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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城

2016-01-14曾小春

学生天地·小学中高年级 2015年11期
关键词:酒壶白线山坳

曾小春

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弯曲的土路,企盼能发现父亲正在向村子走来。

他在远处山顶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个黑点,但我知道他正走着。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说是那条小路拐进了山坳,是路带着他一起消失了。我还是眺望着,他终究要出现的。果然是那样,不过已不是原先的黑点,而有了清晰的轮廓。我拾一颗小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轻轻而中气十足地说一声“调皮”。

可父亲没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现,他来自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但我还是固执地站在山上眺望。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

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稔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这时,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稿。

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头条。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入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通红,直冒细汗,身子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个锃亮的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黝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回到家,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把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

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生气,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然后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弥漫着无尽的愉悦与亲情。

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城里去了。我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已是一个黑点,黑点渐渐变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消失不见了。

开学的前一天晌午,父亲意外地回来了,母亲惊奇地问:“今天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有空回来?”父亲走得满头大汗,喘着气说,有点事。母亲赶忙给父亲做饭,一边叫我打酒去。

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口听见父亲说:“城里的条件和师资比乡下好,我想还是把他转到城里去读书……手续我都办妥了,明天就带他走……”

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跑进家里,提着酒壶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极了。

吃过晚饭,母亲叫我和父亲早早睡下,明天好赶路。我怎么也合不拢眼,便趴在床上隔帐子看母亲在灯下收拾我的行装。后来她发现有一件衣服的扣子掉了,便找来针线准备缝上。我看见母亲一只手将那根亮亮的针举在眼前,一只手扯一根白线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将咬直的线头举起来,对着细小的针眼,将那根白线穿了过去。

看着看着,我恍惚起来,觉得那根白线起伏起来,变成了一条悠长弯曲的小路,小路上我和父亲走出了村子,消失在山坳之中。待我们在母亲的凝望中再现,我们已是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渐渐远去,最后在小路尽头逝去,唯白线似的山路穿越在天地之间。

多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在省城待了四年,学会了普通话和踢足球。假期回家时,竟觉得父亲的城一天比一天小了,便生出滞留省城的念头,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后来我还是被分到父亲的城里,而且与父亲同在一个大院上班。

过了一年,父亲退休了,回到了母亲的村里。临走时父亲对我说:“我走了,你在这里好好工作,别三心二意的……”那语气,似乎是把这座城交给我了。

后来,我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儿子,日子虽然重复着过,但也过得平平静静滋滋润润的,少年时的激情和幻想在消退,就像是一件越洗越旧的衣服。有时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就感叹地想,以后就看他的了……

现在,我坐在深夜的灯下回想着当年神往父亲的城的情景,觉得是那样遥远和亲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当年父亲的模样来了。时光的流逝,总是模糊着许多值得珍重的记忆。我想,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我那日渐衰老的父亲呢?哦,还有母亲!在许多的傍晚,他们会倚着家门遥望那条发白的小路,期盼我的归来。

窗外的小城正静谧地酣睡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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