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求解:虚构,或写实(创作谈)
2016-01-19鱼禾
鱼禾
前些天,震动一时的复旦学子投毒案判决,林森浩伏法。这件事给我的震动是双重的,首先是由于这一桩谋杀案发生在母校的硕研宿舍里;再者,林森浩到死,都认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杀人意图似乎竟不清晰。一个在读硕士研究生,使用自己的医学知识,镇定自若地对舍友投了毒。他的理性和人格出了什么问题?有些什么样的发生促成了如此阴冷的恶意,竟使理性不能稍加控制?这一桩仿佛漫不经心的杀人事件,每每想起,都让我脊背发冷。
与阴冷相对照,向日葵的花盘朝向太阳,在语言意指中一向隐喻着阳光、明亮之类的精神特质。但“葵花向阳”这件事,并不是由于葵花喜欢太阳,而是受了生长素勃发的驱使。向日葵在整个生长时期,接近葵盘的茎秆背阴一侧的生长素分裂会格外旺盛,蓬勃的生长素压迫着葵盘向另一侧——也就是朝阳的一侧弯曲,于是出现了“葵花向阳”的形象。因而可以说,“葵花向阳”只是一种命中注定。这种向阳的秉性,到生长完成之后就改变了。向日葵“长成”之后,葵盘会始终朝向东方——这依然不是“为了”什么,而只是生存的规定。
曾画过十一幅向日葵的梵高说:“我的冒险,并非主动选择,而是被命运推动。”是自况,也恰是对“葵花向阳”的解释。
为生存驱使而不得不然的一切,皆属命中注定。但这“注定”的命运之内含有多少分岔,又实在一言难尽。我们各自成为自己,各自沿着自己的来路。即使天分和后天营养几乎相等的双胞胎,“长成”之后,也会有天壤之别,他们分别是“这一个”,而不是“这一对”。同是名校学子,被毒杀的黄洋,据说性格开朗活泼,颇受同学喜欢,而林森浩则几乎不能正常地与人合作。如果这是简单的妒意倒也罢了。可怕的是,一个内部问题堆积而不能获得妥当处置的人,他会对任何正常的事物心生厌弃。一种事物的亮度如果足够,而且恰好在他的近旁,这种厌弃便可能强烈到促使他去毁灭。但这一切从萌芽到发生,从外部看,往往是毫无迹象的。
成人们的来路上都有过些什么?曾有过怎样或明或暗的雕刻,把人们弄成了这个样子?又或者简直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发生”的事件,而只是空气般的时间慢慢氧化着人性,在我们的灵魂中布下了细细碎碎的坑洞?在光滑平整的精神表象之下,有些什么样的“暗物质”,在不动声色地,同时也是不可挽回地涂改着人的道路?在俗常时日里,这实在是一个令人不敢碰的问题。
这个短篇形成于几年前。当时,由于经历了接踵而至的人生颠簸,已经切肤体会到人的可怜与难以救药。眼见种种自毁与毁坏,却不仅无力拦阻,甚至于根本不明就里。那时候我很喜欢颜色明亮的向日葵。喜欢开车跑到黄河南岸大片大片的葵园里独自闲逛。向日葵其实是嗜毒的植物。它会大量吸收隐形于土壤里的重金属。“向阳”的花盘中流毒密布。“吸毒”,也是被生存规定的秉性。在貌似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坍塌时时刻刻都在持续。是的,我想,无从澄清的一切,也许借助了角色转换,是可能澄清的。写完了,却觉得不尽意,就放下了。后来给了一家期刊,人家准备使用了,我依然觉得不尽意,又撤回来。摧毁力来自哪里,按照逻辑,故事中的他们看不见。我该不该看见,该不该以这样蛮横的方式让他们看见,其实,在小说趋向完成的途中我也不确定。但是到后来,我还是看见了,尽管这窥探借助了梦境的离间。
这么一个求解的过程,是不是构成了好看的故事,其实我不大在意。我关心的是求解的逻辑是不是成立。我也不喜欢这虚拟的情节有太过明确的时代特征。所以,其中有一些令人不能做统一的时空归置的物质元件,比如永久牌自行车,QQ对话,棚户区拆迁,葵园和禹王台,等等。与这篇小说同时写成的《沉冤》,也大致是一个疑案求解般的故事。
这样写小说有些吃力不讨好。我意识到也许我并不热爱小说这种表达方式,又或者说它不适合我的书写。因为我不能从中获得表达的满意,并且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不断地对故事深感怀疑。事情就这样顺流而下,但事情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每一次构造故事,都意味着要经历一场自我为敌的熬炼。那之后我便放下小说,试图经由体量较大的散文来求解。追究是必须的,如果我们承认写作意味着对人性的穷形尽相,意味着人对自身的种种晦暗性的警觉与理解。尽管这种追究常常会把自己逼到墙角,寸步不得转移;而且,必然以“我”为主角的散文容易被视为小私表达。在我们的评价谱系里,“私人表达”大致是不值得形诸笔墨的——仿佛我在众人之外,我遇见的问题他们不会遇见,如果遇见,那么应该是“他们”登场,而不是我自己。但我还是投入了散文写作。因为,我的冒险也不全是主动选择,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推动”。
虚构仿佛更自由。假设中的“他们”似乎是适合作为代表的。但我不能恰当地控制我的好奇。我总要忍不住刨根问底。这种任性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企图澄清人格来历的过程其实含有危险的悖论。人格的形成犹如树木,其实是不自觉的。不自觉意味着在几乎所有的自我回顾中必然存在实质性遗忘。他觉并不能弥补这样的遗憾。因而,澄清的企图等于搅动了一池浑水,用力的结果,往往是离题万里。因而我更喜欢散文的虚实相间。不是这种方式本身,而是那个写实的幌子,一直在隐隐地提示规则,也同时在提醒某种界限。不得不节制。我不把这个视为阻碍,而将之视为磨练。
毕竟,要小心翼翼,才能看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