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与书
2016-01-22周孟杰
周孟杰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暗黄灯影里,一个女人目光飘渺且沉重。这是一个即将离开她深爱的男人的女人,等待和煎熬的阴影已慢慢覆盖过来。徐静蕾让灯光师将淡黄色的灯光打在自己的脸上,一层神秘而生动的光晕开始迷离闪烁,犹如浮雕凹凸呈现的光泽,跳跃的光在眉宇之间簌落抖颤,像女主人公战栗的魂魄,即将从她躯体的深处逃离。
寂静的下午,初春的阳光经沙尘暴的浸染变得昏黄无力,斜斜地透进窗来。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没有合上,还散乱地在风下抖动。那封信里没有幽怨、哀伤、哭泣、尖叫,只有一颗安静的心在读者的叹息中清脆地碎掉,女人坚守的神话让呼吸变得急促和颤抖。我揣想这个奥地利作家一定患有偏执型的精神疾病,否则怎会把一个女人灯花一样美丽的青春掐灭在一个飘渺的男人身上,并如此完美地展现残酷与无理。完成于1922年的这部短篇小说,展示了茨威格描写小人物生活经历和内心世界的高超技艺。想必这得益于他对心理学的研究和对女性心理的深入挖掘。其实谁稀奇他是作家还是博士,一个把“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诠释得如此淋漓的作家,己足以让人佩服之至。
此时,中国版的陌生女人,正忧郁而无悔地被徐静蕾带入灰色的镜头里,一封倾诉无尽的信被光影情色诠释成一篇优美隽永的散文。灰蒙蒙的天空、青色冷峻的高墙、洁净幽深的四合院落,在钢琴舒缓的旋律中荡漾开来。模糊的年代,孤寂的心灵,优雅高洁的身影,在女人孤寂的生存空间穿梭。简单的生活和复杂的内心这一对矛盾的纠结,被影片的琐碎元素一一呈现出来,那些潜伏在现实身边的磨砺、艰难、苦涩在一个女子以四两拨千斤的倾诉中荡然无存。
我突然对这种不动声色、栩栩如生的简单描述充满了好感。没有尖锐剧烈的矛盾冲撞,一切延伸和跌宕都隐含在女主人公若即若离的思念之间。那思念的刀锋时时在女人白皙薄脆的皮肤上划开一道伤口,血液犹豫一下,成了坠落的珠链。古筝、钢琴、小提琴的旋律轮番穿插在简单的情节之间,极尽渲染、抒情,将大开大合的故事拉远推近,将大伤大悲的情感推陈翻新,在关键时刻,心痛或黯然伤神,旋律都会猛然急促,让举步维艰的情感骤然趔趄。还有,优美高雅的旗袍、素净冷艳的白玫瑰、昏黄寂寥的灯影,在蒙太奇手法的调和下,像一个个意象鲜明的动词、名词把女人一生的幽怨和痴情揉成花瓣的齑粉,散落于百转柔肠的情节。那串长长的文字如水一般漫漶,女人艰难的一生缓缓展开……
对徐静蕾的作品,无论《驶向春天的地铁》还是《我的父亲》,都弥漫着一种散淡的气息。当看到闪烁的影像在色彩分明的意境下,还原和再现着生活或生存的真实时,我几乎是清一清嗓子,就要朗诵出其潜伏于深处的诗意。虽一向对徐片的独具一格怀有好感,但对其所有片中的男主角都多少感到失望。《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原著里男主角被这样描写:“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我真的吓了一跳。”现在,影片里的男主角正缓缓出场,他的身坯不是我想象中的玉树临风,风度差了那么一点点,中年男子的目光在金色的眼镜片下,故作深邃优雅,缺少那种慑人心魄的迷离感。不否认男主角的演技和风度,也算儒雅洒脱,但缺少那种磁铁般的吸力,距离书中的男主角差了一截。
无论我是怎样的愤然,此时,女人正依偎在无限暗恋的男主角怀里幸福地晕眩。长镜头缓慢地掠过天空和院落,干燥洁净的空气很冷,他们大口喘着粗气,气息洁白,在凝重的画面一角游动如丝。无论接下来是子亡还是自己殒命,这一刻,成了一生的凭证和回味!
何为女人的幸福?幸福是否就是这样一种寄托和依恋,一种无悔的付出与坚持,一种自我的牺牲与自我完善?我想,当感情的磁场不需要距离和死亡的验证,那时才是瞬间的永恒。
渡边淳一《失乐园》
一场大雪开始飘落。
两个渐渐僵硬的身体成为瞬间熄灭的火焰,安静,这一终极的渴望变为现实,融合之美开始凝固,成为坚固的雕塑。被羽毛样的雪花覆盖,是编剧简井友荚的理想之笔,是唯美的电影展现的完美的升华。在渡边淳‘的原著中并没有这个情节,书中那共赴天堂的结局显得匆忙而潦草。但在电影这个桥段被恣意地加以延展,以至于久木和凛子的死唯美得令人窒息,让人几乎可以触摸到那种渐渐僵硬的过程。死亡从他们的眼神开始,一点点碎裂,一点点暗淡。
彻底褪却了人世重负的久木和凛子,相挽走在洁白的乡村小路。一边是冷下来的身体,一边是欢快地行走,电影艺术重合着一种现实的不可能。他们相互倾诉着,与唯一可寄托心灵的人倾诉着往昔,他们渐渐远去,一直变成一个黑点,退出洁白的画面。那里唯有大片洁白的天地依然如故地白,似乎白在我们永远不能返回的记忆里,白在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世间。
这是电影《失乐园》最后的一幕。一片片羽毛般的雪依然存飘,伤感的故事和人物退场了,退到不被人知的地方,退到这个深冬的一片雪花里。
役所广司饰演的久木祥一郎,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出场就让人喜欢,干净而干练,深颜色的衣着映着凝重的面孔,安静如水的脸上写着不尽的忧郁和沉重,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片巨大而汹涌的海。整部影片中男主人公的色调灰且暗,与人物没有色彩的衣物相对应,只有灰色的天空和一种注定的沉重命运。矛盾而决绝的男人,似乎是在赴一场焚身的烈火之约,那么心甘情愿和不顾一切。渡边淳一说:“我要写的是不愿意受压抑而愿意燃烧自己非常美丽的火焰这样的主人公,这是我的主题。”也许只有这样的美丽才完美至极,才成为人痛着的记忆。
黑木瞳的片了以前没有看过,但她饰演的凛子这一角色足以让我永远记住了她。美丽而疯狂,端庄而果敢的女人,表面文弱而内心坚毅,影片中的她像一朵纯净素雅的花朵,干净得让人一直那样惦念着。她是一片优美的影子,只有在绚烂、热烈的阳光下才更加清晰和美丽,她很少的语言,却似乎蕴涵着一种就要爆发的力量。原著中的女人有很多的对白,在喋喋不休地倾诉着什么,书中的女人不是学生,更像一个老师,经验老道且心灵幽深。
最近,很认真地读了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和村上龙《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说很认真是因为读了多遍,可以清晰地看见小说的脉络,可以摸到人物的脉搏,感受到人物那点点心底的悸动。
这样安静地阅读能拯救什么呢?心灵?情感?
这个多雨的夏季,心绪似乎在随着窗外的蝉声起伏。暴雨会随时要落下来,大地和万物陷入一片飘摇中。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风,风一随向北吹,所有的树梢倾尽它们的弯度,似乎都在拼命地奔跑,如被驱赶的疯狂的猛兽。到时候街道会陷入一片汪洋,奔涌的流水必将横扫一切。窗户被粗大的雨点打得啪啪作想,我想:下一阵更急促的雨点就会把窗予击个粉碎,整个城市的风会瞬问涌进来。我等在那里,心里有种兴灾乐祸的盼望。但想象始终没有实现,敲击声开始变得稀疏且轻,我开始变得失望,失落得如同地面上静下来的流水浑浊地流进更深的地里去。夏天的天空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游戏,阳光灿烂与阴云交织,无限透明的蓝色与灰暗的深重纠缠,雨在暴躁与细腻之间反复无常。多么让人失望而无聊的夏季。
“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要看《失乐园》这样的电影,那会让人陷入悲伤的泥潭。”是的,有人这样说过,而我却看了。
久木一直在书中阐述着樱花的绚丽和凋落。他向往成为一朵烂漫的樱花,在凛子凝望的时候,很美地开着。即使一瓣瓣落下来,也要滑过凛子的眼睛,看到晶亮的眸子里一颗滚动的泪珠。他们潜在生活安静的水流里,任凭美丽的花瓣飘落。谁会紧紧抓住时间而不让它流走?
这些东瀛人,总是喜欢用极端的方式来保留和定格一种美。我想起三岛由纪夫的刀横过了自己的腹部,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这些美如樱花的花朵在绘制一幅美丽的画卷,这时,三岛嘴角露出了最后的笑,只一丝丝,他已经满足这美丽图案在他身下盛开。还有作家有岛武郎与波多野秋子一同吊在了房梁上,他们始终微笑着。无论是三岛还是有岛,他们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也许他们也在寻找一个未来,人间的另一个出口。
渡边淳一被誉为曰本现代情爱文学大师,这个往日的外科医生终于没有浪费细致的手法,一只笔可以同样地描绘出美与没有陷入老套的爱情。渡边不再让主人公闪烁的爱情火焰渐渐冷却,而是让火焰瞬间成为绚丽的灰烬。
蝉已弃空壳而去,寂寞的外衣在黢黑的树干上一声不响。
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
读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是在这个孤独的冬天。天还没下雪,风也没有变得刀一样锋利。灰暗的天空下,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忧郁的气息,荒凉、庞杂,夹杂着颓废的味道。游走于这个小城的一段时光里,想象一种陌生的生活随着天空的阴云慢慢靠近。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封面上冷郁的卡森·麦卡勒斯斜睨着眼神,正漠然地凝视,她正轻轻地撇嘴,所有的语言似乎藏在齿缝之间,保持着与唇外世界的距离。手中的纸烟正渐渐燃尽,整个世界的孤独在她面前变得迷离而悠远。朋友把这本书从远方邮来,穿过冬天的一次次寒潮之后,我看见了封面上这个孤独的女子。
零星的雪终于落下来,于是自己常常踏着雪出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迷恋在安静的夜色里,踩着铺满道路的雪行走。寒冷、黑暗和光、时间都在行走中变得模糊和微弱,世间的一切都浸入无边无际的黑夜。心变得安静,像一片随风飞起的沉默的雪。此时,我像极了麦卡勒斯笔下的哑巴辛格,隐忍、寂寞,用无言找到与世界的默契和节奏。心把触角张开,就那么张着,朝着无声无息的黑……
白得耀眼的纸页在指间翻动,我在字里行间寻找这个传奇女子的孤独。是怎样的叙述与描写让孤独迷人而沉醉。卡森·麦卡勒斯十七岁学习文学创作,十九岁开始构思,二十三岁完成《心是孤独的猎手》;二十九岁完成《婚礼的成员》;三十四岁完成《伤心咖啡馆之歌》,之后是两次离婚的折磨。麦卡勒斯一生备受病痛折磨,十五岁时患风湿热,但被误诊和误治。之后,她经历了三次中风,一系列疾病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导致她在二十九岁时瘫痪。五十岁时因风湿、瘫痪、肺炎、心脏病、乳癌去世。阅读她的小说就可以看到,卡森·麦卡勒斯的作品多描写孤独的人们,孤独、孤立和疏离的主题始终贯穿在她的所有作品中。是啊,是生活的磨难与不幸,让敏感的女作家张开捕捉人性的触角,挖掘出潜伏在人性中的最深刻的东西,正因如此,烙刻在她个人生活的各个层面的孤独与落寞,才使她的作品如此迷人。
卡森·麦卡勒斯似乎用自己的人生在演绎“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与其说是原罪,不如说是原罪的原罪。”她的作品与命运是否存在某种巧合,是命运引导她走向内心的深处。初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之时,就注定了她一生要与孤独相伴。我没有找到关于麦卡勒斯的传记,但我知道一个终生不变的命题是她对个人体验的书写,她对世界、对人性异常洞达、清醒。卡森·麦卡勒斯去世一年后的1968年,她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被美国导演拍成电影。尽管电影并没有更全面、更广阔地把小说中的意境展现出来,但是从故事的结构、人物的性格特点、身世命运以及场景的运用上看,与原著差异无几,也算是原汁原味。毕竟是二次创作,尽管有观众说表达的主题不深刻,但在我看来,电影唯美的画面,并不曲折的故事,伤感而美好,更直观地表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的心灵距离。
我被书中的描述吸引,更准确地说被书中散发的作者抑郁孤傲的情调击中。
是的,是她的孤独击中了我。
小说自始至终被寻找心灵依托、寻找心灵倾诉的情绪所贯穿,无论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的依赖,还是小女孩米克、愤青布朗特、黑人医生考普兰、咖啡店老板比夫对辛格的倾诉都是在一种情感的寄托中延伸着故事。但是,故事中并没有谁与谁的心灵紧紧偎依,只是一颗孤独的心在慢慢接近另一颗,看起来无限接近,却又永无触碰的可能。
麦卡勒斯那么准确地击中了人性。人与人看似无比亲密,而实际又有多少心灵的交融,人是多么孤立的个体,任由光阴流转也改变不了内心真正的孤独。在现实世界里,那种身与身的靠近,却是心与心的背离。是的,孤独并不可耻,人的孤独与生俱来,而心灵的芜杂和猥琐,貌似强大的虚伪才是真正的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