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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行走在危机边缘

2016-01-14晓岸

世界知识 2015年24期
关键词:危机世界

晓岸

2015年11月11日,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进入希腊国土。

危机之年

在即将过去的2015年,我们目睹了太多的危机,以至于想象不出能用什么更好的词汇概括这一年。

这是一个“危机之年”,世界行走在危机边缘。有地缘政治和区域安全上的,如乌克兰、叙利亚危机,以及南海问题的升温、朝鲜半岛南北关系的“拉锯”。有经济上的,如欧元区解体危机、俄罗斯货币危机、中国股市危机。有人道性质的,如涌入欧洲的难民潮。还有全球性的,如“伊斯兰国”(ISIS)极端势力的兴起和战略改变。

这些危机相互关联,没有哪个绝对孤立地发生。最典型的,ISIS崛起和叙利亚内战相互交织、渗透,引发汹涌难民潮,让欧盟和土耳其首当其冲,应对阙如。而制造巴黎恐袭的凶徒,有些又是混杂在难民当中进入欧洲的。

这些危机明显表现出“碎片化”的特征。所谓“碎片化”,就是危机发生的根源复杂、表现的形式多样、牵扯的方面众多、跨越的地域宽广、产生的影响多元。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物理学意义上的“杠杆原理”正在现实国际政治中活生生地上演。问题在于,能撬动地球的“支点”越来越多,并非所有“支点”都掌握在负责任的政治家和有道德的团体手中。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东西方原本希望在上一年纪念一战百年的基础上,再用一系列的隆重仪典昭示和平的意义、推进对战争的反思、掀动对话和解的按钮,铺展通向未来的秩序架构。然而,领导者们的日程被应对内外棘手问题占满,那些事先设定好的风光显得心不在焉,更暴露了各国在全球体系、国际秩序走向问题上的深刻分歧和战略思维的缺位。

透过表象,我们看到影响世界走向的关键性问题如下:

首先,如果欧洲仍是传统意义上的西方中心,那么“西方的没落”、“东方的兴起”得到进一步印证。这是又一个跨度在百年以上的结构性转变,新一轮全球力量兴替的序章即将出演完毕。

欧盟同时面临地缘政治、“绿化”、人口、欧元稳定、赤字、经济增长、内部发展失衡等多重挑战,尽管它极力化被动为主动,借应对危机弥补制度漏洞和弊端,但难免在今后的日子里变得更加内顾和保守,欧洲一体化的失速已是不可扭转。

其次,美国是否已深陷“衰落弧”,目前还没有足够多的判断依据。奥巴马政府对欧洲的麻烦采取了事实上的隔岸观火态度,对太平洋—印度洋地区事务却竭力加大投入,甚至背弃竞选承诺修正了自阿富汗撤军的计划。经济层面,美联储在享受资本自新兴市场和欧洲回流的好处的同时,一再拖延加息进程,以保住美国复苏的真实性,而这种复苏被认为是“吸入性”而非“普惠性”的。

这样一个美国,对内陷入党派纷争、政治失灵的巢窠,对外陷入以“不做蠢事”的“聪明外交”为名推行的私利主义,逐渐丧失对全球事务的“领导”和“保护”责任,走下道义制高点。但同样是这个美国,已进入又一轮战略思辨与调整的轨道,经济在奇迹般地复苏,并且继续引领科技、能源、军事三大创新,还不能说已像欧洲那样衰落。

第三,“伊斯兰国”改变过去专注于扩张领土并建立“哈里发”的模式,转而寻求使用大规模恐怖袭击报复和震慑“敌人”,具备了全球野心。一个更加强大、有形的全球公敌生成了。国际社会在不同的利益配置和战略目标之下无法真正形成打击它的合力,但又不时随形势变化紧急组合成名义上的联盟。

随着“伊斯兰国”的坐大,国际社会应对极端势力的传统思维范式正在崩溃。人们开始认识到“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用传统办法玩弄中东地缘政治最终伤及的是他们自身。这是一个国际政治思想形态上的进步,但仍不足以重新点亮业已支离破碎的欧亚大陆结合部的黯淡前景,地球 “癌肿”还在扩散。

第四,开放社会的不设防和脆弱性一揽无余,势将导致对经济全球化和区域一体化的更深反思。自由的边界、融合的底线在哪里?近几年迹象已显的反全球化、反开放社会浪潮会否加剧?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迫切需求意味着什么?

长期以来,发达国家把人权价值观作为对外政策的核心标准。然而,面对恐怖极端势力的威胁,开放与文化多元成为西方的“他者”难题,欧洲开始反思自己能否兑现其标榜的价值观。

问题在于,如果不同地区、不同族群之间的交流之门纷纷关上,被挡在门外的更多人将会走上偏激、极端的道路,那样一个世界才真正不安全。

两方面的反思

必须刨根问底,追寻乱象的源头,并且施以有针对性的疗法,否则二战后来之不易的总体和平局面将发生坍塌。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从2015年的破碎形势中可以看出,作为全球化的副产品,各种危机和灾难传导、扩散的速度与规模都达到几何程度,不止一只蝴蝶在振翅。

我认为国际社会最需要进行两方面的反思。

一是全球政治家们是否对国际形势的复杂性和不同问题的关联性缺乏判断?

现实的确令人失望:领导者及其智囊团要么继续在古老的地缘政治思维中患得患失,要么沉迷于理想化的建构主义情缘,要么自私地挑起国际事端以减轻国内政治压力、推进国内政治目标。在自以为是的外交运作中,资源被消耗在对人类和平与发展并非最紧要的地方,甚至不清楚什么才是最需化解的主要矛盾。

牵动当前国际政治的几条主线分别是传统大国间的势力范围之争、非传统安全威胁的兴起、应对全球性问题的需要。然而,美俄外交已掉入“麦金德陷阱”(对欧亚大陆中心-边缘地带的战略争夺)不能自拔,不合时宜、执迷不悟地上演着挤压与反挤压的戏码,其他大国的战略也在不同线索和目标之间摇摆、掺私货,国际社会应对共同挑战的脉络极不清晰。

大道理很明白,应超越地缘政治思维,构建“命运共同体”,以合力抑制、瓦解与人类文明发展趋势背道而弛的因素。然而这既缺乏理论支撑,更缺乏实践基础,可能在理想主义的激情与浮躁中走向新强权政治和集团政治的极端。

二是现行国际体系能否继续支撑日趋庞杂的国际政治和全球经济现实?

二战后确立的国际体系以开放的市场和自由贸易、民族自决、人权保障、国际合作与集体安全、法治为支柱,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也日益显示出不公、失衡和低效,根本问题恐怕是在设计之初便忽略了世界的多元特征,长远看不能满足世界多样性发展的需求。

人们对现行体系不断发出抱怨,但依目前智识却不能设计出一套更有力有效且能凝聚共识的机制体制取而代之。就像联合国驻北京办事处代表在纪念联合国成立70周年活动中说的,如果人们现在抛弃联合国,那么必须再造一个联合国。

人们必须面对的另一个现实是,新兴力量尽管遭遇了衰退和挫折,但他们的群体性崛起是一个不大可能被突然逆转的长期性趋势。传统的东西方、南北方界限正在被打破、被模糊,西方中心主义逐渐失去继续绝对主导全球市场乃至国际秩序的气场和根基。发达国家必须在现有全球治理结构中为新兴世界腾挪出更多权益空间来,全球议程的重点也要相应调整和改变,而这种群体模式的让渡在历史上没有先例。

美国的责任

进一步谈谈美国的问题。如前所述,美国领导责任的缺失是过去几年最显著的国际现象之一。二战以后美国受自由国际主义理念驱使,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制度模式引向世界,并在此过程中不断犯下干涉他国内政和发动战争的战略错误。但美国的战略文化和国内政治模式又不具备为改造世界付出巨大代价的意愿和能力。于是,在很多问题上,美国来了又走,半途而废,留下一个又一个烂摊子,这何尝不是世界各地乱象纷呈的根源?

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王立新教授在他的《踌躇的霸权:美国崛起后的身份困惑与秩序追求(1913-1945)》一书中对此有系统、生动的描述。他把现行国际秩序形容为“美国国内秩序的翻版,美国价值观的外化”。如果这个立论成立,那么世界各地的动荡不安也就在相当程度上可被理解为“美国化”的全球不适应症候群。

然而这是否意味着应当推动国际秩序的“去美国化”呢?显然不是。国际政治的复杂性决定了,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单独负起领导世界的责任,未来国际秩序仍需要美国在其中发挥主要作用,一个“去美国化”的世界可能比“美国化”的世界更糟糕。

现在,美国似乎又一次开始摇摆,发生在美国国内、贯穿2015年始终的对外政策讨论就是迹象。小布什八年对外政策在新保守主义指导下的主动出击被公认为是制造了“战略灾难”,奥巴马政府的回调则被广泛认作矫枉过正,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软弱”、“逃避”、“应对不力”。美国仍在寻找领导世界战略的最舒适点。

美国战略文化最引以为豪的是其超强纠错功能,四年一度的大选辩论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环节。下一个四年或八年,美国将呈现什么样的战略特点呢?重返孤立主义不大可能,那种声音不过是共和党内部一些人极端保守的想法,远非主流。但美国仍不具备回到扩张道路的意愿和能力,更可能延续奥巴马政府从中东抽出一部分精力用于强化亚太战略的思路。亦或,美国的选择,将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进行?如果说乌克兰危机的缘起主要还是理想主义激情作祟,那么美国在亚太进行的调整则更像是一场现实主义的谋划。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对华政策成为此番美国对外政策讨论的一大焦点性内容,一些智库和学者将“新的对华政策”与“新的大战略”概念相混淆,鼓吹以遏制的办法取代接触融入应对中国崛起。这就提出一个重大疑问:藉由2016年大选和白宫新主人对外政策重审进行的“纠错”,会不会是错上加错?

奥巴马政府加紧在多哈回合之外搭建新的贸易投资标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的谈成和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谈判的接近尾声,大有“造墙”之势,中国等金砖国家无一在内。这是不是新的战略错误?

美国准备以什么态度面对世界权力分散化的趋势,事关未来秩序。如果它决意不惜一切地维护自己的不二地位,进而把有关战略指向中国,用隔绝而非包容的办法对待竞争,在经济产业链中“去中国化”、在军事安全领域加强集团化,那么世界将不可避免地滑向新冷战乃至大国冲突的深渊。

不必太悲观

也许不必太悲观。2015年的国际形势也有亮色。从欧盟加强一体化支柱的改革举措到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自行推出的多种新型投融资机构倡议,从20国集团土耳其峰会为提振全球复苏确定的务实目标到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气候变化大会取得的成果,填补现行国际体系漏洞、加强全球治理的努力并非只有口号没有行动。

与此同时,以美俄接触、中俄合作、中美对话、中日磋商为主要渠道,大国之间保持最低限度的克制,妥协仍是自发的选项。以中韩签署自贸协定、中日韩重启领导人会晤、东盟建成共同体为标志,东亚区域合作恢复势头。以伊朗核协议达成、美古建交、朝鲜半岛有限缓和为表现,敏感地区的对话与和解进程在曲折中还是呈现少许积极变化。

对于最显著的上升力量中国,越来越多的国家正克服怀疑情绪拥抱“中国机遇”,经由“一带一路”、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等途径支持中国在全球治理中发挥更大作用。只有美国和日本仍不掩饰他们对这一趋势的抵触心态,但也承认没有中国参与,世界上的事几乎什么都办不成。

中国作用的增长是世界走出不均衡的希望,虽然不是唯一的。英国《金融时报》12月1日在评论世界货币组织(IMF)将人民币纳入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SDR)时开宗名义指出,2009年时,西方国家只顾竭力寻找经济复苏的苗头,却未在意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发出的无异于构建世界金融新秩序的呼吁。周小川当时提议,用IMF控制下的一个全球体系取代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现在IMF开始做出回应,而低估人民币“入篮”对全球体系变动的重要意义将是短视的。

对中国而言,需要意识到国际责任比预想中更快地到达自己肩头。为此,中国应善于学习、善于积累、善于沟通、善于表达,善于主动创造机遇,在寻求更多话语权的同时,为完善全球治理提出具体化的思想、方案和倡议,提供中国式的公共产品。也要走出怀疑、受害的心态,切实推进首重周边的总体外交战略,以包容之心对待邻国,避免一面推进“一带一路”,一面过于僵化地维护核心利益;一面强调国际主义,一面由某些利益团体行重商主义之实。还要注意:选择伙伴既要看对方的诚意,也要看对方的潜能;当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争端在内外作用力的互动下超越它性质的本身,成为战略性的问题和必须优先处理的最紧要事务,总体外交的主动把握力将发生削弱甚至转移。

对世界而言,从长远来看,必须在现行秩序架构的基础上完善危机响应机制,形成整体的全球应对,避免以碎片化的方式处理碎片化的危机。大国需要率先达成共识,千万不能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作绝对的选择。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二选一的思维方式恰恰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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