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2016-01-22肖肖
肖肖
从河南来的那个马戏团,驻扎在盐街晒谷场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整天锣鼓喧天,整个盐街都在震动。起初,盐街的人们还兴致勃勃,每家每户都花钱去看了,连三岁小孩也没落下。有些人甚至去看了好几回,每次都看得笑掉大牙。我们盐街这种穷乡僻壤,以往从没来过这样的大马戏团,所以大伙儿都觉得稀奇。马戏团一来,整个盐街就像提前把年过了。人们见了面,也不再问吃了没,吃了什么,统统改口成去看了没,还去看不去。
但是,再美味的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马戏团每天演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看来看去全是那套把戏。现在盐街的人也看厌了,连那些好管闲事的狗都觉得没什么稀奇可看,再不愿去晒谷场上溜达。人们都在盼着马戏团赶紧收拾摊子走人,虽说晒谷场闲着也是闲着,但眼看就要收玉米了,收了玉米就得在那儿晒啊。晒完玉米,稻谷又开始要割了,照例是在那儿脱粒啊晒啊。可马戏团大老远来,怎么能讲明了赶人家走呢?那样多不礼貌,那不是盐街人行事的风格。所以,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约好了似的不再去看马戏,平常走路也尽量绕开那地方,说不定过几天马戏团就走了。这世界大着呢,他们还有太多的地方要去,太多的人等着看他们的马戏。
只有王飞一个人天天跑去晒谷场。
晒谷场地处盐街的中心地带,挨着乡政府和卫生院,那几栋5层的楼房算是盐街上最气派的房子了。以前乡里开大会啊,表彰计生先进户啊,搞森林防火宣传啊,全在那儿。每次大会开完之后,都得放一场电影,比如《地雷战》《地道战》《三毛流浪记》之类的,人们都爱看。大白幕帘往晒谷场上一挂,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水泄不通。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热闹王飞没看过。等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盐街完全变了样了,不说晒谷场,就连盐街上都没几个人了。
人们都去哪儿了呢?
跑到世界上去了。远点的去北京、上海,近点的去广州、深圳,再不济的也得去桂林找个活路,大家都忙着挣大钱去了。只有过年那几天,盐街才像个样子。人们拖着行李箱从客车上跳下来,穿着打扮明显比留守盐街的人高一个档次,就连讲话的口气都带着大都市的味道。他们似乎不把盐街放在眼里了,走在路上只关心自己的皮鞋上是否粘了泥。到了正月初五初六,他们又一个接一个拖着箱子走了。就像是趁着长假,来这地方度假散心的观光客。
马戏团的灰顶大帐篷就搭在晒谷场上,圆鼓鼓的,四周彩旗飘飘,像水浒传里那些古代军营。帐篷顶上支着两口大喇叭,一个朝东,一个向西。现在马戏团不再演出,喇叭也哑了,像两个闹翻了的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王飞隔得远远的,跟个小毛贼似的在那儿东瞧瞧,西看看。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晒谷场的台阶上,嘴里嚼一根草茎,眼睛却往帐篷里张望。他跟那些人也说不上一句话。他还是个7岁的孩子,人家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人家宁愿逗一条狗,也不搭理他。
暑假刚刚开始,王飞整天无所事事。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都进城投奔他们的爸妈去了。他们的爸妈在城里打工,忙着挣大钱呢。没有人和他玩,他只能自己找乐子,他总能找到乐子。比如去河里摸鱼啊,进竹林里打麻雀啊,去田野边熏老鼠啊,他甚至去后山偷过一回西瓜。他也进大帐篷看过几次马戏,都是偷偷混进去的,他没钱买那10块钱一张的门票。
马戏团似乎喜欢上盐街这地方了,马戏停演好几天了,他们也不着急走。每天到了大中午,烈日爬到帐篷顶上,马戏团的人才从大帐篷里钻出来,懒洋洋的。他们在晒谷场上架起一口大铁锅,生火煮饭。吃过午饭,他们就在晒谷场的树荫下打牌,有说有笑的,他们比盐街的人快活多了。他们大约20来人,也许更多,王飞没有认真数过。有几个姑娘还挺漂亮的,总是穿着紫色的紧身演出服,像水灵灵的茄子。
这天中午天气很好,阳光洋洋洒洒铺满草地,显得自有些浪费,人们恨不得将阳光扫进麻袋里,留到秋天晒稻子。
马戏团的人正在吃饭,他们端着大碗,蹲在地上吃面。他们不像盐街的人,饭碗里总是大米饭,他们总吃面。
王飞怀抱一只破皮球,独自在晒谷场上踢。实际上,他并没有认真踢球,他的眼睛不断扫向马戏团那边,他在那堆人里扫到一个人。他们碗里的面条在阳光卜闪着白光,王飞突然有点饿。中午奶奶煮了鸡蛋挂面,他只吃了几口,再不愿动筷,他不喜欢吃面。他想不明白马戏团的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面。难道他们的面比盐街的面好吃?
“嘭”的一脚,王飞把皮球踢出去。皮球太破了,露出了黑乎乎的内胆,好像有点漏气,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动了。那是王飞在学校围墙外捡到的,也许是上体育课时被学生踢出围墙外的,或者干脆当做垃圾丢弃的。反正王飞捡到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像捡到一件宝贝。他把皮球的气压掉一些,小心地塞在衣服里,像个贼一样溜回了家。他又找来刷子和洗衣粉,刷了又刷,可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灰溜溜的皮球了。
太阳很毒,人站在阳光里,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王飞一脚一脚将球踢向围墙,发出“嘭嘭”的闷响,他想引起马戏团的注意。但是,没有一个人往这边望。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把皮球踢到马戏团那边去。
“小鬼,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飞听见一个声音从马戏团那边飘过来。可他又不敢确定是不是在喊他,他环顾四周,--个人也没有。
“过来,小鬼。”这时那边又喊了一声。
王飞抱着皮球,满心欢喜地向马戏团那边走去。
“小鬼,吃完饭,我们一起踢球。”
说话的,正是王飞想认识的那个人。
他足马戏团里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师。他应该是马戏团里最年轻的人了,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长头发,小八字须。他变魔术的时候,总穿一件黑色皮衣,皮农上镶满铁质骷髅头和铆钉,一闪一闪的,很好看。他手里的金属棒往空气中一扬,魔法就施展出来了,那动作真是太帅了。说白了,王飞去看马戏,多半是冲着他去的。他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能把马戏团的那些姑娘变成老太婆,将胖子变成瘦了,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猴子。
魔术师简直无所不能。
王飞抬起头,冲着魔术师笑了笑,以示同意,王飞有些腼腆,脸突然就红了。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看着马戏团的人吃面。他们的碗大得像盆,白花花的,在阳光下晃眼,他们吃得碗底呼呼生风。
后来,马戏团的人又玩起了桥牌。满脸横肉的马戏团团长跟三个姑娘一桌。他们不赌钱,谁输了就往谁脸上贴一张纸条儿,有些人被贴得满脸都是,花花绿绿的,挺可笑的。王飞看见马戏团团长嬉笑着,时不时往其中一个姑娘的大腿上捏一把,眯着眼睛说:“今天谁输了就陪老子睡觉。”那几个姑娘听了,棚互嬉闹着,笑成一团。
魔术师从来不跟他们玩牌,他好像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闷闷不乐,就连吃饭他都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吃。
王飞跟魔术师在晒谷场上踢球。他们在地上摆上两块石头,那就是球门了。他们追着皮球跑啊抢啊,晒谷场上仿佛滚着三只皮球。直到太阳下山,王飞才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
王飞很快就跟魔术师混熟了。他没想到魔术帅如此随和,甚至比他的那些去了深圳打工的堂哥表哥们还随和,简直就像一个亲哥哥。
第二天,王飞又去找魔术师玩,他往魔术师手里塞了一颗茶叶蛋。那是中午奶奶煮给他吃的,他没舍得吃,偷偷藏在裤袋里。
魔术师捏着那颗鸡蛋,不知道该吃还是该还给王飞。
“你吃吧,我吃腻了。”王飞担心魔术师不吃他的鸡蛋,催促道。
“那我给你变一个魔术。”
说着,魔术师眼睛微微一闭,双手在空中一扬,鸡蛋不见了。王飞“咯咯”笑起来。麾术师张开嘴,鸡蛋竟藏在嘴里。王飞哈哈大笑。紧接着,他看见魔术师喉结一上一下,把整颗鸡蛋吞掉了。王飞心里一紧,担心魔术师被噎住。去年,盐街上有个小孩就被一颗茶叶蛋噎死了。然而担忧是多余的,最后魔术师从自己的裤裆里摸出了一颗鸡蛋。
在王飞的笑声中,魔术师真的把鸡蛋吃了。
他们继续踢球。不过,很快他们就厌恶J-这个游戏。他们躺在树荫下乘凉,实际上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热气腾腾。
“看过我变魔术吗?”
“当然,还不止一次。”
“喜欢吗?”
“喜欢。你变的那些魔术是真的吗?”
魔术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不是真的?”王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了。你想要什么,我就能变什么。”魔术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又甩了甩那一头长发。他的头发太长了,动不动就盖住眼睛,所以他时不时要甩一甩,或者用手去捋一捋,那动作就像电视里那些卖洗发水的明星。也许早就成了习惯,即便头发没盖住眼睛,他也要甩一甩。
“那你给我变一只新皮球吧。”王飞抱着那只破旧的皮球,眼巴巴地望着魔术师。
“现在可不行,再说我不能随便变,否则我的魔力就不灵了。”魔术师神秘兮兮地说。
王飞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很快就让随之而来的惊喜冲淡了。魔术师要带他去看马戏团的动物。他跟着魔术师穿过铁门,正要往大帐篷里走,被马戏团团长喝住了。
“杨波,这是谁呢?”马戏团团长质问道。他手里正抓着一把牌。
“你管得着吗?”魔术师没好气地说。
“你狗日的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老子横?”团长很生气,王飞看见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突然变了形。这时,在一起打牌的那几位姑娘有些不耐烦了,娇滴滴地说: “团长,别理他,我们打我们的牌,你看我马上要胡牌了。”
“我就想带他进去看看动物。”魔术师说。
“不行,你眼睛让狗吃了?那么大的牌子看不到?”团长气愤地说。
王飞抬眼看见入口处确实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免进,后果自负”八个大字。
“我们走,别理他。”魔术师拉过王飞的手,继续往里走。
“狗日的,你还真把自己当魔术师了?你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不打死你这狗日的。”团长把手里的牌一撒,操起一张板凳就冲了过来。王飞感到空气里突然起了一阵风,掉头就往晒谷场上跑。等他回过头时,看见魔术师稳稳地站在那儿,团长已经冲到他面前。
“快跑,快跑啊。”王飞冲着魔术师大喊。
可是,魔术师并没有跑。团长来势汹汹,他操起板凳,想打,又放下了。也许他觉得用板凳打人不过瘾,于是换成了巴掌,巴掌落在魔术师脸上,左一个右一个,“啪啪啪”响。
魔术师没有躲闪,任凭巴掌扬起又落下,他站得笔直,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打牌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牌,看起热闹来,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
王飞突然冲了过去,往马戏团团长的大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团长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掉头扑向王飞。还好王飞躲得快,否则他恐怕会被扔进笼子里喂老虎。
他们最终跑掉了。没多久,魔术师的脸就肿了。
魔术师还是带着王飞,从后门溜进了大帐篷。
大帐篷里边黑乎乎的,堆满各种杂物,有一股难闻的潮味。再往里边走,是一个小隔间,几张铁架床横七竖八地摆在那儿,另外几个年轻姑娘躺在床上嗑瓜子,用方言在讨论着什么。
“杨波,这小鬼是谁呀,是你弟弟还是私生子?”姑娘们嬉皮笑脸的。
“去你妈的,吃着东西还堵不住臭嘴。
魔术师走过去,在一个姑娘的胸部抓了一把。那姑娘“哎呀”叫了一声,将手里的一把葵花籽砸向魔术师的脸。
“你这没长毛的小子敢吃老娘豆腐,看老娘不告诉你爹。”
“去你妈的,那秃子才不是我爹。”
“你说谁是秃子?跟我说清楚。”
他们将姑娘们的骂声甩在了身后,转过黑暗的转角,就到了马戏团的动物饲养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铁笼子摆在那儿,腥臭味扑鼻而来。笼子里有猴子、蟒蛇、狮子和老虎,角落里还拴着两匹马。
看见有人进来,猴子们兴奋起来,嗷嗷叫着,咧着嘴,咬着牙齿,手舞足蹈的。狮子和老虎并不把他们当回事,像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不惊不乍。
“这是我们的宝贝。”魔术师说。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了两颗桃。笼子里有4只猴子,两大两小,像是一家四口。它们负责表演跳火圈、骑单车和翻筋斗,有时候魔术师也让它们表演大变活人。
魔术师将桃子捏在手里,猴子们垂涎三尺,叫得更欢了。
“想吃?给爷爷磕个头。”魔术师说。猴子们挤眉弄眼,像在讨价还价。
“就两颗桃,谁听话给谁。”说着,魔术师咬了一口桃,嚼得津津有味。猴子们终于乖乖地磕了两个响头。
王飞“咯咯”笑了。
“把你的皮球给它们玩玩,这些小鬼好几天没活动了,皮痒着呢。”
王飞有些不情愿,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猴子们争抢着皮球,又喊又叫,如同一群调皮的孩子。王飞想起自己在学校里上体育课的情景。一个礼拜就两节体育课,有时还被班主任占去上语文课,每到体育课,大家都很兴奋,追着皮球不知疲倦地奔跑,好像—停卜来体育课就结束了
然而,皮球很快被猴子们撕开了一道口子,像放了一个悠长的屁,彻底瘪了。
魔术师急了。他说:“别难过,回头我给你变一只新的。”
“没事,反正也是捡来的。”
他们朝着那只老虎走过去。老虎看上去很老了,斑纹暗淡,像套着一件破旧的衣服。它在闭目养神,即便有人走到笼子跟前,它都没睁眼看一眼。
“它生病了,就是因为它病了,我们才留在这里,不然我们早就走了。”魔术师说。
“等它病好了,你们就得走了?”
“是的,只要它好一点,我们就走。”
“那它好点没有?”
“没。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魔术师有些忧伤,他的目光垂着。
“你们应该带它去看医生,对面就是卫生院。”
“那是看人病的地方,要给他看兽医。我们团里那兽医去年跟一个姑娘跑了。”
后来,他们来到了盐街上。路上安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阳光打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晃得人眼睛疼。
“你们这儿的人挺有钱的。”魔术师说。
魔术师显然是看见了路边那些新修的楼房。这几年,盐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似乎总想着跑出去,却很少有人愿意到盐街上来。但是,盐街上的楼房却在与日俱增,两层的三层的四层的,像山上的树一样从盐街上长出来,长出来却没人住,一家一家大门上挂着大锈锁。
“我堂哥说盐街就像一坨屎,狗都不愿吃。”
“你堂哥在哪儿?”
“他初中没毕业就去了深圳。他说等他挣了大钱,绝不会像别人那样回来造房子,造好房子又去深圳住工棚。他要在深圳买房子,在那儿娶一个深圳的老婆,过城市人的日子。”
“他在深圳做什么?”
“造房子。我们这儿有很多人在深圳造房子,深圳有很多房子要造,他们根本停不下来,忙不过来时,他们就回来叫人去。”
“难怪去看马戏的全是老人小孩呢。”
魔术师在路边买了两罐冰镇可乐,他请壬飞喝可乐。这玩意儿王飞喝过,过年的时候堂哥请他喝的。堂哥说,在深圳,人们都爱喝可乐。堂哥还说,每天造完房子,他都要喝一罐,易拉罐都攒了好大一堆了呢。
喝完可乐,他们感觉自己凉爽下来了。然后,他们踢着可乐罐往前走,你一脚我一脚,很快把凉爽踢没了,踢出了一身臭汗。
他们就这样踢着易拉罐穿过冷清的盐街,来到了街口王驼背的小卖部前。吸引他们的是摆在铺子前的那张台球桌。那是一张破烂不堪的台球桌,缺了两只脚,下边垒了几块砖,勉强支撑着。这里曾经是盐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街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在这儿打上一圈台球,偶尔也打架。王飞记得堂哥就曾在这里跟外村的一个青年干过一架。据说是为了抢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他们抡起球杆大打出手,像两个舞着金箍棒的孙悟空。也就是那一回打架,堂哥被学校开除了。然后,他就彻底成了台球桌前的常客,直到后来他去了深圳。
现在,只有王驼背趴在台球桌前,他握着球杆,像在瞄球,半天却不见打出一杆球。王飞跟魔术师走上前去,发现王驼背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们把王驼背弄醒,王驼背的口水流到了脖子上,他慌忙用衣袖擦拭。他说:“唉,本来想收拾收拾这桌子,怎么就睡着了呢?唉,真是老了。”
“这破烂玩意,还用得着收拾?”王飞说。
“没人打球了,这桌子日晒雨淋的,看着就可惜。王飞,要不送给你做张床,等你讨老婆了好睡觉生娃娃?”王驼背“呵呵”笑起来,他一笑,背就更驼了,整个脸似乎要贴到地板上。
王飞在心里说,还是留着给你当棺材板吧。但他没有说出口,王驼背毕竟是他的爷爷辈,按理说,他应该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爷爷”。
笑罢,王驼背背着双手进屋去了。一会儿他拿出两颗棒棒糖,塞给王飞。他说:“王飞啊,收完谷子,爷爷就进城了,恐怕就难见面了,以后可要记得爷爷哦。”
“你也要去深圳造房子?”王飞问道。
“爷爷哪里还造得动房子哦,爷爷要去给你六叔带孩子。”
王驼背一屁股坐在摇椅里,从椅脚下摸出水烟筒,猛吸两口,然后舒舒服服躺在椅子里,这才看清了站在王飞身边的魔术师。
“王飞,这是谁呢?是你堂哥还是表哥?”
“表哥。”王飞说。
“哦,很多年轻人爷爷都不认识了,他们长得太快了。就算你堂哥回来,我恐怕也认不出他了。”
他们本来想停下来打一圈台球,可太阳太毒了,晒得整个世界都要融化。
他们来到了小河边。
魔术师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支,叼在嘴里。
“你会吐烟圈吗?”王飞说。
魔术师深吸一口烟,仰面朝天,嘴巴噘成一个“O”型,很快吐出了一串烟圈。那些大大小小的烟圈,排着队迎着烈日飘上了天。
“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会。”王飞说。
“叫我一声师父,我教你。”魔术师笑着说。
“奶奶不让我抽烟,我也不想学。”王飞认真地说。他说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魔术师“呵呵”一笑,又将甩在额前的头发捋了捋。
“你们这儿有没有发廊?”
王飞摇了摇头。
“我想去弄个新发型,染成金色的,再来个爆炸头,多酷啊。”说着,魔术师用手比画了一下,在头顶做了个爆炸状。
“我堂哥也搞了个爆炸头,在深圳做的。我奶奶说他那爆炸头难看得要死,像顶着一个大鸡窝。”
“那秃头团长不让我们染头发。他是个变态狂,不让我们抽烟,不让我们喝酒,连纹个身都不行。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却一样不落下,你知道吗?他在自己的屁眼上纹了一朵菊花。他还跟我们团里那些小姑娘睡觉,你说他坏不坏……”
魔术师滔滔不绝。他一边说,一边向水面甩石块,水漂一个连着一个飞向对岸。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王飞说。
“贵州。”
“离深圳远吗?”
“南辕北辙,你说远不远?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到深圳的。我做梦都想去深圳。”魔术师说。
“我也想去深圳。我们这儿的人都想去深圳。”
“我们马戏团有好几个人也跑到深圳去了。”
“我奶奶说,我妈就在深圳。她去深圳好多年了,一直呆在那儿,一直没回来。如果你们去深圳就好了,可以带上我。”末了,王飞又问,“你爸妈是不是也在深圳?”
魔术师不说话了,他好像突然不高兴了。
“我很小就没有爸妈了,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们,我记事的时候就跟着马戏团了。”魔术师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
王飞心里一阵难过,没想到魔术师如此可怜。他也不敢再问什么了,他不想惹得魔术师不高兴。他们就那样沉默了一阵儿,两个人没了话说,只好不停地往河塘里扔石头。
“你真的什么都能变?”
“你不信?”魔术师瞪了王飞一眼,又甩了甩头发。
“那你把深圳变到这里来吧。我做梦都想去看妈妈。”
“没问题,但今天不行,你换一个。”
“那你把我变成一个大人吧。”
“你为什么想变成大人?当小孩不好吗?”
“我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就让我去深圳,现在我还小,她不让。”王飞委屈地说。
“可是一旦把你变成大人,就没办法变回来了。你还这么小,难道就想永远做一个大人了?”
王飞有些犹豫。变成大人能去深圳找妈妈。可一旦成为大人,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了,他要像奶奶那样没日没夜地干活,把腰杆都累弯了。
“我看你还是做小孩好了。实话告诉你,连我都想做一个小孩,小孩多好啊,什么事都不用想,就想着怎么好玩。是不是?”魔术师说。
“那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孩?”
“如果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孩,谁来变魔术啊?”
王飞想了想,魔术师的话真是有道理。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想变魔术了,我想跟你堂哥一样,去深圳赚大钱。可我们团长说了,变魔术也能赚大钱,不能半途而废,总有一天我们能把魔术变到北京去,变到美国去。到时候,我就是大名人了。”
“那你要加油,你今后一定是个大魔术师。”
“你叫什么来着?”
“王飞。国王的王,飞机的飞。”
“哦,王飞,我记住了。等我出名了给你签名。”
河滩上满是光溜溜的鹅卵石,他们开始砌城堡。王飞想,深圳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城堡?他的妈妈和堂哥都在那儿,在那儿砌真正的城堡。王飞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他要变成一个大人,他恨不得明天就启程前往深圳,去找妈妈。
“我想好了,你把我变成大人吧,我想去深圳找妈妈。她很久都没回来看我了,我再不去,她就会忘掉我了。”
“你可要想好了,天下没有后悔药。”
“我想好了。你变吧。
王飞把牙齿咬得紧紧的,似乎已经咬死了这个决定。
“你还是回去跟你奶奶商量商量吧,万一你奶奶不同意呢?”
“我奶奶才不管我呢,她还巴不得我赶紧长大呢。”
“那好吧。但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好。”
魔术师吸了一口烟,又甩了甩头发,四下看了一眼。他凑近王飞的耳朵,悄悄地说: “明天中午你到我们马戏团来。等我们大伙儿蹲在大帐篷外吃饭的时候,你就冲上来,把我们团长的假发摘掉。”
王飞没想到魔术师让他干这样一件坏事。他有些害怕,因为那团长凶得很,一脸的横肉,看着就像要吃人的样了。
“我不敢,他会杀了我的。”王飞说。
“你傻啊,你抓着假发撒腿就跑,我保证他追不上你,他的右腿有点瘸。还有,你一边跑还要一边喊‘杨秃头杨秃头,头上顶了个球。清楚了吗?”
“知道了。”王飞犹豫了一阵,还是点了点头。
“你说一遍给我听听。”
“杨秃头杨秃头,头上顶了个球。”
王飞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明天你要记着了。”
“他对你不好吗?他是不是经常打你?”王飞说。
“你这小鬼,不要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他们最终约定:第二天中午在马戏团会合,然后实施他们的计划。到时,在马戏团的舞台上,魔术师将实施小孩变大人的魔术,把王飞变成一个大人。
人阳一点一点下沉,河面上起了一丝风,那些晒蔫了的杨柳慢慢活过来,在风中摇摆。知了的叫唤撕心裂肺。奶奶说知了一叫,树上的梅子就熟了。每年她都要上山摘梅子,泡满满一坛酒。她说,等你妈妈回来的时候,就有酒喝了。
魔术师要下河游泳。他说这河水太清澈了,不下去泡一泡,实在是浪费。
王飞本来想问魔术师是否会游泳,这水看似清浅,好些地方可深着呢,去年夏天还淹死过一个小男孩。但他转念一想,觉得问这话有些多余,魔术师还不会游泳?即便不会,他完全可以在水里施展一点魔法,将自己变成一条鱼。
魔术师拍打着水花,走向河中央,河水没过他的腰,又没过他的胸口。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好像从来没见过河流似的。王飞坐在河滩上,继续砌他的城堡。他想,等魔术师回到岸上,他就躲在城堡里,让他找不着。
等王飞从石头城堡中抬起头来,魔术师不见了。
这时候,夕阳正像渔网一样撒向河嘶。黑蝙蝠“叽咕叽咕”怪叫着,魔鬼一样从岸边树丛里窜出来,低低地掠过水面,冲向黄昏里。王飞感到自己的眼睛正一点点被蒙蔽,天就要黑下来了。
王飞着急了,他冲着水面喊魔术师,除了潺潺的水响,没有任何回声。他又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水花溅起又落下,一切很快归于平静。
王飞站在黄昏里,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淹死的那个男孩,跟他一样的年纪,捞上来的时候身体鼓得像只装满红苕的麻布口袋,就摆在脚下的位置。眼前这个城堡,多像一座小小的坟啊。他突然害怕起来,慌忙从城堡里跳出来。他决定不再等魔术师了。魔术师肯定已经把自己变回马戏团去了。说不定这个时候他正抱着饭碗啃着羊肉呢。王飞有些生气,心想这人也太不够意思了,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奶奶的呼喊正在盐街上空回响。王飞踏着逐渐暗沉的霞光,一路小跑着回家。他决定回家吃完饭就帮奶奶刷碗,写一会儿作业,然后乖乖上床睡觉,好好睡它一个囫囵觉。这些事再不让奶奶揉心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就要做一个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