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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前后延安小说语言的流变研究

2016-01-21侯业智

关键词:周立波丁玲大众化

侯业智

(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陕西延安716000)



《讲话》前后延安小说语言的流变研究

侯业智

(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陕西延安716000)

摘要:《讲话》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纲领性文件,它的意义是巨大的,它为1940年代的中国文学确立了明确的大众化标准,为文学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不仅对文学的题材、创作手法、创作对象进行了规约,还对文学的语言也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尤其是丁玲、周立波等作家在《讲话》前后小说语言的变化较为明显,可以凸显《讲话》对于文学语言变革的贡献。

关键词:《讲话》;小说语言;大众化;丁玲;周立波;欧阳山

一、文学大众化对文学语言变革的推动作用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学大众化的发展一共经历了四个时期,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大众化的初探与尝试再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大众化方向的确立与完美诠释,文学的题材、创作手法、语言风格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而其中尤以语言的演变与发展最能体现大众化的步伐与方向,大众化的演进推动了语言的发展与演变,而语言的演变又促进了大众化的步伐,因此它们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依托关系。

“五四”时期,面对四分五裂、腐朽黑暗的社会现实,广大知识青年总结前人改革失利的原因,意识到只有发动人民群众一起战斗,才有可能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境况。然而,中国的底层民众都是经受过上千年封建文化禁锢的思想囚徒,要想让他们从旧的体制中解放出来,只能对他们进行一次彻底的思想洗礼。老旧的文言已不能满足大众化的需求,于是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便兴起了,浅显、易读的白话文不仅有利于思想的传播,还可以拉近与普通民众的距离。但由于过度借鉴西方的词汇、句法与韵律,导致白话文的发展背离了群众诉求,成为了继文言后又一艰涩难懂的语言。

到了1930年代,“左联”对广大作家群体明确提出了大众化的要求,而瞿秋白、茅盾、周扬等人更是将这股思潮推向了顶端。此时的文艺大众化更像是对五四未完成的文化启蒙的一次深化,但在大众化的诉求上两者却截然不同,三十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实质上是解决无产阶级革命能不能为普通民众所喜爱的问题,目的是用文学培养普通民众的无产阶级革命意识”[1]2。而五四时期的大众化诉求则没有这么的明确具体化,它只是想通过文学的广泛传播来促使广大人民群众觉醒。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没有取得广泛意义上的成功,但它确实为三十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白话文的提倡使广大底层群众开始接触文学,但新文学依然仅停留在少数知识分子和学生群体当中,由于广大群众自身知识水平的限制,导致他们的兴趣点和认知范围局限在民间文学作品和通俗文艺当中。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左翼知识分子开始将创作的视点投注到民间,提倡用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旧形式、旧题材进行创作。1931年“左联”执行委员会便在此基础上对文学的语言做出了要求:“作品的文字组,必须简明易解,必须用工人农民所听得懂以及他们接近的语言文字,在必要时候容许使用方言。因此作家必须排除知识分子式的句法,而去研究工农大众言语的表现。”[2]也就是说要让广大人民群众接受、理解作家作品,不仅要在题材、形式上贴近生活,在语言上也要适当口语化,表述上要浅显、直白。相对于“五四”白话文运动来说,这是一个进步,它让广大知识分子认识到了群众自身的局限,开始放下知识分子的高姿态,降低文学的标准。但是一味地模仿旧形式,使三十年代的大众化运动陷入了自我发展创新同囿于旧形式之间的矛盾,初始传播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目的也逐渐被模糊了。

到了抗战时期,为了动员和团结广大人民群众参与抗战,大众化再一次被提上了日程,甚至成为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首要任务。作家们深入群众,走向街头,走向抗敌前线,用他们最明快、质朴的语言将最真实、最直接的战争实况转述给广大人民群众,激起他们的抗敌热情。作家们“像前线将士用他们的枪一样,用他们的笔,来发动民众”[3],自觉放下了文人的高雅姿态,用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通俗民间形式,创作民众可以读懂的文艺作品,像街头诗、街头剧、活报剧等全新的文艺创作模式就是在这时产生的。这个时期,作家们为了充分发挥文学的战斗作用,在语言上也更加地贴近普通民众,不仅在形象上塑造出了普通大众,在语言上也开始向普通大众学习。姚雪垠在《抗战文学的语言问题》中说到:“有些作家在抗战前和抗战初期,只能用知识分子的白话写作,而在抗战中逐渐改变了自己,开始用朴素的民众语言去表现自己的艺术天才。”[4]

到了四十年代的延安整风时期,在经历了前几次大众化运动的洗礼之后,毛泽东总结前人经验,结合自我认识,《讲话》对大众化作了一个全新、全面的阐释,他说:“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5]在这里毛泽东同志将文学的受众群体明确的限定在了广大工农兵群众当中,文学应该为广大工农兵群众服务,所以在语言上要说群众都懂的语言,在思想行动上要与群众保持一致,这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政策要求,更像是伴随着强硬政治高压的一种不自主行为。可以说:“毛泽东文学大众化思想标志着文学大众化的明显转向,文学大众化由文艺界的自由论争转变为在主流政治指引下的文艺实践。”[1]2其实在《讲话》之前,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上就发表了《反对党八股》的讲演,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对作家作品的语言就已经做出了规范性要求,他说:“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我们很多人没有学好语言,所以我们在写文章做演说时没有几句生动活泼切实有力的话,只有死板的几条筋,像瘪三一样,瘦得难看,不像一个健康的人。”[6]841这不仅是对作家创作上的要求,也是对作家创作的一次沉痛打击,这次讲演只是对解放区作家们的一次点醒,《讲话》才是创作格局发生转变的一个关键点。作家们纷纷上山下乡,走向基层民众,放弃自我的言说体式,开始尝试新的题材、新的话语模式。有的作家从事创作时间不长,可以很快转变创作模式,可是有些资深作家,由于之前的创作已形成一套深沉而又顽固的创作体系,短时间的快速转变要求,让他们变得无所适从,从而变得停滞不前,甚至停止创作,典型代表便是丁玲,在《讲话》后的六年间她都没有小说创作问世,这便是作家自身深层隐秘地坚持同迫切期望转变之间的矛盾体现。

以上便是对大众化同语言变革之间关系的一个梳理,不难看出,大众化的演进对于文学语言的演变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每一次大众化运动的发生都伴随着对于语言的规范和要求,而语言的每一次演进也都为文学的大众化注入了强有力的前进动力。《讲话》作为大众化运动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纲领性文件,不仅为之前的大众化运动作了总结,也为之后的解放区大众化指明了方向。

二、《讲话》前延安小说语言的概况

抗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认识到广大知识分子对于革命的重要性。为了吸纳更多的知识分子加入革命队伍,1939年12月1日,中共中央出台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决定指出:“对于知识分子的正确的政策,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之一。”[7]只有广泛吸收知识分子,才能扩充党的抗战队伍,增强党的抗战实力。因此,要求“一切战区的党和一切党的军队,应该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加入我们的军队,加入我们的学校,加入政府工作”。[7]于是,在这一系列政策的鼓动下,大量知识分子奔赴延安,怀着满腔的救国之志,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中,不远万里地奔赴他们理想中的“革命圣地”。他们秉持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活跃天性与自由思想,在根据地积极开展文学创作活动,不仅使延安的革命气息达到了空前强盛,还赋予了延安自由民主的文化氛围。但“五四”之后,文坛上便普遍存在着欧化成风的问题,“许多作家都是读了大量翻译文本,或者直接阅读外文作品以后开始创作的,与鲁迅、郭沫若、冰心、郁达夫等作家早年接受过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不同,许多青年作家在语言资源上借鉴的主要就是翻译语体。语言资源的借鉴是单向的,因此很多当时年轻的作家就形成了语言的欧化潮。”[8]而在奔赴延安的这些知识分子当中,大部分人都是深受“五四”新文化影响的作家,他们的到来也将这种创作风潮带到了延安。因此,在《讲话》以前,延安小说的语言面貌便普遍存在着过度欧化与文人化过强的特点,代表作家有丁玲、欧阳山、周立波等。

丁玲最早开始创作是在1927年,在这一年她发表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梦珂》,而对于她的创作初衷与缘由,她是这样说的:“我那时为什么写小说,我以为是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需要说出来,却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机会,于是便提起笔,要代替自己给这社会一个分析……”[9]可见,丁玲最初开始创作小说并非出于任何社会目的,纯粹是为个人情感的抒发找寻一个喷发口。因此,在她的早期作品中,个人化情绪比较突出,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沉浸在自我的孤独、寂寞与痛苦中,寻找自我的救赎之路,但往往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因而其作品的语言也就比较内敛、沉静,委婉而率真,但为了尽可能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丁玲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而在这些心理描写中,又充斥着大量的欧化词语以及艰涩难懂的长句,这便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她的影响。“五四”时期为了宣传新文化、新思想,先进知识分子大量引进西方文学作品,作家的创作不仅在思想上借鉴西方,连形式上也模仿西方。丁玲也深受这些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因而在她早期的文学作品中有着明显的欧化色彩。丁玲曾经对自己的早期创作做过总结,她说:“我是受‘五四’的影响而从事写作的,因此,我开始写的作品是很欧化的,有很多欧化的句子。当时我们读了一些翻译小说,许多翻译作品的文字很别扭,原作的文字、语言真正美的东西传达不出来,只把表面的一些形式介绍过来了。”[10]可见丁玲早期的创作语言也深受这些翻译语体的影响,过于注重语言的形式反而忽略了语言最初的简洁凝练美。这些特点在她的早期小说创作中都深有体现,如《莎菲女士的日记》、《阿毛姑娘》、《自杀日记》等。

1936年11月,几经波折与辗转,丁玲来到了延安,在延安浓厚的革命气息以及革命政治话语的感召下,丁玲的生活与创作发生了重大转折,她从一个单纯追求个人化艺术的创作者转变为一个为了国家命运、人民困苦而摇旗呐喊的革命者,将她最擅长的笔杆子武装成为枪杆子,用她最有力的文字去鼓舞民众、激励战士。但由于丁玲主观上拥有独立的自我立场,个性上又深受“五四”自由民主的影响,因此,延安时期的丁玲,在创作上“始终处于自发的情绪创作向自觉的政治创作靠拢的过程。”[11]初到延安的丁玲,一度掩藏起自我的主张和立场,自觉向党的政治纲领靠拢,下意识的想要创作出迎合民众审美趣味和革命要求的小说,于是丁玲到达延安后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一颗没有出膛的子弹》便诞生了。在这篇小说中,丁玲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掉队的红军小战士凭借着自己的刚强意志和无惧生死的毅力从东北军的枪膛下逃生的故事。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在语言的运用上,丁玲已经自觉地朝着大众化靠拢,欧化的长句被简单凝练的短句代替,平实质朴的对话取代了深沉委婉的心理描写,偶尔蹦出的几句方言也使小说的趣味性凸现。但由于丁玲初始对于革命的不甚了解,仅凭借个人的想象创作小说,不免使作品的故事情节过于简单,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不够饱满。

到了30年代后期,丁玲逐渐从革命小说的僵化模式中走出来,在创作中开始注入个人叙事风格,语言上不再只是空洞的革命话语的拼凑,开始融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细节描绘。她将之前文人化、欧化语言的精华同大众语言相融合,并提炼出凝练、质朴的文学语言,这标志着她在文学创作上逐渐走向成熟,在文学语言的运用上也逐渐形成自我的独特风格,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有《东村事件》《新的信念》等。随着在延安生活阅历的增加,丁玲对延安革命也开始有了一定的了解,洞悉了延安革命当中所存在的问题,从一味地认同与跟风到自我独立认识的重拾,她的女性自我意识同党的政治话语开始出现分歧。凭借着自身从事写作的责任感与正义感,丁玲在1940到1942年间接连创作了《夜》《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三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丁玲摆脱了之前一味歌颂的创作模式,开始尝试揭露与改造的转折模式,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逐渐有了取代革命共性的趋势。此时的丁玲在语言上已经形成了自我成熟、稳定的话语模式,行文大气、流畅,多了几分自我的思考,少了初始的粗糙与仓促。在大众语的运用上已不再是为了凸显大众而大众,民众的话语可以毫不违和地融入到作品中,而被刻意回避的文人化色彩也逐渐在这些作品中复苏,欧化长句的时而点缀,反而使这些作品别具一番韵味。因为在丁玲眼中,语言的大众化与艺术化、个性化是相辅相成的,它既不是政治的产物,也不是生活原生态的照搬,它是作家的独特颖悟同自然流露的情感相碰撞的产物。丁玲用她的创作证实了这一点,可也正是这些凸显自我的作品成为她后来屡遭批判的“罪证”。

欧阳山是1941年来到延安的,他同丁玲一样,在来延安之前已从事写作多年,已经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由于深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他的作品同样充满着欧化色彩。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这样评价欧阳山的作品:“他的行文好用冗长而复杂的句式,使不少作品晦涩难读。”[12]而对于这一说法,欧阳山自己也有深刻的自我认识:“由于我大量的阅读欧洲和日本的文学作品,接受了他们的影响,我运用的语言是一种欧化的文学语言,只有知识分子能够接受,最多只有少数的工人店员能够接受,所以读者对象是非常狭隘的。”[13]4092由此可见,欧阳山早期的作品不仅在风格上存在欧化倾向,在语言上也极具欧化色彩,从而导致他的作品受众范围极小。然而这些写作特点都集中表现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来到延安后,他开始自我反思,写作风格也发生了质的变化。由于他来延安的时间比较晚,《讲话》前在延安基本没有作品问世,但在《讲话》后,他创作了许多贴近民众生活,具有大众化、民族化特征的作品。

周立波,一位被定义为成熟的农村、乡土题材的作家,却是一位实实在在从上海的亭子间走出来的城市人。他1939年来到延安,受到延安革命氛围的激励与感召,开始积极从事文学创作。与丁玲、欧阳山不同的是,周立波在来延安之前,并没有大量的文学作品问世,他一直从事的是文学翻译和文学评论的工作。在上海时期,他翻译了大量的苏俄文学作品,自身也阅读了许多欧美的文学作品,这样的文学经历使他在骨子里就已经形成了对欧美文学的尊崇与欣赏。另一方面,由于受到30年代左联大众化的影响,周立波对文学的大众化也有着自我的独特认识,他说:“在中国的主题,大部分还停留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上面,一定要走出狭窄的小巷,走到大野。把农民、工人、士兵、直至狱中的囚徒介绍到文学里来,一定要突破知识分子啾啾唧唧的呻吟,吹起宏亮的军号,而这新的主题,都在现实生活里。”[14]因而,来到延安的周立波,如同来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他终于可以吹响嘹亮的军号,跳出满腹呻吟的文学氛围,创作了他第一部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牛》。然而他自身浓厚的外国文学底蕴同他内心强烈的大众化诉求却发生了矛盾,他渴望创作出贴近现实、贴近民众的大众化作品,但他的人生经历与人生阅历却并没有为他储存大量的民间素材与群众话语,可以说他在创作方向上做好了准备,但在创作的语言上却并没有做好准备。他采用精致、典雅的文人化语言和具有浓郁欧化色彩的长句来表现陕北农村的质朴生活,显然有些格格不入,因而,他人生中的第一部农村题材的小说尝试可以说是以失败而告终的。随后,他又发表了《麻雀》、《第一夜》等作品,但无一例外都具有着浓郁的欧化色彩。

根据对以上几位作家在《讲话》发表前的文学创作特色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讲话》前,延安小说的语言整体上呈现着欧化与文人化的色彩,许多作家因为没有深入体验群众的生活、掌握群众的语言,从而导致了许多文学作品打着革命的口号,宣传的却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随着延安整风运动的开始,文学领域所存在的问题被一一规约。

三、《讲话》发表后延安小说语言的转变

随着解放区知识分子数量的急剧增加,知识分子之间的思想冲突,以及知识分子与党的政策纲领之间的冲撞,被不断暴露出来。他们满怀激情与期待地来到延安,但革命圣地的现实、现状却并没有与他们的预期期待完全契合。有些知识分子固守自我的思想观念,抵触甚至排斥跟随革命潮流的发展去改变或适应党的思想意识,从而导致根据地出现了思想混乱,自由主义高涨等问题。为了巩固党的领导,将话语权牢牢地掌控在党的手中,毛泽东便开展了延安整风运动,《讲话》便在此基础上诞生。

《讲话》不仅在创作对象、创作方法与创作内容上对作家们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在创作的语言上也对作家们进行了规范。针对《讲话》前作家语言的“欧化”现象,毛泽东在《讲话》中专门强调了语言变革的重要性,将大众化的问题最终归结为语言的问题。他说:“语言不懂,就是说,对于人民群众的丰富的生动的语言缺乏充分的认识。许多文艺工作者由于自己脱离群众、生活空虚,当然就不熟悉人民的语言,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但显得语言无味,而且里面常常夹着一些生造出来的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6]851在这里,毛泽东不仅对作家们那些脱离群众的语言进行了批评,还指出了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就是作家没有深入群众的生活,不懂群众的语言,闭门造车,从而导致了作家作品脱离大众。《讲话》之后,作家们纷纷开始自我反思,走下基层,深入民众,学习群众的语言,创作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他们不仅改变了表层的创作话语,连深层次的创作思想和创作理念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这些转变在丁玲的身上得到了深刻的体现,《讲话》之后,丁玲便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下到基层锻炼,深入体会工农兵的生活。她渴望在实践的基础上创作出符合党的要求、迎合人民生活趣味的作品来,但《讲话》对作家描写工农兵是有特殊要求的,“特别重视党性原则,重视革命纪律性,重视革命功利主义,重视文艺作品的歌颂人民、揭露敌人,等等”[15]。这些要求在写作倾向上已经趋于“理想化”,对于骨子里还残留着小资产阶级生活体验的丁玲来说,更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屏障。原本在延安呆了几年的丁玲对描写工农兵生活已经有了一定的自我理解,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作品受到党的批判之后,让丁玲在创作上再次陷入了迷茫。她在《讲话》后虽然创作了大量的报告文学和通讯文章,但在小说创作上却出现了停滞。直到1945年,丁玲离开延安来到晋绥解放区,在这里她先后参加了河北怀来县辛庄和涿鹿县温泉屯的土改运动,这为她后来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积累了大量的素材。这部小说的问世不仅寄托着丁玲深沉的文学期待,同时也标志着丁玲小说创作语言的进一步转变,她将文学与生活紧密结合,积极学习群众的语言,将质朴粗犷的方言土语同细腻柔和的书面语相结合,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别样的乡村图景。但在具体的语言选择与运用上,丁玲并没有一味地迎合政治的需求而放弃了自我的个性追求,而是采用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方式对自我的创作语言进行了提炼,将西方温婉、细腻的文学语言同地方大众化的方言土语进行糅合,从而营造出了一种别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使丁玲不仅在语言的运用上更加的娴熟,在行文达意方面也更加的行云流水。

欧阳山在《讲话》之后,也是经历了一段比较长的沉潜期才创作出了他具有代表性的工农兵作品《高干大》,在这部作品中,他一改往日的艰涩文风,开始尝试具有大众化、平民化色彩的农民题材。对于这样一段创作经历,欧阳山自己也曾对此进行详细的描述,他说:“1946年,我在延安写《高干大》的时候,正碰到一个改造风格和改造语言的问题。就是说,我要从那以前的欧化风格和欧化语言,努力变成民族风格和民族语言,也就是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当时,我正在辛勤地劳动和痛苦地挣扎当中摸索前进”[13]4108。而这些痛苦的经历与艰辛的付出,便是《高干大》的问世。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他在努力地寻求一种民族的风格和民族的语言,这部长篇小说的问世正是作者对于民族形式与民族语言的一种初探。同丁玲一样,在《讲话》之后,欧阳山也积极投入到上山下乡的实践体验当中,深入群众、积累素材,对于群众的语言也是精心提炼、深入挖掘,逐步淡化了其作品当中的欧化色彩,语言更加的质朴凝练,文风也变得舒缓得宜。

从最初的《牛》到《讲话》后的《暴风骤雨》,周立波在创作上也经历了巨大的转折,但在总的方向上来讲,周立波更多的是从一位青涩的写作新手成长为一位成熟的作家。他与丁玲、欧阳山不同,他开始创作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形成个人成熟、稳定的创作风格,所以也就不存在一个痛苦转型的问题。有学者曾经这样评价周立波,认为他同那些被迫改变创作道路的作家不同,他更“像一位通往文学圣殿的朝圣者,虔诚地相信‘革命文学’必然在他所经历时代开花结果,为达此目的,无论什么样的心理体验,更确切地说,是对一种新的文学方法的探索性实践,他都愿意经历和尝试”[16]。因此,《讲话》过后,周立波便开始积极反思自我,认为是自己骨子里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阶级意识在阻碍着他与群众的接触与交流。为了根除自己思想当中的小资产阶级意识,为了拉近自己同群众的距离,周立波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深入群众,深入生活,从而创作出了《暴风骤雨》。这部作品的问世使周立波的创作开始迈向成熟,不仅在创作风格上独树一帜,在语言的运用上也逐渐摆脱“欧化”的束缚,朝着通俗化、大众化的方向迈进。作者大量借鉴东北的方言土语,使人物的语言同人物的身份更加契合,人物形象生动活泼、富有个性,故事情节贴近生活、质朴而丰盈。

然而《讲话》后,除了这些外来作家在创作上的转变外,解放区本土作家为了向党的政策纲领靠拢,在创作上也不断地进行揣摩和锤炼,力求创作出符合党的要求的工农兵作品,最具代表的作家便是赵树理。但与外来作家不同的是,这些本土作家的作品中并不存在一个去除“欧化”的问题,由于他们自身独特的乡村生活体验,为他们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工农兵的语言对他们来说也是耳熟能详的,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将口头语言转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学语言。在这方面,赵树理做了大量的工作,“赵树理小说在艺术上的最大成就就是创作语言从表现农村新生活的需要出发,把“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优良传统和民间传统的说唱艺术结合起来,创造了具有独特艺术个性又是民族化、群众化的新小说形式。”[17]。而赵树理的这些改变,也是发生在《讲话》后,根据党的政策纲领所作出的一系列调整。所以说,无论是外来作家,还是解放区本土作家,他们的创作语言在《讲话》后都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便是内在政治力量对于文学的驱动力。

以上便是对《讲话》前后延安小说语言变化的一个梳理,总的脉络上来看,语言的变化是伴随着大众化的步伐而演进的,而《讲话》作为大众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于小说语言变化的作用是巨大的,是显而易见的。《讲话》通过对文学的创作思路、创作方法、创作对象进行规约,从而形成了以工农兵为核心的农村题材创作体系,大大促进了解放区文学创作的大众化、通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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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俊虎]

作者简介:侯业智(1983—),男,陕西横山人,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文学硕士。

基金项目: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司项目“关于‘延安时期语言文字工作’的调查研究”(YY2013-9);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延安时期红色经典艺术的生成及其影响研究”(14JK1817)

收稿日期:2015-09-24

中图分类号:H0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975(2015)06-0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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