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故事
2016-01-21路明
路明
有一回整理屋子,从角落里翻出一个从前的记事本。黑色的封皮落满了灰尘,打开一看,是满满一本锦句摘抄:
温热的脸庞流下一滴冰凉的泪,此生最爱的人是谁……
年少时,我们因寂寞而同场起舞;沧桑后,我们却宁愿形同陌路……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那时我应该在读初中吧,木讷而敏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莫名地喜欢这些押韵又充满深情的句子。
不知有多少人也曾有过这样的记事本,记下了如此多现在觉得好笑、当初却无比珍视的只言片语。
流年留不住,幸好还有你。
重温木心先生的《塔下读书处》,几次笑出声来。儿时的木心,哦,不,应该是孙璞小朋友,每隔一段日子,就会从茅盾家捧回几本文学名著,喜滋滋地跑回孙家花园,小小的脚印留在弯弯的青石长街上。
那个年纪的我,捧的应该是小人书吧。
《三国演义》《说唐全传》《说岳全传》,夹杂着《渡江侦察记》《铁道游击队》《红旗谱》,一本本被翻烂、翻破的小人书,陪伴我度过了童年。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韩寒、郭敬明,没有冯唐、安妮宝贝。语文课本里,是教人热爱集体的《颗粒归仓》,教人热爱祖国的《一面五星红旗》《开国大典》,教人热爱领袖的《一件珍贵的衬衫》《八角楼上》,教人勇于牺牲的《鸡毛信》《七根火柴》,控诉旧社会苦难生活的《包身工》《半夜鸡叫》,以及永远高瞻远瞩的领袖,永远大义凛然的战士,永远深沉严肃的鲁迅,永远激情澎湃的郭沫若。老师推荐的课外读物,大都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青春万岁》这样的红色经典。每次家里有客人来,我就装模作样地捧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作认真阅读状,等待接受表扬。
私底下,我们疯狂地寻找关于早恋的书。那个年代的青春文学,要么是男学习委员暗恋女文艺委员,要么是女三好学生喜欢上了叛逆的野小子。结局大同小异,或是有一人转校,或是两人约定“考上大学后再谈恋爱”,于是“会心一笑”,“胸前的团徽更鲜艳了”。
青春文学显然不过瘾。一本《青春期健康手册》被翻得稀烂;男生们周末结伴去长途汽车站,只为了偷偷瞄几眼地摊上那些杂志里令人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女犯情仇》《淫魔落网记》《荒唐的寡妇》;医学书里的彩色女性图片被偷偷剪下,带到学校里,一毛钱给同学看一次;高一军训时,有人偷偷带了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每晚熄灯查房后,我们打着手电轮流朗读。一帮十五六岁的男生,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们是文学营养不良的一代,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从假大空的语文课本里吸收养分,在浮华靡丽的青春文学中汲取营养,这没什么丢人的。忧郁的乡镇少年,已经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行诗:
种子若不发芽,也是泥土,也是尘埃。
幸好还有动画片。
最早的记忆是《恐龙特急克塞号》。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男孩都在模仿一种叫作“人间大炮”的未来武器:“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克塞,前来拜访!”克塞头戴摩托车头盔,身着红色秋裤一样的战斗服,身体健硕,双手能举起霸王龙。
有时遇到厉害的怪兽,眼看着快打不过了,克塞便喊一声“时间,停止吧”,然后上前把敌人杀死;再喊一声“时间,运行吧”,怪兽便血肉横飞。
这部动画片的副作用是让我迷上了恐龙。我精心收集各种与恐龙有关的资讯,一天到晚念叨着霸王龙、三角龙、雷龙、剑龙……有一次翻《广播电视报》,看到有一档科教片,叫《尼龙的秘密》。我高兴极了,尼龙,我猜应该是一种长脖子的大型食草恐龙吧。
终于盼到了节目播出的那天,我搬了个小板凳,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节目开始后,我傻眼了,电视上除了工厂、车间就是纺织工人,哪里有恐龙的影子。
我怀着“恐龙就要出来了”的期待,硬是看完了这部40分钟的科教片,泪水夺眶而出——骗人,不就是一块布嘛,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尼龙。
幸好还有漫画。
《机器猫》《七龙珠》和《圣斗士星矢》,压在教科书下面偷看,于桌底暗度陈仓。最惊心动魄的是《圣斗士星矢之冥王篇》的“沙罗双树园之战”,沙加灰飞烟灭之前,有一段长长的独白:“花会盛开,然后凋谢;星会闪耀,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然后是永久的安眠。死亡,并非一切事情的终结。”
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初的震撼。那或许是我最早接触的死亡教育。生死和无常就这样进入了少年的视野,令我猝不及防。
后来读《平家物语》,开篇便是:“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骄奢之人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再后来,我去了瓦拉纳西。站在恒河边,望着河中朝圣的人群,看见不远处的焚尸场升起袅袅青烟,我想起了沙加的话。
感谢车田正美,将这些成年人的感悟,写进了给孩子看的漫画书。
幸好还有武侠小说。
男生们一下课就扎堆讨论《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里的武功哪个厉害,“小李飞刀”碰上“六脉神剑”会怎样,以及你要是张无忌你会选谁当一生的伴侣。谈得兴起,便在走廊里比画起“降龙十八掌”和“吸星大法”,用手模仿倚天剑和屠龙刀。不必说“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光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两个名字,便引人浮想联翩。大魔头李莫愁吟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让人别有一番震撼。明教教众自焚于光明顶,“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悲歌慷慨,令人闻之落泪。读到《天龙八部》“塞上牛羊空许约”,竟莫名惆怅了好久。“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原来在课本之外,还有如此曼妙的好词。最让人难忘的是《神雕侠侣》的结尾,杨过和小龙女携手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哀鸣,郭襄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幸好还有诗。
有人读汪国真,风雨兼程;有人读席慕蓉,闲愁几许;愤怒的少年喜读北岛,“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敏感的少女偏爱顾城,难忘他黑夜里黑色的眼睛。
到后来,海子卧轨,顾城自戕,北岛远遁,20世纪90年代轰然而至,诗歌的黄金岁月却并未远去。那些片段,依然不时出现在少女的日记中,闪烁在男孩的情书里。
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诗不是远方,而是生命里的真诚和平凡。
那是个把情书写在纸上的年代。情书像一块文学自留地,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的抒情,夹一句泰戈尔,写一笔华兹华斯,仿佛平添了几分风流倜傥,姑娘就会不好意思拒绝似的。我替大刘写情书,“在喀斯特的枫林里等你,已经几个世纪”,虽然那不过是他见到姑娘的第三天。
时至今日,我依然想念那些“初阅读”的时光。像天文学家追寻微波背景辐射的信号,一点点拼凑出宇宙最初的样子。那是我的底色,是我来时的路,是我河流源头的冰川,成全了我,也限制了我。
凯鲁亚克说:“旅行从来不是美好的,只有当你从炎热和狼狈中归来,忘记了所受的折磨,回忆起一路见过的不可思议的景色时,它才是美好的。”
同样,年少的经历也从来不是美好的。只有当你一路跋涉,在岁月中改变了模样,再也认不出当初的自己,偶尔驻足回望,它才是美好的。
只是那时,我们还年轻,看不透故事的结局。我们还不知道那些即将到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不知道人会在时过境迁中老去,不知道在长亭和短亭之间会隔着多少长长短短的故事。关于相爱和离别,许你欢笑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