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诱惑与诗意生成
——试论勒克莱齐奥的诗学历险
2016-01-20许钧
许 钧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诗意诱惑与诗意生成
——试论勒克莱齐奥的诗学历险
许 钧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勒克莱齐奥对“诗意的关切”首先表现为对语言诗歌性的探求,他反对经院式的僵化语言,推崇本源性的自然语言,这种语言与人的生命存在息息相关,是进入物质内部的语言。勒克莱齐奥作品的诗意性还表现为某种浪漫性,即在最细小、最寻常的存在中发现美的存在,从而获得生存的力量。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人物通常是社会边缘人,他们经受着种种生活的痛苦,但他们从来不会失去对未来的希望。最后,勒克莱齐奥创作的诗意性尤其与文本的可视性和可听性相关,即文本的绘画性与音乐性。勒克莱齐奥对语言原生性力量的探寻及诗意栖居的人生观赋予其作品深刻的人文关怀,也赋予其语言独特的表现力;勒克莱齐奥在思想与文字层面的浪漫性的双重闪现,对理想的坚守、对希望永恒的追求以及与自然的共鸣共生,赋予其作品盎然的诗意;而勒克莱齐奥笔下的词与词、词与句构成的关系及其节奏、色彩与音乐性是其作品诗意生成的重要源泉。
勒克莱齐奥;语言;诗意;生成;诗学历险
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富有诗意,这几乎是评论界与读者的共识。在国际勒克莱齐奥研究会会刊《勒克莱齐奥研究》(Les Cahiers J.-M.G.Le Cl é zio)第5期(2012年)上,克洛德·加瓦莱洛教授(Claude Cavallero)结合他主编的此期的内容安排、对研究动机与主要论文观点的述评,写了一篇独具慧眼的论文,题目叫《勒克莱齐奥的诗意诱惑》。诱惑一词本就暧昧,充满诱惑,加上诗意一词的修饰,自然魅力无穷,然不知是勒克莱齐奥以诗意诱惑读者,还是勒克莱齐奥被诗意诱惑,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心向诗意,其笔端总是诗意四溢,终成勒克莱齐奥的诗意世界。本文拟从语言与存在的关系、诗意的表达与生成等方面,对勒克莱齐奥小说创作的诗学历险做一探讨。
一、语言之道与诗意栖居
诗意当与诗有关,然而考察勒克莱齐奥之创作,其作品形式多样,有小说、随笔甚至戏剧,却少有诗的创作。就勒克莱齐奥的创作而论诗意,自然超越了体裁之界。一如加瓦莱洛先生所言,勒克莱齐奥作品的诗意之基调,是任何进入并热爱勒克莱齐奥作品的读者都能感受到的。就“诗”而言,勒克莱齐奥心中已无诗的理想主义含义,而是与“民歌、自然风景的自由召唤”[1]9紧密相连。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诗意在克里斯迪安·卜里根看来,首先表现在他的创作中。勒克莱齐奥一直有着“诗意的关切”,而这种“诗意的关切”与其语言的创造是息息相关的。所谓“诗”,是诗人“用其语言对处在其在语言中的主体的质疑”[1]10,就此而论,勒克莱齐奥的“诗意的关切”便首先表现为对语言的质询,尤其是对初始语言的质询。在他早期的小说创作中,就有对初始语言的多种暗示。“正是这种亚当的语言,如我们的研究所能揭示的那样,赋予了勒克莱齐奥叙事具有乌托邦和神话意义的诗意闪光。”[1]10
“诗意小说是空间的叙述,在空间中展开探寻,在其中寻找某种隐秘的东西,而历险小说是把这种寻找放在时间之轴上,当然,这两者可以相互作用,如在《寻金者》我们可以看到的那样。”[2]30对小说写作而言,“探寻”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词。文学是人学,小说写的是人,但人并非孤立存在。如果说“小说是人类的秘史”,那么小说家对人类秘史的探寻则是个人化的。若如昆德拉所言,文学旨在拓展人的存在的可能性,那么对人之存在的隐秘的探寻,则可能涉及人的生存空间、生存环境、生存困境。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在塔迪埃看来,便是在人类的生存空间中展开的。而同时,勒克莱齐奥把目光投向生存在空间边缘的被驱逐、被忽视、被侮辱的人物,对他们的命运予以深刻的关切。如非洲系列小说《沙漠》中的蓝面人、《奥尼恰》中的黑女王,在艰难的历史中顽强抵抗与不断迁徙,在本属于自己而遭殖民者驱掠的沙漠里顽强挣扎。勒克莱齐奥小说中这些人物的命运牵动着当代人的心,其中既有对殖民历史的一种谴责,也有对他们命运的一种温暖的关切。一如郭宏安十分尖锐地提出的:“在《沙漠》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我们至少可以提出:为什么钢筋水泥的世界不是幸福的世界?为什么贫穷的沙漠是人类自由的象征?基督教士兵(法国及其他国家)对蓝面人文明的消失负有什么责任?”在郭宏安看来,勒克莱齐奥以小说家的立场和充满诗意的笔触,在其小说中让我们看到并明白了下面几点:“努尔通过什么途径继承了图阿雷格人的传统?为什么失败的蓝面人要向南返回他们的出发地?为什么拉拉不忘大沙漠?为什么拉拉及其亲人不抱怨贫穷?”[3]163勒克莱齐奥在《沙漠》中以其独特的方式对上述问题提供了“直击心灵”的答案。他的笔触深刻、精确而沉着,小说一开始便将读者引入沉重而悲壮的历史之境,让读者“跟着字句慢慢地进入一种浅斟低唱的叙述状态,取忘我、吸纳、参与、认同的态度,摒弃语言和概念,进入与事物直接接触的境地”[3]153。
人类的生存与语言直接相关。海德格尔借荷尔德林之诗句,从哲学的底蕴阐释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可能之路。对诗歌的向往,对诗所创造的诗意的天地之向往,开启了语言创造有可能带来精神自由的可能性。对小说家而言,诗意的创造首先是从语言开始,在“语言讲述”的困境中探寻自由表达思想的路径,是勒克莱齐奥一直努力做的。在他的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的创作中,就已经能非常明显地看到在语言的层面,他试图摒弃僵化的经院式语言;在小说叙述的层面,他更是明确表示,他“很少顾忌现实主义”,要“避免充满尘味的描述和散发着哈喇味的过时的心理分析”[4]11。首先从僵化的语言中解放出来,让自由的思想放飞,针对读者的感觉,在写作这片“广袤的处女地”不断勘察,踏进“作者和读者之间相隔的辽阔的冰冻区”。此后的写作中,勒克莱齐奥从语言出发,不断历险,探寻充满生机、带着温暖、闪烁着诗意的写作之道。
何为富有生机和创造力的初始的自然语言呢?勒克莱齐奥在巴拿马印第安人部落的三年生活中接触到了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土著人,在朝夕相处中,对他们的语言、习性与生存之道有了深刻的了解。他认为印第安人的语言就具有这种特征,在《大地上的陌生人》中,他这样说道:“当词中出现舞蹈、节奏、运动和身体的脉搏,出现目光、气味、触迹、呼喊,当词不仅从嘴而且从肚皮、四肢、手……尤其当眼睛说话时……我们才在语言中……”[5]87勒克莱齐奥反对的是那种凝固了的、经院式的没有生命的语言,召唤的是他所栖居的充满生机的初始语言,其盎然生机透出的是浓郁的诗意。栖居在语言中,需要的是卜里根所说的那种初始语言。在寻找自己的写作之道中,勒克莱齐奥发出过这样的质问:“需要摧毁一切吗?需要摒弃自出生以来、多少个世纪以来所积累的一切养料吗?包括那些习癖、语言、习俗、姿态、信仰、思想?”[6]39之所以发出这样的质问,是因为他深切地感受到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历史负担,自己的言与行已经被过去的语言、信仰、思想、习俗所规定,“我们一无所是”。为了真正地存在,他要从初始语言中寻找生命:“我想讲的是本源性的、真实的语言。当词语逼近死亡之时,词语才真正地处在生命中。词语是开端,在词语的开端才能萌生出真正的活着的感觉。”[6]42勒克莱齐奥在《战争》一书中淋漓尽致地让词语面向无处不在的战争,去创造“生”的天地。勒克莱齐奥既然毫不吝啬地摒弃了一切传统小说的构造,那他的武器又是什么呢?二十年前,当李焰明和袁筱一翻译《战争》一书时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说勒克莱齐奥清楚地意识到写作获得生命的关键在于词语的原始之力的话,那么在《战争》中,我们更能真切地感受到现代人在被钢筋水泥包围的世界里,在“每个人的内心都被由欲望而生的贪婪、饥渴、失望、仇恨、绝望挤得慢慢而终到爆炸”的物质化的世界里,面临的是无处不在的战争,而勒克莱齐奥在构建小说的同时也在面对这样的战争,其抵抗的武器“就是词语”。“连成句也罢,不连成句也罢,每一个词语都有它自己的力量,在挣扎,在跳跃,在杀戮,每一个词语都有它的色彩,连在一起就是一幅画。这是自然而明朗的,不需要复杂的语法结构,不需要严谨的篇章布局。一切都在于词,‘无所不在的词’在扼杀思想,在挑起战争;在充当先知,在书写现代的《创世纪》。”[7]6勒克莱齐奥正是依靠这种具有本源性的、简单的词语的力量,动摇现代人冷漠的城墙,剥开“都市文明”中那层遮掩疮痍的外衣,让“闪闪发光”的物质之美显出其面临的深渊,让麻木的人的神经有所触动,有所警觉。在词语所爆发的力量之中,在小说作者抵抗消费社会,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战争之时,词语的深处闪现的正是那种诗意的力量。恰如巴什拉所言:“我在一个词中寻找避难所。在词的心脏里休息,在词的斗室里明辨秋毫,并感觉词是生命的萌芽,一次逐渐增长的黎明。”[8]61-62
文学是对生命的生成。德勒兹说:“写作与生成是无法分离的:人们成为女人,成为动物或植物,成为分子,直到成为难以察觉的微小物质。这些生成按照一种特殊的系统相互关联,就像在勒克莱齐奥的一部小说中。”[9]12德勒兹所说的勒克莱齐奥的这部小说确切地说应该就是《诉讼笔录》,广泛地说,应该是指勒克莱齐奥的整个小说创作。作为生成的写作,赋予了小说家创造生命的可能性。在小说中,人可以生成为女人、动植物或者分子,这种生成的过程有可能通往“物我合一”的境界。勒克莱齐奥在他那部著名的《物质迷醉》论著中,表现出了一种持久而内省的追求,对物质的认同是人进入世界的一种特别途经,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探险。在这一探险中,“无论在事物或语言中,都没有笔直的路线,句法是所有迂回的总和,这些被创造出的迂回每次都是为了在事物中揭示生命”[9]2。通过写作接近物质,认同物质,如勒克莱齐奥笔下的自然世界的物质,进而生成为动物或植物,物我合一,其目的就是感受充满万物的世界,理解这个世界,进而达到某种共处与共生。有学者在论述福楼拜的创作时这样说:“成为物质:这一无限的梦想,与世界绝对认同的发狂愿望,将世界理解为内在的世界,这种梦想随着自身的陈述而逐步耗尽。讲述自然与生命的事物,滑进事物的表面的外衣,让文字重现这个外衣,这同时也是取消这个外衣。这实际上不是在暗示物质的现实可以在这种认可运动中得到概括吗?而且这个现实不再与虚构分开吗?到了这个地步,人们就得承认,世界只能以意志和表现形式才能存在,因为世界只能通过表现世界的意志才能继续存在,意志将赋予世界一种永恒性。于是,一种现实的美学观获得胜利,对于这种美学观来说,现实归结为一些图像和一些话语。”[10]250251到底什么是现实?当我们的目光、我们的笔触只是停顿在事物的表面时,我们能够真正把握现实的真实吗?勒克莱齐奥在其小说的创作中始终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何为真实?要描绘世界的真实性,语言可以信任吗?如果说勒克莱齐奥与现实主义者一样,确信世界存在不可枯竭的丰富性,对表现这种丰富性感到困惑,那么,他就不可能仅仅满足于把语言当作一种工具,仅仅去模仿去描写他所看到的物的表面。他试图用一种初始性的语言,用自己的感觉和想象力,在对物的认同过程中,揭开物的表皮,深入到物的深处,揭示物的生命及其可能的危险。在《战争》中,勒克莱齐奥就是这样去探寻我们身处其间的由物质构筑成的世界。他用“装着有可能弄瞎眼睛的尖针”的眼镜,跟着那个叫Bea B.的年轻姑娘,穿越城市,穿越街道,看过机场、咖啡馆、商店、车站、地道、垃圾场。勒克莱齐奥所写的“《战争》就是这样一台显微镜,它把这世界细腻润滑的肌肤拿到了它的镜片下,细致地描摹,其程度比中国可见叶片脉络的那种工笔画尤胜。不仅如此,它还毫不手软地剥开了这层表皮,把五脏六腑都剖了出来,呈现在大家的面前”[7]4。在深处,人们终于“发现灾难”:“獠牙和利爪露出,伸展着指头的奇特的手从地下或墙里冒出来。到处出现了一张张嘴,顶里面,鲜红的咽喉半开着。这些是正在飞速转动的车轮,灼热的轮毂飞出一阵阵烟雾,一团团火花。这些是眼睛,在阳光下睁着,目光冷酷,试图征服一切。柏油路上,空气整个静止了,但微尘体仍穿越空气震动着。每一小尘粒就是一个行星。上面住着一个人,他注视着,审判着。”[7]42勒克莱齐奥的《战争》就是这样无情地拨开事物的表皮,深入其间,在车轮滚滚的柏油路静止的空气中,抓住仍在穿越空气、振动着的微尘,一个人潜入微尘,注视着、审判着。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这部小说就像寓言般、先知般地从一颗微尘中揭示出了现代物质世界所潜藏的危机,以及时时都在加剧的无处不在的战争:“坚固的楼房矗立在地面上,它们全力压迫着大地。人们几乎到处都能感觉到地基、壅塞地带对皮肤造成的疼痛,也感到干渴,一种止不住的干渴,使你口干舌燥。血液也成糊状。地上,沥青层将那长长的、汽车艰难行进着的沥青马路紧裹在它们粗糙的表皮里。天空有时是灰色,有时蔚蓝,有时又黑暗一片,每当飞机痛苦地从中穿越,它便惊慌地蜷缩在房屋的墙隅。”[7]43当我们读着这些文字,再去想一想天空、大地,想一想变灰变暗的惊慌的天空,去想一想皮肤的疼痛、干渴干疼的喉咙,想一想想躲也躲不开的雾霾时,我们对现实的认识是否更真切些呢?我们对生命的认识是否更清醒些呢?勒克莱齐奥逼近事物的历险正是在其揭示人类面临的危险及抵抗潜在危险的决绝的行动中,闪现出悲壮的诗意。
对勒克莱齐奥来说,对语言原生性力量的探寻意味着对语言异化、套化的政治谴责,对消费社会价值的批判和对保守主义僵化的文学语言的反叛。勒克莱齐奥早期作品中呈现出颠覆性的修辞。有论者指出,在勒克莱齐奥第二阶段的创作尤其是《蒙多与其他故事》和《沙漠》中,其小说叙事旨在“创造一种习性(ethos),一种栖居世界和语言的方式”[1]12。如莫如坦(Fran ç ois Marotin)在分析《蒙多及其他故事》时指出的,小说中所梦想的世界实际上就是作家“根据其欲望和心灵最终融合的世界,这位作家首先就是诗人”[1]12。在这个意义上,勒克莱齐奥的语言之道就是他栖居世界的方式,其诗意的表达就在于将自己的生命伸展到语言的原生处。挣脱僵化与异化的语言就是向着生命的自由:“语言将走出它的城墙,破开门窗和墙……它将获得自由。”[11]308对勒克莱齐奥的语言与栖居世界的关系,学界已有一些探讨。在我们看来,勒克莱齐奥在其创作过程中始终对语言的探寻保持清醒和批判的意识。在勒克莱齐奥看来,语言的创造成就了他生命的意义:“别的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只有话语。这是唯一的问题,或更确切地说,是唯一的现实。一切都在话语中,一切都赋予话语。我在我的语言中生存,是我的语言构造了我。词语是种种成就,不是工具。说到底,对我而言并不真的存在交流的考虑。我不愿使用给我的一些陌生的碎言去和别人交换。这种交流是一种虚假之举,但同时也是幻象性的,深深地嵌在我的生命中。我能和别人说什么呢?我有什么要和他们说呢?为什么我要和他们说点什么?这一切都是欺骗。然而,的的确确,我在使,我在用。我在散乱、多变和机械的领域探求。我过的是社会性的生活。我拥有了言语,但是一旦词成了我的专有、专属,成了怀疑的对象、争论的对象、词典的描述,在这一刻,我便进入了我真正的躯体之中。犹如一切幻象,由言语维持的幻象自我超越;它生成我逃逸的本性,生成为我升华的力量抑或我修行的力量。”[6]35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明确指出:“言语不是一种‘表达’,甚至也不是选择,而是存在本身。”[6]51正是在这样的思想的力量引导下,勒克莱齐奥一直致力于寻找一种专属于自己的语言。那么,他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语言呢?他一路探寻,一路寻找答案。作为生长、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类的一员,勒克莱齐奥认为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仅仅满足与人类的交流是不够的,要学会与自然交流,于是对自己这样说:“我用词演奏音乐,让我的语言变美,使词重新融入另一种语言,那是风、虫、小鸟、涓涓小溪的话语。”[5]87与如此的意识和觉悟紧密相连的,是勒克莱齐奥富于感官化的小说书写。勒克莱齐奥的这种话语实践和诗学追求颇有中国诗学传统的移情之风,如同杜甫在面对国破之时发出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悲切之感。对这种情形,朱光潜有明确的论述:“……人在观察外界事物时,设身处在事物的境地,把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意志活动,同时,人自己也受到对事物的这种错觉的影响,多少和事物发生共鸣。”[12]597就文学的创作手段而言,这种移情仅仅是作者心中仿佛感觉到的生命,在朱光潜看来仅仅是某种“错觉”而引发的与事物的共鸣。若考察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和有关思考,我们从他23岁发表的《诉讼笔录》到他前两年问世的《脚的故事》中不难看到,他是有意识地、真切地认为万物都有生命,也有其语言,有其情感。这种认识的超越正是勒克莱齐奥写作实践的思想支点,才有可能产生他处女作中具有颠覆性的“亚当”这个人物的创造,如是他才会对语言的原生性力量不懈追求。就这样,存在、语言和创作于勒克莱齐奥便有了一种连贯而内在的意义。
二、浪漫性与诗意
在上文可以看到,勒克莱齐奥通过其富有生机和创造力的语言,使其文字具有对现实的穿透力,让生命与物质相连,在贴近现实和生命的叙述中透出诗意的内涵。若我们继续追寻,可以发现勒克莱齐奥作品所闪现的诗意与其思想深处的浪漫性是紧密相关的。
法国文论家让-伊夫·塔迪埃在对普鲁斯特的小说进行研究时,提出小说的诗意往往通过叙事的浪漫性而凸现。他在《普鲁斯特与小说》一书中试图对何为浪漫性进行定义,他是结合小说叙事的特性来定义的:“一件奇怪的、出乎意料的、与梦想及其效果相适应,而不是与事实的乏味发展相适应的事件,就叫浪漫性事件。”[13]350塔迪埃关于浪漫的这一定义实际上是基于他对普鲁斯特小说叙事中涉及生命意义思考的分析。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中借人物之口,对生命的意义进行了富于哲理的思考与充满浪漫气息的诠释:“生命并无多大意义,除非当现实的尘土中出现了神奇的沙粒,除非当平庸事件成为浪漫性动力,于是无法接近的世界的整个岬角从梦幻的光亮中显现出来,而且进入我们的生活,于是,我们仿佛一觉醒来看见那些我们热切梦想、以为将永远只能在梦中相见的人们。”[13]350现实看似平庸、乏味,而在充满想象的诗意历险中,小说家能用其感性而富有力量的笔触,以神奇的力量拂去表面的乏味,召唤意想不到的梦想或梦幻。在这里,所谓的浪漫,是美好,是激情,是梦幻,是出乎意料的惊喜,是平庸中闪现的非凡,是乏味甚至艰难的现实中的神奇闪光。
因为充满希望与渴望,于是绝处可以逢生,黑夜可以迎来黎明。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之所以诗意盎然,很大程度上源于塔迪埃所言的浪漫性。之所以说诗意的历险,是因为小说家心中的希望不灭,哪怕在物欲横流、对物质的极度欲望吞没人性的时代,勒克莱齐奥也能在其小说中赋予人物浪漫的诗意,哪怕是《诉讼笔录》中那位不知是从军营还是疯人院跑出来的亚当,看似思维不正常,与社会格格不入,但心中始终存有对伊甸园的梦想,也始终存有对人性的那份清醒的认识。《寻金者》中的亚历克西,寻金之旅充满失望乃至绝望,但在绝望之时,却在对大自然循环往复的歌咏中闪现出幸福的源头:故乡的风、河流、大海、树木、星星,更有留在亚历克西记忆深处那大海的声音和母亲温柔的嗓音里包含的一切爱的呼唤。勒克莱齐奥小说的诗意是骨子里的,渗透在生命之根中,洋溢于小说的字里行间。《沙漠》中的拉拉、《逃遁之书》中的霍冈无论在回归的途中还是逃离的路上,始终都有对美好的憧憬。
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的浪漫诗意首先表现在人类在生存困境中永远不灭的希望之光。勒克莱齐奥的小说直面人类生存的困境。作为小说家,他坦言受到过萨特的影响,认为小说家应该有介入的勇气,承担起介入的责任。“人是这样一种生灵,而对他任何生灵都不能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甚至上帝也做不到。”[14]82对勒克莱齐奥而言,介入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行动,其小说写作就是其态度和行动的明确体现。面对人类的苦难与困境,勒克莱齐奥试图以小说的力量撼动人类麻木的神经和冷漠的心,一方面引导人们清楚地认识到人类所面临的危机、战争与危难,另一方面则以其一贯的追求,在绝望中引导人们看到闪现的希望。有学者指出:“和许多背负着现代小说使命的小说家一样,勒克莱齐奥从写作伊始就在追问现实域、真实域与想象域的关系。他的答案也并不令我们感到意外——在他看来,小说无疑是属于后两者的。或许对一个相信文字世界的人来说,现实域从来都不曾真实地存在过,只等着我们拨开真实域与想象域的迷雾,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现实。”[15]3勒克莱齐奥的不同凡响之处恰恰就表现在他试图拨开真实域与想象域的迷雾的努力之中,在别人眼中的“现实”处建起属于自己而又能启迪他人甚至警醒他人的现实。如是,他有力而勇敢地撕去现代社会物欲横流之上蒙着的“繁荣”与“享乐”的表皮,揭示四处暗藏的危机。同时,勒克莱齐奥又以其悲悯之心和心中希望之火,致力于描写“一个又一个略显得‘乌托邦’的世界”,庇护人类受伤的灵魂,“暂时忘记仍然在世界的某一处蔓延的战火,忘记现代文明所创造出的一个又一个惨烈的事故”[15]3。绝境处不绝望,始终不放弃,始终在追寻,这种永远燃着希望之光的寻找在勒克莱齐奥小说中是一贯的。《流浪的星星》中,犹太女孩艾斯苔尔和母亲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家园,当她在等待、在疑惑,在难以理解的纷繁世事中,在对和平的期盼中,抵达她心目中的精神家园——圣地耶路撒冷,来到“那个梦想中到处是橄榄树、和平鸽、教堂和清真寺的穹顶顶尖塔在闪闪发光的地方时”[15]2,却和一位被迫前往难民营的阿拉伯女孩萘玛宿命般地相遇,却又悲剧般地分离:犹太女孩在来到以色列圣地之时,便是阿拉伯女孩踏向难民营之日。“艾斯苔尔和萘玛,一个犹太女孩和一个阿拉伯女孩,自此再未相遇。她们交换的只是彼此的一个眼神,还有姓名。然而,她们从未停止过对对方的思念。战争将她们分离,她们在各自的难民营里艰难地生活着,但是她们都在不同的地方齐声控诉着战争,以最低的生存要求反抗着战争带来的绝望和死亡的阴影,而这,就注定要流浪。”[15]3对抗绝望和死亡阴影的流浪在勒克莱齐奥的笔下闪现出人性的善与美。
在《流浪的星星》的叙事中,艾斯苔尔的寻找具有多重意义,一是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哪怕现实是那么残酷,所谓的圣地到处弥漫着战争的硝烟,位于法老城市之上的山脉白骨累累,“到处看见的都是死亡和鲜血”[15]264,艾斯苔尔也没有放弃追寻,其根本的动力在于艾斯苔尔心里不灭的对人类之善的梦想。二是对人类命运的追寻,小说中的萘玛具有深刻的现实性,也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仅仅交换过一个眼神的两个女孩却有着对对方不绝的思念,更有艾斯苔尔对萘玛执着的、永远的找寻:“我找寻着萘玛,一直找到这里。我就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透过玻璃窗守候着。我在医院的走道上搜寻着她,在那些来看病的穷人中张望。在我的梦里,她出现了……她看着我,而我觉察到她将手轻轻地搁在我的臂上。在她苍苍的眼神里,有着同样的询问。”[15]263艾斯苔尔之所以坚持去寻找萘玛,就其根本而言,是因为她们虽然分属两个不同的甚至敌对的阵营,但在彼此眼中透出的那个“苍苍的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对人类家园何在的深深的追问,也有对人类走向何处的追问,更有闪现着人类悲悯之光的灵魂的写照,这也是对人类真情之美的讴歌。三是对人类未来的追寻。尽管如《流浪的星星》的译者袁筱一所言,在流浪途中,在处处弥漫的“绝望里,人们似乎无可救药。爱情或者温情都无可挽回地成了战争的牺牲品”[15]4,但小说主人公艾斯苔尔却没有让自己的灵魂在绝望中熄灭,更没有让自己的肉体在战争的血腥与生存的艰难中枯萎。小说中孩子的降生场面多次出现,具有明显的寓意。奴尚难民营里,鲁米亚“巨大的肚腹挺着,像一轮满月,白白的,在蓝色的阴影里闪着玛瑙般的红光”[15]203。孩子的降生给绝望中的人们带来了希望,而艾斯苔尔孩子的诞生更是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通往未来的道路。在艾斯苔尔的心里,孩子就是“小太阳”。在小说接近尾声之时,艾斯苔尔的孩子即将降生,她在心里说:“他将是太阳的孩子。他将永远在我体内,用我的血和肉,我的天和地做成。他将被海浪带走,一直带到我们下船的那个海滩,我们出生之地。他的骨头将是卡麦尔山上的白色石头,是吉拉斯的岩石,他的肌肉是加利略山的红色土壤,他的血是万水之源,是圣·马丁的激流,是斯图拉的浊河,是撒玛利亚的女人给耶稣喝的那不勒斯的井水。在他的身体里,将会有牧羊人的那份灵巧,他的眼睛将会发出耶路撒冷的光辉。”[15]267对未来的期盼体现在小说叙事中那个具有必定性的将来时中,体现在那个“将”字中,这是一种不灭的信念。而孩子的肉体与灵魂都和故乡的山与水紧密相连,坚硬的石头是孩子的骨,红色的土壤是孩子的肌肉,血液中流淌的是永恒的万水之源,眼睛里闪现的是神圣的光芒。处在难民营的艾斯苔尔心中的梦想具有精神意义的浪漫性,也具有宗教意义的绝对信念,这是她走向未来的根本动力。孩子降生了,艾斯苔尔确信:“我知道我的儿子是生在太阳初升之时,他是太阳的孩子,他有着太阳的力量,同时也会具有我的圣地的力量,具有我所钟爱的大海的力量和美丽。”[15]269艾斯苔尔的多重追寻有力地诠释了塔迪埃试图定义的浪漫性,难民营的苦难催生了对和平的永恒企盼,在现实的尘土上笼罩着的死亡的阴影中,在勒克莱齐奥透着浪漫精神与宗教情怀的叙事中,闪现着生命的光辉。在艾斯苔尔的流浪历险中所体现的对人间真情的讴歌,对人类命运的悲悯和对人类有太阳普照的未来的坚定信念中,整篇小说弥漫着缕缕不绝的诗意。
勒克莱齐奥小说的诗意不仅仅是精神意义上的,更与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就此而言,研究者或多或少都会关注到勒克莱齐奥创作中所体现和倡导的与大自然共处、共生的和谐状态,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勒克莱齐奥小说的诗意还源于其小说中的人物与自然的紧密关系,源于其小说中所描写的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对大自然的迷醉以及人与大自然的融合。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作家最为关注的对象之一,很多作家都留下过充满诗意的讴歌大自然的篇章。法国浪漫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便是这样的名篇:“密西西比河两岸呈现出一幅非常优美的画卷。在河的西岸,大草原一望无际,绿浪仿佛在远方升向天空,最后消失在蓝天中。”[16]5在如此优美的自然画卷中,诗意弥散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所谓的浪漫主义,其最为本质的特征之一就是对大自然之美的热爱与讴歌。苏联的兹·米·帕塔波娃在对普鲁斯特作品的文体特色进行研究时,也特别注意到了普鲁斯特对大自然的描写。她指出:“普鲁斯特在对自然界的描写上达到了极高的诗意,对自然界的感悟大有‘发现世界’的性质”,“正是在对大自然的美的描绘中,普鲁斯特作品奏出最乐观的调子:大自然以自己的健康神韵、永不止息的斗争和向生命的复苏显示着美”[17]118-119。有学者对欧美的自然文学展开过深入研究,指出美国自然文学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用画家之眼,诗人之耳,来捕捉林地生活的诗情画意,鸟语花香”[18]28。欧美自然文学家笔下的自然描写对我们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其中“风景、声景及心景的融合,即当人们接触自然时所产生的那种人类内心、内景的折射,那种心景的感悟”[18]30,不仅仅引导人们用眼睛或耳朵去看去感受大自然的美,更要“用心灵去体验声景与风景”[18]33。勒克莱齐奥在小说创作中对自然的书写恰恰具有这样的特征与价值。就诗意的层面而言,上文中提及的夏多布里昂对密西西比河两岸优美画卷的描绘,普鲁斯特对大自然描写所达到的“极高的诗意”,以及巴勒斯捕捉到的“林地生活的诗情画意”,充分说明了本文开头所论及的两点:一是大自然对作家有着不可抵挡的诗意的诱惑,而伟大作家笔下所书写的自然之美让读者也产生了令人神往的诗意的诱惑。细读勒克莱齐奥的创作,无论是前期具有反叛意义的城市文明的书写,还是后期内心归于平静,将目光投向异域、投向他者的“非洲系列”小说的写作,我们都可以在作者对自然的讴歌中,深切地感觉到勒克莱齐奥那“一颗痛感现代生活的缺陷而焦虑地关心着人的自然本性之复归,关心着人对现实条件之超脱的心灵”[19]代译序,6。对勒克莱齐奥而言,对自然的描写,对山、水、大地、阳光的讴歌,不仅仅是要展现自然之美,给人的心灵以抚慰,更有着对过于物质化的现代都市之缺陷的批判。同样是写海滩,《诉讼笔录》的主人公亚当看到的是那大块大块的礁石,“人兽尽在上面制造污秽”,景象“令人恶心”[4]13,揭露的是物欲横流的现代生活对大自然惨不忍睹的破坏。而《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中的丹尼尔眼前出现的是:“海水汹涌澎湃,沿着小河谷,像手掌一样弥盖过来。灰螃蟹直起钳子,在他前头奔突,轻盈得如同小昆虫。晶莹的海水灌满了那些神奇的洞穴,淹没了隐秘的坑道。”[19]148文中展示的是大海的力量、小沙滩上的生命跳动和等待着丹尼尔去发现的神奇与隐秘。如果说在帕塔波娃看来,普鲁斯特对大自然的描写散发的诗意源于“发现世界”性质的对大自然的感悟,那么勒克莱齐奥的自然书写则有着研究者可继续探究的丰富价值。钱林森在20世纪80年代评价《沙漠》时指出,作者“让我们看到了大沙漠奇异多变的自然风光,又让我们看到资本主义大都市阴暗的一角”[20]首版译者序,4,对比性的表现手法有“发现”之功,更有批判之力。但同时,“在作者高妙的笔下,无论是沙漠上的烈日、恶风、篝火,还是大海的波涛、海滩上的夕照,或是都市奔驰的车辆,熙攘的人流,一切都像有生命似的活了起来,读来使人身临其境,仿佛跟主人公一起经历了一次遥远而艰辛的跋涉,一起感受到了大沙漠的白日的酷热,黑夜的寒冷和大都市的喧闹、昏眩。而作品中那些娓娓动听、富有传奇性的故事,更被渲染得绘声绘色,细致逼真,为小说增添了一种诗意的色彩和魅力”[20]首版译者序,5。细致的描写构建的“画面”感激发了读者的感官和心灵,让读者在作品诗意的色彩和魅力的诱惑与引导下,与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融为一体,这是叙事导向共感共鸣的作用。柳鸣九对勒克莱齐奥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所写的短篇小说有着高度评价:“这些短篇都只有最简单的故事框架,最平淡不过的情节,然而都有细致入微、优美如画的动人描写,对主人公陶醉于其中的大自然的描写,对他们对大自然的精神向往、精神渴求的描写,对他们在大自然中的观赏之乐、洒脱之乐、陶然忘机之乐、物我浑然一体之乐、交融升华之乐的描写。一个个短篇就像一首首诗情画意的散文诗,阅读着这些短篇,就有如同聆听着《田园交响曲》那样的艺术感受。”[19]代译序,6若再进一步细察勒克莱齐奥对非洲、美洲,对印第安文明、东方文明书写中对大自然的描写与讴歌,我们也许还能从勒克莱齐奥作品的发现之功、批判之力、共感共鸣之外,看到他对地理诗学与文化诗学的某种思考和实践,看到他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深深忧虑,看到他所激发的诗意诱惑中有着对人类与自然共存共生的理想追求。
三、反复、节奏与音乐性:诗意的生成
如果说语言的创造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创作中具有独特的生命意义,构成了我们栖居这个世界的诗意之基础,那么,要考察勒克莱齐奥的诗意生成之道,就不能不把目光聚焦于勒克莱齐奥笔下的词与词、词与句构成的关系及其节奏、色彩、调性与音乐性。
萨特在论及文学的本质与责任时指出:“对于诗人来说,句子有一种调性,一种滋味;诗人通过句子品尝责难、持重、分解等态度具有的辛辣味道,他注重的仅是这些味道本身;他把它们推向极致,使之成为句子的真实属性。”[14]7778句子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态度的,调性、滋味、真实性是诗意的基础。句子是由词组成的,从诗意生成的角度看,一如德勒兹所言,“写作活动有自己独特的绘画和音乐,它们仿佛是词语之上升腾起来的色彩和音响。正是通过这些词语,在字里行间,我们获得了视觉和听觉”[9]2。调性、滋味、色彩、音响是文字创造诗性之美的理想追求。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写作就其“感官化”的路径而言,与此是一脉相通的。其文字具有感性,具有生命的搏动,具有生命的气息、生活的味道。“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段岁月的味道。烟味、霉味、栗子味、白菜味、寒冷的味道、忧愁的味道。日子一天天逝去,我们经历过什么,我们早已忘却。但是那种味道留下了,有时候,在我们最不经意的时候,它会重新出现。随着那味道,我们的记忆重新浮现:悠长的童年岁月,悠长的战争岁月。”[21]3这是勒克莱齐奥《乌拉尼亚》小说开头不久的一段话。这段话不长,用词简单,句式简短,然而意味深长,意境悠远,悠长的童年岁月、悠长的战争岁月在记忆中留下的“味道”的开启下重新浮现,小说的叙事由此自然地展开。读者读了这段文字,恐怕也“永远忘不了”那岁月的味道。这一段话从小说叙事看,由记忆而开启,有着统领、结构与推动叙事的功能;从文字的使用看,具有简洁而感官化的鲜明特色。如果高声朗读这段文字,仿佛又有某种回转、悠长的音乐感,充满诗意。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呢?这种让人读了听了就难以忘怀的文字到底有何生成之道呢?
细读勒克莱齐奥的小说,我们或多或少可以更真切地感觉到勒克莱齐奥笔下那词那句的声音、节奏与呼唤,也仿佛能感受或捕捉到勒克莱齐奥小说创作在诗意生成层面的某些特点。
其一是反复。反复不是简单的重复。“复”字有“重”的意思,一词一句的重现或复现会形成某种回复、往复的感觉,起到增强的作用。词有声有色有味,在复现回返中会让声音、色彩、形象跃然纸上。上文引用的有关“岁月的味道”的那段文字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例。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中,反复是一种重要的手段。小到一个词的反复出现,大到叙事结构意义上的首与尾的回复。袁筱一是翻译勒克莱齐奥作品最多的一位译家,她对勒克莱齐奥创作的这一特点有这样的评说:“勒克莱齐奥文字的力量取决于两点,而这两点都是与词相关的。第一在于词语的重复。勒克莱齐奥的每一部著作里,几乎都有几个词是反复出现的,几乎可以烂熟于心的。《流浪的星星》里,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空茫、回响、闪闪发光、令人晕眩、神秘,等等等等。”[15]9这些词的反复出现有助于构成作品的一种基调。正如袁筱一所揭示的那样,勒克莱齐奥作品中常可见到某些词语的反复出现,如《流浪的星星》中“声音”一词就贯穿于小说的始终。首先是“水声”,小说就是在“水声”中开始的:“只要听见水声,她就知道冬月已尽。冬天,雪覆盖了整个村庄,房顶、草坪一片皑皑。檐下结满了冰凌。随后太阳开始照耀,冰雪融化,水一滴滴地沿着房椽,沿着侧梁,沿着树枝滴落下来,汇聚成溪,小溪再汇聚成河,沿着村里的每一条小路欢舞雀跃,倾泻而下。”[15]3
正如上文中我们已经看到的,岁月的“味道”开启了《乌拉尼亚》的叙事,《流浪的星星》则在“水声唤起的”最古老的记忆中开始。在紧接着开头一段的第二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听到“春天的水声叮咚”,“水就这样从四面八方流淌下来,一路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潺潺流转”,而主人公艾斯苔尔感觉到那水声轻柔,“宛如轻抚”,“回应着她的笑声,一滑而过,一路流去……”[15]3冰雪融化而汇成的水声昭示着战争岁月的结束,而水声带来的是对自由的梦想,是欢乐。在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中,这水流声不断。在峡谷里、天地间回响的奇异的颤抖声“和水流的轻颤”[15]70融在一起,伴着主人公一路寻找与流浪。小说的不少章节都是由水声引出:“下面传来水流的声音,那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在山中的岩壁间回响着”[15]70;“黎明,雨声让他们在睡梦中醒了过来,是那种极为细密的小雨,淅沥沥的,轻柔地沿着松尖滴落下来,和河流的噼啪声混在一道”[15]79。即使在难民营,在流浪中经历了种种不幸,只要听到“雨水滴落,奏起叮咚的音乐”,那“美妙的感觉”[15]222就在。小说中反复回响的水声就这样一方面推动着叙事的展开,一方面伴随主人公继续着精神家园的寻找之旅。只要水声在,希望就在,回响的既是水声,也是希望,诗意就这样延绵不断。
有重复的词,有重复的句子,有重复的意象,还有循环往复的叙事的开头和结尾。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寻金者》中反复出现的“阿尔戈”号,《流浪的星星》中老纳斯那个“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15]181,182,184,190的拷问,像重奏般不断复现。前者激励着亚力克西不断走向未知,寻找幸福;后者则不断拷打着人们的灵魂。《沙漠》中的蓝面人“像梦似的出现在沙丘上,脚下扬起的沙土像一层薄薄的细雾,将他们隐隐约约地遮起来”[20]1。“他们继续沿着沙道,绕过塌陷的沙洼,蜿蜒前行,慢慢地往山谷深处走去……似乎有一条无形的踪迹正将他们引向荒僻的终点,引向黑
其三是音乐性。关于勒克莱齐奥小说创作的音乐性,学界有过一些探讨。让-伊夫·塔迪埃就诗意叙述问题接受过勒克莱齐奥研究专家克洛德·加瓦莱洛的访谈。加瓦莱洛认为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叙事具有音乐性,塔迪埃对此十分认同。他认为,小说与音乐对很多作家来说都有某种缘分,“连装着鄙视音乐、不要音乐的安德烈·布勒东笔下的句子都很有乐感”。“勒克莱齐奥精妙的句子是可以辨识的,句子差不多都是短短的,全无塞利纳的那种瀑布般不绝的从句套句或者长而又长的句子。在独立句压倒主句和从句的情况下,并列手法便处于主导地位,音的并列会让人联想到拉威夜。”[20]2不断地行走,如梦般的场景不断复现,直至遭受了殖民者血腥的杀戮之后,他们还在顽强地行走。“每天,当黎明到来的时刻,自由的人们便动身,走向自己的家园,走向南部故国,走向任何人都不能生存的地方。每天,他们抹去篝火的踪迹,埋起粪便。他们面朝大沙漠,默默地祈祷。他们像在梦中一样离去了,消失了。”[20]391首尾相接的叙事结构,循环往复不绝的追寻自由之历程就这样富有象征性地延续。在这个意义上,勒克莱齐奥小说创作所使用的反复,将修辞和叙事手法与精神追求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既创造了诗意的氛围,又增强了精神的力量。
其二是节奏。节奏与反复相关,但也有别。节奏和反复一样,在词与词间可以产生节奏,在整个叙事进程中也需有节奏的把握。著名作家贾平凹谈写作,特别强调“要控制好节奏”:“唱戏讲究节奏,喝酒划拳讲究节奏,足球场上也老讲控制节奏,写作也是这样啊。写作就像人呼气,慢慢呼,呼得越久越好,就能沉着,一沉就稳,把每一句、每一字放在合宜的地位。”[22]18关于节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有过论述,认为“音调感和节奏感的产生是出于我们的天性”[23],这是就诗歌起源中节奏感的重要性而言。至于节奏在散文和小说叙事中的重要性,中外不少作家都有过论述。福楼拜结合自己的创作,认为“一句好的散文句子应该像一句好的诗句,不可替换,同样有节奏,同样悦耳”[24]202。勒克莱齐奥创作经验丰富,他有关节奏的看法与贾平凹的想法完全是相通的。他提到了“呼吸”一词,与贾平凹所言的“呼气”同样意味深长。从大的方面讲,小说叙事的节奏能否掌握好,与作家是否有深厚的内功、能否沉稳得下来有关。一个急于成名、双眼盯着市场的作家往往会急躁,一急躁下笔就会露出一股焦躁气,叙事就会打乱节奏。就此而言,写作中的节奏问题关乎作者的内功、修养,这是一种由内而发的气。勒克莱齐奥从七岁就开始写作,总是将写作看作他的生命。每次创作新的作品,他会习惯性地在手稿第一页的角上写下“我的命”这几个字。如果说在他看来,节奏有如人的呼吸,那么节奏的快与慢、舒与缓、浮躁与沉稳,就与写作者的生命状态和写作动机密切相关。读勒克莱齐奥的作品,可以明显感觉到其作品的叙事节奏、句子节奏并非都是抒情的、缓慢的、沉静的,也有急促的,甚至看似失去控制的。如他的早期作品,像《诉讼笔录》《巨人》《战争》《逃之书》等,有的时候,那一个个词就像急射的一颗颗子弹;那一个个句子短而促,甚至连动词都省略,一个赶着一个,仿佛就要爆炸。这样的节奏不是作者去精心造出来的,而是在叙事中自然产生的,因为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过于物质化的现代社会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让他们透不过气来,四处潜藏的战争危机让他们没有一点安全感,拼命想逃离。《诉讼笔录》里的亚当如此,《逃之书》中的霍冈如此,《战争》中的那位没有姓名的姑娘也如此。小说叙事的节奏、句子的节奏就这样自然而然有机地反映了小说人物的生存状态,当然,这小说家本人对生存的感受也息息相关。经历了一段反抗、叛逆期的勒克莱齐奥,在与异域文明的接触后,心慢慢平静下来,从20世纪70年代末的《蒙多及其他故事》和80年代初的《沙漠》开始,就总体而言,其叙事节奏开始向缓慢、抒情的方向发展。漫长而永久的追寻不可能在焦躁的心态下完成;对大自然的亲近与热爱,无论是静观、聆听、深察、细品或是轻触,非心静而难有实感,更不能达到与物的浑然合一。一种沉静的力量在勒克莱齐奥的小说中慢慢形成,有节奏地表现在他小说的叙事进程中,表现在他笔下流淌的词与词中,句与句中,段与段中。这是一种内在的力量,节奏之于小说,是勒克莱齐奥实实在在感觉到的一种呼吸,释放的是一种生命的气息。尔或者德彪西。这与普鲁斯特句子的复杂交错相去甚远,这是一个个独立的组织,经常用现在时,以此结构其文本。”[2]3334在塔迪埃看来,勒克莱齐奥独具特色的精妙短句以并列的手法赋予了其文字音乐性,让人能联想到德彪西的音乐。同样是普鲁斯特研究专家的让·米伊也关注到具有节奏感的“典型句”所创造的音乐感。如果说勒克莱齐奥小说书写的音乐性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其典型的精妙短句,同样,普鲁斯特的典型长句也可产生另一旋律的音乐感。在《普鲁斯特的句子》一书中,让·米伊提出了一种节奏创造的生成技巧:通过动机的重复(词汇的与句法的)手段,构成具有节奏感的“典型句”,这种句型通过一系列的回应、回旋,不断增强其统一性,进而创造出一种“独立于直接意义的音乐感”[25]229。勒克莱齐奥在其小说创作中对音乐性的追求应该说是有明确意识的。在与克洛德·加尼勒洛的一次对话中,他明确表示,如果说他的作品中有某种可感的音乐节奏,那正是受到普鲁斯特的启迪。他是这样解释的:“尽管我本人不是音乐家,但我感觉到我是按照乐句、乐章的方式来谱写这些小说的,采取的是慢慢加快的乐速。我根据某种音乐的逻辑在文本的段落中加上沉默的间隔……有时候,这本身就成了一部书的主题……尤其是普鲁斯特……那是一个词语音乐家,一个句子、形象和目光的音乐家……普鲁斯特后来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我转变的过程中,最令人诧异的是我的转变竟然是由一个很小的句子触动的!……这个句子,就是在《在斯万家那边》中斯万到达花园时铃声正好响起的那句话。这声铃响将我唤醒。对我而言,其作用正如一位禅悟的诗人说起的那个入口处:‘您听到山间瀑布声了吗?那就是入口处。’”[26]291-292在多个不同场合,勒克莱齐奥都表示过其写作对音乐性的追求受到过普鲁斯特的影响,确实,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尤其是第二阶段之后的作品,如上文中所指出的,节奏感强,注重音美,有意识地在停顿和回旋中追求一种音乐性的表达。近年来,国内学界对勒克莱齐奥小说叙事结构与风格展开了研究,其中有的研究就特别关注到勒克莱齐奥的代表作《沙漠》的音乐性结构和音乐性叙事节奏[27]97-100。翻译家余中先在《饥饿间奏曲》的“译者序”也指出了勒克莱齐奥这部小说的结构特点及其价值:“在短短的‘前奏’和同样简短的‘尾声’之间的小说故事中,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描绘了艾黛尔的家从盛到衰的过程,它同时也是艾黛尔从天真的小女孩成长为坚强的年轻姑娘的过程,更是她了解饥饿、歧视、迫害、谋杀等等世界之反面的过程,这个过程始终没有完,恰如艾黛尔记忆中音乐家拉威尔的《博莱罗》首演的场面:同质的旋律浪潮,以不同的节奏(越来越紧凑)和强度(渐强)反复不已,宣告了我们世界将一次次地受到风暴的打击。”[28]译者序,5
音乐结构、旋律、速度、节奏,还有和声、交响,若按这些与音乐相关的关键词的指引,去对勒克莱齐奥的小说叙事与语言表达进行进一步的探究,对其诗意的生成之道加以全面探寻,相信会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进入勒克莱齐奥的文本世界,更加真切地去聆听勒克莱齐奥借助文本发出的心声,更加准确地把握小说所书写的时代的脉动。
以上,我们以德勒兹将文学视为生命的生成且其生成过程在动态中不断延续的观点为依据,对勒克莱齐奥的诗学历险与诗意生成的过程进行了考察,结合对勒克莱齐奥小说文本的细读与分析,对其语言生命、浪漫精神与诗意生成之道进行了尝试性的探索,以期为勒克莱齐奥小说研究拓展某种新的路径与可能性。
[1]C.Cavallero,La tentation poé tique de J.-M.G.Le C lé zio,inLes Cahiers J.-M.G.Le C lé zio,n°5:La tentation po é tique,coordonn é par C.Cavallero&J.-B.Para,Paris:Complici té s,2012,pp.9-21.[C. Cavallero,″The Poetic Temptation of J.-M.G.Le C lé zio,″in C.Cavallero&J.-B.Pala(coords.),The Cahiers J.-M.G.Le C lé zio,No.5:The Poetic Temptation,Paris:Complici té s,2012,pp.9-21.]
[2]C.Cavallero,A propos du ré cit poé tique,questions à Jean-Yves Tad ié,inLes Cahiers J.-M.G.Le C lé zio,n°5:La tentation po é tique,coordonn é par C.Cavallero&J.-B.Para,Paris:Complici té s,2012, pp.25-38.[C.Cavallero,″About the Poetic Story,Questions to Jean-Yves Tad ié,″in C.Cavallero&J.-B. Pala(coords.),The Cahiers J.-M.G.Le C lé zio,No.5:The Poetic Temptation,Paris:Complici té s,2012, pp.25-38.]
[3]郭宏安:《〈沙漠〉:悲剧·诗·寓言》,见高方、许钧主编:《反叛、历险与超越——勒克莱齐奥在中国的理解与阐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1-163页。[Guo Hong’an,″Desert:Tragedy,Poetry and Parable,″in Gao Fang&Xu Jun(eds.),Revolt,Adventure and Transcendence:Comprehens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J.-M.G.Le C lé zio in China,Nanjing:Nanjing University Press,2013,pp.151-163.]
[4][法]勒克莱齐奥:《诉讼笔录》,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J.-M.G.Le C lé zio,The Interrogation,trans.by Xu Jun,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8.]
[5]J.-M.G.Le C lé zio,L’Inconnu sur la terre,Paris:Gallimard,1978.[J.-M.G.C lé zio,The Unknown on Earth,Paris:Gallimard,1978.]
[6]J.-M.G.Le C lé zio,L’Extase ma té rielle,Paris:Gallimard,1967.[J.-M.G.C lé zio,Material Ecstasy,Paris: Gallimard,1967.]
[7][法]勒克莱齐奥:《战争》,李焰明、袁筱一译,许钧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J.-M.G.Le C lé zio, War,trans.by Li Yanming&Yuan Xiaoyi,proofread by Xu Jun,Nanjing:Yilin Press,2008.]
[8][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刘自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G. Bachelard,The Poetics of Reverie:Childhood,Language,and the Cosmos,trans.by Liu Ziqiang,Beijing: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1996.]
[9][法]吉尔·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G.Deleuze,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trans.by Liu Yunhong&Cao Danhong,Nanjing:Nanjing University Press,2012.]
[10][法]皮埃尔·马舍雷:《文学在思考什么》,张璐、张新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P.Macherey, What Does the Literature Think,trans.by Zhang Lu&Zhang Xinmu,Nanjing:Yilin Press,2011.]
[11]J.-M.G.Le C lé zio,Les G é ants,Paris:Gallimard,1973.[J.-M.G.Le C lé zio,The Giants,Paris:Gallimard, 1973.]
[1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Zhu Guangqian,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II),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79.]
[13][法]让-伊夫·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桂裕芳、王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J.Y.Tad ié, Proust and the Roman,trans.by Gui Yufang&Wang Sen,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1992.]
[14]李瑜青、凡人主编:《萨特文学论文集》,施康强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Li Yuqing&Fanren (eds.),A Collection of J ean-Paul Sartre’s Articles on Literature,trans.by Shi Kangqiang et al.,Hefei: Anhui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1998.]
[15][法]勒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袁筱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J.-M.G.Le C lé zio, Wandering Star,trans.by Yuan Xiaoyi,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10.]
[16][法]夏多布里昂:《阿达拉·勒内》,曹德明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F.R.de Chateaubriand,Atala &Ren é,trans.by Cao Deming,Guilin:Lijiang Publishing House,1996.]
[17][爱尔兰]塞·贝克特等:《普鲁斯特论》,沈睿、黄伟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S.Beckett et al.,Proust,trans.by Shen Rui&Huang Wei et al.,Beijing: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1999.]
[18]程虹:《自然文学的三维景观:风景、声景及心景》,《外国文学》2015年第6期,第28-34页。[Cheng Hong,″Landscape,Soundscape and Soulscape,″Foreign Literature,No.6(2015),pp.28-34.]
[19][法]勒克莱齐奥:《少年心事》,金龙格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年,第1-6页。[J.-M.G.Le C lé zio, Mondo and Other Stories,trans.by Jin Longge,Guilin:Lijiang Publishing House,1992,pp.1-6.]
[20][法]勒克莱齐奥:《沙漠》,许钧、钱林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6页。[J.-M.G.Le C lé zio, Desert,trans.by Xu Jun&Qian Linse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10,pp.1-6.]
[21][法]勒克莱齐奥:《乌拉尼亚》,紫嫣译,许钧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J.-M.G.Le C lé zio, Ourania,trans.by Zi Yan,proofreaded by Xu Ju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8.]
[22]贾平凹:《关于写作的贴心话——致友人信五则》,《文学报》2014年12月11日,第18版。[Jia Ping’ao,″About the Writing:Five Letters to the Friends,″Free Forum of Literature,2014-12-11,p.18.]
[2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Aristotle,Poetics,trans.by Chen Zhongmei,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96.]
[24]G.Desson&H.Meschonnic,Trai tédu rythme,Paris:Armand Collin,2005.[G.Desson&H.Meschonnic, Treaty of Rhythm,Paris:Armand Collin,2005.]
[25]J.Milly,La Phrase de Proust,Paris:Gallimard,1982.[J.Milly,The Sentence of Proust,Paris:Gallimard, 1982.]
[26]B.Gil&M.Louis,La Quarantainede J.-M.G.Le C lé zio:du paradoxe temporal à ’lachronie,in B. Thibault&K.Moser(é ds.),J.-M.G.Le C lé zio dans la forêt des paradoxes,Paris:L’Harmattan,2010, pp.287-295.[B.Gil&M.Louis,″Forty J.-M.G.C lé zio:Temporal Paradox with the Achronie,″in B.Thibault& K.Moser(eds.),J.-M.G.C lé zio in the Forest of the Paradoxes,Paris:Harmattan,2010,pp.291-292.]
[27]赵秀红:《让文字随音乐起舞——论克莱基奥小说〈沙漠的女儿〉的音乐性》,《外语研究》2009年第1期,第97-100页。[Zhao Xiuhong,″The Musicality in theDesertof J.-M.G.Le C lé zio,″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No.1(2009),pp.97-100.]
[28][法]勒克莱齐奥:《饥饿间奏曲》,余中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J.-M.G.Le C lé zio,The Refrain of Hunger,trans.by Yu Zhongxia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9.]
Poetic Temptation and Generation:The Poetic Adventure of Le C lé zio
Xu Ju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58,China)
J.-M.G.Le C lé zio is recognized by his″poetic adventure.″His creation concerns various genres:novel,essay,drama-everything inspires him.Even if Le C lé zio writes few poems,he never fails to present a″poetics″in his works.The language and the images in Le C lé zio’s works make the readers think of a musicality and a lyricism,which certainly are related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oems.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poetic adventure of Le Clé zio in his novel writing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existence to the poetic expressions and generation,with his view of literature as life generation in a dynamic continuation.The poetic intent of Le C lé zio occurs primarily by his search for the poetics of language.He always refuses the scholastic and rigid language and appreciates a natural and original language.Such a language comes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world.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human existence and it could lead the man to the center of the material.The poetics of Le C lé zio’s works also consists of a romance.He could acquire existent powers by discovering the beauty in tiny and daily things.He creates the marginal characters,who are tormented by the pain of life but never lose their hope for the future.Through the tension between reality and fiction,Le C lé zio indeed shows his concerns for the social problems.It is in this sense that his works are engaged,in criticizing the vices of society and questioning on the human future,emphasizing the compassion of the man and the beauty of love.Le C lé zio is constantly concerned with the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He thinks by the works on the human poetic habitat.Finally,the poetics of Le Clé zio’s works is seen by the pictoriality and the musicality.His creation is visual and also audible.The world is presented not only through the eyes of the characters,but also their ears, their hands,their tongues or noses,i.e.through their entire bodies.Therefore,the world created by Le C lé zio becomes alive.On the one hand,the musicality is realized by a repetition of the words,phrases and images,which form the internal rhythm of the narration and accentuates the semantic field.On the other hand,it is realized by a circular structure: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 of the story often are connected to form a circle.All this gives an energy to the works of Le Clé zio.In a sense,the rhythm of the text approximates the human breathing and it corresponds to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situation where the characters are presented.From the first creations to the latest creations,the rhythm of the Le Clé zio’s story becomes slower,which is explained by a change in the writer’s vision of the world.To conclude,Le Clé zio’s exploration of the primitive power of language and his being as a poet have endowed his works with deep humanistic concerns,as well as the uniqueness in his language.The romance in both his thoughts and texts,the adherence to his ideals,the eternal pursuit for his dreams,and his resonance with nature,all contribute to his poetic works,the originality of which can be found in his words and sentences together with their connections and rhythms,colors and musicality.
J.-M.G.Le Clé zio;language;poetry;generation;poetic adventure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6.06.121
2016-06-12[本刊网址·在线杂志]http://www.journals.zju.edu.cn/soc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16-07-26[网络连续型出版物号]CN33-6000/C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BWW049)
许钧(http://orcid.org/0000-0001-9068-6568),男,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法国文学与翻译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