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美“冷和平”或成新常态
2016-01-14马荣升
马荣升
地缘政治、战略对手、大国复兴……这些国际政治中的高频词汇,常被用来描述当今美俄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博弈,其背后折射出美俄关系日渐朝着非良性发展的真实现状。结构性矛盾的不可调和,规定着两国关系未来发展的有限性、暂时性和表面性。冷战结束初期的蜜月期和“9·11”事件之后的短暂回暖,仅是两国关系的“非主流”,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与西方再度交恶甚至陷入冷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地缘政治危机,则标志着俄美关系回归“冷和平”的应有面目。
从冷战到“冷和平”:20余年的历史轮回
历史总有相似之处。两次世界大战只间隔20年,冷战结束至今也仅仅过去20余年,美俄两国已由最初的短暂“恩爱”发展到今天的反目成仇,乌克兰危机只是当下美俄关系再度恶化的直接诱因,而其关系嬗变至今却是两国长久以来政策互动、矛盾积聚和关系裂变的结果。回望冷战结束至今的20余年,美俄关系可谓大起大落并呈周期性波动,在大国关系中最富有戏剧性。美俄关系发展至今,大致可分为如下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短暂而虚幻的“蜜月”(1991~1994年)。冷战结束初期,俄罗斯对美国“一边倒”,谋求全面融入西方。其标志是俄罗斯全面放弃冷战时期同西方对抗的做法,经济上接受西方提出的“休克疗法”,而带来的直接收益则是俄美关系全面缓和。俄罗斯与北约建立起19+1的特殊安全框架机制,自1991年起,还拿到了出席G7会议的入场券,一跃成为西方俱乐部核心成员。
第二阶段:磨合后的觉醒(1994~2001年)。经过短暂的蜜月期,俄罗斯发现,西方根本无意承认其大国地位,许诺的经济援助也口惠而实不至。意识到这一点后,俄罗斯开始突出自身主体性,谋求同美国建立平等伙伴关系。重振大国地位、重获大国尊严,逐渐成为俄罗斯人的精神追求。然而,此种诉求未获美国认同和回应,美国对俄罗斯推行拉拢与防范并举的两面手法。两次车臣战争又使美国对俄罗斯好感度大降,来自美国的指责使美俄关系龃龉不断。而美国主导的北约东扩及对俄罗斯战略空间的不断侵蚀与持续挤压,逐渐加深了俄罗斯人心中关于西方要遏制其重新崛起的负面印象。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则使俄罗斯逐渐打消对西方曾有的幻想,开始抵制美国的霸权主义,并开始加强同中国的战略协作关系。
第三阶段:回暖与交锋(2001~2008年)。“9·11”事件和国际反恐行动为美俄关系提供了转圜,俄罗斯对美国发动的阿富汗反恐战争给予了实质性支持,为此破例开放中亚走廊。然而,除了得到美国对俄罗斯市场经济地位的承认,以及一纸俄美建立“新型战略关系”的声明外,俄罗斯并未得到实质性回报。相反,美国不仅借反恐谋取霸权,还推出“先发制人”军事战略,并单方面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这一切与俄罗斯预想的“以合作换合作”的初衷大相径庭。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再使两国矛盾凸显,美军进驻伊拉克并对中东实施民主化改造,俄罗斯在中东的战略利益受到严重挑战。此外,美国还借伊拉克战争胜利余威,在原苏联国家策动“颜色革命”,拉拢独联体国家向西方靠拢,并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俄罗斯逐渐认清美国借反恐谋霸权的真实面目,开始发起全面反制,如暂停履行《欧洲常规力量条约》,恢复远程战略轰炸机战斗值班巡逻,加紧研发部署新式战略武器,进一步深化中俄战略关系。
两次车臣战争给了美国攻讦俄罗斯的借口
第四阶段:“重启”后的“死机”(2008年至今)。尽管2008年的格鲁吉亚战争让美俄地缘政治矛盾进一步激化,但由于高举“变革”大旗而上台的奥巴马转换了前任的施政风格,美俄关系未因此大幅受挫,反而因奥巴马推出的对俄罗斯“重启”政策而出现转机。自2009年开始,美俄关系出现升温,不仅恢复了军事合作,加强在阿富汗反恐与伊核问题上的立场协调,并签署新的《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武器条约》,还成立了两国总统委员会。但由于美俄缓和关系的目标和动机各异,虽表面缓和仍难掩深层矛盾,尤其是美国对俄罗斯主权、人权、民主等问题进行口诛笔伐,加之其后发生的斯诺登事件、叙利亚内战等,两国之间龃龉横生、波折不断。而始自2013年年底的乌克兰危机以及随后克里米亚的脱乌入俄,则使俄罗斯和西方国家的矛盾发生质变,遏制与反遏制、挤压与反挤压的地缘政治斗争空前尖锐,“新冷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美俄关系跌入“冰河时代”,“重启”后的关系几近“死机”。
回顾美俄关系发展历程可以发现,美俄关系的裂变与彼此政策立场、相互认知、领袖意志、国际形势发展尤其是大国关系的分化组合密切相关,是多种因素综合而成的结果,但主因是美国对俄罗斯政策目标和美俄结构性矛盾使然。从美国对俄罗斯政策看,西化、弱化和民主化是其既定目标,而一旦发现俄罗斯仍存复活帝国之心,对俄罗斯接触与融合政策会立刻转为遏制与打压政策,这反过来又坚定了俄罗斯重振大国地位的决心。此外,由于美俄实力的不对等,在决定美俄矛盾的基本面上,美处于强势和主导地位,俄处于弱势和被动地位,双方关系总体维持“美攻俄守”的战略态势,直到乌克兰危机爆发。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果断反击,堪称其在欧亚大陆对美国为首的北约发动的一场“战略逆袭”,是美俄矛盾全面化、公开化的产物,是美俄战略互信彻底丧失的标志性事件,终结了冷战结束以来以合作为基调的美俄关系,由此对大国关系和世界格局产生深刻影响。
上 2014的G7峰会,将俄罗斯排除在外下 驻扎在克里米亚的俄罗斯黑海舰队
然而,由于当前国际形势的深刻变化,尤其是金融危机以来多极化的深入发展和大国格局的分化组合,新兴大国崛起和美国相对衰落同步发展,美国已无力如冷战时期那样对俄罗斯采取除制裁之外的更为有效的反报复措施,军事威慑也无法发挥预期效力。在这样的背景下,美俄关系尽管更加不可预知,但也不可能重回以全面对抗为基本特征的冷战格局,而将维持斗而不破的“冷和平”状态。
围绕乌克兰的博弈将持续数年
始于2013年年底的乌克兰危机,是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和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之间最为激烈的一次地缘政治较量,它直接导致克里米亚脱乌入俄,而且引发乌克兰东部紧张局势持续至今。由于乌克兰独特的地缘战略地位,美俄围绕该问题的激烈博弈短期内不会平息。
乌克兰亲西方势力及西方干预踩踏了俄罗斯的“红线”。地缘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把乌克兰列为欧亚大陆为数不多的地缘政治支轴国家,认为其重要性“不是来自它们的力量和动机,而是来自它们所处的敏感地理位置以及它们潜在的脆弱状态对地缘战略棋手行为造成的影响”,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乌克兰对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意义:“失去乌克兰,俄罗斯将不再是帝国。”苏联解体后,美国假北约东扩之手,不断侵蚀原苏联空间,乌克兰是其尚未攻破的最后堡垒之一。驻扎乌克兰的黑海舰队是俄罗斯影响中东事务的惟一军事工具,失去乌克兰则将失去黑海舰队。反之,一旦乌克兰被纳入北约,黑海将成为北约的内湖,俄罗斯战略腹地将彻底暴露于北约威胁之下。如此生死存亡之地,克里姆林宫自然清楚失去它的代价与后果。
反映欧盟制裁俄罗斯的漫画
“橙色革命”之后的乌克兰当局出现了显著的亲西方倾向,加剧了业已存在的东西族群分裂。在内外势力作用下,乌克兰政治危机不断,流血冲突频发,国家处于政治失控、法制失效、社会失序的边缘。2010年,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后,力图在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取得大体平衡,但他的努力并未奏效。2013年11月,基辅再度爆发大规模群众抗议活动,随后又演变为暴力冲突。在西方干预和插手下,亲西方的反对派夺权成功,亚努科维奇被议会罢黜总统职务。为阻止乌克兰进一步“西靠”,俄罗斯果断出手,推动克里米亚走向独立并加入俄联邦。
西方追加制裁及军事威慑将进一步恶化美俄关系。自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美国联手其他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制裁。2014年3月17日,克里米亚宣布独立并申请入俄,美国当日即宣布对7名俄罗斯官员实施签证禁令和在美资产冻结等措施。7月16日,美欧再宣布对俄金融、能源和军工企业实施进一步制裁。2015年4月,法国决定取消此前与俄罗斯达成的2艘“西北风”级两栖攻击舰采购合同。9月,美国又宣布对俄罗斯国防产品出口公司、俄罗斯飞机公司以及其他设计制造公司进行制裁。
除经济制裁外,美欧还对俄罗斯实施政治孤立和高强度军事威慑。乌克兰危机发生不久,美欧决定集体抵制2014年原定在俄罗斯索契召开的G8峰会,同时决定中止其G8成员资格。军事上,北约宣布中止与俄罗斯一切合作,扩大中、东欧军事部署,在波罗的海举行高频度、大规模联合军事演习,并决定在波罗的海国家设立永久性军事基地。此外,北约还着力加强与乌克兰军事和安全合作,推动乌克兰国防改革,为乌克兰最终加入北约做准备。
俄罗斯对西方制裁采取报复性措施,宣布禁止进口来自欧美的多种食品及农产品,并在其他领域采取反制措施。上述制裁与反制裁、威慑与反威慑,将加剧美俄在乌克兰问题的对峙,进一步收窄双方关系缓和的空间。
空袭“伊斯兰国”是俄罗斯切换俄美博弈场的战略腾挪,但也增加了俄美发生新冲突的可能性。面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联合打压,俄罗斯决心通过开辟第二战场实施反击,以将美俄斗争焦点从乌克兰向外转移。2015年9月30日,俄罗斯在精心策划和秘密准备之后对叙利亚“伊斯兰国”武装发起空袭,其发力之突然、打击之猛烈、效果之明显,让已在叙利亚空袭“伊斯兰国”武装达一年之久但收效甚微的奥巴马政府颇为尴尬,但又无可奈何。
美国要想解决反恐等国际问题都需要俄罗斯的配合
美俄两个大国同时公开在第三国展开空袭行动,开创了冷战结束乃至二战结束以来的先例,也打破了“代理人战争”中大国一般不直接军事卷入的惯常逻辑。俄罗斯的直接军事介入,预示着叙利亚危机已发展到白热化程度,新的拐点即将出现。这场本来属于低烈度的代理人战争,如今发展成为美俄面对面的地缘政治博弈和军事冒险。目前,美俄已达成暂时性战场协议以避免在叙利亚上空出现可能的误判、误击事件,但两国如此近距离的空袭行动,使得两个大国发生军事摩擦和冲突的概率正在上升。
美俄关系仍存在“重启”可能
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不久前称,美国一直在释放希望修复美俄关系的“信号”。尽管白宫迄今尚未做出明确的外交姿态,但综合各种迹象,美俄关系有可能最终超越乌克兰“死结”而再度出现转圜。事实上,美俄关系虽因乌克兰危机而陷入冷战结束以来最为严重的对抗,但并未重蹈“新冷战”覆辙,两国之间的原有合作机制也没有彻底停摆,尤其围绕叙利亚危机而展开的外交合作一直没有中断。回望冷战结束以来的20余年,美俄关系先后承受着科索沃危机、伊拉克战争、斯诺登事件等一系列重大负面影响,虽屡遭重创但最终仍能恢复正常。当前,美国处于综合实力相对衰落、全球影响力式微的下降通道,面临诸多复杂棘手的国际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俄罗斯的协调与合作,两国最终打破僵局而回归非敌非友的常态关系或是时间问题。
落实伊核协议离不开俄罗斯的配合。2015年7月,美国和伊朗达成的历史性核协议,不仅是奥巴马政府为数不多的外交遗产,也是美国全力应对中国崛起、着力推动“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必然产物。但协议的达成并不意味着伊核问题的彻底解决,而仅仅是解决问题的开始。协议能否落实依旧面临诸多不确定因素,其中俄罗斯是否配合关系重大。
打击“伊斯兰国”需要俄罗斯的合作。随着“伊斯兰国”势力逐步坐大,美国已意识到俄罗斯的参与不可或缺,并于去年就已开始在共享情报方面尝试合作。在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美国曾明确表示希望俄罗斯加入其主导的国际联合阵线,但俄罗斯坚决反对美国的单边主义行为,而主张发挥安理会的核心作用,并坚持认为空袭必须获得叙利亚政府的认可。2015年6月,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表示,俄罗斯将继续建议在联合国内部并在安理会的领导下,对中东和北非出现的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威胁进行分析,并制定统一立场和统一战略。为此,俄罗斯联手有关国家协调行动,除了向伊拉克、沙特等国提供用于打击中东恐怖主义和极端分子的武器装备之外,还联合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组建四国情报中心。随着俄罗斯加入空袭行动,美国面临着是否与俄罗斯组建新的反恐联盟的艰难抉择。尽管奥巴马政府极不情愿,并一再拒绝与俄罗斯共同行动,但未来形势发展将迫使美国调整原有立场而不得不与俄罗斯协调打击“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
在其他重大国际问题上俄罗斯不可或缺。在结束叙利亚旷日持久的内战问题,阿富汗战后重建和美国撤军后的地区安全稳定问题,核裁军、反恐、朝核问题以及防止核扩散等诸多重大国际问题上,美国都离不开俄罗斯的必要配合与合作。特别是为了维持安理会机制的正常运转,美国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大国协调”,否则将使安理会在维护国际和平与稳定方面重新沦为大国博弈的工具。
然而,尽管俄美关系始终面临改善的诸多契机,但也必须注意到美俄的结构性矛盾和当前美国全球战略中“任性”的一面,由此将制约美俄关系改善的幅度和限度。冷战结束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借助北约东扩、“颜色革命”等一系列手法,丝毫不顾及俄罗斯的切身感受,一味对其采取战略挤压和遏制政策。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采取的果断、强势措施,实际上是对西方20余年来对俄战略攻势的绝地反击。只要西方不放弃弱俄、遏俄的既定目标,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根本矛盾就不会得到彻底缓解。另一方面,美国等西方国家始终没有对俄罗斯当前的行为进行认真反思,反而强化了其进一步弱俄、遏俄的决心,这是冷战思维依旧主导西方对俄决策的现实反映。再者,美国当前已不再面临如“9·11”事件后那样迫切需要俄罗斯合作的局面,奥巴马政府在处理全球问题上对俄需求减弱,实际合作层面减少,导致其对俄政策缺少弹性。
结 语
美俄关系的周期性波动,是国际形势深入发展和各种战略力量彼此互动的结果以及两国结构性矛盾使然,但并不说明两国关系存在自动修复机制,如若放任自流,则将引发更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导致新的敌对。乌克兰危机将使美俄关系的修复较以往更为漫长和曲折。当前的美俄关系已进入一个需要重新定义的新阶段,即便乌克兰危机得到缓和,两国关系也难有根本性改善。鉴于美俄实力的严重不对等,俄美关系“重启”的主动权很大程度上掌握在美国手里。但作为行将卸任的总统,奥巴马已无当年处理美俄关系的战略雄心和紧迫感,“重启”的任务很可能留给他的继任。美俄关系能否最终跨过乌克兰危机而翻开新的一页,取决于美俄两国的战略妥协,也取决于国际形势的深入发展和各种势力的战略博弈。
责任编辑:刘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