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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店

2016-01-23陈发昌

参花(下)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大帅磨刀

◎陈发昌

野店

◎陈发昌

一次和同事去乡下出差,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只得在当地找个小店住下。

小旅店没有电视,我关窗熄灯,闭眼又睁开,黢黑的房间、陌生的环境,让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开灯,刺眼,又熄灯躺下。同事问,你失眠?我没吱声。入住前,我就选择没有窗档子的房间,可两扇薄薄的窗户板和那道木栓并不牢固,若盗贼翻窗而入,尽管没有贵重物品,后果也不堪设想——窃不到财物,贼还不恼羞成怒?正想着,轰然一阵巨响,地动山摇,我一骨碌纵起,拉灯开窗。“咋啦?”同事吃惊道。我来不及解释,“快逃,出事了……”吼声未落,我已飙到窗前……其实,我也不知道出了啥事,只听得满天“轰隆”。看我要跳窗,他一把拽住我,“梦游吧?开山放炮也吓成这样!”我说,我有过教训。

两年前我在山里住过一宿,店老板夜半磨刀,吓得我一宿没合眼,再次投宿乡下,自然有了戒备。“夜晚磨刀干啥?”同事好奇地问,“难道想杀人?”我说,“像杀人。”“杀了么?”他来了精神,刨根问底,我们都没了睡意。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朋友高成约我去外县探友。饭后回程路上,刚钻进山道,吉普车熄火。车外太阳似火,车内蒸笼般灼身。四周群山簇拥,阴森恐怖;绿色帆布车像一只快被烤干的青蛙,被盘蛇似的山道紧紧缠绕着。路上没行人,周边没人家。焦急之时,天上乌云翻滚,四周惊鸟腾空,山林呜鸣,头顶又蒙上一层黑色天罩……那地儿处于两县交界,八十年代初“严打”,曾抓了一批盗抢分子,白天路过都心惊肉跳。

我俩拔腿就跑。过来的路上没有人家,只能往家的方向跑。我责怪他不该啥事都拉我作陪。他说,少了我不成席。那回他请人吃饭非要我到场,我推开包厢门,他的几个朋友呼啦站起,异口同声:“领导请上座。”高成说,酒桌上莫客气,都兄弟相称。于是,“吴哥”声声。不几天我骑车上街,一男子拦在我车前:“骑车上班?”这人好面熟,我就咧嘴哈哈着。“我们喝过酒……”他翘着拇指道,“县长骑车上班,可了得啊!”“谁是县长?”我说。“你不是高成的朋友吴县长吗?”他说。我这才想到那次吃饭。我没到场前,高成肯定介绍我是县长,难怪他说酒桌上都兄弟相称,是怕露馅。他高抬我,只多壮个脸面而已,对他经营毫无帮助。若真有个县长朋友,他还用得着经营废旧?今儿他要我作陪,去见他的“二子妈”。离婚后,他在外县又找了对象。“二子妈”一家对我热情有加,说不定他背下又说我是什么“长”。高成跟原配有个孩子,所以称这女人“二子妈”。他扛着一只帆布包,胳肢窝下夹着打不出去的“大哥大”,跑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吉普车。

前面有人家!“好再来”招牌在风雨中翻转。

“就……就就……”一个光膀子、大脑袋的男人,张大嘴巴,朝我们“就就”着。“欢迎二位……”他双手抱拳,粗壮的膀子上下砸着,声若洪钟,倒像是迎接“舅舅”那般。随着一声吼,老板娘拎来茶水,要我们先去后屋洗洗再用茶。

后门外有个院子,油毡雨篷贯穿前后两进,后屋两扇门开着,有床,“好再来”吃住一条龙。“老板——”高成脱去汗衫长裤就吼起来,老板应声出来。高成拧了毛巾上下擦着:“小车在路边没事吧?”“小车”两字他吐得很重。

“没事,有……金条都……”老板看着高成,又看看自己,“皮子真白,一看就是大老板。”

老板娘在灶下烧火,一对眸子不时在我们身上晃动,精瘦而干练的脸上显着生意人的热情,更有几分揣摩我们身份的意思。也许,小店就没来过有小车、皮子白的贵客。老板挥着锅铲,膀子上肌肉一晃一晃的。不一会儿,就端来几盘菜。我们没点菜,老板自作主张配置的。

雷电温和了一些,雨点噼噼啪啪打在雨篷上,晚间小酌似乎也有了情致。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高成就邀请老板夫妇一道吃。老板娘拿来两瓶酒,老板又临时添了两道菜,说:“莫叫老板,叫我‘韩大帅’,乡亲们都这么叫。”这副公牛身板,还真配得上“大帅”称呼。他手一抬,酒杯举向我,“干!”脖子一扬,“咕嘟”一声。我说:“杯子太大,一口干不了。”他身子一倾,头一低,见底的杯子里又反刍出半杯酒,浓眉下,晃着一对大眼珠。“难得贵客上门。”说着,就瞟向高成和他身边的包,“做啥行当?”“他是高总。”我说。高成筷子指着我:“他,吴县……”“什么无线有线——”在外地乱称呼,倒有“诈骗”之嫌。我抢过话头,“叫我吴哥吧!”高成说他搞物资再生,手下百十号人,那帮拾破烂的也成他“手下”了。我想反驳他的海侃,又不是时候。“附近没人家,你哪来乡亲?”想到韩大帅说“乡亲都叫他‘韩大帅’”时,我问。他说:“乡亲们住在后山,那年他回避当村长才搬到这儿。”

“你忌讳当官?”

他“嗯”着,又“咕哝”下一口酒,说:“忌讳。”他喝酒跟喝水似的。

“他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他老婆说,“咱家大帅脾气不好,一来毛就犯猪味,六亲不认。我们单门小姓,不宜领导人家大姓。”

他们村一门张姓,经常窝里斗,便推举韩大帅当村长。为躲避,他才独居路边。韩大帅说,别看他们窝里斗,若跟外姓结仇,马上捆成一体,同仇敌忾。即便有治大国若烹小鲜道行,也难管好同根一脉的大村子。韩大帅略显几分醉意。能看出,他是性情中人。

几道菜很可口,肉越嚼越香,且有咬劲。他说鸡猪都是自家饲养,喂杂粮成肥。轻松愉快中,我们结束了一顿丰盛而愉快的晚餐。

我回到房间,高成跟老板说着什么。房门没有闩,只好用扫把杆顶在门档上。

“睡觉打呼么?”我问高成。“打呼。”“那得分开睡。”他二话没说,枕头当伞护着脑袋,去了隔壁。

第二次入住乡村野店,自然想到前次投宿野店的尴尬。同事将枕头叠成双层,头翘得老高,睁大眼睛望房梁,饶有兴趣地听着,问着。结满灰尘的电线上,吊着一只小瓦数灯泡,洒下一片弱光。同事说,酒后听雨最助眠;又说,高成抬举你是县长,也给自己壮了脸面。他从事的行当虽然不“体面”,但结交的朋友可上“档次”。

“后来呢?”同事问道。我又继续往下说着。

雨棚噼噼啪啪,像支催眠曲。山风呼呼,雷声隆隆,黑色山林不时被闪电照亮,起伏的山峦像延绵的坟冢,发出鬼怪般的啸声。我关了窗户,突然灯灭。“妈的……”传来韩大帅骂声,“穷山恶水,一打雷就停电。”

隔壁鼾声渐起。这时,院里响起碗碟筷勺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好生熟悉。啊!当年,父亲敲着碟儿和着节拍,就似这声响。街上几个能看懂古书的老秀才常来我家,高兴时就拉胡琴,吹长箫,乐上一阵。父亲一手拿碟一手捏筷跟着协奏,手中的筷子蛇儿吐信子一样飞快地弹跳着。“叮当”和着绵柔的琴箫声若山泉流淌,轻盈悦耳,倚着门框的姑娘们情不自禁就唱起了“手拿碟儿敲起来……”

山乡野店,风雨交加,竟能勾起我儿时那段甜美的回忆!

碗碟声停息,隔壁鼾声渐大,朦胧睡意悄然消逝。雷声,风声,鼾声,又让我不安了:这样的天气最易招贼,窃贼入室就喜欢人打呼,呼声停止,能招来杀身之祸——“盗窃罪”瞬间将转换成“抢劫罪”,而“抢劫罪”里就“吸收”了“故意杀人罪”……轻松的心陡然紧张起来,隐约有种不祥感:早晨出发时乌鸦就迎头叫。正想着,右眼跳了……

一想,也没啥,即使有贼,也先去打呼人那边,可高成的包在我房间呀!贼在那边没见着啥,还不光顾这边?那鼓鼓囊囊的大包很引人注目,饭后付账,钱夹子就从大包掏出。谁会相信领导着百十号人的高总,包里揣的不是货款,而是“二子妈”给他作点心的爆米糖?

我想把包扔到门口,又觉不妥,有这样考验人家手脚的么?

闭眼睁眼间,前屋传来“嘁嚓”声,夫妻俩说着什么,我屏住呼吸——

“还早呢……”他老婆说。

“先准备,他俩来了再动手,”韩大帅说。他怎么掐着嗓子说话了?我好奇,不,我警觉起来:半夜三更准备什么?要动谁手?想起床看看,还是欠妥:夫妻事我掺和什么!前屋安静下来,院子有了脚步声,接着,便是“嚯嗤……嚯嗤”声,在磨刀!韩大帅说“先准备”,“准备”就是磨刀?等什么人来了再动手。深夜磨刀,动谁手?他爱说半句留半句,没说的半句是什么?“咚”的一下,一个可怕念头砸进心窝——今晚韩大帅那些举动浮现眼前:吃饭时,他几次瞟着高成的包,眼珠子老大,还一个劲地劝我们喝酒,蒲扇大的巴掌一上一下的,就是宰杀、剁肉的姿势。他骂这儿“穷山恶水”,说明治安不好。不想当村干部,不能说他不爱钱。他老婆老盯着我们,什么意思?我躺不住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就想起床跟他挑明:包里是爆米糖,那车是收来的废品,刚刷上漆;山村使不上“大哥大”……更不妥!他会听我的?那车一看就像新的,大哥大可以转手卖掉。把包放到门口,他看了死心?岂不自投罗网——正磨着的半锋不利的刀正好举向我……我无计可施了。高成到哪儿都爱打肿脸装胖子,生怕人家瞧不起收破烂的行当,这下倒好,躺进棺材充胖子吧!“好再来”的疑点越聚越多:他家院东头茅坑有丈深,谁家茅坑挖这么深?又不是水井。坑底一定藏了秘密。还提醒我们如厕小心,真掉进去淹死,倒也省得了血光之灾。剁鸡块那会儿,我就发现他凶性:咬牙咧嘴,眼冒凶光。丈夫杀人老婆自然配合,她那精瘦的小脸就透着狡诈……

嗨,我想得太邪恶了!晚上结账,他只收一半钱,那一半算他夫妻消费。说明人家江湖义气,我和高成还夸山里人淳朴善良,够朋友呢!他夫妇也夸我们“耿直”“哥们”。我肯定误会了,夜晚磨刀,兴许为了第二天的买卖……我慢慢合上眼,可脑子仍在纠结:又不像误会。我听得很清楚,说磨锋快点。对付两个人,刀当然要锋快。也许杀鸡?谁家半夜杀鸡?杀鸡需要磨刀吗?杀猪?更不像,穷乡僻壤,杀猪卖给谁?除了高成的“呼呼”声,就没听到猪哼哼。他喝酒跟喝水一样,“猪味”靠酒激发。酒壮胆呀!韩大帅杀人的动机越来越清晰。就不该让高成去隔壁,这倒好,一刀一个,比宰鸡还轻巧。可我又不能过去叫醒他,捶墙提示?那鼾声雷都轰不醒。就这么坐以待毙?我悄悄起床,摸到窗前,妈呀!钢筋档比拇指还粗。我咋这么轻信呢?安装这种钢筋档能说“民风淳厚”?门不上闩,是便于他深夜入室。我们是送死来了。家乡人说:“人找死,拴在菩萨卵子上都没用。”早上出城时,我就提醒高成今儿不顺,他说,乌鸦早上叫是“早叫喜”。的确是“早叫死”!

嚯嚯声停了,院子一阵寂静,他要动手了?屋里什么自卫家伙都没有,抵门的扫帚把只能吓唬鸡。谋杀案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这间房还不知有多少无辜……

同事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突然,他纵身而起,瞪大眼睛道:“他该动手了!”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我一跳。我说:“快动手了。”他点着香烟下床,摸摸门闩又拉拉窗闩:“投宿野店是得小心。”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我都不敢出门尿尿了。”

我俩再次回到房间,同事手里多了一根锄把。他关上门,将锄把顶在门档上,拉了拉,才回到床边。“刀磨完了……”他显得亟不可待,“该动手吧?”“磨刀人”倒像是他。我说,先前磨的是杀猪刀,接着磨剁骨刀。“碎尸?”同事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我。我发现,烟蒂已经烧到手了,他竟浑然不知。

磨刀声再起,那声音厚重而吃力,一听便是剁骨刀。杀人必碎尸,然后投进粪坑。东头偶尔飘来的臭气就不像人粪臭。

淅淅沥沥的雨点,像哭泣;沉闷的雷声,似呜咽。我屏住呼吸,听着动静,想着对策——凶手进来,举刀那刻,我猛然嚎叫,趁他迟疑那刻,我迅疾跳起,夺门而逃,高成闻声奔突,兴许化险为夷……

门外一阵“突突”声,接着是敲门声,来人了。天不灭我呀!瑟瑟发抖的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姐夫呢?”粗喉咙话音。

“姐夫,”哑嗓子声,“动手么?”进来两个人。

“小声点……”韩大帅声音,“动手!”

两个小舅子帮凶来了。我运足了力气。

“吱呀”一声,隔壁门开了,鼾声没了。几个汉子宰一个熟睡的,还不易如反掌!“咚”——抵门的扫把倒地,我屋房门开了。我双眼紧闭,卯足了劲儿,等着凶手靠近……

缓慢的脚步轻轻走来,我抓紧床帮运着力,正要窜起——“咋啦?”高成声音,“僵尸一样笔直,怪难看的……”我一轱辘坐起,睁开眼,他笑嘻嘻地在我面前。屋外,一阵猪嚎声。

我走到院子,茅坑那头,三个汉子正将一头肥猪摁在长凳上,明晃晃的尖刀横叼在韩大帅嘴里,他老婆端着木盆,蹲在猪头前。“噗哧”——鲜血奔涌,我本能地缩回房间。

高成说,大帅一家一宿没合眼,回去好好招待他们。我说,咋回事?高成说,昨晚他问大帅,那破车咋办。大帅说,那就杀猪进城,顺便把车拖去。为了我们,他家特意杀了一头猪。

早饭过后,韩大帅夫妇和两个小舅子带着新鲜猪肉登上耕田机,朝吉普车方向开去。

晨雾退去,崇岭叠嶂,蓊郁葱茏,“好再来”招牌水洗一样清新,亮丽。耕机上,大帅夫妇回头看着我,一缕阳光映在他俩灿烂的笑脸上。我不好意思看他们,低头抠着指甲。吉普车被耕机牵着,缓缓前行,高成扶着方向盘,哼着小曲,一脸轻松。

听完了我的故事,同事说我“神经质”,见着“井绳”就当蛇。

自那以后,我和高成又多了个山里朋友。

(责任编辑 葛星星)

陈发昌,安徽省全椒县人民法院四级高级法官。其作品(人物通讯、散文、小说)在多家报刊发表,多篇散文获得全国文学大赛特等奖、一等奖、银奖,以及省市法院系统散文大赛二等奖,并入选多部“散文精粹集”,散文《消夏》获得全国最佳美文奖。曾在《参花》发表《战友》《桃花情》《茅草屋里盛着的》《桃花岛前那尊石》《暑假作业》等多篇散文和小说《韩四爷》《郎医生》《差别》等,即将出版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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