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和平,温和的守护
2016-01-18蔡朝阳
蔡朝阳
温和的守护:绘本上的战争与和平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记载着多少杀戮与战争,而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以血洗血,以仇恨唤起更大的仇恨的愚行。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相互残杀?怎么才能让人类对这样的行为进行反思?怎么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降低遭遇战祸的厄运?对此,善良的人们始终在为此做着自己的努力。绘本正是其中颇具力量的一种方式。
适用主题:和平的意义;教育的方式;知情权;人性之美;规则意识;保护……
曾经跟人争论过一个问题,涉及一些重大的话题(比如战争、死亡等等),已有一个教科书里的既定答案,是不是非得照着跟孩子们讲。当时我用了一句话,说“温和地保护孩子们的不知情权”。问题的提出方对我这个态度颇为质疑,他们认为,在教育体制中,单一价值观的单向灌输不遗余力,从来不保护孩子们的知情权,我们家长则是欲保护而不可得。这个争论后来没有持续下去,但我想,温和地保护孩子的不知情权,不是用一种同构的方式去针尖对麦芒,也不是将孩子放在一个温室里用无菌环境保护起来,而是针对不同年龄段、不同认知水准的孩子,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立场乃至不同的腔调,来跟他们谈遇见的问题。所谓保护,并非闭目塞听,而是适得其时。
法国人碧姬·拉贝在《写给孩子们的哲学启蒙书》的第二册里,用了整整一个章节,来跟孩子们谈论战争,话题很大,落脚点很小,从争夺一只作为猎物的羚羊说起,谈到联合国与“世界警察”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有故事有道理,兼之语言幽默风趣,纵然我读到时已经年近四十,仍看得津津有味,要是孩子们读,定也会感到富有智慧的乐趣吧。这个哲学启蒙书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道理,重大的话题自然也可以跟孩子谈,关键是用怎样的方式谈。
如果我们要谈论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重大问题,如果对象是孩子,那么绘本便是一种独特的又非常恰当的方式。两本与二战有关的绘本——《大卫之星》和《铁丝网上的小花》,尤其第二本给我个人感受至深。
中日韩三国的作家联合创作一套《和平绘本》,从2005年开始动议,到2013年出版中文版,可谓工程浩大,酝酿日久。确实把“和平”两个字以绘本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他们用一种现代理性贯穿,将基于常识的思考,以孩子们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和平”这个词,似乎是一个事关政治的词语,是成年人必须考虑而与儿童无关的。其实不然,因为暴力是人的本能,而对暴力的驯服,才是人类社会的智慧。孩子们同样必须知道,“和平”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和平以及局部暴力的矛盾,也存在于孩子们的社群里。英国小说家戈尔丁有著名的《蝇王》一书,曾获诺奖,讲述一群孩子到了荒岛,在堪以维持人类文明社会规则的成年人死去之后,这个由孩子们主导的荒岛,最终成为一个弱肉强食、唯暴力是从的丛林世界。正如碧姬·拉贝所说,和平是脆弱的,需要小心呵护。孩子的世界,尤其需要规则意识的启蒙。即使黑暗的时代,仍有人性之美,他们确实没有忘记惨剧,但万国之上,尚有人类在,饶是黑暗的时代,仍有人性之美,这便是人类的高贵之处。《和平绘本》第一辑中,中国作家的两本,在我看来,主要谈的是美,这是高明之处。一般而言,国人谈起抗战,便是要铭记、要控诉。而两位作家显然见地不凡,技高一筹。《迷戏》讲的是战中年月,艺术之美仍是人性中不可战胜的力量,以优美的中国画特色,诠释了美的柔韧而又强大的力量。防空洞的黑暗与恐惧,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之中,似仍有音乐在环绕,这是多么动人的画面!据说美与自由紧密关联,大抵因为它们都植根于人性之源。《火城》讲述的确实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千年古城长沙毁于战争之火,这场著名的大火,史书自有铭记,然而《火城》的独辟蹊径不在控诉,而在人情之美。作家以史诗般的壮阔画卷,为我们复活了至1938年为止2500年历史从未断绝的长沙古城,鳞次栉比的屋宇,繁华而又充满民族特色的建筑,富于温情的民间生活。作家节制的文字只有寥寥几行,却将读者带入日常生活之中,那种温情,恰是生命力的源泉。
多年以前,读黄仁宇的《黄河青山》,读到黄仁宇描述的一个细节,一个日军士兵的尸体,孤独横陈于热带雨林。当时仍是战时,但黄仁宇想到的,却是这个士兵,也是一位母亲的孩子。这便是一种超越利害计较之上的普遍的人道主义关怀。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是多重的,而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青年人以及孩子们。河合隼雄在回忆录中,描写他的哥哥作为军医,战争结束归国,河合隼雄去载满伤员的火车上寻找,兄弟相见万分激动,对河合隼雄而言,最激动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哥哥还活着!作为平民,对于和平的祈愿,不论民族,不论国别,都是相似的。和平更深的指向在于人性的深处自由,首先意味着规则,意味着责任。和平也是如此,和平是一种生活理念,是一种从此理念出发的生活方式。因而,作为《和平绘本》主要发起人之一的滨田桂子的著作《和平是什么?》,最令我赞叹的地方便在于,她在“和平”这个词语背后,有一种更为宏阔而绵长的价值关怀。滨田桂子将“和平”这个词,引入了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因而使得这个词,有了更丰富的含义。小至孩子们日常生活之中的争执,若没有规则的指导,便易于走向强权横行。从而我们才意识到,自由,首先意味着规则,意味着责任。和平也是如此,和平是一种生活理念,是一种从此理念出发的生活方式。唯有田岛征三先生的绘本,是正面描写战争本身的。但他采用了抽象的画风,大块大块的色彩,造成对视觉的强烈冲击。而其中的质问,直指问题的核心:为谁而战,为谁杀人,为何而死!这是质问与控诉,基于普遍的人性之上。这里还要谈及韩国作家李亿培的作品,《非武装地带的春天》的别具匠心。和平与战争的问题,不仅仅存在于不同的民族之间,也可能是兄弟阋于墙,也许,后者的伤痛更是一种难以言述的隐痛。在朝鲜半岛三八线附近,有一个窄窄的非武装地带。两边的军士荷枪实弹,随时处于战争准备之中,唯有这一个非武装地带,动物植物,生机勃勃,尽显大自然的生命力。人类的彼此戒备与大自然的尽情舒展,这种反讽一般的叙事,不能不令人深思啊。
也许我们偶尔会遗忘。就像碧姬·拉贝在她的书中说的,法国的孩子,不知道战争已经五十多年了,他们每天睡到自然醒,免于恐惧。和平就在日常之中,有何可贵?相似的,几年前,有个叫甘赛尔的德国导演,拍摄了《浪潮》这个电影,讲的是7天之内,纳粹可以复辟的可能性。之所以这个电影的故事原型在美国而由德国人拍摄,大概就是德国人特别存在的反思精神。这个电影告诉我们民主是多么脆弱,而独裁是多么易于被蛊惑。和平也是一样,因为其稀缺,易于被打破因而难能可贵,因而需要成年人的社会始终温和而持续的言说。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温和地保护孩子们的不知情权,同时也应积极捍卫孩子们对这些命题的知情权。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编辑: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