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最通行的四本字典必须改革

文 / 徐健顺（首都师范大学）

一百年前，1915年夏，陈独秀先生回到上海，开始筹备一个新杂志。9月15日，《青年》创刊号发行，先生作《敬告青年》，标举“德先生”和“赛先生”。1916年，改名《新青年》。新文化运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25年以后，在历经风云变幻、跌宕起伏之后，贫病交加的陈独秀先生隐居在重庆江津，谢绝高官厚禄，谢绝出国邀请，以至于因没钱付费被医院赶出去，而他却埋头在一件事中，那是他晚年最大的心愿，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他在给小学教师们编一本字典：《小学识字教本》。当他终于完成书稿，把稿件送审时，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认为书名不妥，予以退回。陈独秀先生则回复说“一字不能动！”于是书稿终于没能出版。预支的八千元稿费也分文未动。就这样，先生去世了。

《小学识字教本》才是这位新文化运动旗手的最后的标志。

这是一本怎样的书？

《小学识字教本》是一本字典，详解了三千多个常用汉字，从音形义一体的角度，考证其源流关系，是一本学术价值很高，教学价值也很高的书。

为什么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最后把心血倾注在这样一本书中？

在《自叙》中，陈独秀先生这样说：

昔之塾师课童，授读而不释义，盲诵如习符咒，学童苦之。今之学校诵书释义矣，而识字仍如习符咒，且盲记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贼学童之脑力为何如耶！

是啊，新文化运动已经过去了25年，为什么识字还像习符咒？我们学习了西方人的方法，可是为什么连最基本的识字的情形还是没有改变，我们的孩子还是在受苦？

现在，一百年过去了，陈独秀先生的浩叹依旧，我们仍然没有能改变我们本来想改变的那些东西，仍然没有得到我们本来想得到的世界。这是为什么？

我想，陈独秀先生的晚年作为，可以看作是整个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注脚。这是一个归宿性的注脚。陈独秀先生谢绝了政治、经济、西方文化等等的邀约，他只做这件事，好像是在告诉我们说，中国的进步应该回到这里重新开始。

那就是：小学。小孩子之学，文字音韵训诂吟诵之学，中国文化的基石。

为什么要从中国文化开始？新文化运动不是“打倒孔家店”的吗？为什么要从基石开始？新文化运动不是要废除汉字的吗？古人的教育，是小学终，至四书。先学小学，再读经史，而后诗词文赋。新文化运动所引进的西方教育体制，是先学诗词文赋，再读经史，永远不学小学的。

我想，当此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之际，我们仰望星空，缅怀民国文化英雄们时，是不是在敬仰之余，更应该以继承他们的遗愿为最好的纪念方式呢？

那么，新文化运动群英们，他们的遗愿是什么呢？

“五四”一代最后一位离开的文学家是冰心，她就住在中央民族大学家属院里。很多年，我走过那座老旧的小楼，都会看一眼，对自己说：她在那里。但我不敢前去打扰。直到有一年，她走了。再后来的某一年，我看到了她和另外八位新文化运动老人的联名提案《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

我国文化之悠久及其在世界文化史上罕有其匹的连续性，形成一条从未枯竭、从未中断的长河，但时至今日，这条长河却在某些方面面临中断的危险，此可能中断的方面是代代累积，构成我民族文化重要内容的各类古代典籍的研究和继承。不可讳言，目前我们一代人的古典学科基础已远不如上一代人之深厚，继我们而起的青年一代则更无起码的古典基础可言，多数人甚至对古代文学、历史、哲学的典籍连看也看不懂了。

对这一问题，我们既应认识到：构成我们民族文化的这一方面是我们的民族智慧、民族心灵的庞大载体，是我们民族生存、发展的根基，也是几千年来维护我民族屡经重大灾难而始终不解体的坚强纽带；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任此文化遗产在下一代消失，我们将成为历史罪人、民族罪人。

冰心老人最尊重的兄长是叶圣陶先生。当叶先生离去，她说，就像一座大山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在冰心老人的心目中，叶圣陶先生代表着新文化运动。而叶圣陶先生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吟诵。

从前人读书，多数不注重内容与理法的讨究，单在吟诵上用工夫，这自然不是好办法。现在国文教学，在内容与理法的讨究上比从前注重多了；可是学生吟诵的工夫太少，多数只是看看而已。这又是偏向了一面，丢开了一面。

新文化运动引进了很多，改革了很多，而留下未完成的，却是在自己的文化这一边。丢掉了自己的文化，在学别人的文化时，也不会知道怎样才能学好。

现在有很多人在谈论“民国范儿”。“民国范儿”是什么？首先是一种敢于担当天下的精神，一种勇气。古人将人分为两大类：君子和小人。君子又分五大类，依次为：圣人、贤者、仁者、智者、勇者。没有勇气，其余的都谈不上。我们最该敬佩的，还是新文化运动英雄们的勇气精神。

但是，中华传统文化也是在这一代人手中彻底衰微。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圣贤，是当在礼崩乐坏之际，挺而力挽狂澜的人。新文化运动终究没有完成这个使命。

为什么呢？我想这与清朝以来、晚明以来，甚至东汉以来儒学的偏差有关系。当魏晋之际、宋末之际、明末之际，亡国灭种，也没有人提出来要全盘蒙化、全盘满化以求进步。我们的祖先吸收了外来文化而丰富发展了。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这才是正根的中华文化。而新文化运动以后，以扫荡和灭绝的方式进行文化改革，这还是从未有过的。这背后，是对中华文化的不自信。不自信源于没学好，因为清朝没有提供正根的中华文化教育。所以，在新文化运动几年以后，大多数文化英雄就退出了战场，而他们的学生们，也多在这个战场伤痕累累。痛定思痛，大多数文化英雄把最后的目光，转向了重振中华传统文化。

这就是他们的遗愿。

吟诵，就是从读书做起，从小学做起，从汉字汉音汉语的基本体系的恢复和澄清做起。

我们现在最通行的四本字典，每位中小学生人手一册的字典，虽然对新中国文化贡献很大，但仍然是西化的产物。《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是按照英语26字母顺序排列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可还有另一个民族，编自己的字典是按照另外一种不相干的语言去编的？这固然不是国学，可也不能算是西学啊。这样一来，汉语汉音汉字的所有的规律性都被打乱了。汉字的音形义一体的体系、汉音与语义的规律关系、汉语的读法涵义等等，在这两本字典中，完全看不出来。所以用这两本字典教学，也只能死记硬背。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就种下了“汉字没道理”的种子。所以将来破坏汉语、欧化汉语都是很自然的事情。然后还用这种观点去教外国人学汉语，让外国人也瞧不起汉语。

《英汉词典》《汉英词典》只标出了两种语言词汇的相同点，却没有注出不同点，这也是非常险恶的一件事情。比如“poem”就是“诗歌”，可是poem和诗歌有巨大的差异，就不说了。“history”就是“历史”，可是“history”和“历史”有巨大的差异，就不说了。“history”是社会政治经济史，说的是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建立的，中间经过了什么样的事情，最后灭亡了。“历史”是传记体的，首先是一个一个人的故事，是人的历史，是怎样做人的事情。同样，“water”就是“水”吗？“father”就是“父亲”吗？“sea”就是“大海”吗？在西方，“sea”是他们串门的路。出海了，就是去串门了，因为最早的几大文明都是围绕着地中海的。在中国，中国的周围叫“四夷”，“四夷”的外面叫“四海”，“四海”的外面就没有了。所以“海”是尽头的意思，所以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又说“黄河入海流”，就是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汉英词典》和《英汉词典》，如此编辑，就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混为一谈，实际上给大家造成了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没什么区别的心理。所以就完全可以用西方的观点批判中国，中国文化就此消融在西方文化语境中。

我们未来一定要改革这四本字典，因为他们是中国人学习文化的最最基础的东西。美国的独立和美语字典的编纂、美语从英语中独立出来有很大的关系。中国文化的复兴，一定也要从汉字汉音汉语的拨乱反正开始。让我们去编辑新的，也是真实的汉字字典、词典和汉英词典。让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从最基础的地方就凸显出来，只有这样，才能以直立的姿态去跟西方交流，也才能知道怎样去学习西方，也才能对人类文明的整体进步做出贡献。

以声训识字，按照汉字本身的规律性来识字，识字就变得有理而有节。与书法结合，与吟诵结合，识字就变得丰富而感性。按照这种方法识字，就没有什么难字，也不会写错读错。既有趣快乐，又充满文化信息，关键还是正确的文化信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我们正在开展这种识字教学的探讨和实践推广（文后用二维码附上他们正在编写的汉字识字字典的样章，以及一个识字课件）。

由小学而读书即吟诵，再由吟诵而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这样才是中国文化的教法。

这样教很难吗？几千年所有的中国老师都是这么教的，可能是很难吗？

我们再看看陈独秀先生《自叙》中的说法：

或以为文字训诂之学，老师宿儒皓首治之，犹难尽通，将何以教童蒙耶？

余曰：不然。中国文字训诂之难通，乃误于汉儒未见古文，不知形义，妄为六书之谬误。许慎又易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之说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中国文字训诂之学益入歧途。

盖以古之制字者，仰观象于天，附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皆视而可见，察而可识者也。本非艰深难喻。今之教者依此，口讲而手绘之，习者如睹图画，虽下愚可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也。

古人固已有承传，今世又加以新证，外引西学，内察自身，当然可以走出一条新路。既不是《说文解字》，也不是《新华字典》。

如果说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文化现代化迈出了左腿，今天我们就是在迈右腿。

继承他们的遗愿，弘扬传统文化，从基础做起，建设中国新文化，我想这才是对新文化运动英雄们的最好的祭奠。

附件

汉字音形义识字字典样章

声符字串识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