(1964-),女,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编审;

收稿日期:2015 - 12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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