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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在做什么?(短小说十二篇)

2016-01-21罗马兰

南方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艾米洗脑脚印

罗马兰

那是谁?在做什么?

我早晨推门看见长长的一队人马在排队,二人一组,这在我们歪脖镇很少见,

我们镇禁止赌博五十年了,所以聚众之事几乎消失了。三人者为众。

有的赌徒实在难以忍受,他们使用眼光赌。比如说你在一分钟眨几次眼,开过的车,车牌号尾是双数还是单数皆可入赌。

我是爱热闹的,如同我爱阳光。

我挤进人群问,这是怎么回事,开放赌禁了?

一老人说,征婚呢!喜事啊。

谁征婚?

镇长的闺女。

镇长的女儿都征婚了,她不过才二十八岁嘛。

我朝前朝后转一圈,发现应征者有男有女,年纪介于七十与十八岁之间。我们镇虽然禁了赌博,但开了公开征婚的风气。但我竟有些气不过,这算什么呢?分明是乱事的前兆。

你买不买肉呀,不买瞎窜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买肉?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要买新鲜肉就排队去。

看来,老人的征婚说有误,美得他。

我笑了,我慢慢地走到队尾, 悄声问前面的姑娘,这是买什么肉?

你说什么?我不卖肉!SB!

那,那这排队是干吗?你别生 气,我真不懂。

我听我爸说,镇政府要修经济房,这是排队拿房号,先到先选。

拿房号?不对吧,我们领导叫我来买后天对正脖国足球决赛的票嘛。

你的智商太低了,这是查智商,我们镇刚引进的先进机器能通过验血查智商。智商等于80就住西城,高于80就住东城,120就住北城,那真是好地方啊。

哼,自以为是。这确实是验血,不过是通过验血测定你是不是偷渡来的,还可以查出你是不是想偷渡呢。因为你一说谎,你的血型就变了。

我恍然大悟。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

征婚、卖肉、房子、球赛、验血,哪一个更接近真相呢?或者仅仅是一个魔术表演,更可能是一个恶作剧,天下本无事,这些排队者以讹传讹罢了。

我不死心,我一定要弄明白我家门口发生的事。我关心时政呢!如同我关心天气。

我想那些德高望重的人,那些活得光鲜的人,那些肩上有杠子的人,那些排在前面的人应该知道,这条长队究竟是为何而来?

我们从何而来!

这是秘密,你没资格知道。一位左肩有三道杠的男士回答我。

你排了队不就知道了?年轻人就想不劳而获。这是一位长者和气地教育我。

我说我们火线入党,你会相信吗?这是脾气火爆小伙子的直问。

现在我明白我无法从他人的经验中得到真相,无法从他人的口中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

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只有挤到最前面去探听了。 队伍越发长了,仿佛没有尽头。

主要的问题是,我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他跟着我,冲我说话,她是我,我一分为二,分裂了吗?

我困惑了,我说,你是谁?

我是艾米。

艾米对我说,你的生活完全是失败,你难道还不回头吗?你要换一种方式生活。这需要革命,革命。

革命?从何革起?

从你身上革起,你把手指放在火上,看着它燃烧。

我微笑了,我不烧我的手指,我怕痛。我烧房子可以吗?把前面的高楼夷为平地。

你真没有勇气了,你连自己都不敢烧。

艾米,我们还是拼命跑吧。我们渡过河去,你看见了吗?这是落叶,这是花朵,这是秋天来了,这是我们的命运。

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排队的人都不见了,这就是生的虚妄,我们眼前有多少假象?

他们在的,这儿不是人吗?是你的心不想看见,所以他们就不存在。

你要明白火,你明白了火就明白了灰烬。

艾米,你不要和我斗争,我们要相爱。我多么想和一个人相爱啊,这难道是人们说的不能承受之重?

我是你的,我是你另一个你,就在你的心里。

艾米,让我摸摸你,我可以朝你开枪吗?

你可以,但是你可能先打死你自己,我怕我比你更强大。

艾米,你说,他们为什么排队?

你当这事是梦境吧。我们只面对:我和你,就我和你,还有前面这高楼。再朝下看,是车水马龙的市场,和我们几乎相同的人,他们和我们同样痛苦,无聊,他们绝不比我们更幸福。明白吗?

艾米,你要抱着我,把我变成一个平面。

艾米不见了。我看见我仍然在追赶长队,我早就分辨不清方向,我似乎在原地踏步,在一个圆圈内自我折磨。

我抵达不了真相,真相是未来。

可艾米,我需要你,如同我需要我自己。

2004. 11. 22

我和双子宫

双子宫和我正写着的“心中有鬼”没有关系,仿佛你说我手中有一面镜子挥之不去同样是呓语。

我在偏远的梅村生活了一段日子,我妈说是我坚决要求去的,否则我就不愿上学了。

我的父亲在梅村工作。我从县城转学到了公社的初中。我为什么转学的原因我此时不愿多说。我的故事都像听来的故事。

梅村年年大雪,我站在庭院内,望着大雪。我的手冻得通红。

我家隔壁住着波儿,波儿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家的男人不在家。她说他在外地干木工活。

波儿在屋门口摆个小糖果店。她喜欢给我糖吃。我害怕吃她的糖,我宁愿到镇中心的糖酒公司买软糖。我是个挑肥拣瘦的女孩子。我那年十三岁半。

梅村是个小镇,只有两条街。全村的人很快都认识我了,说城里来了位漂亮妹妹。

当他们看见我的衣服和他们并没有差别,他们有点失望。但他们还是伏在窗外看着我。下了课我就不好意思出门。我穿土布衣,白底小方格子的红衣裳。梅村是安静的梅村。七点钟镇上就没有人了。只有一家打铁的铺子还在趁热打铁。

今年又是大雪。我妈走了三十里路到梅村看我们。她的手里提着一锅炖好的老母鸡。

我站在天井里,望着我妈手里的锅、锅里早已冷掉的鸡肉心痛。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那老母鸡我只吃了鸡皮,我改不了吃鸡皮的习惯。我想生活会平淡地过下去,我逃离城里的繁华了。我在村里上初中二年级。梅村没有高中,还有一年我将去公社读高中,那便要住校了。我向往集体的生活。但我总在集体之外,如独悬的稻草。

今年的大雪使梅村人心惶惶,大家不知所措。我毕竟是初中生,我热衷于奇怪的事发生。学校的操场上放映《侦察兵》,是坝坝电影,我们都带着小板凳。我对23号的女特务感兴趣。女特务总是漂亮的,仿佛只有漂亮的女人才能当特务。

波儿见了我就喊,23号,你和23号长得真像。

我从此有了23号的外号。

我主要是想说今年的大雪。

大雪之后,波儿打开房门,梅村的主妇家家打开了门,她们不约而同看见脚印。脚印很大,不像狼也不像老虎,每家都有,在雪地里很显眼。

波儿大叫了,说他外出做木工活的丈夫回来了。

李儿说是他死去的妻子还魂而归。

张权说是他丢失的狼狗。

野生动物保护者说这非人非兽的东西定是寻找多年的珍稀动物,代号23。

梅村因天天在每家屋外出现的奇怪的脚印,气氛紧张,好像大难就要临头。

假如那是波儿丈夫的脚印,我姑且称之为北方汉子。北方汉子我见过一次,高高的个子,背有点弯。眼睛小,嘴巴大。他脸上泛着一层油光。

波儿是双子宫的女子,每年开春她就怀孕,她生了三个女儿。

波儿是双子宫。我第一次听说双子宫,双子宫的女人必是神奇的女人了。

波儿告诉我,上环对她不起作用。她那北方汉子又坚决弃用避孕套。上环,避孕套超越了我的知识范围。

波儿大笑说,等你说了人家,有了男人就知道了。

我知道波儿又要说怪话了。我慢慢回想起在县城读书,我唯一的朋友厝儿把避孕套当气球吹,邻居们嘻嘻地笑她。我问厝儿那是什么,厝儿沉默。此时,我明白厝儿当初吹的是避孕套,她还大胆地把避孕套当橡皮筋缠在辫子上。

每年波儿打胎的叫声成为开春的象征。她服下药,将男人推出房门,把门一关,一个人痛苦地叫,她叫一个小时。她自己剪下孩子的脐带,用件新衣把孩子一裹,打开门,扔进后院的厕所。第二天,她照旧开店,身体也很好。

我看见她是她最难受的一次,她说否则也不来医院,自己拿药打掉就行了。那年我也病着,医生查来查去不知我得了什么病。但我全身疼痛。村医院不分内科、外科、妇科,所以我和波儿住同一间房。她的孩子下不来,她的男人又外出了。

“你这样还不如死了。”我对她说。

“死了我孩子怎么办?”她说。

“那你就不要做那事了。”我气愤地说。

“你这个孩子,你不懂。”她笑了。

难道她就这样怀下去,每年春天叫喊,生下半死不活的婴儿,扔进下水道。我非常沮丧。我替她难堪,其实她的肚皮离我很远,隔了三座雪山。

晚上她终于把她孩子给弄出来了。她喊了三个小时。

她从厕所回到病房,对我说,还好,是女的,不可惜。她还问我,要不要去看,以后北方汉子不相信,你也好作证说是女的。

我不敢去看她的女婴,我甚至不愿看她。我的耐心有限。我知道女婴满身浸在污泥浊水之中。我全身疼痛,从胃开始了。

波儿如释重负,她的样子很轻松,对我说,她要去清宫了。我一时没听清楚清宫这两个字。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走进了手术室。

那北方的汉子,波儿的丈夫从此就不见了。每到春开,波儿仍然叫着,一个人关在屋内。村里人指责她,不要脸。波儿无所谓,她的三个女儿在叫声中长大了。

我妈每月来梅村看我,提一锅炖好的鸡肉,鸡汤很混浊的样子。我爸继续在梅村收税,人们叫他马扫帚,意思很明白,他走过街,那些小商贩就像灰尘被扫帚清理了。我一直不明白我爸为何热衷收税。这是工作。爸说。

波儿热衷生死婴,我想她是贱。女人都贱的,有本能的贱的冲动,不是吗?我为什么讨厌波儿生死婴?我是不是也想试一试呢?让身体在下贱的疼痛中得到快感。我没有快感的少女时代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快感。我只有痛经,除此没有别的。而波儿说起他的北方男人就有种光芒漂在她苍白的脸上。

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的时候,梅村渐渐有了活力。人们看见波儿首先穿起了裙子,她说专门到县城买的。我也穿了裙子,春天却很快过去了。班上有两位男同学写条子给我,我不知如何回复。我就把条子扔了,扔进了河里。没人知道。

23号,你迟早要嫁人的,迟嫁不如早嫁,反正都是嫁。波儿拿着一颗糖对我说。

我说,你瞎说什么呀,什么嫁不嫁人。我才不嫁呢。

小姑娘,你会嫁人的。男人抢走你,你跟着男人走,逃不过的。双子宫波儿神神叨叨。

我从她的小店跑开了。我回到我的小屋。我翻开小说《艳阳天》。

梅村的夏夜浮着早稻收割后的气息。河岸上乘凉的人全部在叽叽喳喳叫。我坐在门槛上,我明年就去公社中学住校上学,离开这个地方,再也看不见波儿,听不见她打胎的叫喊声,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雪地里的脚印梅村人仍然争论不休。外地人络绎不绝、成群结队前来观光,一时促进了本地的经济。直到我离开梅村,脚印之事还是没完没了。有好事者、后方知者说,脚印是村长的阴谋云云。最后《梅村脚印》一书发行上十万册。

叶公好龙

这个女人躺在床上,人们说她是一棵植物。死了千年了。她永远不会苏醒,不会像树一样挺身而出。

这个女人飞翔在空中,人们说她是不死鸟,鸟都是会飞的。女人飞起天地为之变色,天昏地暗,暗无天日。没有人能过好日子。

这个女人走在大路上,不急不忙,一直朝前走。人们说她是暗娼,以暗香伤人,香气所到之处,男人应声倒地。女人的香气是成熟的果实,汁液四流。

我与她相逢,我必然与她相逢。一场天定的灾难。

我被她灼伤,皮开肉绽。我来日无多,我等待的是一场火焰,她为死而生,而我只想在伤痕之下安静地描绘:一张很久都画不完的画。

这么说吧,陈述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一男一女,他们相互啃破皮。

我在虚拟的空间追着她,她步履轻快像一头梅花鹿。

长久的渴望,这渴望超过了梦境的高度。我渴望的是渴望本身。我甚至下意识盼望她来得慢一些。在等待中的理想多么安慰人心。

她面对悬崖,她回头朝我微笑。这微笑太快了,仿佛还很摇滚。我往后退,她一步步向前。我对上帝质疑,因为我心中有一个上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上帝,上帝从来没有死,死去又活来。轮着我飞奔了,我逃回了乡村。沿途我闻着烧焦的皮肤在雨水中穿梭。我烧着她了,让她烧着吧。

春天很容易过去了,夏天来临,我积蓄好了,你看我多么有力,坚挺,无与伦比。

我进入她。我进入的是火山,是洪水。

她整个身子倾泻而来,香气,尖叫,痛哭。

我把窗帘打开,给她看外面的天空,那是只青色的鸟儿,那是一颗合欢树。而大街上走着和她几乎相同面貌的女人。

到了秋天,她说她要回她的娘家。她的娘家在山那边。“什么时候我再见着你呵。”

我知道完了,我孤独的心被她这句话改变了,这句话代表时间,代表虚拟的空间。

我没有办法。我看着我四肢乱动,没有办法,我的手在空中无限地伸展,但我放弃了她。她与我的双手一触之间,我明白洪峰过去了,是代沟垒起的时候。

我把屋子关死,我足不出户,我夜夜平安。我每天大量喝水。

她走远了。

我的屋里飞进了一只青色鸟儿,我的桌前长出一颗合欢树。

到了冬天,她满世界找我,她的眼泪决了河堤,汩汩流淌。我听见她的呼唤,她的十指透明,带着鲜血,盈盈地闪烁。

我已经改名换姓,离家出走。

我迁居到了城南,城北的家不复存在。

但我看见她站在屋门口,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那年冬天,雪花映照着她,她的身子浇满了水,在雪地上结冰。她的身子又像火,发出星光。

所有的这一切全是前世的孽缘。

我娶了一位大街上和她面貌相同的女人。

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做饭,吃饭,睡觉。等着天亮,守着天黑。

第二年的春天,关于她的流言就传满了全城。

2000. 11. 1

洗脑机

我走入任何一条马路,没有人看见我。但我看见了他。我举手,朝着他的脸倾斜而去。他也向我走来,身体倾斜成九十度。他的脸变化,非男非女。

我说你不要变了,我是艾米。

他说你才变了,你的声音太低,听不见。

我又大声说,我是艾米。他还是摇头。

人很多,带着鸟的姿态。他跟他们走。他们说要去洗脑。他们消失得很快,不可思议。

我身着轻浮的衣,我也快飞起来。但仍然没有人注意我。他们都在急忙赶路。他们黑衣,手持蜡烛。我想他们是去参加追悼会。我跟踪他们。

洗脑机是一种游戏机,挂在天空,漫无边际。一次进去洗脑的民众高达三万人,三公里长的人脑将被洗了,多么后现代,多么振奋人心。他们在洗脑,他们叫喊,不知是兴奋还是痛苦但肯定他们的感受强烈非要叫喊不可。

我望着洗脑机在我的头顶转动。他们的身体倒挂,倒挂之后他们又正面对着地面,从不同的角度清洗。

我想我提前迈入后中年,也就是后殖民时代。我的脑子几乎坏死完了。我担心走入洗脑机我的脑髓四溢,来不及清洗便脑花飞溅。

洗脑机设在游乐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分为室内洗、室外洗两种方式。成人组和少儿组在不同的区域。每洗一次23美金。如果一次性付60美金,允许你一个季度随时随地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

人们以赶集的热情去洗脑。洗完了,人们做游戏。站在高楼直接往下跳,跳到半空中就停止,然后又继续跳,跳上跳下。人群中发出动听的欢呼。

但流言还是如期而来。洗脑机把你好的脑髓拿出,再放进坏的脑髓。他们还把三岁小孩的脑换给你,神不知鬼不觉。所以在某些地方发生抵制洗脑机的武装冲突。个别人的不良行为不代表洗脑机整体。成千上万的民众都在洗,难道他们全是傻子、白痴?

洗脑机的制造厂商大做广告,洗脑机是我们时代进步的标志,只有人类登月成就可与之相比,这是一个质的飞越,还有什么比洗脑机更伟大?

洗脑机增长的速度无与伦比,像世纪末的洪水,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我们美好时代里的群众运动积极分子大力促进了洗脑机的推而广之。他们在媒体在议会声称经过几万年的人脑早就应当洗一洗了。衣服脏了要洗,饭碗脏了也要洗,人们每天洗脚洗手洗脸洗钱,怎么可能不洗脑呢?此时不洗更待何时?科学工作者,人文工作者尤其责无旁贷。于是洗脑机应运而生。各国投资研究,人人都想做第一个发明了洗脑机的人。被称为第八世界国家的歪脖国比第七世界的正脖国更急迫,如果第六世界国家先发明了洗脑机,他们的国力将提升一级。而属于第五世界国家的50度歪正国政府认为还是登火星最为光彩夺目。然而民众认为洗脑机最具前途,大力游说歪脖国的人才充实本国的洗脑机研究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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