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在今天的意义
2016-01-20
林奕华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被搬上舞台,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观众走进剧院,已不是为了“听故事”,却是抱着期待,想看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还能把大家带到哪里去。
带回当时的现场?但在女性上学堂没有合法性问题的今天,回到过去有什么意义?若说女扮男装和追求婚姻自主是梁祝的两个永恒主题,光是还原大众对梁祝的想象,收效还是在于慰藉。所以,虽然是因为黄梅调与越剧电影爱上梁祝,但当我要以这两个名字再次燃点代表他们的精神火把时,首先便在剧名上加上“时态”:《梁祝的继承者们》。
接下来的,就是在我眼中的古今之别:以前是祝英台“不能告诉他(梁山伯)我是谁”,所以才有十八里相送打不完的哑谜唱不完的缠绵。但到了我的版本,“不能”者,变成了“为什么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谁”,有着不可告人之秘密的反而换上梁山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
二人同窗于一所“艺术学院”。祝英台的父母一样反对她去上学,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却是念工商管理更有前途。于是引出一首《为什么不能与父母谈生命的意义,只能谈生活的意义》。那是关于问题与答案的歌,可是两者之间距离隔很大。问问题的人,不想要统一的答案,而给答案的人,认为问题不重要。一边说如何才能改变,一边说改变没有意义。一边说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一边说没有意义就是有意义——这就是代沟。
沟通和互相了解之难,同时也造成新世代走到哪里都要先连上Wifi:上网比跟眼前人互动重要,造成大家“什么都知道”,可是“认识”完全谈不上。
在梁山伯的心里,有一首徘徊不去的《自画像》。那是关于了解别人与了解自己有何不同的歌。我们看别人时,总是自以为客观。他人的外观、行为、气质、背景等等,全都有助我们衡量这个人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殊不知在大部分时候,我们也是通过想象别人怎样看我们,来建立一个“客观的自己”。知道跟了解,客观与主观之间的落差,被表现在以“自画像”命名的歌曲里。知识之外,我能不能追求智慧?
梁山伯有很多的恐惧,皆因他太渴望自己不平凡。《平凡》正是发自他内心关于冒险与安全的歌。地上走着的人,抬头看见天上飞着的鸟,天上浮着的云,看着海中游着的鱼,自由不只是阳光、空气和水,还是拥有改换位置去成为另一个自己的决心。原来,我们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空间,精神能把囚禁的肉体释放,肉体又可以把迷失的精神救回,只不过当中的拯救必须通过“想象”来实现。没有冒险便只能永远抬头或低首,安全的同时,却觉得自己不完整。
相比梁山伯在面对自己、艺术、人生时的缚手缚脚,祝英台则因为理想化而奔放得多。尽管在她的“主题曲”《为什么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谁》里,眉梢眼角流露的,仍有太多不安和忐忑,被创造欲望牵动的少女脉搏。那是关于要求与拒绝的歌。所要求的是对方对“我”产生兴趣,而这个要求背后,是要求的人还没有信心实现甚至有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自我”。不自信会让这些要求背后的“被拒绝”,自动投射到对方身上:他也是没有自信,故此在拒绝自己时也拒绝我?对方的回答变成回音,长久的回音等如沉默。
因此不难明白,为什么有一种情感叫“暗恋”。那是关于透明与存在的歌。有些东西永不可能消失,但也不可能存在。我不消失,我就不会忘记自己,我不会忘记自己,就不会忘记他,我不会忘记他,他就不会忘记我。虽然,我到底没有让他看见我。
一阙阙新歌,就是反映现代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悲剧:极度介意别人怎样看自己而不敢放开怀抱活出自我,使本来的比翼双飞,变成不可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