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个人就那样栩栩如生地站到你的面前

郑朝晖

说饮茶，不能只有一个“香”字，也不能只有一个“苦”字，因为檀香也香，苦胆也苦，只用这样的方式来说饮茶的感受，就只能说是寒酸了。这个道理似乎人人都应该懂得，但是一到谈诗歌，情形就不是这样了，很多人喜欢给诗歌“戴帽子”，这首诗是悲凉，那首诗是欣喜，这一首是忧国忧民，那一首是感怀身世。我有一天对学生们说，要是一首诗可以用一个词语就概括尽了，那这首诗就没有审美的意义了。诗歌的形式是凝练的，但是诗歌的内涵是丰富的，这样的“单纯而复杂”才是美的。

前几天，一个小朋友问我关于李清照的《声声慢》的问题，我说，李清照自己就说得很好啊：“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文人喜欢说愁，有时候是青春期无端的惆怅，有时候是历经坎坷壮志未酬的悲怆，有时候是阅尽人世沧桑的喟然叹息，有时候是凭风远眺的意兴阑珊，个个不同。在李清照来说，《醉花阴》和《声声慢》就是完全不同的愁啊。不说诗歌，就是小说也是如此的，比如说沈从文的《边城》里面，有一段写翠翠的烦恼，要仔细推究起来，都不知道这样的烦恼因何而生，但是她就是一会儿怨一会儿恨，自己想象抛弃了爷爷离家出走，又因为想到爷爷会焦急地寻找她而伤心地哭了，全是没来由的烦恼，但是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内心就这样动人地展现在你的眼前，让你不知不觉心生爱怜。

回头来说《醉花阴》，这首词是这样的：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的开篇，作者是端定了架子来写的，薄雾、浓云、永昼、瑞脑、金兽，着力地修饰，让这首词有了一个沉重的开头；你甚至能够感受得到围绕在词人身边那种沉闷的空气，如低音提琴喑哑的呻吟。第二句，是顾影自怜的轻诉，“玉枕纱厨”不仅是写周围的布置，也是写词人自身的清丽与柔弱，一个“又”字、一个“透”字则写出词人那种期待呵护的情态，有着少妇隐忍不发的埋怨，让怜香惜玉者不觉情动于中；仿佛小提琴略带伤感的吟唱。

下阕开头，场景一下子开阔起来，把酒对菊，这时感受到的是“暗香”，这与上阕中龙涎香的浓烈是有所对比的，满袖暗香，是寂寞也是自怜，更是精神上的自我期许，这是词人不同于一般思妇的地方，能够“东篱把酒”，是有寄托的，为什么会突然牵扯出“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呢？其实这里有一个隐含的主题，那就是“归去来”，所以词人有着不同于一般怨妇的硬气，因为她的学养让她能够站到人生更高的高度，用陶渊明的超脱去责怪自己丈夫的汲汲功名。女性的柔美寂寞与文人的超迈在这里具有了交响乐“复调”的曲式，成为了这首乐曲中一个明显的高潮，但是这个高潮却不突兀，因为在那种高远的旋律背后，那个哀婉自怜的主题作为副歌，依然衬托在下面，使得作品有一个统一的审美格调。这就是李清照作为一个了不起的词人，在审美格调上拿捏准确的地方。最后，哀婉之情再次成为了主旋律，“莫道不销魂”，怎么看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在，在情绪上是对上一句的延续与承接，但是接下来，则完全被哀怜自伤的情绪所笼罩了，而这种自伤和对丈夫的责备，则让李清照这样一个精神独立又渴望呵护的文艺才女的形象一下子立在了人们的面前。

另一方面，“帘卷西风”，扣住上阕室内之景，“人比黄花瘦”，又映带下阕“菊花”这一主要意象，这样的结尾，气象之完整，章法之谨严，真的让人叹为观止，所以是一首笔力强健的好词，但与《声声慢》那种从内心流淌出来的语言相比，则不是同一个层次的问题。

据说，赵明诚得到这首词之后，居然三天不眠不休，也想填词一首来和自己的妻子一较高下，而终于败下阵来，这个赵明诚真正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俗物！

而我想说的主要意思则是，读诗词就如品茶，要品出丰富的情感层次来，要品出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来，让彼时彼地的那个人就那样栩栩如生地站到你的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