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面向未来的复兴是伪复兴

文 / 杨 渡

北京大学“中华文化复兴论坛”2015年11月在北京举办。虽然没有刻意安排，但是从两岸来的文化人非常踊跃，近300位学者齐聚一堂，讨论中华文化的未来。

这让人不禁想到，半个世纪前，新儒家大师唐君毅的书《说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他预言，中华民族在近百年的战乱流离中，民族分裂流亡，要复兴唯有靠文化，中华文化的根脉要加以保存，唯有“灵根自植”，也就是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文化的根脉，让生命自身成为文化的传灯人，才能让中华文化传承下去。而现在，中华文化是不是已经摆脱了“花果飘零”的命运，走上复兴之路呢？

近期谈文化复兴已是一个热门。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仿佛中华文化的影响力也逐渐扩散，于是各种与传统文化有关的思想、艺术、国学大受欢迎，乃至于生活美学，如茶道、花道、香道、禅学、佛学等水涨船高。由于大陆受到“文革”影响，与传统文化有断层，于是台湾一些原本沉静研究、自成一家的学者专家，也受到追捧，在大陆受到大师级的待遇。

我所熟识的台湾文化界朋友接到大陆邀请，总是难以拒绝。原因很清楚：在台湾的文化脉络中，这些文化人早已有各自的定位，安身立命于各领域。大陆则是刚刚起步，仿佛一片开垦中的荒原，特别是一些刚刚开始有钱起来的中上阶层人士，在生存与物质不虞匮乏的条件下，开始追寻生命的意义，追求生活的美学，提升自我的精神。于是，他们不惜以极高的价格，参加各种相应的课程，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学习到手。

然而，一如台北“食养山房”主人所言，文化是积累的，是一日一日的涵养与自我修行而来的。它无法速成，不是一个课程上完就学得会的。以茶道来说，它不是有了空间，有茶艺的配备，插上花，有好茶，人就变得“有文化”。在茶文化中，最要学得的是从容的气度，沉静的品尝，感官的安详，内心的深沉。茶，只是通往此境的一种路径而已。

今日大陆很多人是在以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重新学习中华文化，于是那种从容大度的沉静，反而难以得到。但我们也同时感觉到，能有这样的文化自觉，愿意全力学习提升，已属不易。更何况中华文化的温厚底蕴仍在民间，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成。

我于是不免想到，一个地方的文化习气形成不易，要改变也非常不易。大陆历经数十年各种政治运动的洗礼，早已养成“运动速成法”，举凡想学一种思想，一个风潮，往往就很快会变成一种运动。人们总习惯于透过一套政策，一种全面动员，可以迅速学会达到。但文化，偏偏就是无法速成，它得一步一步走，一如好的文学创作，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写，没有取巧的法门。“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容易，积累重建却还要数十年时间。这是本质上要清醒认知的。

更重要的是，谈“复兴中华文化”不能变成复古，不能变成对传统封建君主思想的继承，而是要有所开创。一如文艺复兴的时期，欧洲所追求的不是复古，而是去打破当时的僵化教条，摆脱中世纪那种窒息而保守的宗教气息，重启古希腊、古罗马的活泼而饱满的生命力，寻找创造的能量。今日谈“复兴中华文化”，也正是要找回文化的自觉，用先秦诸子百家那种创造的精神，那种自信而充满质问的眼睛，那种雄辩滔滔的生命力去面向未来。

正是基于此种理念，今年台湾“中华文化总会”刘兆玄会长受邀来演讲的题目是“中华文化与永续发展”。他将中华文化的某些理念，例如《礼运大同篇》，与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理念相对照，在经济发展、环境保护、社会正义三方面，加以探讨。

他认为，中华文化要与世界的价值体系对照，才具有当代性，也才能突出中华文化的特殊性。举例而言，中国与美国就有基本的不同。美国是“对外霸道，对内王道”，国家利益至上，不惜发动战争，但对国内的基本福利，却做得不错。可是中国与此不同，在援助弱小国家，帮助第三世界方面做了相当多的好事，是“对外王道”，对内的部分，则有待改进。

无论如何，谈文化复兴是好事，但绝对不能变成复古，而是要像文艺复兴那样，是为了面向未来，那样才有创造力，有开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