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之踵
2016-01-22聂与
聂与
一
我不知要到哪里去,索性开着车到处兜圈,虽然我很心疼油卡。但如果一个人在兜里只剩下一百块钱的时候,不去想着吃点什么填饱肚子,而是冲进油卡到处瞎逛,就可想而知,他无聊到了极点。
很多时候我都这样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心里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最初的头绪根本无处追寻,我知道要想清爽,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断裂。
我真的想断裂了。这么多年一个又一个项目地做下去,再赔进去,最后徒留一堆你欠我,我欠你的账。就如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有荣光有饮恨,但最后都离我而去,自谋出路,身边一个没留下。偶尔打个电话回来的,除了要钱,还是要钱。
还好,最后没来没去的账,我成为了一个农场主。说白了就是一个有着城市身份的农民,在那几十亩地上种着漫山遍野的玉米和山楂,但遗憾的是,我现任连雇人收割的钱都没有。
就在几天前,我手里唯一的三十万被一个老女人骗走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年轻貌美的女人欺骗,其实说欺骗有些言过其实,还不如说一拍即合,我们从对方身上取走自己需要的部分,把其他的生生切割,比如她要的是钱,却不要我在生意场上的失意和艰难,我要她的肉体,却不要她的过往和未来。
那个老女人说,她可以让我手里的三十万变成三千万。她把自己当年的恢弘战果向我一一展示,我心中的小兔子又欢蹦乱跳了起来。
我之所以相信她,是因为她刚从监狱里出来,而且像我妈那么老。她天天让我去她家里吃饭,给我做我从小爱吃的酸汤饺子,玉米面大饼子,自己做的大酱,还有八宝咸菜,那种纯朴的香浓只有她这样的老女人才能烹饪出来,那是一个时代的手做出的一个时代的味道。原来年老也有年老的优势,而她把这种优势完全而彻底地发挥到了极致。一个人可以抵抗美女的迷惑,一个人怎么可以抗拒母亲的情怀。
而我早就没有了母亲。
她是因诈骗罪被判二十年的。她一直哭,一直哭。她说她是为了给人顶罪才进去的,如果那些当官的人不签字,她怎么可能去做呢,但最后他们一个个都没事了,只有她进了监狱。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关键是她的眼泪,我是一个最见不得女人流泪的男人,这是我的软肋,就像阿喀琉斯被母亲倒提着一只脚踝在圣河里涮了一下,就会刀枪不入,但因为唯独手握的脚踝没有沾到圣水而在战场上被一剑射中丧命,所以脚踝就成了阿喀琉斯的软肋。我对她从同情到感动,最后是佩服。一个女人为几个大老爷们去顶罪,我拿起酒杯,我说大姐,老弟今生能认识你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女人,算是我们的缘分,我一仰脖把洒全干了,我想我打拼了半辈子,不是被人骗就是披人坑,这回一定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把这么一个大妈级的人物送到我的面前帮助我脱离苫海。她义哭。她说她太感动了,而且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敢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因为她太老,我们一定会在彼此的感召下上床,而且一定会天崩地裂。
二十年啊,一个女人的二十年给了监狱。我成了两手空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同命相怜的人,现在天天凑到一起吃晚饭,口若悬河,唾液狂飞,然后呼呼大睡,因为里屋一个外屋一个而有些诡异。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还是有所求才会上当,想把手里的三十万变成三千万,哪怕是三百万也行,所以,当她给我做好吃的,给我买鞋子和衣服,再加上她苍老的眼泪,三枚炮弹依次轰炸,我把里仅有的三十万掏了出来交到了她的手里,那一刻,我仿佛交出了自己五十年生命的最后一搏。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可笑的是,我到处疯了一样找她的时候,穿的还是她给我买的那双最新款限量版的耐克鞋,因为合脚而舒适,被我一直珍爱,我站在她家紧闭的房门前,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气得脱下来只撇到楼下,但后来,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下楼捡起来套在了脚丫子上。在心里安慰自己,鞋子是无辜的。
现在,正是收割的季节,我连雇一个工人的钱都拿不出来,掰一穗玉米赚一块钱,一块钱,漫山遍野,但需要弯腰去捡。一开始我只顾憋气上火郁闷焦虑,懒得去理它们,我坐在田埂上不停地吸烟,我满脑子里都是那张老脸和老脸上逼真的泪水,我发现,要想让一个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你,就让他恨自己,我恨到想要把她撕碎,但怎么也撕不到。
后来,玉米渐渐地黄了,再不掰连一块钱都没有了,我可以不在乎一块钱,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结着饱满颗粒的玉米就那样愤怒地腐烂,当我夜以继日的以机械式的投入狂掰玉米,累得腰酸背痛再也没有力气想别的,我突然发现,这会让我暂时忘记忧郁,这让我兴奋起来。虽然一天下来,掰的玉米不够找一个女人的钱,但它的价值远远大于任何一个美女的怀抱,因为它会让我疲惫不堪,倒头就睡。而疲惫有的时候是一剂良药,让人依赖和上瘾。
但玉米总有掰完的时候。
我开着那辆破吉普茫无目的地在城郊兜圈,我知道那个老女人早己逃之天天,但那种想把她撕碎的感觉挥之不去。我知道她骗走的不仅是三十万,更深层次的痛苦是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和不认同感。
那个穿着一身土黄色僧衣的中年汉子出现在车拐弯处羊肠小路的尽头,如一个被现实涂抹得面目模糊的路标,已经废弃多时,正不知如何摆放。他没有打伞。他冲我挥手想要问路。
就算他不冲我挥手,我也打算停下车来带他一段。他的挥手反而让我内心的伟大感有所打折。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我在试图扮演一个普世者,我总愿意成为一个让人感恩戴德的人。我从来没有真正分析过自己施予的动机,虽然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善良的,但这种善良的背后有那么多我说不清楚看不明白的模糊地带。
其实我是一个特别需要有这种感觉的人。也就是说,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全都是缘于这种心理的作祟。有一次,我刚从高速公路口下来,就被几个年轻的女孩拦住了车子,我看到她们在我前面的几辆车前招手人家根本就没理睬,而我把车停了下来。她们一下子扑上来,说,她们在做一个活动,就是把全省自愿参与这个活动的人聚集到这个大山里,把钱和手机都收走,不许跟亲戚朋友联系寻求帮助,看看她们能不能通过自己想办法回到几百公里外的省城。也就是说测试一下这个社会还有没有信任和爱,同时也测验一下当下年轻人的生存能力。我一听表示愿意帮助她们,几个女孩当即流下了激动的热泪,把住我的胳膊不放,她们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再堵不到车,她们就将露宿街头,这种天气冻也得冻个半死,更何况要是再遇到坏人岂不有生命危险?
我说: “好,你们有几个人?我的车子能不能坐下?我送你们去长途客站买票把你们送回家。”
她们说:“有五十五个人。”
我一听傻了。五十五个人?我不敢相信地搜寻她们的身后,果然地上两人一伙、三人一堆地坐着密密麻麻的人,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这可怎么好啊?我感觉自己好像捅了一个马蜂窝或者是大娄子似的有点手足无措,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只能硬撑到底,我大手一挥,上来几个人跟我去包车,其他人留守等待。大家一听真有这样的好人,一起呼地上来,这回不光流眼泪,把我当明星一样争抢着跟我拍照合影,争抢着让我留下地址,回去给我送锦旗感谢信什么的,还说如果到她们的城市旅游,一定打电话给她们,好好地请我吃一顿,我激动得啊,感觉这车停得也太值了。我说,你们不用给我送锦旗,你们能安全到家就是最好了。
我给这群小姑娘雇了两辆中巴,总算把她们送上了车,脚还没站稳,电话又来了,说两辆中巴没有坐下,还剩下五个人,我一下子又傻眼了,五个人我的车子也装不下啊,再雇一辆中巴又得一千块,但我能眼看着这群如花的少女充满危险地过夜吗?我只好又穿上鞋子跑了出去,这回我没有给他们雇车,而是给她们开了旅馆让这五个小姑娘住下,第二天再坐火车回去,这会省下几百块,我说,也让你们感受一下受挫的经历,否则一下子解决了问题,印象不深。
几个小姑娘干恩万谢,我又把省下的几百块给她们吃早餐和买火车票,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三更,但我兜里揣着五十五个女孩给我的滚烫烫的留言,我感觉是那么的舒心和幸福。
这就是我,在生意场上,我就是因为这种伟大感的需要而屡屡失败,我总是在他人的忽悠下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钱和心,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那个僧人浑身湿漉漉的,不好意思上车,我冲他招手表示没关系,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因为秋雨不是冷,而是寒。我想他早已经浑身打颤多时。
我问他来自哪里,去向何方。面对一个僧人,好像自然就把自己内心端正庄严的一面调动出来了,问话也一板一眼起来。
他说他是吉林人。出家二十多年了,他说他此次就是出来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地修行。
我想如果我不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不是被那个老女人正好骗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天天以掰一块钱一穗的玉米艰难度日,对他的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想要好好修行的话,不会那么触动我心,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觉得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现在,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切中了我内心最脆弱和柔软的地方,想想自己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地守家在地,过一种寡淡如水自然如风的生活是多么恬淡得令人向往。
但他说,很难。
我说,你真的想找一个那样的地方吗?
他说,我已经走了无数个省市,但都不适合清修,我要一直走下去,一直找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我说,你今天上了我的车,也许就是佛祖的安排,我有一个地方也许适合你。
他平静地看着被雨水不停冲刷的挡风玻璃,没有说话。
二
十年前,我跟乡政府签署过一份合同,那座寺庙归l我经营三十年,我当时付给乡政府一笔在当时来看不算小数的钱。我之所以把那个风景区盘下来,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去过那里,也许是被土地爷爷认了干儿子,总会在梦里出现,当时去外省开矿山,手里有的足钱,对这点小钱不在话下,正好有个机会认识了乡政府的一个干部,他请求我承包下来。他说,当地的老百姓等着钱打井,你就算积德,我们把这个风景区让你管理三十年。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我最看不得别人的眼泪,当时还喝了很多酒,在大家把我视为拯救天下苍生的神明一样的簇拥下一锤定音。
从此,我与这个村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我给村民打了井,我就享受了村民家里墙壁上大胖小子抱鲤鱼那样的待遇,就差把我的照片挂到墙上去了,但却挂在了他们的嘴上,走哪宣传到哪,结果我被彻底征服,几年后又花了钱把他们的路给修了,这下全村沸腾了,我跟他们成了亲戚,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都通知我到场,我不去不开席。后来的后来,我实在没有时间去挨家窜户地去一一走礼,就把钱放村支书那里,谁家有事就给我拿出一份。最后,逼得村长说话,下次我们村要是改选,你可千万不能露面。
那个风景区远离市区,不通任何交通工具,十年前去那里的人寥寥无己,我盘下来之后出去到处做生意,早把这个事忘得一千二净,那个寺庙就一直荒废着,偶尔作为路过的云游和尚遮风挡雨的歇脚之地,其他时间独自饮啜着青山绿水的恩泽与尘埃,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僧人听完我的叙诉,并不惊讶也无惊喜,只说需要去看看再说,看看跟它有没有那个缘分。我说现在时间已晚,今晚你就跟我回农场住吧,他沉思了一下没有表示反对。
到了农场雨停了,两只大黑背说也奇怪,平时我的车一进门它们就狂吠不止,那天不知为什么两只狗都趴在地上一副匍匐在地的臣服样。僧人看着那么多等待下架的玉米,二话不说脱去僧衣外套,撸胳膊挽袖子就开始大干起来,我感动得不行,因为他是僧人,远离五欲六尘,在我看来僧人近乎神,所以,我连忙按住他的手,我说这可不行,你是来修行的,怎么能给我当长工。他笑了,他说,我从小干过这个,没事。这让我感觉他又回到了人的世界,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说那你也得先吃了饭再干吧。
他说,我不饿。
我只好去厨房做饭,两只狗围着僧人绕来绕去的献殷勤,它们平时可都是围着我转要东西吃,我感觉这个僧人有点说不上来的本事,当然也可以看成是神秘。
僧人的话很少,我特意做的素菜,他食不言语。简单地吃完了饭,又去地里掰玉米,再扛到一起堆成小山等待卡车运往市里。我们从左右两边向中间靠拢,整个农场上空异常的安静,只听到咔咔掰玉米的声音,清脆而香甜。
晚上,我把僧人请到另一间屋子,我想这么尊贵的圣体可不能跟我这个凡夫同居一室。他说,把两条狗放进屋里来吧,刚下过雨,外面太湿冷。
我说畜生不都那样吗?
他说,六道轮回,今生的因就是来世的果。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一只蚊蚁都视若不能妄伤的生灵,我连忙点头称是。把两只大黑背放进屋来,它们竟然都守在僧人的门前,像两个护卫。
半夜尿急起来,我还以为出现了幻听,僧人的房里传出了诵经的声音,两只大黑背呼呼大睡,我站在门口抽了一支烟,雨又飘零下来。
第二天还没等我起床,僧人又已经进到地里干活去了。我说别干了,今天我们去寺庙,他说,我帮你把这些玉米都掰完再去吧,这也是修行。
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狠狠心打电话雇来儿个工人。他这才放心跟我坐上车。
那个叫滴水洞的寺庙,因为有一泓从山上流泻下.来的清泉水而得名,而寺庙就是在山体凿开的一个山洞而已。里面只有一尊坐佛,拜佛的垫子残破不堪,多年沉积下来的泥石把台阶冲刷得坑洼不平,那一刻,我感觉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我们已经互相认不出彼此。
僧人走进洞中参佛点香,然后转身对我说,这里很适合清修,如果你同意,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大喜过望,就像有人收留了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么高兴。我说,你放心,我只要一有钱了,就把这个地方修整起来。
他投来信任和鼓励的目光,这让我的心头一热。我当即下山买来一些锅碗瓢盆还有一块崭新的绣有洁白莲花的拜垫和一些供佛用的香火用品。
好像两个一见钟情的人闪婚一样,支上锅点上火铺上盖就可以搭伙过日子了。那一刻,我真有一种跟他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山里夜晚异常的寒冷,我披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缩在角落里打吨,他衣着单薄在佛前诵经。一会儿我就打起了呼噜,他依然梵音缭绕,不绝于耳。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倍感对佛祖不敬,他却说,不必刻意,一切都是因缘聚合,今天你在佛祖前打瞌睡,我在这里诵经,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那天我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一切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这句带有禅意的话让我琢磨了半天。难道,我被人坑被人骗也是最好的安排?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我怎么懂得人世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怎么可能想起我还有一座寺庙,让心在这里安稳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灵魂的归宿。我可能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不一定哪天摊上官司吸了毒品得了艾滋病丧了性命也说不定,这样一想,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又感觉不尽人意,好像还有更深的东西没有解读出来。我只得试着问他。
他摇头:“不可说,只可悟。”
现在,我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我只想找一个清静之地,跟他一样看破这万丈红尘的尔虞我诈身外之物,看透世间男女的痴缠不羁春梦无痕。
但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他说:“一切唯心造。”
其实我跟他来到这里,想要好好地修建兴旺寺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曾经在鬼门关死过一遭。
我觉得男人有时说好听了叫血气方刚,说不好听了叫傻逼乎乎。喝了点狗尿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一个不服另一个不忿,吹着吹着,啤酒瓶子,刀叉坐椅一时间什么都可以握在手里成为凶器所向无敌,我都不知自己因为哪句话惹恼了对面的那谁谁,我的小舅子的三哥他姐夫就三下五除二把我横劈竖划撂倒在了地上,当我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没有了脉搏。但我听到了很多人在哭。
我感觉自己一个劲地往一个黑洞里深陷,我无助地张着手臂想要向上攀援,但明显力不从心,耳边响着两个人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是黑白无常两兄弟,一个说,这个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么晚了打扰我们的清觉。另一个说,别说了,赶快把他收了,完事大吉,我们好接着睡。
我一想当时正是下半夜三点,可不打搅了人家的清梦不是?
然后我就被他们二人一边一个架着胳膊往远处走。
黑无常说:“你说这也没有地方了,往哪送啊?”
白无常说:“管他呢,收了再说,说不定正说话的功夫就有人等不及托生了,正好给他让出个位子。”
我正想说话:“哥俩好,高抬贵手把我放了吧,我还没活够呢。”就听一个空灵的声音从一个更远的地方飘来,接着一个束着高髻,一身白衣,手扶拂尘的女人对着我的脑门就是一个扑扇,一边说:“送他回去吧,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呢!”
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清醒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又哭成一片。我又活过来了。是伤我的那个男人的女人发现了我小手指的轻微颤动,她大声地惊叫:“他还没死,他还在动。”然后呼拉一堆人,叫医生的叫医生,叫魂的叫魂。
所以,我现在想,当初那个观音娘娘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是不是指这个寺庙呢?
我感觉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或者说就是这个事。我有时看低眉持诵念经的他,甚至想他是不是观音的化身呢,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救赎自己的罪孽之身,以求超度。
三
所以,每天我除了把农场的事情做好,就开着我那辆破旧的吉普车赶往寺庙,我甚至把外面的一切固定资产项目都做了转让或者退股处理,把资金都投入到了寺庙的建设修葺上,而第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就是水电,还有路。
这三个事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没有水电不能叫家,没有路就像没有门一样,出不来进不去。但这儿项投资至少需要几百万。水好说,从山上的泉水中引,弄一个泵,挖一口井,而电跟乡里合计往山上接一根几千米的电缆,乡里一听说我回来了要重振寺庙雄风,当然是全力支持。最难的是修路,那条山路异常坑洼,有的地方还很陡峭,要想把它们填平整就需要大量的石头,因为在山里,人工比料钱要贵得多。
他看我真是说一不二开始大兴土木了,睁开低眉诵经的眼睛,第一次主动跟我谈起了家常,他问我:“你真的要把这几百万投到这里?”
我说: “这是上天的安排吧。谁能想到在大雨中我遇到了你,其实是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他说:“没想到你是一个真心向佛的人。”
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蒲团上,我开始对他讲起我的陈年往事,就像而对一个佛祖在忏悔自己的罪过一样,我说我还曾经住过监狱呢。
他仿佛惊了一下抬起眼睛,看我。
我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负责单位的洗澡堂子,明明规定不让在里面洗衣服,可是三令五申就是有人不听。有一天,我实在气不过,偷偷潜进里间的仓库里专门去堵现行,结果有一个人被我堵个正着,最可气的是,他洗的还是他老婆的裤衩,洗就洗呗,还偏小承认,说是他的裤衩。
我说:“那你家老爷们穿带菲子边的透明裤衩啊?”
他理直气壮:“对啊,我就那个嗜好。”
我说:“你他妈现在就给我套上,如果穿着正好,咱们再说。”
他说:“我就喜欢紧的,怎么的?”
我一听这不就是他妈的叫劲吗,我上去就去拽他让他出去,让我犯下滔天罪行的是,他居然拿那个带菲子边半透明的洗了一半的裤衩扔到了我的脸上,我终于忍无可忍,把他按到地上一顿暴打,他吃不住劲,挣扎着爬起来光着赤条条的身子跑出了浴室,满厂乱飞,我就在后面追,一心要报他把裤衩扔我脸上的羞辱之仇,也没管他光没光身子,路遇的大姑娘小媳妇惊声一片,四处逃窜,当时场面真可谓五彩斑斓, 一枝独秀。
听到这里他竟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这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好像对佛祖说出了大不敬之言,连忙赔礼道歉,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我这一段经历,当时被判二缓二,然后我就辞职不干了,从工厂出来就自己做买卖,我做买卖的时候可早呢,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吧,一般那时下海的现在不是过亿就是千万资产了,只有我,兜比脸还干净,说白了,就是有一个致命的软肋,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
后来,我才领悟到,我的软肋不是看不得别人的眼泪,而是把这个软肋告诉给了别人。
没有想到的是,也许真是佛祖动了恻隐之心,看我真心实意侍佛拜忏的份上,路一边修着人就不知不觉进山里来了,而且大部分都是达官显贵的有钱人,开着自己的车到半山腰,再一路步行到寺庙来参佛上香,这让我人吃一惊,更让我震惊的还在后头,他竟然会号脉看病,一说一个准,一传十十传百,来此上香的人越来越多,但因为路只修到一半,很多人在半路被阻隔只能打道回府。而我兜里的钱花得已经所剩无儿。
工程被迫停下来,让我愁眉不展。每人晚上我们两个人一起打开公德箱,里面的钱虽然很多,但跟修路比起来还是杯水车薪。这时,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不如我们开一个法会吧,请一个高僧来此做法,吸引资金。”
我说:“那能行吗,这也可以吸引资金?”
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否则这条路靠你一人之力实难完成。”
我想这也许就是佛祖的意思吧。当然请高僧的事宜都是他一人操办。我给他买了一个手机,他四处联系打听,高僧不是出去讲学,就是云游去了,而且出场费很高,我们根本就拿不起。他说:“我们只能先给他打个欠条,二十万。”
我说:“什么?二十万?还打欠条?”
在我听来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说:“当天你最少能赚回五十万,净赚三十万。”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说:“你就交给我吧,到时你就只管收钱就成了。
我想反正也是没钱了,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但人家又来电话了,说要坐头等舱,而且带两个随从,说白了就是小弟。我立马同意,给他们订了机票,还梳洗齐整一番亲自接机,感觉很是紧张,仿佛高僧降临,掌握着寺庙的生死存亡。
说来也巧,那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滴水形成的瀑布在阳光的反射下现出了朵朵莲花,逼真的瞳仁影像,让在场的几千人訇然匍匐,一片圣洁。
真就像他预测的那样,那天集资的款额远远超过高僧的出场费,感觉票子像雪片一样飞来,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准备了好几个麻袋才把钱装下。但谁也没有想到,高僧正在做最后的诵经,在众人的簇拥卜即将退场的时候,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正在上演。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因为到处做生意,居家的时候很少,有点破钱身边美女蜂拥,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仿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坐怀不乱,一种是有病,一种就是有信仰的人,可惜这两点我都没有。但我真的很爱我的妻子,她比我整整小九岁,因为我不生育,她就一直没有完成一个做母亲的梦想。我其实很宠爱她,几十万几十万的往家里寄,无论我走到哪里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这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她过着骄奢锦华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也一度是那么的满足和快乐,因为她知道我在心里深爱着她。
但那天,她在别人的挑拨下知道了我曾跟一个女.的合伙人有染,再受到他人的恶意怂恿,竟然在高僧即将退场的时候,发动了十几个人把那个女人在另一处空地上打得满地打滚,血肉横飞。
从这点上看,我妻子是个很单纯无知的人,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人,而且打得那么重,那个女人鼻梁骨当场塌陷,满脸血污,不成人形,大家不知如何是好,高僧说了一声阿弥陀佛,飘然上车下山,而我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看着这个确实跟我有染的女人,当场被拖拽得衣不蔽体,狼狈不堪,有人要报警,让我给拦住了,我跟几个人把女人抬上车,一路送到医院,女人什么都没说,而我知道怎么做。
我拿出刚刚接到的供养钱,二十万给了她。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想,在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可能让她不能释怀,唯有钱,而我除了钱,还能给她什么呢?一个拥抱都不能。甚至都不能在医院陪她。因为后院正在起火,我必须赶回去把她扑灭,否则不一定还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果然,回到家她还是一副不知自己闯的祸有多大的无知无畏样,试图还要继续对我兴师问罪,我说:“你连佛祖在的时候都能这样干,我说什么也不能跟你这么没头脑的人过下去了。”
她说: “我告诉你吧,小李子,我早就有人了,我们离婚吧,但你得给我五百万,我跟你这么长时间,因为你的原因我都没有孩子,而且我这个年龄以后也不可能再生了,就算你对我的精神赔偿。”
我没想到她不但同意了离婚,还说自己外面有人了。但我并不相信,我想一个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自己有人纯属气话,她心里想的是你在外面胡搞,我也不闲着,这么你就知道被伤害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要是有人不会挺到现在这个时候才说。因为她手里有的是钱,她完全可以早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必等到捅这么大的一个娄子才要离婚。
但我已经没有心思跟她掰扯这些。我说:“我答应给你五百万,但我现在没有,什么时候有了我再给你。”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带欠的。”
我说:“那你就得等,我现在是一分钱没有,钱都投在寺庙建设上了,本来想今天请一个高僧给我们赚点钱,扭转局面,你这一闹可好,让大家怎么想,高僧在时都能发生这么可怕的暴力事件,好像人家的法力不够似的,我告诉你,那是人家不稀得管你,就你小样的,高僧一个眼神,都能给你震倒半个月起不来,你这么闹,就是给自己添罪孽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猛地从床上蹦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不要脸,吓得我仓皇逃跑。
我逃到了寺庙,我看到他也许是太累了,倒在了卧榻上,我的声音把他惊醒,他起身问我:“处理完了?”
我说:“钱全没了。”
他说:“阿弥陀佛。”
我沮丧极了,不仅是因为钱没了,而是因为这件事我觉得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请来的高僧,对不起眼前的他,对不起那个被打的女人,对不起来供养的求佛人。
他看出了我心中的难过,安慰我说:“一切都是因果,刹那生灭,不必在意,睡下吧。”
但我一点都睡不着,我又出去把车点着去医院看那个被打的女人。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因缘,我更害怕妻子再去对她不依不饶。
可是当我在黑夜里走出大山,摸到医院时,发现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握着她的一只手,把她缠着纱布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但另一只手拽着我给她拿的那二十万块钱的袋子,我想他可能也是刚刚到,女人把钱交给了他保管,他一定是感动极了,情到深处两相依,我反而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不知何去何从,我想我的关心和歉意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吧。但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感觉特别的难过,一路上我想过很多种情景,她流眼泪,她骂我,她要告发我的妻子,她甚至要寻死上吊,但就是没有这个情节,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来到大街上,家是不能回了,人家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人了,寺庙这么晚了也不方便打扰,那我去哪呢,最后,我想我只能回到我的农场去,那里才是我最后的栖息之所。
偌大的农场空旷无边,四周方圆几里没有人烟,除了我的黑背像两条幽灵听到我的吉普车声,警觉而欢喜地老远就奔我飞来,嘴里还不忘唱歌,汪汪地叫个不停,充满了流畅的欢喜。
我跳下车,连锁都不用,一手一个拖起它们的身体,两只狗更加知道好赖地往我怀里扑,我挨个亲了一口,它们像是得到了抚慰和认可,欢蹦乱跳地对我簇拥而入。
我和它们在白天折断的那片玉米地上,看似七零八落也可以说动感抽象得近乎于完美的画面中,倒了下去。它们趴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受着它们的呼吸与我一样的温热和绵长,是那么的乖巧和顺服,我们就在那片玉米地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