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短篇小说)
2016-01-19鱼禾
1
事情是从在河边喝酒的晚上开始的。
小区就在河边。戚若朴喜欢拉着左小木去河边喝酒。河边有块大青石,背人,又光滑平整,很适合小酌。戚若朴说,你们成天在酒店里乌央乌央地凑堆儿,脏死了,看到吗,要喝酒,这才是清清爽爽的地方。
那天酒上了头,左小木就想抽一支。戚若朴把烟吸着,递给她。
烟嘴又堵了。那是一颗海柳烟嘴,直径十六毫米的活体血柳。烟气经过海柳的过滤,变得绵软了许多。第一次拧开铜头清理烟嘴,过滤芯里滤出的烟油着实让左小木吃了一惊。这些黑糊糊的油污如果进入肺腑……不可想,太恐怖了。左小木拧下铜嘴,抽出滤芯。酒后手重,抽得快了些,烟油竟一下子溅到手指上,有一滴,仿佛还溅到了额头上。河边光线昏沉,看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手指上额头上有些黏腻。一阵恶心上来,左小木挓挲着两手,扑下身干呕。
戚若朴拿过她手上的烟嘴,看了看,嗖的一下投到了河里。
干吗啊你,血柳呢,好不容易淘到的。
别动。
戚若朴找出纸巾,打开手电,帮她擦掉手指上的烟油,然后擦额头。擦完了,戚若朴按下她的脑袋,一绺一绺拨拉她的头发。
你在找虱子啊?
别动。
戚若朴在她头上拍了一下,继续拨拉。真像在找虱子。左小木又一阵干呕。
戒了吧,戚若朴说,我陪你戒。
左小木把头枕在他肩膀上。他的肩膀又宽又厚,枕上去很舒服。左小木想,现在,有一颗经过仔细检查的脑袋靠在肩上,大约他也觉得惬意。
腻歪吧?左小木说。
那就腻歪呗,戚若朴又拍拍她的头,叹气般地说,就这么腻歪着,腻歪一辈子。
年轻的时候,左小木觉得,如果不是深爱一个男人,那是断断不能有肌肤之亲的。可是跟戚若朴在一起,左小木的感觉整个儿颠倒了。他们是在一个朋友的办公室遇见的。那时候左小木单身已经两年了。朋友于是开玩笑,你们俩互相打个折,处理给对方得了。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总有点难以名状的隔。有一阵子左小木想,真不行还是算了。
那阵子戚若朴伤了小腿不能开车,左小木每天像接送孩子一样接送他上下班。他腿伤痊愈的那个周末,他们去了禹王台。到了,他握了握她正在摘挡的右手——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碰手,不过左小木也没有躲闪——碰碰手而已,比过家家都轻。
不躲闪,后来成了戚若朴的话柄。戚若朴笑她,男人碰你的手,你都不躲啊?是不知道躲还是不想躲?左小木回答,我呸。
禹王台的树木枝繁叶茂。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在林子里走。走到一棵大树底下,戚若朴淡淡地说,你是真疼我,像我妈。他说了那句话,眼圈竟然红了。左小木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他忽然转身,一把抱住她。那拥抱紧张而霸道,有些不由分说,像豹子扑食羚羊。左小木下意识地要躲,却发现一点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戚若朴仿佛不知道怎么结束,又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就那样紧箍着她,树桩似的站了很久。这不知所以的静止造成了威压,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催眠般的沉寂。左小木一时觉得有点难过。仿佛她和这个人是旧相识,后来走散了,各自经过了许多劫难,这时候劫后余生,成了生死相依的一对。
难过了?戚若朴松开左小木。
我不明白,但是……嗯,的确有点难过。
我也觉得了,戚若朴看着那棵大树说,是难过——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过去了很久,左小木还常常想起戚若朴站在树林里发愣的样子。他表情里面有一种混沌不明的东西,正如“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本身,有些一言难尽。那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明白。许久之后的这个夜晚,这突然来临的干呕与依赖,又是怎么回事呢。许多事,我们自以为是知道的。其实,我们可能一辈子都陷在无知里面,连自己是怎么回事,都难以知道。
2
坐在黄河南岸的葵园里发呆,是戚若朴每周的例行功课。
这功课是做给自己的。一周七天,有五天都在巴掌大的办公室里耗着。那一大间打了隔断的办公室坐了四个人,处长在里面小套间里,他和两个副处在外面这间。这个处是局里最清闲的处,本来只有他和处长两个人。这几年局里每年接收十几个军转干部,安排来安排去,有两个副团没地方放,就放到他们处室虚挂了副处。三个领导一个兵,在这个倒金字塔的结构里,戚若朴是那个塔尖。他们倒是额外照顾他的面子,嘴上都是老兄老兄地喊着。但是处在那个垫底的塔尖上,戚若朴还是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有事情做倒也罢了,问题是没有多少事情做。很多人不喜欢无所事事地待着。他们总要无事生非,一天到晚,不是不停地消耗纸张,就是不停地消耗汽油。
戚若朴不喜欢消耗,但也不得不随在忙碌的人们之间,消耗着。他只敷衍交到自己手上的事,很少说话。一周下来,戚若朴只觉得浑身不通畅,仿佛血管里面塞了泥垢,里里外外都是乌烟瘴气。周末,必须到开阔僻静处散散郁闷,才能平心静气地回家。
伊城周边,戚若朴陆陆续续探查了一遍,可去的地方之一,是黄河南岸的葵园。
向日葵是一种神秘的植物。戚若朴对这种构造精密的植物感到由衷的喜欢。刚好上的时候,他曾试图对左小木解释葵盘的机密。观察过葵花么?戚若朴说,所有的葵子,全部是依照137.1°的钝角排列的,依照这个钝角排列的葵子,会交叉形成等边六角形,嗯,就像蜂巢的表面。所以,他捧起左小木的脸左看右看,归纳道,可以用任何别的花来赞美女人的容貌,但是不能用葵花——和葵花相比,女人的脸远不够精致。
屁话。
左小木拍掉他的手,低头摆弄她的相机。
她一向不大在意他的话。她更喜欢从取景框里看世界,她关心向日葵的形态和颜色,对向日葵的构造一点也不感兴趣。她不知道轻浮的喜欢不如不喜欢。endprint
戚若朴来葵园,总是一个人。
到了葵花盛开的季节,每个周五下午,戚若朴都会从例会上悄悄撤离,一个人到葵园里来散步。倒置的金字塔完全可以没有塔尖。没有人注意到塔尖的撤离。他对这个单位来说不重要。注意了也没有谁计较。反正那么多人都闲着,没什么事等着他做。这个单位对于他来说,除了每个月准时到账的工资,别的也没什么要紧。一点也不要紧。
这一望无际的葵花就是他的恒河。在这里待上半天,就像经过了一次醍醐灌顶,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又轻松又祥和,像一团在半空里独自飘荡的云朵。
那些葵盘长大了。所有的葵子都长在那条隐形的钝角线上,毫厘不爽,无懈可击。
他从葵园回去,对左小木说的总是同样的一番话。
葵花,你真的知道葵花吗?它是自然界最完美的几何体。他神魂颠倒地说。
画张图呗,她说,这样我就清楚了呀。
画图?戚若朴对她的回答有点不屑。你竟然说画图?图画再完美,也不过是一个平面,但是葵盘,可能三个维度都难以概括它。
噢。
你见过含有时间维度的几何体吗?
谁也没见过。
看看葵盘,好好看,葵盘就是含有时间维度的几何体。
噢。
她说话总是哼哈敷衍,心不在焉。他难以理解一个人怎么会更喜欢通过镜头看葵花,就像她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如此迷恋一种植物。
什么向日葵,她说,那不过是一种大而无当的菊科植物而已,根本不属于葵花一类。
女人大多稀里糊涂。女人貌似理智,其实完全不能理解溢出常规的事,比如一个男人每个周末准时外出,只是为了独自去看葵花。比如一个男人会因为某个女人腕上的葵花手链,而失魂落魄地迷上她。没必要告诉她们。告诉她们,她们也还是不懂。她们会说,从来都是爱屋及乌,没见过爱乌及屋的。女人就是这样。
戚若朴坚信世界上有非同寻常的乌鸦。要是世界上只有比屋子卑贱的乌鸦,要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屋子都比一只完美无缺的乌鸦更尊贵,那么,世界就无趣了,不值得深究了。要是一切都按部就班,许多年前,他就不会爱上那个女孩了。他的确是因为她腕上的葵花手链爱上了她。他表白心意的时候她问原因,他就照直说了。女孩嗤地一笑,扬长而去。他傻在那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他的话当作玩笑。
后来他们还是好上了。她总是说,你们男的都是神经病。那是她的第几次恋爱,戚若朴不知道。认识她的时候,戚若朴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许多次。后来他渐渐知道了。可惜这样的知道,已经要他付出了千辛万苦的代价。
算了,想这些会让人软弱。他不喜欢软弱。男人要有男人的品相。就像一本书,得让人喜欢,被精心阅读,做书固然做得很值;若遭嫌恶,被人束之高阁,也不算辱没尊严;但是,若被不懂的人翻来翻去,拿支笔圈圈点点,那就是屈辱了。可惜人们不懂。人们觉得读了一本书就意味着喜欢。人们用可圈可点来赞美一本书。可圈可点?这哪里是喜欢,不过类于嫖宿罢了。
左小木是个骄傲的人。她不会随便在一本书上圈圈点点。可惜,这样的人所需要的坚强,左小木并不具备。他们闹了别扭,左小木从不低头。但是左小木并不能享受不低头的骄傲。左小木转身而去以后,只会喊一拨人借酒浇愁。这就不是坚决,而是赌气了。赌气么?嗐,三岁的孩子都会。
他看着左小木醉醺醺的样子总是心生疑惑。软弱的人总是这样,太容易漂移。他们难以像葵子一样遵循天性的规定。软弱的人借助两条腿在地上不停地游荡。那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3
戚若朴很晚才回家。一到周末就晚。他几乎不跟人打交道,平时连场酒局都不凑,而且,左小木相信,他也没什么男女逸事。那么,周末的鬼祟怎么解释呢?
左小木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坦普·格兰汀,这个自闭症患者用图像思考。戚若朴进门的时候左小木揿了暂停键。这个正在一丝不苟地换鞋的男人,他用什么思考,用向日葵?
戚若朴问,妈没来吗?
左小木没搭理。一进门就是妈,难道你还在吃奶么。
戚若朴又问,木木,你没跟妈打电话让她过来?
哦,没有。
好点儿没有?
没有。
还吐?
吐。
这怎么回事……厉害吗?
做梦都在吐。
白天做什么梦。
现在是晚八点二十。左小木耸起眉头,让两道眉耷拉成八字。
他被逗乐了,伸手拍她的头。等妈来了问问,妈懂这些。
这点事,不必问了吧。
你那个正常吗?
一直不怎么正常。不过一直都没事。
可能是用麝香枕的缘故。
是后来才用的,原来并没有用,跟男人再好,也没有这些破事。
戚若朴像是被惊着了,竖起拇指压到左小木嘴唇上,几乎是严厉地说,不许说原来后来这些话——没有原来,从始到终都是我的……没有原来。
神经病。
左小木拿掉他的手。嘴唇破了,丝丝缕缕地疼。总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发神经。有时候在床上正睡得香,他会突然掬着她的脸把她弄醒,没头没脑地说胡话:这张脸真像苹果,蛇果,红彤彤的那种,真不错。
戚若朴晃了晃她。怎么了?
什么?
你在愣神。
哦……降温了吗?我有点冷。
是饿了吧?我来给你做面,汤面,热乎乎的,吃了就舒服了。
吃不下。
要吃,不吃会更难受。
不想吃。
用试纸测一下,吃过饭我去药店买试纸给你。
不是说了吗我一直都没事。
可是这一向我们都没避孕。
我从来不避。所有的避孕办法都很恶心。endprint
不许说从来!
……
记住了?傻瓜,不说从来。
哦,好吧。
他说着就进厨房去了。厨房和客厅之间隔着一面玻璃墙。左小木看着他来来去去忙碌。他很麻利,一会儿就端着两份面出来了。吃过面,他下楼去买试纸。
左小木继续看坦普·格兰汀。她用图像思考。突然暴怒。要把自己箍进机器里才会得到安抚。而这个男人,又温存又周到,很正常。
戚若朴买了试纸回来,看她在沙发上歪着,也陪她歪到沙发上,拿过她的手,里里外外揉捏。他像个瞎子一样喜欢触摸她。左小木继续看电影。坦普·格兰汀的特写,眼神。左小木转过脸,看戚若朴的眼神。他在专心致志地揉捏她的手,眼神……似乎没问题。那双手仿佛深知每一道经脉的走向,它们沿着熟悉的线路抚触下去,从双手到肩膀,从肩膀到胯骨,从腰窝到脚跟。左小木还是觉得冷,寒意一阵一阵在身上四处乱窜。
嗯,好啦,别捏了。
别动。
我说,别在我身上捏来捏去的了。
嘘!别动。
这又不是你的屁股,又不是你的腿。
这皮肤就像水,会从手指缝里向外流。
我很冷。
明天一早测一下。没事。
有事你就别想再碰我了。
不会有事。
4
一大早,左小木去了趟卫生间。双红线,左小木回到床上说。
戚若朴没有应,他有点心神不定。这几天他在赶活儿,每天起早贪黑的。那个单位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并不忙,一忙起来就是没日没夜,连双休日也要挤掉。
左小木又说,双红线。
你早起是不是喝水了。
没有。左小木说,从你在我身上乱捏的时候到现在,一口水没喝呢。
明天还是再测一遍,这东西不准的。
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睡了,这就该起床了,晚了路上堵。
精神不好就别赶活儿了,机关那点事,早点晚点都没什么要紧。
这几天头儿老是黑着一张脸。
你们处长不是女的吗?左小木揉着戚若朴的肩膀问。这肩膀手感真好。
是啊,女的。女的都很麻烦。
嘁。
真的,那女的比我妈还能找茬儿。
用咱的姿色摆平她呗。
放屁。
是不是她不好色?不好色的女人都爱找茬儿。左小木的手顺势而下。
戚若朴翻身压过来。
很久才完。对于一个要赶着上班的人来说,太久了。戚若朴潦草地收拾衣服,头发蓬乱着就出门了。左小木没有动。她被揉搓得浑身酸痛。他不对劲——不像在做爱,却像在发泄无尽的仇恨。这男人越来越奇怪了。
不一会儿戚若朴又回来了,建议左小木到医院去做尿检。
你快把我烦死了。
我陪你去,别闹。
不想去。
我都请过假了。
戚若朴早就找好了熟人。左小木被他领着在医院里转来转去,这里查查那里查查,觉得自己像一条用来做试验的狗。
检查结论是,妊娠六周半。
左小木低了头说,六周半,那时候我还没戒酒。
戚若朴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计算。一个半月前……我好像没碰过你啊。
也许你从此再不碰我呢。
左小木虎了脸。这只是个玩笑,但戚若朴的玩笑总是探头探脑地怀着鬼胎。放在以前,左小木也会跟他嬉皮笑脸地敷衍几句。可是这个上午,戚若朴好像要用尽所有的办法来反复验证这个结果。左小木被那些夸大其词的检查弄得很烦。
生气了?闹着玩呢。
左小木虎着脸,不搭腔。可能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过瘾,可是,去他的。
5
戚若朴在床上不免有了负担。
女人怀孕了。这件事总是突如其来,令人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不愿意避孕。每个月吃一粒药片,不是很简单吗?可她们宁愿在出了事以后进手术室。并不是每次都可以要的。如果不要,女人说了可以,男人说了,就显得没有承当。男人永远不适合多嘴。是的,作为男人,可以扬长而去,但是不可以多嘴。喋喋不休绝对会坏了男人的品相。
想想吧,每一次畅快,都可能有一粒小东西被那个巨大的细胞捕获。你喘息未平,它们已经合二为一,成为了胚胎,成了你无权左右的另一个生命体。如果不巧你喝了酒,或者吃了什么药,或者那些天逗过猫狗,那么,它们的结合就可能造就一个怪物。一个胚胎或者怪物,在你喘息未平的时候,就在身体下面这个女人的子宫壁上扎了根,开始汲取养分,分裂,生长。真挺吓人的。
戚若朴在床上的表现乱了套。
又一次,那件事毫无端倪地中止。戚若朴说,不对,这事不对了。
左小木问怎么不对了。
戚若朴说,突然你就怀孕了,然后那个东西没了,然后,我们再做这件事……很乱,这太乱了。
左小木突然扑到床边。戚若朴万分惊恐地看见,她又在干呕。
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呢?
滚开。左小木一把推开他,裹了睡袍下床。你有病!
女人就是这样。对什么东西看不明白的时候,她们就会发火。对,当时银子也恼了,银子也是这么说的,你有病。到底谁有病啊。
银子跟他结婚第八个月就生下了女儿。是早产。
银子肚子渐渐大起来的时候,老妈审问他,这孩子结婚前怀上的?他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银子是老妈介绍的,究竟怎么回事,她还不清楚么?结婚前他和银子也是认识的,但是并没有做过制造孩子的事。为了撺掇他们,老妈声称要收银子做干女儿,动不动就把银子留在家里过夜。银子倒也和他说说笑笑的,看上去挺亲热。只是感觉不对。感觉不对,要做那件事,总是不干净。他们各睡各的觉,一直井河无犯。这些,老妈不知道。老妈觉得既然在一块住过了这么多回,那就可以结婚了。他没说什么。结就结呗,反正迟早要结,她看中的人,要推掉,不大不小也是一桩麻烦。endprint
银子说那句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忐忑。我们有了,她边吃早餐边说。老妈看着他。他看着碗里的稀粥。这下你满意了,他在心里冷笑。
戚若朴伸手向左边摸去。
左边是空的。对啊,左小木出去了。她生气了。
那些天她的确没有戒酒,她不时出去敷衍酒局。街上到处在查酒驾,所以,他得送她去。没心没肺的女人。她说出来的事,不去显着他小气,去呢,送她去跟一帮男的喝酒,想想心里就堵。都什么人啊,喝得醉醺醺的,男男女女,哪里清楚得了。
那天接她回家的时候,走到半路就下雨了。她和那帮人聚堆喝酒的地方在城市的东北角,而他们的家,在城市西南角。他们聚一次,他就得开车沿着这城市的对角线走两个来回。没心没肺的女人啊。
那天去接她的时候雨很大。他怕走市内淹了车,绕到四环。
酒后的左小木是个不折不扣的女色鬼,半路上就窸窸窣窣地挑衅。他只得停车。
算算就是那一次了。在西四环,夜还不是太深,旁边不时有载重货车呼啸而过。但因为车窗外黑漆漆的,加上暴雨如注,便很有些人在天涯的错觉。那一场亲热也就格外激烈。一辆车泊在应急车道上,经过的货车司机们谁也不会想到,正在闹车震的竟是一对急不可待的夫妻。他就是车里面那个男的。他很久以后都记得那种魂魄出窍的感觉——似乎他就在车窗外,是某个好奇的过路司机,正隔了玻璃看着里面热火朝天地纠缠。
左小木声如裂帛。不是像平时那样喊他的名字,而是喊,神经病,啊神经病。种种狠辣,在他们的亲密史中绝无仅有。到底是由于酒,由于天气,还是由于别的,起初只是影影绰绰的疑惑,时过境迁,这点疑惑却渐渐尖锐,成了他心口的一根刺。
从那以后戚若朴再也不碰镜子了。戚若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不免万箭穿心——毫无疑问,镜子里这个男人面容清朗,冷静严肃。似乎没有丝毫的理由,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雨夜,他被一个女醉鬼当作神经病。
那么她喊的是谁,谁是那个让她亢奋到声如裂帛的神经病?
6
戚若朴出差已经两周了。他们认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出长差。
他开始在QQ上写长长的留言。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随着大段大段的留言,他的签名也在不断地变换:子夜一点。假设很完美。犹如死亡的平静……
早先左小木也喜欢在QQ签名栏里写字。不时在那里写几个字,像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每个字都是说给什么人的。那个人可能只是假设,但是,肯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在某个客户端看着屏幕的人,或者一个假设中的人。过一段时间,左小木就在签名栏换句话。就那么写来写去,有一天,左小木忽然感到了无聊。想起那些煞有介事的签名,左小木恍惚看见了那个人的讥讽。她只想说一个意思。她愿意以不同的方式去申明。但是说出口的那些话,没有一句,哪怕是一个字,可以胜任。
无畏的人是不知羞的。他们的签名千奇百怪。有的签,去阿拉斯加,近期不要电话我。有的签,惜逝忽若浮。有的签,最苦人弄人。有的签一串稀奇古怪的符号。有的签,在拍片子,暂不闲聊!左小木看见,哗地笑了。不想聊隐个身就行了,用得着广播么?总有一天人们会发觉自己的滑稽。那时候他们就知道害羞了。
左小木的签名栏一直空着。
戚若朴也不喜欢在签名栏写字。戚若朴说,刻意给别人看的东西,多半掺假。
现在,左小木的签名栏依然空着,戚若朴却开始不停地换签名,越换越古怪。换到后来,是一个数字,192。左小木不明白192是什么意思,是一个房间号?他住的不是那个号。是别人的房间号,比如某个女人的?不会,如果戚若朴知道在外面偷女人,那么,左小木觉得,至少证明他还是正常的。
左小木问一个玩儿货,192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对方说192就是SB啊,按英文字母排序,第2个是B,第19个是S……哪儿的神经病,给自己签名傻逼。
戚若朴出差在外何以天天这么闲着,左小木没有问。机关里诸色人等的出差,多半是出去逛一圈松弛一下,挂一件要办的事务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办不办,何时办,都没什么要紧。但戚若朴的闲,却着实闲得可疑。似乎他连敷衍都不再敷衍,就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在QQ上制造千奇百怪的签名。
左小木爱潜水。有话就留个言,没话各自消磨,省了许多工夫。
戚若朴二十四小时在线,什么时候上来他都亮着。
他忽然问,昨天晚上又喝酒了?
左小木心里一惊。嗯,喝了一点。
戚若朴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收过邮件要下,对话窗又亮起来。
喝到很晚?
左小木没回答,做了个鬼脸。昨晚九点半就结束了。九点半,算是早还是晚呢?起初他跟她说过,喝酒可以,九点之前要回家。那么,九点半算是晚吧。
他说,怕你不舒服,只是问一声。
噢,那谢了。
近来没什么事吧?
事情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新的。
没有新的,你确定?
简直可以看到他一脸阴霾。戚若朴心里有疑问却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会这样。左小木压着火,不理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这样闪闪烁烁地试探。有一次左小木忍无可忍,跟他撒泼,你是不是来个刑讯,万一我供出我跟别的什么人有一腿,你不就过瘾了?戚若朴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他看着天花板说,我不知道,不确定……这只是折磨。
这时候看不见他在干吗。在电脑前面发呆吧。想到他曾说过的“折磨”,左小木还是觉得一阵阵心酸。酸楚像一场细雨,虽然微弱,可是连绵落下,什么样的火都会被浇灭。她抄了几句诗经发给他: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则远。
过了好一会儿,对话窗才又闪了。是一连串的问话:
这些天你还好么,
(抚慰的表情)在忙什么 ,
你从来不说想我。没有说过,对吧。endprint
从来不想我?
妈说你一直没到家里去
……
戚若朴跟老妈无话不说。他以前和什么女人好过,他们之间是怎么个习惯,老太太不时跟左小木絮叨一通。左小木一般是埋头吃饭,不时哼哈一声,表示自己听着。随便她说好了,婆婆而已,礼节周全就算功德圆满。现在呢,他们去过哪里,什么时候在一块过夜,还有,自从她开始干呕他就做不了那件事了,老太太全知道。他是真喜欢你,老太太说,原来那个骚货,自己倒是乐意陪床,俩人一个屋过夜,我儿子碰也不碰她,哪像对你,这么热辣辣的。
对话窗又亮了。戚若朴问,去百里沟了?
只是一个年会,告诉他也无妨。可是看他们这个样子,左小木偏不想告诉。左小木还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别用这个表情,看着很脏。
心里不干净,看什么都脏。左小木又加了一个呕吐表情。
跟谁去的?不是一个人吧?
你妈没调查清楚?
左小木点击了发送,立刻觉得这话太直接了。戚若朴会矢口否认。白惹他不高兴。果然,戚若朴立刻认出了敌意。这一次戚若朴的反应不是慌张——老太太又不会上线,当然没必要慌张——而是强硬起来。
跟谁去的?
你实在没必要知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怀孕那天喝酒了。
喝了。
是那一天怀上的,对吧?
哪一天?
那一天你竟然忘了?天上下着大雨,你在西四环勾引我。
嗯,当时我还纳闷儿来着,我略一勾引,你怎么就上钩了,莫非脑子烧坏了?
那天你跟谁喝的酒?
不告诉你。
百里沟,多隐蔽的地方啊……那男的也去了吧?
必须的。
很好,左小木,很好。
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我根本不是喝酒,而是跟什么人幽会去了?
那你勾引我干什么?
为防不测,只能勾引你,以便嫁祸于你。
流氓!
对啊,跟你好过的,不是骚货就是流氓。而你,还是处子金童吧?
左小木写完,跟了一个巨大的大笑,然后下线。
7
路很平,又宽又平。他骑一辆崭新的永久,带着她跑了很远。先到的地方有大片的葵花,应该是在黄河南岸。那时候葵花还是野生的。然后,他沿着黄河大堤骑到了禹王台。他一路蹬着飞车。过一道坎,她就在后面尖叫着,两条胳膊小蛇般地在他腰上紧了又紧。
禹王台有很多树。没什么人,真好,他不喜欢看见人。
他们在树林里坐下来休息。他累坏了,坐在那里竟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她和自行车都不见了。他气急败坏地在禹王台兜圈。禹王台像个迷宫。他把嗓子都喊破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见。
他几乎是飞回家的。见了老妈,他上气不接下气,把原委说了一遍。
老妈在餐桌边坐着。她头也不抬,问,那个骚货,她就这么跑了?
他说她可能出事了。
老妈笑了。老妈的笑声像个巫婆。你用用脑子,老妈说,她就在你身边,要有什么事,你睡觉那么机灵,不该一下就把你吵醒了?
他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如果不是她故意,为什么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呢?
老妈又说,她这是把你扔了。
老妈说话就像打弹弓。他觉得额头上仿佛被打了个小孔,有冷风飕飕地吹进来。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老妈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八月十五,家里人要来一起吃饭。刚起来他就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得自己去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那片街区的拆迁已经开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住的小屋已经落了锁。她为什么不辞而别,他还是想不明白。他每次见她,都会挑两个苹果带着。她喜欢苹果。他挑的苹果堪称完美,又红又大,一点瑕疵都没有。那时候互通消息真是挺不容易的。她要是不在,他就把苹果放在小屋窗台上。有时候她会很长时间不在。她在报社要闻部,常出差。他看到窗台上的苹果没动,就知道她又出去了。他在窗前站一会儿,把蔫了的苹果拿走,把刚买的苹果放上去。
这一次,他依旧带了苹果,又红又大,完美无瑕。
因为跟家里人一起吃饭耗去许多时间,他去得很晚。棚户区的老房子有很多已经是断壁残垣。以前总是傍晚下了班去,他没有觉得那里有多么破落。那时候凝神一看,那些老房子高高低低的矗在月光下,荒凉得像一片坟场。
坟场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在月光下,那声音微若游丝,有点瘆人。
也许就是为了放下那两个苹果,他提着胆子,挪向那座小屋。终于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小屋里传出来的。他看了看门。门锁没了,门却关得平平整整,显然是从里面闩上的。他哆哆嗦嗦走近小屋,把手里的苹果放在窗台上。
那些事情他还没有做过,但男女的亲密会弄出什么样的声音,他是知道的。小时候,有个男人不时来家里过夜。他一来,老妈就把老爸的遗像摘下来扣到饭桌上,再把他抱到饭厅,拉上内间的帘子。然后,里屋就会传出这样的声音。
没有人居住的棚户区,安静得连壁虎爬过墙壁都能听到。里面的人似乎竭力按捺着,但那种有规律的喘息和木头的吱扭,还是像鞭子一样迎头抽了过来。那声音让人咽喉膨胀筋骨紧绷,一如他幼年所记得的每一次。已经月上中天了,月光白花花地把屋子照得失色。除了窗台上的苹果,什么都是黑白的。苹果放在窗台上,在月光下,有如两团凄惶的泥塑。
里面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变成了嚎叫。他落荒而逃。
嚎叫声一直跟着他。他跑到哪里,那令人咽喉膨胀筋骨紧绷的声音就尾随到哪里。他跑得很快,越跑越快,那令人咽喉膨胀筋骨紧绷的声音也越来越巨大。就在几乎要飞起来的时候,他一脚踏空。
8
戚若朴在枕上恍惚了好一阵儿,才确定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了。endprint
在外两周,睡眠越来越差了,夜夜乱梦颠倒。这几天老在做梦,有时候在禹王台找人,有时候从棚户区逃跑,有时候两件事又搅到一起,一直在跑,很累。
跟她分手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彼此不知死活,竟然还会梦见,太奇怪了。
那时候,和他一起玩大的男孩子们都爱把自己的女朋友带给哥们儿鉴赏。他也想带。可是,妈说那女孩子眉眼里有妖气。他不得不承认,事情总是被妈说中。总是那样,她说事情会怎样,事情果然就是怎样。女孩子肌肤雪白。在那个一白遮百丑的年代,那的确是一种很招人的容貌。后来年事渐长,他才知道了当时还没有人使用的那个词——风骚。没错,妈对那女孩子的评价,意思就是“风骚”。他只带她到没人的地方玩。她嘴上不说什么,神情总是恹恹的。她不提,他也只好不提,想着处得时间久了,这个结自然而然就会解开。他哪里预料得到,时间久了,那个结并没有自己解开。时间没有帮他。时间与他为敌,把那个结化为了死结。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看到了女孩子。她和另一个男孩并排骑着自行车,两人各腾出一只手勾在一起。她的自行车是他背着妈偷偷送的,永久牌,他希望那两个字寓意他们的将来。他对妈撒谎说,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在禹王台丢了。
人这一生挺奇怪的。年轻时候懵懵懂懂,瞎打误撞,但那点错付的情分,却是扎心的;后来懂得多了,眼睛一冷,就再也看不到情分了。如果不是妈阻拦,他这一辈子会不会有些两样,他不确定。一辈子就是这样吧,不是这里出岔子,就是那里出岔子,总难一眼到底。后来,老妈介绍了银子给他。
银子第一次被老妈领回家,他就断定,那白白胖胖的女孩看着傻,心眼是很够用的。能够把妈哄好的女孩子可不简单。他觉得滑稽——本来该是他把女孩领给妈看,现在,倒过来了。结婚的时候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有老妈大包大揽,他也就懒得费心。
八个月之后,银子吃着早餐,面无表情地宣布:我们有了。
当时妈也在。银子那么说,等于把老太太从“我们”里面拣了出去。妈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不知道银子怎么降服了妈。银子生了以后,妈索性搬过来,帮他们照顾孩子。可是,孩子不到半岁,银子却借口要上班,从此一去不回。
银子恨他,这个他知道。他不碰她,并不是由于她跟过别人。跟过别人不是问题,怀了别人的孩子来跟他结婚,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以为借着老妈的威风就可以平白无故愚弄他——这太可恶了。
妈对这个没有母性的儿媳妇终于生了大气。她让他去银子家里问话。他去了。岳母不等他说话,先发制人撂下狠话,你要跟你妈过,还是跟银子过,想明白了再来。
这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老妈抹着眼泪说,你看看这孩子,这么点大,我白替她养着,她倒这么欺负我。
他心里冷笑。不都是你安排的吗。他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这孩子的块头一点不像早产儿,老妈竟然看不出来。他是B型血,孩子是O型。银子的血型,她自己说是O型,究竟是不是,没有验证过。是不是也不重要。但他需要一个仪式。有了这个仪式,银子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一些被他看穿的荒唐把戏,而不足以成为对他的羞辱了。
他就笑了一下。开始只是觉得好笑。谁知一笑起来,好久都没有收住,直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身体里面储了很多笑,洪水一样,汹涌澎湃而不得宣泄,在老妈叫屈的那一刻,那些笑突然决了堤。老妈吓坏了,以为他神经有了毛病。
他跑了一趟银子家,请银子跟他去验血。
银子客客气气地说,验什么,孩子不是你的,你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他后来想,要是当时忍住了没打她,结果肯定会有些不一样。她故意的。她需要他动手,最好是打出点幌子,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稀里糊涂上了当。他打了她,而且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幌子。
银子的离婚起诉递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三个头儿都在。事情立刻传遍了单位。
银子的理由很充分。家庭暴力,有轻伤证明。
他看到“轻伤”两字的时候愣了一下。不过是把她搡到了桌角上,下巴那儿磕破了点皮。但是医院的救护证明上写的是“钝器创口累计六厘米”。六厘米构成轻伤。离婚是没商量了,对方还可以申请经济赔偿。
银子说,房子给我,孩子给我,你不用付抚养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老妈破口大骂。骂有什么用呢。一段关系开始了又结束了,他们的房子没了,别的什么都没有变化。
现在,事情又一次到了这个地步。
9
戚若朴出差回来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每天晚饭后戚若朴陪左小木去河边散步。
戚若朴点燃一支烟,扬起脸,对天吐出一道白色烟雾。他能把一口烟吐得笔直,看上去像个小型烟囱。戚若朴说他也在不停地呕吐,他在梦里呕吐,他就是为了摆脱那个怪梦才跑出去的。戚若朴问,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左小木说,这意味着肺部或咽喉炎症,你抽烟抽得太凶了。
戚若朴双目微闭,仰面朝天,深呼吸。就是说他不这么想。戚若朴说,那些天他不但总是做梦,而且做梦做得稀奇古怪。
他说总是梦见一个男人。
男人的来历仿佛就刻在脸上,很清楚——他是暴走圈里有名的怪物,一年四季装束不换,高帮防水登山鞋,速干防晒服遍布口袋和拉链,冬天加件冲锋衣,夏天把袖子扯下半截。可是这个家伙一旦喝醉,就会肆无忌惮地脱衣服。
有时候戚若朴觉得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酒后,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破壳而出,暴怒,痛哭,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推到桌角上,偷窥,告密,或者脱衣服,在大树下强迫一个女孩子做爱。
醉鬼脱起衣服来干脆利索。先把四肢关节处的拉链一拉,扯下四截布,然后拉开胸前的拉链,甩掉上衣,露出累累赘肉。
看到那男人的赘肉他就开始呕吐,有时候没完没了吐出污泥,有时候吐一条像几何直线一样既没有质量又没有尽头的绳子,直到把自己呕醒。
这一切,戚若朴反问,难道仅仅意味着肺部或咽喉炎症?endprint
左小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梦跟他们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有一点左小木也有同感,那就是,男人的赘肉如果控制不好,真会变成诱呕剂。戚若朴迷人的地方,就是那副横平竖直、详略得当的身材。现在很难看到这么干脆利落的身材了。男人略微上点岁数,身上便除了肚子什么都不长。他们腆着肚子招摇过市,把大街弄得像袋鼠园。
到藏北之前左小木谈过一次恋爱。那场恋爱就毁在袋鼠一般的肚子上了。
开始那男孩还可以看,可惜很快就长起了肚子。最后一次出去玩,本来有一个很浪漫的节目——男孩要求婚了。左小木知道他鬼鬼祟祟买好了戒指。那次去了一个长满枞树的公园。他们俩坐在树下吃了很多东西。吃过以后,男孩靠在树上睡着了。男孩的脑袋耷拉着,整个人都萎靡下去,全身只有一个地方变得显眼——那就是肚子。男孩的上衣卷起一角,白花花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噜起起伏伏。左小木恍惚觉得在她身边酣睡的不是个男孩,而是一种肚子肥白的异类。她蹬上自行车就逃跑了。
那以后左小木也开始做梦。她总是梦见那个长满纵树的公园。正在吻她的男孩变成了巨大的袋鼠。他把她装进那巨大的皮囊,在她脸上乱舔。她总是从梦里呕醒。
那件事她跟若朴说起过。若朴说都怪她,害得他也胡梦颠倒。
戚若朴注意到她的神色了。嗨,戚若朴说,再看要付参观费了哈。
左小木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那肩膀依然手感完美。她索性把手按在那上面,问他,为什么他老是梦见一个裸露赘肉的男人。
戚若朴笑得诡异。你得承认梦是一种超出常理的东西,他说,不过,许多事正是在非同寻常的意义上发生了联系。
结婚之前,戚若朴有过几次恋爱,大多是蜻蜓点水,谈谈就散了。后来,戚若朴爱上了一个家住棚户区的女孩。你见过被紫外线晒伤的脸吗?戚若朴说,那种红不均匀,都集中在脸颊上,带点血丝,像刚长熟的苹果。
左小木相信他真的爱过。也许,他就是那种只能爱一次的人。
都以为时间会暴露一切。但很多时候,时间暴露的只是假象。关于那个女孩,老太太早对左小木絮叨过多次了。在老太太嘴里那纯粹是个骚货。戚若朴一直以为老太太对那女孩有偏见。但其实,女孩只跟老太太见过一面。见一面,连偏见也来不及产生。真正的原因,左小木早已从老太太的絮叨里听得清清楚楚——女孩子住在棚户区是为了躲避,因为她牵连着一桩曾轰动一时的案子。这个,打死戚若朴他也不会相信。那场恋爱一开始,老太太就把女孩子的背景打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需要一个最容易让儿子绝灭念头的理由。女的是个骚货,当然就是最好的理由。
戚若朴闪闪烁烁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左小木总是要拼命按捺,才不至于掉泪。
当时,伊城发生了一件轰动中原的大事。伊城有一份发行超过三十万份的名刊,叫吾同报。伊城棚户区拆迁之前,吾同报头版出现了一篇佚名文章。文章隐约提起城建部门代表伊城市政府签订的一份租约七十年的土地使用合同。文章发表不久,市政府门前陆续出现成群的静坐者,市政府的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谁也没想到,一篇文章竟牵连了那么多人,以至于导致了一桩被记录在案的历史性事件。总编和责编先后受到免职处分,作者是位年轻女士,事发之后突然消失。
女孩躲进棚户区。那片棚户区已经划入拆迁范围,她依然在其中一所旧房子里躲着。她以为躲一阵子就没事了。但是,那一年的中秋节刚过,她就被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在棚户区被拘实在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证据,她的言论被说成是泄私愤。
10
已经很久不去郊外了。以前,走十分钟就可以看见麦田。可是现在,这城市越摊越大,道路也弄得回环往复,走了这么久,似乎已经走了几十年,还没有走出城区。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戚若朴的回忆中枝节横生,越来越混乱。
左小木的脚步慢下来。别紧张,你只是病了。
是,你们都说我有病。
这里真冷,郊外会更冷。
我有病吗?
你不冷就把外套借给我。
我没病。
真冷呢,要不,咱们还是回家吧。
但是我有罪。
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似乎再也走不到郊外了。这些路只适合驾驶,适合强力轮胎在上面疾驰而过,却不适合用双脚来走。用双脚走,这个迷宫的出口就关闭了。
左小木确信他们是迷路了。
这根本不是郊外,而是一片正在拆迁的棚户区,气味污浊,满目狼藉。
左小木开始呕吐,一边吐一边跑。跑了几步,左小木听见戚若朴在后面喊,木木,别忘了窗台上那两个苹果。左小木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窗台,也没有看见苹果。这地方太荒凉了,令人毛骨悚然。
左小木拼命往外跑,跑得越来越轻快。
她的脚叩击着路面,发出嘚嘚的声响。她低头一看,原来,在路上飞奔的并不是一个叫左小木的女人,而是一匹像风一样轻盈的白色马驹。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所谓白驹过隙,形容的不过是夺路而逃的仓皇。
白色马驹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鱼禾,女,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供职于高校、政府机关,现为郑州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2008年调任文联后始事写作。有长散文《父老》《驾驶的隐喻》《乡愁,或另一种乌托邦》《失踪谱》、《地图》《高原反应》等,刊发或转载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莽原》《散文选刊》等。有散文集《摧眉》《相对》《私人传说》,长篇小说《中度悲观》,读书随笔《非常在》等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及专栏散文若干。散文《驾驶的隐喻》获第11届十月文学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