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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2016-01-21张爱国

当代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大粪李校长

张爱国

1

下午,放学铃一响,德旺叔就从猪圈里跳出来,挑上那担粪桶,小跑着赶往学校。

学校门卫王喜福刚刚拉开那扇大铁门,德旺叔就挑着粪桶挤过来。王喜福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德旺叔,龇牙咧嘴、皱眉蹙额地说:“你你你,等一会,等一会儿再来!”德旺叔不听,嬉皮笑脸地要硬往里走,王喜福直往后退着,语气更加不好了:“你急什么急,都是你的,够你吃得饱,撑得死。”

“嘿嘿,放到我地里,我才放心。”德旺叔笑着,还要往里走。

“太不像话了你,学校是文明场所,教书育人的地方,都像你这样,我这学校要成什么样子了?”王喜福伸手把德旺叔推了个趔趄。别看门卫王喜福见到校长或学校任何一个老师都会点头哈腰矮个两三截,但在外人尤其是德旺叔面前,他王喜福俨然就是学校的主人。他代表着学校,学校就是他王喜福的一亩三分地,谁要想从他王喜福的一亩三分地上过,必须经由他王喜福的同意。这一点,大大小小单位的门卫们似乎都是这样。

德旺叔不想和王喜福理论,他从心里看不起王喜福,鄙视王喜福,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来,他简直是可怜王喜福了,因此不笑了,板着个脸,继续强硬地要往里进。

“你不听?不听我叫李校长了,非再砸碎你这破饭碗不可。”王喜福说着就掏出手机,还“滴,滴,滴”真的摁起了键。

“别别别,我出去,出去。”德旺叔又笑将起来,挑着粪桶急忙跑出校门外。

王喜福说的德旺叔的“破饭碗”,就是德旺叔肩上的这担粪桶。这担粪桶,德旺叔挑了至少四十年了,生产队时期就开始了。刚挑时,德旺叔只有十四岁,差两个月就小学毕业了却不得不辍学“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劳动教育” 。个头矮,身子又瘦弱,扁担一挑上肩,桶底就几乎挨地了,地上一点点不平,都能把他震得直踉跄。一趟下来,臭烘烘的大粪水泼了三四成,一身一脸,连头发上都溅满了。这些都不要紧,还被生产队长狠狠地踹了两脚,骂他这个地主崽子居心不良,命令他三天内必须每天多捡回一筐畜粪,还不许是牛粪(牛粪相对猪狗粪肥田效果要差得多),否则扣三天的工分。

捡畜粪对德旺叔算不上什么,他六岁就扛着粪筐跟着他爹在村里的拐拐角角、旮旮旯旯,村外的田间地角、沟沟畈畈捡粪了,但三天内在原有一天一筐的基础上再追加一筐,就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了。那三天,德旺叔差不多没睡觉,连上工放工的路上,眼睛都贼一般地盯着地上,连一粒麻雀屎都要小心地捡起来,吹去灰土(队长说了,大粪里不许有灰土),放到牛皮纸里包着。到第三天傍晚时,德旺叔困得实在不行了,可是还差小半筐,只得背着个粪筐,迷迷糊糊跟着一头老母猪。可是这头老母猪仿佛故意作弄他,几次拱着腰、坠着屁股做着要拉屎的架势,却什么也没拉出来——也难怪,那时候的老母猪除了在地里刨一些草根吃,什么也吃不上,怎么能拉出来呢?好不容易,老母猪拉出了婴儿拳头大的一团了,德旺叔却不巧打了个盹,被三瘸子给抢了去。后来,或许是队长看他哭得实在伤心,对他开了恩,同意他第二天补上。

补齐了大粪,德旺叔就慎重地分析这次吃亏的原因:挑大粪时泼了不少,泼了不少的原因是粪桶的竹夹子(钩挂在粪桶两耳上,用于扁担挑的竹制品,相当于绳索)太长了,可是别人用的都是同样的竹夹子怎么就没有泼呢?德旺叔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个子太矮了。想到这,德旺叔就骂自己个子不长,还给了自己几个狠狠的嘴巴。嘴巴都打红了,个子还是丝毫没有长,问题也丝毫没有解决。德旺叔又硬着头皮去找队长,求队长同意他将自己粪桶的竹夹子锯掉一点。现在,都三四十年过去了,德旺叔之所以每次清明节上坟路过老队长坟前时都要给他烧两张草纸,就是因为队长那次又对他开了恩,允许他将粪桶的竹夹子截断一些。就这样,德旺叔后来再挑大粪时,虽然身子还是飘飘忽忽的,但粪桶基本上不会再碰地了,大粪也一般不会再泼掉。

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分农具时,德旺叔首先就要了他挑的这担粪桶,直到现在还一天没离过自己的肩。

德旺叔挑着粪桶,站在校门口,看着蜂拥而出的学生们,心里直念叨着这些学生们快点快点,再快点,以好让自己快点将大粪挑到南岗的田地里。值日的老师走过来,德旺叔抬头要向他笑,那老师却急忙捂起鼻子,用胳膊肘直捣着,那意思叫他快点走,走远点。德旺叔还是笑着,往后退了两小步。

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些在校园里,或漫不经心地走着,或低头看着书,或三五成群地说笑着、追打着。德旺叔心里就骂开了:“这大好的天,还不快回家帮着爹娘做事,还赖在这儿干啥……”骂着就挑着粪桶要进去,但那值日的老师又捂着鼻子向他苦笑了一下,他就不好意思再往里走了。等那老师转过头和门卫说话,德旺叔身子一闪,挑着粪桶就钻进了校门。

德旺叔个子虽然还是那么的小,但步子却十分的快,大步流星地向厕所的方向走去。忽然,就听哪个老师说:“李校长,就回去了吧?”德旺叔一惊,偷眼一看,李校长正从教学楼上往下走,就赶紧闪身躲进一个墙角处。

2

德旺叔可不敢得罪了李校长,否则,自己这担粪桶——门卫王喜福嘴里的饭碗,就真会被砸了。

德旺叔的粪桶已经被李校长砸过了两次。

第一次是某一回课间操,德旺叔挑着粪桶“唧呀唧呀”地从学生队伍前走过,学生们一看,操也不做了,一个个用手、袖口、衣襟紧捂着鼻子。队伍前的李校长责问学生们怎么停了,骂他们偷懒。学生们只是紧捂着鼻子,不做操。李校长正要下去揪几个学生耳朵,扭头看到了德旺叔和他肩上的那两只装满大粪的桶。李校长的脸一下子气白了,叫一声:“马德旺你给我站着!”德旺叔挑着大粪站着,想着一定是校长决定将学校厕所的大粪让他一个人挑了,脸上立即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哪知李校长跳过来,照着他的小腿弯就是一脚。德旺叔没有丝毫防备,身子一歪,双膝就跪倒了地上,肩上的两桶大粪更是“哗”地泼在了地上。李校长一看自己身上溅了臭烘烘的粪水,火气更大了,也不顾自己的新皮鞋了,抬起脚对着倒在地上的两只粪桶“啪啪,啪啪”地跺起来,直跺得一地满是长短不一的破木板。

德旺叔后来好多天都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被李校长的一脚给踹蒙了呢?要不然就是舍出这身臭骨头也要护住粪桶啊。

粪桶第二次被砸是一天下午放学,就像今天一样(只是那时的学校还没安上大铁门,也没有门卫,可以自由出入),放学铃一响,德旺叔挑着那两只被他修好了的粪桶,钻进了校园,跑到厕所里,快速舀满两桶稠乎乎的大粪。德旺叔挑着大粪就要出学校大门了,那些正往外走的学生们一见了他,就捂着鼻子像遇到鬼子兵一样没命地逃跑。这一跑不打紧,有学生摔倒了,于是一个又一个地摔倒,一个又一个叠罗汉一样地叠起来。好在这里的空间有那么大,学生们见出了事,也就顾不上大粪臭了,赶紧散开,但是最先跌倒的学生中却伤了几个,趴在地上哭叫着。李校长闻讯跑来,首先查看学生们伤得怎么样,见没什么大碍,就问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跌倒的。有学生早已在一旁叽叽喳喳地骂着德旺叔了。李校长那个气啊,跑向还挑着满满两桶大粪、傻傻站在一旁的德旺叔……

德旺叔后来还一直责骂自己真没用,当时怎么就被学生的摔倒给吓傻了呢?怎么就不知道跑呢?怎么就傻傻地等着李校长把自己的两只粪桶又给砸碎了呢?

但这次粪桶被砸碎却给德旺叔带来了好处。

此前,学校附近有农民也总是来学校挑大粪,德旺叔也阻止过,但阻止无效。后来,德旺叔灵机一动,说:“这大粪李校长给我一个了,是我的,你们不能挑。”别人就问他:“李校长是什么时候说给你一个的?”德旺叔说:“李校长早就对我说了,他的大粪,是我一个的,只是我一直都不和你们计较罢了。”别人就大笑:“李校长的大粪是你一个的,我们不和你争,但这厕所里可是上百个学生和老师的粪,你怎么就不让我们挑呢?”德旺叔知道自己因着急说错了话,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来阻止,见李校长来了,就赶紧大声说:“李校长,你是不是说过,你的大粪——哦,不,你学校的大粪都是我一个的?”德旺叔心里其实已经打好了主意,他想,如果李校长否认,自己就多说点拍马屁的话,说校长您是贵人多忘事,你是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什么地方亲口对我说的,你这是关心我们贫苦农民,是菩萨心肠,是共产党里最优秀的党员。哪知李校长这天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笑眯眯地对德旺叔说:“对,我说过,这大粪都是马德旺一个的。”走过去了,李校长还补了一句,“不过,撑死你了,我可不偿命。”

那时候,德旺叔简直想跪下来给李校长磕头,但他没时间,他得立即当着这些与他抢大粪的人的面把这事定下来:“怎么样?你们都听到了吧,我没瞎说吧,李校长就是说过,这学校的大粪都是我一个的。以后,你们谁也不得来抢我的大粪……”德旺叔还想让在场的人都点个头,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理他,挑着粪桶,嘻嘻哈哈地径直往厕所去了。德旺叔赶紧叫李校长:“校长校长,他们不听你的话,他们又抢我的大粪了。校长你是优秀共产党,你可要主持公道啊……”李校长扭头看了看德旺叔,又冲他笑了笑,跨上摩托车,按一声响亮的喇叭,走了。

德旺叔知道指望不上李校长了,就挑着粪桶追上那几个抢他大粪的人,一把抓住一个人的粪桶沿,不让走。那人叫德旺叔松手,德旺叔当然不松,那人急了,胳膊肘狠狠一拐,德旺叔“哎哟”一声,不仅松了手,屁股还疼得老半天才爬起来。

李校长不为自己主持公道,自己又打不过那些人,德旺叔就只有争取一切时间了,所以每天早早地守在校门口,放学铃一响就冲进去(虽然这几年来,根本就没有人来挑大粪了,但德旺叔总觉得只有进了自己田地里的大粪才算是自己的)。

粪桶第二次被李校长砸碎,德旺叔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跟着李校长的屁股好几天,求着李校长赔自己的粪桶,而是说:“李校长,这次我也不想叫你赔我的桶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把你厕所里的大粪真的给我一个,你要管那些人,不让他们挑我一瓢的大粪。你答应我,我什么话都没有。你不答应我,我马上回家就把这粪桶修好,明天再来,不论你上课下课,我都来,我就让你打,就让你砸,打伤了我回家养,砸碎了我回家修,只要你不怕你衣服上每天都沾上大粪臭……”

还别说,李校长还真拿这颗软钉子没法使,就同意了,但也有一个条件:厕所里的大粪你马德旺一个人包了,厕所里里外外的卫生你马德旺也得一个人包了。

德旺叔鸡啄食一般点着头,全部答应。

3

不得不说李校长这个被逼出的决定是明智的,双赢的。

学校的厕所自从被德旺叔承包,里里外外每天都干净如洗。德旺叔仿佛天生就与厕所有缘,只要一有时间,就潜伏到厕所里,或挑粪,或打扫,或冲洗。惟一令李校长有些不满意的是,德旺叔总是好抢着时间进校园挑粪,不过只要骂他一次,至少也能让他守规矩一两个星期。

德旺叔呢,好处就更不用说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抢粪了,学校厕所里的每一粒粪都能完完整整地进了他的二十一亩八分半的田地里(生产队分给他的九亩三分地,他开荒的八亩二分半地,德林、德斤不要的四亩三分地),使得他这些地每年都能透透彻彻地被大粪浇灌个至少两遍,不出三年,这些生产队原来最差的地就变成了最好的,收成也总是多出别人的三四成。那些用化肥种田的人就很不服气:“凭什么我们花了那么多的钱买化肥,你什么也不花,还比我们多收这么多?”这时候,德旺叔就会难得地和人说话:“化肥化肥,什么叫化肥你们知道吗?”德旺叔用手指点着别人,“化肥就是花费,就是花你的费!”德旺叔说着,就高兴地笑了。别人听着,就不高兴地笑,走了。

对于化肥,德旺叔其实老早就有自己的理论。那时候,化肥刚被农民使用,德旺叔打心里就一百二十个不相信:“那轻飘飘的一袋子,能抵得上我三担四担的大粪?能让一亩地都肥起来?”只是他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不与别人说罢了。头两三年,德旺叔看那些用化肥的地,收成并不比自己的少多少,心里还多多少少有点不平衡,但很快他就不仅平衡还幸灾乐祸了,因为那些用化肥的地,不出三年就没了后劲,土壤又结又硬,像死人骨头一般,还十分容易生病虫害。而德旺叔的地呢,在自己一担又一担大粪的滋养下,土壤松软软的,像棉花像海绵,又像女人的奶子,这样的地能没有好收成回报吗?至于别人笑他都累得成了麻秆,德旺叔心里想得开,那都是别人看自己收成好不服气,嫉妒自己,再说,做农民的,不累还能干什么呢?

德旺叔总认为,不累就不是农民,农民就是要累(动词,劳动的意思);累(动词),除了累之外,自己又不少什么,为什么不累(动词)呢?只有自己累了,下一代才能不累。自己累得越狠,下一代就轻松得越狠,就享福得越狠,进城的可能性就越狠。

一想到下一代,一想到下一代可能进城,德旺叔再累都不觉得累了。

德旺叔只有一个儿子,叫成功。关于德旺叔为什么只有一个儿子,大家探讨过好多年。一般认为,是因为德旺婶生了成功以后就不开怀(没有生育能力)了;德旺婶为什么只开怀一次呢?因为德旺叔不行了。德旺叔为什么不行了?累得呗!日日夜夜挑啊做的,哪还有那个啥能力啊?还有一个说法,说是德旺叔因为地里要忙的活太多,除了生成功时和德旺婶上过一次床干过一次那事外,就从来没时间和德旺婶同时睡一张床了。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德旺叔只有成功一个孩子,累是惟一的原因。

看德旺叔总是这么累,有人就说:“就一个儿子,何苦这么累啊?累那么多钱干什么啊?子孙若如我,留钱干什么?子孙不如我,留钱干什么?”每当这时,德旺叔就会大睁着两眼,说:“干什么?我成功将来要上中学,上大学,进城,没有钱行吗?”

说话的人一听,就笑了,仿佛眼前的是一个怪物:“上大学?你是被大粪臭出毛病了吧?你脑壳里装的都是大粪了吧?”说到这,说话的人就会点上一支烟,吐一口烟圈,“你动动你那大粪脑子,这马家庄,多少年多少代,有过一个大学生吗?有过进城当了城里人的先例吗?以前没有是肯定的,以后有没有,我不能肯定,但凭什么,凭什么是你家成功?这个青烟,你家祖坟是冒不出来的。”说话的人仿佛自己的祖宗都受到了侮辱,骂骂咧咧地走了。德旺叔也不作声,他不屑。

德旺叔不屑那些人,不仅是因为自己是读过书的人而那些人一个字也不认识,更因为他的儿子成功。成功这孩子,从小读书就用功,成绩好,家里那差不多都溅满了大粪水的墙上,都贴满了他从学校得来的奖状。更难得的是,这孩子还十分懂事。村里人,包括孩子们,从来是见了德旺叔,老远就叫骂着要他滚远点或自己跑得远远的,因为他身上总是有着三里外都能让人作呕和窒息的臭味,身边也总是有着三里外都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和不寒而栗的绿头苍蝇。可成功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嫌他爹,每次放学回来还都要在他爹臭烘烘的身上蹭来蹭去。后来,学校里的孩子们也嫌成功身上臭了,孤立他,辱骂他,手打脚踢他。他呢,也不在乎,只一门心思地用功学习。

更让德旺叔感动的是,有一次成功从学校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德旺叔心疼地给他擦红药水,眼泪“啪啪”地落下来。成功一头钻进德旺叔怀里,鼻子紧紧贴着他爹那还有着花花点点大粪水的胸膛上,说了一句德旺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爹,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总嫌你身上臭,躲着你,我怎么却一天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就不自在呢?”

可是,成功上初中时,问题来了。

4

成功的问题,自然是来自他爹,来自大粪。

那是成功上初三的时候,一天,是白露节气后的第三天,下午放学,成功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跑到家门前的弯嘴塘边,将书包往岸上一丢,衣服和鞋子也不脱就跳进了水里。等德旺叔挑着一担大粪走过时,先看见了成功丢在岸上的书包,再一看塘里,成功缩在水里只露个头在外面,满头满脸都涂满了黄泥巴,双手还在不停地从塘底抄泥巴往头上、脸上、身上,一层又一层地涂抹。

德旺叔挑着粪桶放慢了脚步,喊:“成功,天都冷了,你怎么还在塘里洗澡啊?上来,快上来,感冒了。”

成功看都没看德旺叔一眼,又弯腰潜到水里,把踩在脚下的衣服拽起来,在水里搓啊,揉啊,甩啊,绞啊。德旺叔看到,成功做这些时,双眼是瞪着的,牙关是紧咬的,心里仿佛满是无处可泄的怒火。

德旺叔不敢多耽误时间,说一句:“快上来,回家做功课。”就加快脚步向田地赶去。

又挑了两担大粪,德旺叔回到家,见成功意外地没有在做功课,而是坐在一只凳子上,双眼直直的,发呆。德旺叔拍打着衣服,走过去,刚站到成功身边要说话,成功扭头看见了他,急忙起身,捂着鼻子大步走了出去。德旺叔发现,成功捂鼻子的动作很夸张,丝毫不逊于村里其他人见到自己时所做的动作。

德旺叔知道成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事呢?德旺叔站在那儿想了几秒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就急急地去清理猪圈了。

晚上回来时,德旺叔盛了一碗粥坐到桌子边,一看桌子上就一只吃过的碗,就问德旺婶:“你还没吃?”

“是成功。发烧了,吃了药,退了。”德旺婶又补充句,“你快吃,都冷了。”

德旺叔抬头看成功的房子,黑灯瞎火的,就放下碗要过去。德旺婶拦住他,说:“就这一个晚上,让他睡,不看书就不看书吧,影响不到哪里去的。”德旺叔绕过德旺婶,还要去。德旺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人家孩子一天到晚疯啊皮的,也就那么大的事,成功病了,怎么就不能歇一个晚上?”德旺婶说着眼圈就红了,“我成功也不知道怎么了,招邪了吗?从下午到晚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发直,以前哪有过啊?”

德旺叔瞪一眼德旺婶:“熊孩子,下午叫他别在塘里洗澡,偏洗,能啊?感冒了吧。”

夜里,德旺叔几次起来,蹑手蹑脚地到成功的房里,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烧了。早晨起来,见成功还没有起,德旺叔都喊到嗓子眼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九点多钟,德旺叔挑了南岗大田的大粪回来后,发现成功没有去上学,还在睡,心里的火气就来了,一个箭步蹿到成功的床边,一把掀起被子:“你不想好了……”话刚出口,德旺叔却愣住了,就见成功蜷在被子里,一手捏着英语书,一手握着手电筒,在认真地看书。面对满面怒火又表情复杂的德旺叔,成功忽然气呼呼的,用书覆面,继而猛地拉起被子,又把自己整个地盖了起来。

德旺叔愣了十几秒钟,说:“你你你,好好的学不去,躲在这里,糟蹋电,你想干什么啊?”说着又来掀被子。成功却从里面紧紧地抓着被子,德旺叔想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可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也抱不起已经高出自己半个头的成功。德旺叔伸手要从被子里去揪成功,成功却突然把被子一掀,一甩,腾地坐起在床上,凶神恶煞一般:“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上学了!不上了不上了!永远不上了!”

成功的话不啻当头一棒,德旺叔只觉得眼前金光直冒,但很快他又明白了过来,拿起门边那根他还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棍子(成功刚出生时,德旺叔就专门为他准备了这根榆树棍子,以备他不听话,尤其是学习上不听话时修理他):“你说,你再说一遍!”

“我不上学了!不上学了!永远不上学了!永远永远,永永远远……”成功还在大叫着,德旺叔的棍子就落向了他的后背,哪知成功一闪身从床上跳下来,一反手,那棍子就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德旺叔急了,踮着脚,跳着,蹦着,围着成功直打转,想去抢回那根棍子,但连摸也摸不到那棍子。德旺叔已累得气喘吁吁,蹲下身,抱着成功的大腿,狠狠地揪起来。成功也不动,任他揪。

德旺叔不揪了,只抱着成功的大腿,哭了:“你为什么不念书了?你不念书,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啊?”

“挑大粪!和你一样,挑大粪,一辈子挑大粪!挑大粪,一辈子……”成功把棍子往地上一砸,也“呜呜”哭起来。

父子俩,父亲坐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大腿,儿子站着任由父亲抱着自己的大腿,哭成一片。

5

这天,德旺叔破天荒地没有再下地劳作,更没有去积粪、挑粪、晒粪,从成功刚才的话和昨天下塘洗澡的事,他已经知道成功不愿上学是与自己天天与大粪打交道有关的。但自己与大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成功更是自小就是在大粪里长大的,到底什么事让他要不上学了呢?德旺叔想不通,也几次站到成功的床前,好话说尽了(德旺叔已经意识到,成功这次犯倔,靠棍子是解决不了的,虽然他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根棍子),但成功就是不开口。最后,还是德旺叔从成功的同学那里掏出了前因后果。

成功这次犯倔确实因为德旺叔和他的大粪。

最近,学校要选拔一名学生代表学校到县里参加演讲比赛,这在往常,这名学生非成功莫属,这次其实也差不多。当班主任在班上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说了句:“请同学们看看,哪位同学代表我们学校合适。”(成功所在的班级是全校最好的班级,学校出人头地的事基本上都由这个班级承包了,而班级里又基本上是成功一个人的事。)同学们知道,班主任这是和以前一样,做做样子而已,于是齐声说:“马成功!”可是班主任这次却不是在做样子,而是认真地说:“大家还是看看,除了马成功同学,还有没有其他同学适合了。”班主任想了想,又用和蔼的口气补充说,“什么事都落在马成功同学一个人肩上,马成功同学也太累了,是不是?马成功同学,你看是不是?”

应该说,此时的成功还没有从吃惊中转过弯来,但见班主任如此的口气就知道班主任这是在关心他,于是点了点头,说:“老师,我看李小军也合适。”

同学们这时候也还在惊异中,听了成功这么一说,也纷纷附和起来——别看这些学生都还是孩子,但毕竟初三了,懂事了,有基本的是非观了,再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成功父亲的缘故而歧视、欺负他了,相反,他们对成功不论学习还是为人方面都十分的信任和佩服,因此成功现在在班上乃至学校都有着一呼百应的威望。可是班主任并没有点头,而是叫同学们继续想想,还有谁适合。同学们,包括成功,又相继提了几个同学的名字,但班主任都不置可否,要求再想想。

足足十分钟,当不知道谁说了声“王亚梅”的时候,班主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说:“对,王亚梅,王亚梅同学我看就很合适。”接着不待同学们回过神就说了一大通王亚梅同学之所以合适的原因,最后一锤定音,“这次,就由王亚梅同学代表本班、本校,参加大赛。”

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班主任心里早有了人选,到现在都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这王亚梅是刚转到本校不久的学生,学习成绩和其他方面的表现并不怎么样,可她的父亲是本镇新调来的党委书记。初三的孩子们心里都有了朴素的公平观,因此一下课就纷纷议论起来,说班主任、学校这是在向权贵折腰,制造不公平,然后就围拢到成功面前,七嘴八舌地说:“别的同学还好,毕竟不比王亚梅有明显的优势,但与你马成功比,她王亚梅哪里也不及你马成功的百分之一啊……”

成功确实是懂事的孩子,反过来劝同学们,说:“班主任和学校也有难处,我们理解吧,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可是同学们这次没有听成功的话,他们实在从心里觉得班主任的做法不公平,替成功抱不平,竟然结队到校长那里讨要说法,还扬言要到镇政府找王亚梅的父亲讨要说法。这就激怒了班主任,叫过那几个学生,一番严厉训斥,又一番大道理小道理后,学生们——毕竟都还是孩子——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偃旗息鼓了。

事情还没完,班主任认为是成功在背后指使同学们这么做的,他或许是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一贯懂事今天却抹了他的面子的成功的不满,也或许是想更好地隐瞒他“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理,还或许是为了进一步让同学们认识到“错误” 。这位一向深受学生尊敬的老师末了还对那几个学生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不是歧视马成功,但客观上来看,马成功同学也确实不应代表学校参加这次比赛,你看他,他身上的气味,就很影响评委给分……”

从小学开始,这样的话成功听过多次,但那都是从不懂事的孩子嘴里说出的,而且每每这些话一出来,老师,包括这位班主任就会及时地做成功的思想工作,安慰他,还会严肃地批评教育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正因为这样,成功这么多年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可是这次,这话却是从老师而且是自己一贯非常尊敬的班主任嘴里说出的,成功所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因此他一放学就下塘洗澡,希望洗掉他身上那“影响评委给分”的气味。

6

德旺叔很生气,他想去找成功的班主任理论,转而又想,理论了又能怎样?人家说得可都是事实。再说,人家这么多年来对成功的关心和帮助可不少,怎么能因为人家这一句话就忘了人家的恩情呢?这样的事他马德旺不能做,做不出。可是,眼下成功这孩子这么个状况,到底该怎么办呢?德旺叔急得在家里走啊走,走着走着那背就又弯了许多。

“爹,你别担心,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上学了,不代表我以后就没有出息。”成功静静地说。

“通骡马通骡马,别和我说什么骡马驴子的,我要你通大学,通城市。”德旺叔跑到成功面前,举起手,却狠狠地落在自己的屁股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高!”

“爹,话是这么说,但现在,读书不是惟一的路。你看看,就我们这村子,一两千人口,有几个读书的?有几个还在乎读书的?”成功说着站起来,“你再看看,人家不读书的,又少了什么吗?人家比你,比我们,差吗?爹,你也不要太苦太累自己了,你这样苦啊累的,我心里……心里一直都很难受。你看看人家,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早早放孩子出去打工了,房子建了,摩托车买了,有的孙子也抱了。你看我那小学同学王一武,只念到四年级就打工去了,现在呢,吃的穿的,村子里谁比得上?他爹王喜福,天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爹,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苦成这个样子?”成功说着,眼睛就红了。

“那都是暂时的,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德旺叔愤愤地说,“就他王喜福父子,目光短浅,鼠目寸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东西,你爹我心里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他们一下!成功啊你想想,他王一武大字不识一粪筐,人品没有脚板儿高,也能赚钱长久?就是赚到了,也能守得住?他爹王喜福,就更甭提了,除了会吹牛就是会享受,一个钱当十个钱说,十个钱当一个钱花——典型的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儿子,爹这些话你记着,将来你都会看到的。”

“可是,你这样天天粪啊粪的,我怎么着都觉得你是在重复我太爷爷和爷爷呢?我太爷爷和爷爷,当年路上见到一颗弹子大的猪羊狗粪都要捡起来,揣到怀里,带到家里的粪窖里,可是结果呢,就因为买了几亩地就成了地主,一夜间成了穷光蛋不算,还丢了命,还连累得你那么多年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混账!闭嘴!那是那时候,能和现在比吗?现在是多么好的时代。” 德旺叔将成功的嘴捂了很长时间才松开(他被当年发生的事吓破了胆),喘了几口气,指着成功的眉心,“我现在的确在重复你太爷爷和你爷爷,但时代再不会重复那个时代了。你爷爷当年重复你太爷爷,目的是想让我不再重复他,可是我碰上了那个时代,不然以我当年的学习成绩,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也罢!那是我的命,命中注定的,不怪谁。我今天重复你爷爷,目的也是让你不再重复我!现在是好时代了,别人都左右不了你了,你将来要是再重复我,就只能怪你怪我了。所以,儿子,你现在就是要抱死‘一定要读书,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做城里人的想法不丢,千万不要像爹,不要像爹天天和大粪在一起。你不知道,爹嘴上说大粪的味道好闻,但鬼都知道,大粪味道能好闻吗?可是爹也只有说好闻,爹是逼着自己说好闻,要不然,这些年,谁家种田能种得你爹这么好?爹今天忍着这恶心得随时都能呕吐的大粪,就是要你,要你以后,一辈子,永远永远,不要像爹一样,不要和这大粪打交道,不要碰一下,看一下,提一下这该死了八辈子祖宗的大粪。”

“爹,你……你不是一直都说这……这味道,暖暖的,再冷的天,一走进这气味里,就浑身热了起来吗?你……你……”成功虽然知道父亲这么多年的这句口头禅只是自我解嘲,但由父亲亲口说出他也恶心这种气味时,他还是十分吃惊的。

“我也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也怕哪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会撂下那粪桶,那样,你以后靠什么上大学?靠什么进城?”德旺叔竟然平静了下来,坐到凳子上,“今天,爹索性都和你说了吧。他们都看不起爹,都笑爹,都骂爹贱,连人家办喜事爹去帮忙都嫌爹身上臭把爹给冷淡出来,爹却还赔着笑,嬉皮笑脸的,没肝没肺的,低三下四的,没人没样的。爹其实心里都清楚,爹就是要让他们觉得爹没用,爹没有志气,这样,爹就可以偶尔没脸没皮地挑他们家的一些粪,爹的庄稼就可以长得更好一点,你离大学,离城市,就近一步,离大粪就远一步。爹心里还有个想法,爹现在就让他们笑啊骂的看不起的,但当你上了大学,做了城里人,坐进空调办公室,手下人被你使得滴溜溜转,一辈子连一丝丝的大粪的气味都挨不上的时候,爹就可以大声地笑他们,骂他们,看不起他们。看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看他们向你爹低三下四,好话说尽。爹那时候就是要报仇,就是要用你来报这几十年的仇!”德旺叔说着,竟然孩子般地笑了起来。

成功看着德旺叔,他似乎不认识这个朝夕相处的父亲,他没想到父亲心里竟然还有着如此不可告人的阴暗想法,他想起了老师曾经说过的“小农思想”,父亲的这种想法,就是“小农思想”吗?抑或,根本上就是“小人思想”呢?他拿不准。看着还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复仇快感中的父亲,成功也坐了下来,很认真地说:“爹,就算我能考上大学吧,但你也知道,现在这形势,考上了,也不一定能有工作,最终,还是打工。与其花了那么多钱以后还是打工,倒不如现在就打工,那样你我都能减轻很多很多的压力。”

“大学生没有工作,那是因为上的大学不好,是考得不好,是成绩不好。你不会!依你现在的狠劲和成绩,将来一准是好大学,一准是大学一毕业就坐进空调办公室,吃上皇粮。成功你要相信爹,爹虽然身在这马家庄,但爹天天听广播,天下事还是知道的,天下的形势也是看得清的。成功你放心,有爹的这担粪桶在,你就没有什么不能成功!”德旺叔站起来,干瘪的胸脯猛然一挺。

“爹,你受的苦难太多了,我不……”

“苦难是什么?苦难它不是屈辱,苦难它是财富!成功你给我记着,今天的苦难就是明天的财富!”德旺叔拍拍挂在裤腰带上的收音机,“这是它这么说的。”

“财富财富!苦难是财富!可是爹,只有被战胜了的苦难才是财富,而被苦难战胜了的,它还是苦难,还是屈辱!”成功不知道哪来的理论,“就像你、我爷爷、我太爷爷,你们的苦难,没有一丝一毫转变成财富的,从来没有,从来都还是屈辱。”

“这这这……”德旺叔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无话可说——不论他当年如何聪明成绩如何好,但毕竟只是三四十年前的小学毕业,而成功却是今天的初三了。

成功蹲到父亲面前,用恳求的语气说:“爹,我真的不想再念下去了,我不怪你,也不怪老师,我谁都不怪,我就是不想再念下去了。”成功正说着,突然听“噗通”一声,一看,父亲竟然跪倒在自己脚下,抱着他的两条腿,痛哭着:“儿子,你说,你要念下去,你要念下去,你说。爹求你了,你要念下去,你要考大学,你要进城……”

成功愣住了,看着父亲刚刚还能挺得起的脊梁猛然间弯得不成了样子,也“噗通”跪下,抱着父亲。

父子俩抱作一团,哭成一片。

7

2007年8月的一天,夕阳红欲滴,平铺在弯嘴塘微波轻漾的水面上,闪烁着诱人的金光。几只鸭子悠闲地在水面上飘荡、拍翅,或扎进水里再慢慢浮出来。堤岸上的杨柳、细竹、芦苇,漫不经心地点头摇曳,发出暧昧的“沙沙”声。成群结队的鸟雀开始不安分了,你一声我一声,比赛一般,亮起了歌喉,直引得远远近近的青蛙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几只喜鹊,站在堤岸的路中央,不啄泥,不衔草,不嬉闹,只是叫啊,叫啊。

这一切,其实都在向德旺叔暗示着将有喜事降临,可是德旺叔毫无灵犀,他照旧走在堤岸上,挑着他的那担粪桶。他的粪桶虽说还是分单干时的那担,但早已只是名义上的了——每一块木板都被他更换了多次,现在,连原先的一丝木纤维也没有了。德旺叔瘦小的身影,被拉长数倍,横在水面上,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移动着。

“德旺德旺,成功,成功上大学啦!”有人在喊着,还在向这边跑着。

德旺叔侧了侧脸,似乎在听,脚步却没有停。

“成功爹成功爹,成功的通知书,来啦,来啦……”又有人在跑着叫着。

德旺叔猛然停住脚,双眼瞪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低头,闭眼,忽然双手、肩膀、全身,一齐用力,将肩膀上那担压着他的粪桶猛地抛向一边,撒开脚,“啪啪啪”向家跑去,哪管他的那担粪桶被摔得稀巴烂。

德旺叔刚跑到院门口,院子里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邮递员带来的鞭炮)。德旺叔飞进院门,跳过火光四溅的鞭炮,钻过硫磺弥漫的烟雾,大叫着:“成功成功,快,快,买烟去,买糖去!”

“不用买了,我这有烟。”有人说着,就给德旺叔丢过一包、两包烟来。

“我家里有糖,我给拿去!”有人说着,就“咚咚咚”跑出去……

这些人,这些年来,虽然一直看不起德旺叔,嘲笑德旺叔“非要让成功读书考大学”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但那只是因为他们遍览了马家庄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读书考上的,科举时代没有,新式教育时代也没有,从来就没有过。他们不是不想让孩子读书上大学,他们是实在看不到孩子读书上大学有一星点儿的希望。就像男人们常常说自己不想当官,不想为了公事而忙得累得像狗一样,其实他们心里最想的就是当官,做梦都想为公事忙得累得像狗一样,只是他们又实在找不到自己有任何当官的可能性罢了。现在,德旺叔和他的儿子将这个毫无希望的、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不由得也高兴了起来。

面对现在和刚刚判若两人的邻居们,德旺叔如果看过吴敬梓的《范进中举》,知道范进的邻居们在范进中举前后的迥异表现,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院子里满是人,还有人不断地往里挤,德旺叔也不看谁是谁,只是笑,只是发烟,发糖。他的腰杆,猛然间直了——从来没有过的直。

大家接着烟,接着糖,年龄大的还接到了德旺婶端来的荷包蛋,来得及或来不及说一声“恭喜啊恭喜”就争抢着去看那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红的通知书。一拿到手,都会念上几句,有的字用普通话念,有的字是方言念出来的,还有很多字是他们自己猜着念出来的。他们管不着念得对不对,笑着念,念过了还笑。

终于有人囫囵着念到了后面,念到了那个他们听都没听到过的数字——数字他们是认得的,是不会出错的。念过了,念的人就跟着“啊”一声,听的人也跟着“啊”一声,又跟着一句“这么多啊”,就看向德旺叔,嘴角同时露出了一种笑——这种笑,和刚才的笑不一样。德旺叔也听到了那个数字,他的腰杆不禁一弯,他扭头看那些人,看到了那些人嘴角的笑,他就急忙狠狠地把腰杆挺了挺,挺直了,和刚才的一样直,从来没有过的直。

大家相继向德旺叔道别,并再次表示祝贺。德旺叔笑着,道别的人也笑着。德旺叔的笑从心里出来的,只有一种意思:高兴!道别的人的笑是从嘴角出来的,意思包含着羡慕嫉妒恨,或者还有别的。一出了院门,他们就不笑了,就失落了,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又笑了:“那么多钱,我看又要把他……哈哈!这村里的大粪啊……哈哈!”德旺叔听见了,心里也“哈哈”一声。几十年来,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天了,想着这些人的样子了——还别说,这一天和这些人的样子还真和他这么多年梦中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德旺叔也有不高兴,就是钱——成功的学费。虽然这么多年来,德旺叔靠大粪营养的庄稼给他积蓄了一定数额的钱,但被成功三年的高中就给花得所剩无几了。这当然不算。如果说高中是豺狼之口,那么大学简直就是狮口虎口,鲸鲨之口了。这么大的口,只吞钱,不吞其他,德旺叔只能一如既往地从他的大粪里捞和抠。

德旺叔的辛苦是有回报有安慰的。

这回报和安慰就是成功在大学里也一如既往地认真学习,不断地赢得奖学金。更大的回报和安慰是成功在大二的一次给德旺叔打电话,一开口就叫了一声“爸”。是听惯了室友口口声声的“爸”?是在室友的众目睽睽下不愿让他们笑话?还是成功摸准父亲的心理而故意这么叫的?我们无法知道成功到底是因为什么叫德旺叔为“爸”而不是那个叫了二十年的“爹”。但仅仅这个“爸”字,就让德旺叔的心差点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好在德旺叔没有心脏病,否则后果定然不堪设想),他坚定地认为,成功离自己几十年的奋斗目标——进城,又跨进了一大步,大大的一大步。以至于德旺叔每当累得实在不行了,实在想停下来躺一躺、坐一坐,或者站一站的时候,那个“爸”就涌现到头脑里,回荡在耳边,就像驴子头顶上的那把青草,吸引着他,不断地往前跑啊跑。

8

得到成功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的消息是在一个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德旺叔当即就放下了粪桶,从村里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酒,又从卤菜店称了半只卤鸭和半斤牛肉,跑回家,叫过埋头在院门口积土粪的德旺婶:“来,我们喝一杯!”

德旺婶想说什么,抬头看到德旺叔已坐在饭桌前,将一瓶酒倒进了两只大碗里,就走过来,坐到德旺叔的对面。

德旺叔端起一碗酒,向着德旺婶:“来,喝!”“咕咚”一口,那嘴巴、鼻子、双眉,乃至整张脸就痛苦得扭曲了。德旺叔咳了两声才说:“那些人真孬,怎么都好这一口呢?怎么都是有也喝没也喝呢?辣死了,冲死了,烧死了,活找罪!”这么说着,又“咕咚”一口,接着一边咳着一边用手抓起卤鸭腿,“吧唧吧唧”啃着,撕扯着,吞咽着。

德旺婶只用嘴抿了一点点,就呛得咳嗽了大半天,眼泪也抹了大半天。这个苦命的女人,一生最恨两种气味:酒味和粪味。她爹是个酒鬼,她的记忆中,她爹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总是与酒联系在一起的,天天喝,餐餐喝;有钱买酒喝,没钱赊酒喝,赊不到就偷钱买酒喝,以至于最后将她抵押给一个光棍汉换钱买酒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在家里砸东西,打她娘和她。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爹一次醉酒后将她娘一顿暴打后,又掐着她娘的脖子将她娘头朝下塞进粪坑里,然后回屋继续喝酒。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抓着她娘两条渐渐停止挣扎的腿哭叫着求她爹救她娘的时候,她爹却端着酒杯走出来,“咕咚”一口,打一个酒嗝,狠狠给了她一脚,差点也让她栽进粪坑里。她是亲眼看着她娘在粪坑里完全停止挣扎的,亲眼看着她爹像拖死狗一样将她娘从粪坑里拖出来,再用两桶水在她娘身上浇一下就埋到后山上的。她还看到,与她娘一起被她爹埋进土里的还有好多的苍蝇,因为她娘嘴里、鼻孔里、眼睛里、耳朵里臭烘烘的粪令那些苍蝇们实在舍不得离开。终于,她十六岁的一天,也就是她被她爹抵押给那个五十岁的光棍汉的第九天头上,她爹因为从光棍汉手里一次性获得了八十块钱,所以酒就能喝得痛快,痛快得一脚不慎栽进了她娘当年栽进的粪坑里,死了。和光棍汉过了十年,光棍汉死了,她本不打算嫁人的,她觉得男人实在没一个好东西,可是因为她与光棍汉没有孩子,光棍汉的侄子就赶走了她,她自己家的房子也被她大伯给占了去,她只得嫁人。有人给她介绍了德旺叔,凭她跟过光棍汉的经历,她应该高兴才对,但她却死活不愿意。她不愿意倒不是因为德旺叔的家庭成分不好,是孤儿,穷且人长得又小又瘦又丑,而是因为德旺叔总是和大粪在一起,满身满屋总是那种令她一闻到就想起她娘死时的臭味。她后来还是嫁给了德旺叔,既是因为实在没有哪个像样的男人愿意娶她,也是因为德旺叔从来不沾一滴酒,而且她还亲眼看见德旺叔仅仅是闻了一下酒味就差点吐出来的事实。她那时候就有了一个发现:男人身上就两种气味:酒味和粪味。想找一个既没有酒味也没有粪味的男人,皇帝家的公主都办不到,何况是她?

见德旺婶咳得难受,德旺叔就叫她别喝了,自己端过来,两碗酒摆在面前,一口这碗,一口那碗,轮着喝。两碗酒还剩下半碗的时候,德旺叔就坐不安稳了,身子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头也前后左右地冲来冲去。德旺婶还在揉着眼睛,说:“别喝了,你没喝过。”

“喝!”德旺叔颤颤抖抖地去端碗,好几下才端上碗,直瞪着眼,“我没喝过?哦,也是啊。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学……学着……喝,喝!狗日的……成功,供……供老子……喝!”说着,一口酒又灌进了嘴里,德旺叔刚梗着脖子要吞下去,“哇——”一口,山洪一样,喷在桌子上。德旺婶赶紧抱住德旺叔的头,想将他的嘴摁向地面,德旺叔不动,只将下巴耷拉在桌子上,“哇——哇——”呕吐物铺满了整个桌面。

德旺婶跑进厨房拿来毛巾,却见德旺叔用手抓着桌上的呕吐物直往嘴里塞,边塞边吐,边说:“好味道,味道好,比大粪,好,好……”

德旺叔这一醉,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醒来的德旺叔,像是害了一场大病,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但奇怪的是,德旺叔的腰杆却似乎比醉酒前挺直了不少。

德旺叔这次的放肆,同样也是短暂的,因为成功的毕业就意味着失业。德旺叔很是气愤,天天给成功打电话,天天就那一句:“历朝历代,哪有考上学真的就没有差事可做?皇帝时代,中了举就能做县太爷、知府大人,现在,再不济,也该给个饭碗端着,一口皇粮吃着吧。真没想到有这样没有天理的事,真妈妈的,一朝不如一……”德旺叔不敢再往下说了,就问成功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法子可想。成功说:“办法很多,但你会同意吗?”

“别说了,我知道了,绝对不行。”德旺叔更加气愤起来,“我只听广播上这样说过,没想到真是这样!妈妈的,给那些什么老板打工,不行,绝对不行!老话还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咱是国家培养的,理当感谢国家,为国家出力,哪有国家培养的人才去给私人用的道理?哪有念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知识还给私人打工的道理?他再有钱,咱也不能卖给他,咱要看不起他,咱要有志气——你爹这辈子好像没志气,其实最是有志气。你更要有志气,不能灭了志气。成功你给我听好了,给国家做事,那叫上班,叫工作,叫城里人;给私人做事,那叫打工,叫农民工。打工,谁都能,一个字不识的孬子都能。农民,每个人天生的都是!你听见了没有?”

“听着呢,爹——哦不,爸,我都记着呢。”

“既然上了大学,既然进了城,就绝不做农民工,绝不打工,绝不给那些人打工!这是你爹……你爸对你的惟一要求,也是你爸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你爸想想都来气,就王喜福那个孬头儿子王一武,妈妈的,什么破玩意儿,人没有人样,鬼没有鬼形的,当年一年级读了四年、抄你作业都抄不及格的■玩意儿、屌玩意儿,也不知是偷来抢来还是骗来了几个臭钱——臭,比我的大粪还要臭……臭……臭百倍千倍,就人模人样了。他爹王喜福还说他儿子手下的都是大学生,儿媳妇还是研究生,还说大学生、研究生都要经过他什么面相,什么试验……”

“是面试,爸,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到私人企业的,我这就开始复习,考编!”成功在电话那头认真地说。

“考!考!一定考!有爸的粪桶在!”德旺叔“啪”地挂了电话。

9

两个月前,成功考编成功的消息传来时,德旺叔没有像七年前成功考上大学时那样高调地发烟发糖,也没有像成功三年前大学毕业时那样自己给自己灌醉得一塌糊涂,而是把高兴放在心里,表现出很淡定的样子。那几天,德旺叔只是有意无意地放下积粪、挑粪、晒粪的活,找着事由儿和碰上的人说话,先是很关心地问对方“你家那xxx(对方的儿女)现在在哪里了?好着吧……”之类,还在对方为德旺叔主动提及孩子的事感到吃惊和疑惑的时候,德旺叔就一声叹息,说:“还是你们好啊,孩子早立家,我那个成功啊,哎哟……”于是,成功考上编的事就水到渠成地被说出来了。这时候,对方才明白德旺叔找他说话的原因,笑了笑,夸奖几句成功和德旺叔。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闭塞而贫困的山区,人们对大学生具有天然的敬畏感,虽然这些年来大学生普遍地“掉价”甚至“不值钱”,虽然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对德旺叔父子报以嘲笑,但其中的成分更多的是羡慕嫉妒恨,是对自己儿女无法考上大学的一种本能的安慰和保护,内心其实还是很佩服德旺叔父子的。现在,成功又考上了公务员,成了真正的国家干部了,他们的这一心理就更是突出了。可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对德旺叔表现出来的是看不起,是嘲笑,因此现在决不能对他表现出崇敬,至少不能表现得明显和过分。

夸了几句成功和德旺叔,对方就借口什么什么紧要的事要走开,德旺叔又会热情地说:“他叔(或他伯、他爷),以后要是到省城有个什么事,别忘了找成功啊。别见外啊,他小子不敢对你马虎。他敢马虎,我打断他狗腿……”

德旺叔这么说,对方心里其实是很厌恶他的,但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儿子现在毕竟在省城上班了,坐办公室了,一手端茶杯,一手握老鼠(鼠标),空调吹着,勤务员伺候着,冬不冷夏不热,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日头晒不到,连一粒灰土也挨不到;出出进进是小汽车,上上下下是电梯,餐餐顿顿是四菜一汤,还不要自己掏一分钱;钱,只有往腰包进的,没有往外掏的……这些,自己家的儿女有吗?再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腿转,说不定哪天真要到省城,真的遇着了什么事,就能肯定不需要人家儿子帮忙?因此,对方就会表现出很感激的样子,说:“一定的一定的,你放心,你们家成功不是马虎的孩子。”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对方如此表现,是因为他们相信德旺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丝毫夸张的。这也难怪,德旺叔这个人,五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过了头的话。我们说一个人谦虚,就说他是十分事说七分话,而德旺叔却向来是十分事说不到一分话。这一点没有谁不相信。但这次,他们可能是上了德旺叔的当了,因为直到现在,德旺叔除了知道成功确实考上了、在省城什么市政单位外,其他的并不比别人多知道多少。他对人所说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琢磨的结果。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但德旺叔说这些话时心里还是很有底气的,因为,“国家公务员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待遇”。

还有,德旺叔对人说有事找成功帮忙,虽然有很大的显摆成分在里面,但却是真心的。这涉及到人隐秘的心理。德旺叔一直想报仇村里的人,这些年,他马德旺受他们的气可不在少,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常常夜里做梦都想着报仇。

报仇,至少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针尖对麦芒,宝剑对刺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式;一种是以德报怨式:你曾经对我怎样怎样的不好,但现在我发达了,却以怎样怎样的好来回报你,让你得到了好处却心里难受,骂自己不是人,再八辈祖宗地感谢我。德旺叔就采用这后一种报仇的方式,他想通过成功对村里人的帮助,一来显示自己当初坚持让成功读书的决策是英明的,他马德旺不像你们鼠目寸光,而是有远见卓识的;二来要让那些人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看不起他马德旺,嘲笑他马德旺付出心理代价;三来扩大他马德旺父子在地方的影响力。

德旺叔对自己的报仇方式很是欣赏。

德旺婶对德旺叔口口声声的“报仇”很是不当一回事,她只叫德旺叔不要再三分钟不离大粪了,说:“一是没那个必要了,所有人都用化肥了,收成也并不比你少多少;二是人上年纪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骨要出问题的;三也是成功的意思,成功实在心疼你这样下去了。”德旺叔一开始也答应了,但没歇到三天,又去拾掇起他的粪桶,见德旺婶骂他,他就说:“我只是看看,看看……”看看看看就不由得将粪桶挑上了肩,直气得德旺婶直抹眼泪。

德旺叔劝德旺婶说:“我也知道不需要再挑了,可是吧,习惯了。习惯你知道吧,就像那吸大烟的人一样,一到了那个时辰,浑身就不自在,心里更像被捅了、剜了一个大洞,那血啊就哗哗地淌。再说啊,挑一点总能省点化肥,省两个钱——成功现在是不需要我们的钱了,但我们有了两个钱,以后天天早晨就可以到街上买两根油条,割斤把猪肉,回家再喝二两高粱烧……”德旺叔美滋滋地说,很陶醉的样子,顿了顿,又认真起来,“他娘,我还有个心理,你怕是不知道吧。我这两只粪桶,可是有了灵性的,是我们家的恩人啊。没有它们,我们这么多年能挺过来吗?成功能进得了城吗?现在要是不用它们了,不出一年半载,它们就必然松了,散了,霉烂了,我们就对不起它们了。我们不能日子好了就忘了恩人,那样我马德旺还是人吗?”德旺叔抹了抹眼睛,握着拳,“所以,我还要用它们,非用到哪天我不能动了,为止!”

10

最好的大粪当然还是学校的厕所,德旺叔一般不超过三天就要来一次,每次都能挑上一担。最近,很多人,包括学校的老师也都真真假假地说过德旺叔:“你天天身上一股粪臭,就不怕影响你那进了城的公务员儿子的光辉形象吗?”对此,德旺叔不再认为他们是在嘲笑自己了,因为他们再没有任何资格嘲笑我马德旺了。尤其学校的那个门卫王喜福,德旺叔更是看不起他了——他的儿子和成功同年同月出生,小学没毕业就打工去了。前几年也确实赚过几个钱,但因为没文化没素质,有了钱后就吃喝嫖赌样样来,很快就把钱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和两胯子的债。研究生老婆跟他离了婚,两个孩子丢给了鳏夫王喜福,自己没了影子也没了信。

“有这样儿子的爹也有资格拦我?你儿子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你儿子干什么的?我儿子干什么的?好笑!不让我进学校挑粪,凭什么啊?”挑着空粪桶躲在学校墙角处的德旺叔,还在为刚才拦着他不让他进的门卫王喜福而愤愤不平,直到李校长开着车驶出了校门他才走出来,走向校园后面的厕所。

不一会儿,德旺叔挑着一担粪回来了,走到校门口,门卫王喜福突然从值班室里跑出来:“哎哎——哎——”德旺叔一惊,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干什么,脚下更是不敢停。

“成功爹,德旺……哥,你,你停一下。”王喜福根本不像刚才阻止德旺叔进来时的那副语气,“我有事想,想和你商量。”王喜福完全是一副请求的语气。

德旺叔大惊,停住脚。王喜福已经跑到了面前,笑着,一支烟塞进德旺叔嘴里,双手就来托他压在肩上的扁担,说:“德旺哥,你放下,歇歇。刚才我那样,也是公事。公事公办,也是我的责任,这个你比我懂,你读过书的人,别计较,别计较我这样的人。”

“我计较你什么?”德旺叔淡淡地说,放下了担子,心里却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德旺哥你先过来坐。”王喜福将德旺叔拉到值班室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是这样的,德旺哥,咱兄弟俩,我就直说了。我听说我那侄子成功现在在省城上班了,好!好啊!还是德旺哥,读过书的就是读过书的,有本事,有远见,不像我,就是个二百五的眼光。”

王喜福打着打火机要给德旺叔点烟,德旺叔嘴上说着“不会抽,不点”,却将嘴里叼着的烟凑上了火,还没吸一口,就连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德旺叔停住了咳,说:“哪里哪里哟,我也不比你好多少,也差不多啦。老弟你说吧,什么事,要我——哦不,要成功帮忙,你尽管说。”德旺叔心里已确定了王喜福说的是认真的。

王喜福嘴里一遍遍说着“我就直说了,直说了”,但绕了半天弯子,还是在围着夸赞德旺叔和成功绕。对此,德旺叔一遍遍以“哪里哪里,托你们的福”来回应,表情很认真,心里却乐开了花——王喜福这样的话对他说三天三夜他也不会嫌多。

看看太阳也坐到了最矮的山头上了,又看看两桶粪还在那儿,德旺叔有点着急了:“老弟,什么事,你就说吧,只要成功帮得到,一准一地帮!帮不到,我也要他想办法帮!”

王喜福终于说了:“是这样的,哥,我这胃吧,这十多天来,老是疼,吃了一点点东西就疼得要命,哥你也看到了,我现在都瘦得,什么样子了。镇里的医生看了,说我这,不是什么……什么好病,要到城里,最好省城里去看看……”王喜福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

德旺叔赶紧安慰王喜福:“没事没事,就是以前苦吃多了,饱一顿饿一顿的,热一时冷一时的,落下了胃病——就是胃病,吃两片药,就好了,一准好了。”

“哥,真像你这么说才好呢,好呢,可是……”王喜福笑了笑,又叹一声,摸着自己的胃部,“我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到城里看看好些。哥你知道,我现在还不能死,我死了,我那败家子留给我的两个孙子,靠谁?”

“老弟你别想多了,没事没事的,你我这样的好人,哪里会有什么事?不过到城里看看也是应该的,花两个钱,买个安心,图个放心嘛。”德旺叔说话从来没有这么顺溜过,“老弟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和我一样,到了县城都两眼一抹黑,分不出东西南北,你是想到省城去叫你侄子成功接待你,带你看病,是吧?你放心,你算找对人了,这个事,我现在就打包票了,都包在我身上了。”德旺叔越说越顺溜,越情真意切,“老弟你幸好和我说了,要不然你哥我以后知道了就要怪你,就要不理你了。老弟你也真是的,你的事本来就是你哥我和你侄子成功份内的事,你还和我绕啊绕的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不是生分吗?不是不把你哥当自己人吗?不是看不起你侄子成功吗?下不为例啊……”

王喜福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他完全应了德旺叔的“报仇理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德旺叔一次,就是看学校大门这落魄的两年里,他也从来没和德旺叔好好说过一个字,每次德旺叔挑着粪桶进出,他都要骂上几句。没想到人家马德旺竟如此的大人大量,如此热心肠。王喜福是真的感动了,后悔了,惭愧了。

王喜福更没想到的是,当他提出希望德旺叔陪他一起去找成功的时候,德旺叔只是简单想了想,就胸脯一拍:“没问题!应该的!而且,你嫂子也去,你要是在城里住院啥的,就叫你嫂子服侍你!”

11

三天后,是一个星期天,大公鸡刚张开口,德旺叔就从床上弹起来。德旺婶惊恐地问:“啥……啥事?”

“鸡叫了,误车了。”德旺叔一边“哗哗哗”撒着尿,一边回答。

“神经病,天还没亮,哪会误?”德旺婶说着又躺下去,嘟囔着,“人家都没进过城?就你儿子在城里工作?现世宝……”

德旺叔穿着裤衩子,拧开收音机,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抹一把脸。德旺婶又说:“用毛巾洗,今儿好好洗,洗干净了,不能有一星点儿臭,不能给你儿子丢脸……”

圆亮亮的月亮还徘徊在天上,院子里静悄悄,夜风凉飕飕。收音机正在播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是高温。德旺叔吸了几口凉风,拾掇起粪桶,挑起来就要走。德旺婶听到了响声,急忙问:“你干啥呀你?”

“天还早,趁凉快,挑两担去。”德旺叔响亮地回答。

德旺婶踢踢踏踏跑出来:“死脑子!马上进城了,还带一身粪臭,成心怕人家不知道马成功他爹是挑粪的,成心丢你儿子的人啊?”这几天,德旺婶的话也破天荒地多了起来,而且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挖苦一下德旺叔。

“哪里哟,今儿进城,臭小子一定要带我们在城里玩。城里那么大,一两天肯定玩不完。兔崽子要是有了相好的,就更要留我们多住上几天了。这几天高温,日头毒,正是晒粪的好时候。粪错过这几天毒日头,虫卵就晒不死,下一季庄稼就要遭虫害。”德旺叔挑着粪桶边走边说,“挑两担后我就洗个泥巴澡,不会有臭味的……”

德旺婶索性不睡了,拿起昨晚叠好的衣服,轻轻穿起来,还不时拉啊抹的。穿好衣服后,德旺婶又认真洗了脸,然后用那把老式的木梳子,蘸着洗脸水,在头上梳了又梳,直梳得地上一层花花白白的碎发。德旺婶又打开那些大包小包,咸鸭蛋、干豆角、红小豆、腌莴笋、炒南瓜子……见一个个都还安静地呆在包里,德旺婶放心了,开始烧早饭。

德旺婶去喊德旺叔吃早饭的时候,太阳还没露脸。德旺叔光着身子站在水塘边,大把大把地将黄泥巴往身上抹。抹着抹着,德旺叔想起了几年前儿子成功缩在水里用黄泥巴抹身子的情景,心头就一酸,却立马又笑了。德旺婶过去帮忙,才碰到泥巴就惊叫道:“泥巴这么凉,不会感冒吧?”

“没事没事。”德旺叔直打寒颤,“老婆子,都说个子矮的人,眼光就长不了——纯粹胡扯!但在这马家庄,哼,他们就是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了我一个!你不服?我自己有时候还想着怎么才能不服我自己呢,可就是什么理由也没有啊……”

“吹吧,你就吹吧!”德旺婶将一把泥巴抹在德旺叔后背上,笑嘻嘻地说,“放心地吹,吹塌了天,也压不到你,大个子顶着。”

“你真不服?当年,就是成功因为老师那句话要不念书的时候,你说实话,你心里当时是不是想装孬?想随了他?想随了他不念了回来帮我们做庄稼或者像他们家孩子一样出去打工赚钱?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还骂我,骂我倔得像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倔?我就是因为自己被大粪压伤了心,臭伤了心,就发誓叫儿子一辈子连见都不要见大粪一眼!怎么才能这样呢?只有念书,只有进城,做城里人!”德旺叔跳进水里,一边搓洗一边打着冷颤说,“要不然,儿子今儿能在城里工作吗?王喜福他今儿能有人帮忙吗?我们今儿能进城吗?”

“妈呀!他爹你看,天!天要塌了……”德旺婶在岸上笑得腰都疼了。

德旺叔吃鸡蛋面条时,德旺婶又用抹布在那大包小包上擦来擦去。她晕车,虽然一口也没敢吃,可胃里已经翻滚开了,还不断地干呕着。“都怪你,逞能,这么热的天,这么忙的时候,好好的要进什么城?犯神经!”

“哎哟哟,还说我咧你?你自己真的就不想去?这几天,是谁天天梦里喊叫着‘成功,成功……的,还问这个那个是什么的?”德旺叔嘴里裹着面条,却忍不住笑,“哼,我嘛,县城还去过一次,你呢,镇上都没去过两次。还嘴硬说不想去省城呢!”

“我想去,是我想去行了吧?你不想去,你去就全是为了那王喜福,行了吧?”德旺婶将一勺面汤加到德旺叔的碗里,“那,是谁这几天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是谁这几天一次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想问他儿子路怎么走,又不想让他儿子提前知道,想给他儿子一个惊喜的?你说,是我吗?还是哪个王八蛋?”

“是我是我,行了吧?我是王八蛋,行了吧?你是王八蛋他婆娘,行了吧?”德旺叔笑嘻嘻的,又收住笑,“不过你还真别说我全为的是自己,我也真替那王喜福着急和可怜。你想想啊,一个寡汉子,带着两个小孙子,还有那生死不知的败家的儿子,他要真是得了那种该死的病——哎!老天啊,可要长眼啊……”

“嗨!嗨!还替他求老天爷了呢?他那时候说你骂你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德旺婶一旁揶揄道。

“谁没个口头上不中听的话?哦,人家说过你一句几句的,你就记恨一辈子?”德旺叔指点着德旺婶,认真地说,“做人可不能那样,不能尽是记人家的不好,不能背后诅咒人家,不能见人家有难不管不问……”德旺叔还要说什么,一个大大的喷嚏打断了他的思路。

12

去镇车站的路上,遇到邻村一个早起挑粪的,德旺叔老远就大声招呼,还跑上去递一支烟。对方没停下脚步,问:“哪去啊,穿得这么精神?”

“去省城!儿子考上公务员了,在省城上班呢。”德旺婶跟上去迫不及待地说。

“啥?公子在省城上班啊?”对方急忙停下了脚步,既吃惊又羡慕,“上啥班啊?坐办公室吧?”

“管他呢,反正不会像你我这样挑大粪了。”德旺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给对方点上烟,“才上班两个多月,具体做啥我们也还不十分清楚呢……”

“还是你老马有眼光,有眼光啊……”那个人老远了,还啧着嘴说。

到了镇汽车站,王喜福已经等在了那儿。王喜福也带了一大包干菜和红豆、绿豆,说:“是给我大侄子带的。”德旺婶怪王喜福太多礼了,没必要。德旺叔却很生气,骂王喜福:“你就是见外!你做叔的,是长辈,你到他那儿去,他帮你做天大的事都是应该的,他送给你珍珠玛瑙也都是应该的,可你带一根针给他,都是你的不对,都是你看不起他。”

“哥你见外了,我又没花一分钱,都是家里种的东西,没有化肥,没有农药,城里人都稀罕。”王喜福仿佛也很生气,“再说我又不是带给你的,我是带给我大侄子的——我大侄子人家可是城里人,是坐办公室的人,哪像你这个挑大粪的,总想吃鱼啊肉的。我大侄子人家城里人,坐办公室的人,就要吃这些土里长的东西。哼!指不定我都有了侄儿媳妇了,侄儿媳妇一定城里生城里长的,最最最稀罕我这东西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德旺叔给王喜福递一支烟,“不过,我是不会让你大侄子那么做的。你看啊,听说城里的青菜萝卜都卖肉的价——那不纯粹的犯孬犯贱吗?青菜萝卜哪能比得了肉的营养?就是坐办公室,那也是脑力劳动啊,也要有营养啊。我今天去要记着,要记着警告那小子,不许犯孬,不许犯贱!你当叔的,也要管管他!”

“是是是,我哥你眼光就是不一样。”王喜福很认真地说,“哥,我说个话你别计较,我以前吧,真是看不起你——哦,我不是看不起你这个人,我是看不起你天天大粪大粪的。我一直吧觉得,再好的人,不论他是不是有知识的人,不论他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一挨上那大粪,就不是人了。哦哥,这个你除外啊,你不一样,你有眼光,培养出了在城里坐办公室的儿子……”

两个人说着笑着,车就来了。

车在城郊车站临时停靠时,地上像烧着了火,德旺叔叫王喜福照看好包裹,拉起德旺婶就飞一般地下了车——他们两口子,一个早晨在水里受了凉急着上厕所,一个晕车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德旺叔刚进厕所就拎着裤子跑出来,凑到“”吐着的德旺婶身边,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上次,成功和你打电话,他到底说没说,他……他在城里,上啥班?”

“我都说一万遍了,他没说,没说!”德旺婶抹一把嘴角的呕吐物,忽然惊慌起来,“你!你干啥这样子说话?你干啥这样子看着我?吓死我啊你?”

“厕……厕所里,几个掏大粪的,只露着眼睛,有一个,走路、说话,咋那么像……像……咱们成功?”德旺叔说着就“啪”地给自己一个耳光,“不可能,咱成功是大学生,是公务员,是考上编的公务员!”

“要死啊你!”德旺婶胳膊肘猛地拐到德旺叔脸上,“你明明晓得不可能,为啥还这个样子?为啥还这么说?为啥还这样吓我?你要我命啊?你要你自己命啊?你叫我们都不要活啊?你……你……”

“我……我……”德旺叔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说,“我发烧了,我是被烧花了眼,烧糊涂了脑子,说胡话,说胡话呢……”

“烧……烧死你,烧死你才好哟……”德旺婶“哇”一声,又吐了,吐得满脸鼻涕眼泪。

那边,王喜福在大声叫喊着:“哥!哥!快点,快点啊!我也要上厕所了……”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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