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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时间

2016-01-14韩文友

岁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瓦西里木桥房子

韩文友

开始的声音

阳光从江面上浮起来,最先照到的不是坝外的土墙,年迈的屋脊,而是距村子一射之地的山林。雾霭并不绚烂,是云非云,把林子团团笼罩,像游牧空谷的歌子,陈旧,苍凉,稍纵即逝。晨光在山坡下缓缓抬起,树根现了,树枝现了,树梢现了——天色一寸一寸透曦,风也现了。风吹动了叶子,拨开了林子里的秘密和夜与昼的缠绵。

村子在山里,山在村子的周围。站在村子的任何一个高处,马车上,大坝上,屋顶上,你都别想看到山,你只能看到坡下的林子。林子是山的裙裾,飘逸在小村的四面。炊烟在暮色里升起,山在喧嚣中隐退,林子是余晖收走的最后的辉煌。拖拉机熄火了,牛羊归圈了,麻雀飞入丛林,一朵挨着一朵的云,躲回了山的后头。几豆灯火在坡下闪烁,若有若无,宛如少女窗前的一截小梦……

是的,在这里,你望到天上也望不到山顶。你在山里,却离山很远,你只能看到林子里的树。结实有力的落叶松,水仙一样修长的白桦,出身卑微却一丝不苟的白杨,密如羊毛低矮丛生的榛子稞……树在山坡上延绵成林,根须盘结,枝叶依偎,仿佛它们从前世开始就生长在这里,让人想到贫瘠的土地、妖娆的山峦,以及与爱情有关的忧伤。

在雪水温,没有“天边”这一说,只有“山里”。如果想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说“大山外头”。我踮起脚尖望向远方,世界从一棵树——我家门口的那棵柳树开始,铺展到了苍茫的远方。

山连着山,群山连着群山,一朵云要歇上十回,才能从这个山腰爬到那个山头。然后,再多走一步,就到了山那头。山这边和山那边只有一步之遥。从大山里头到大山外头,说不上要比天边遥远多少倍。连绵不尽的山把目光引向了天边,远山苍莽,轮廓模糊,托举着一片浩渺的苍白,流云像一碗泉水从山端倾泻下来。

这里的农人从来不需要选择。在这里,除了山,只有山与山之间的土地。土地即因果,土地上的人一百年也思考不出与土地无关的任何一种生活。他们是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一颗颗种子。

进山的路口只有一个,高丽沟塘。穿过沟谷的一座木桥,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几十片用镐刨出来的坡地,像一块块刚刚被雨水淋湿的毯子,散落在沟塘里。坡地上,包米、西瓜、土豆、豌豆、柿子、豆角、茄子、辣椒,绿了黄,黄了绿,好比裁缝铺里的边角废料,看上去姹紫嫣红,却也派不上大用场。

我和父亲母亲去高丽沟塘的坡地摘倭瓜。父亲拿着他的长把小斧走在前面。进山他总要拿着这把小斧。不是砍树,是在树丛中打通一条毛道。夏天的密林里,头天打出的小道,早上起来就不见了,枝叶、草丛和树与树之间的阴影收回了它,杳无踪迹。

我和母亲用牛角刀将一个个硕大的倭瓜从秧上砍下来,再一个一个搬到毛道口的马车上。这些倭瓜拉回家,大斧劈开切碎,抠出瓜瓤,挤出瓜子,晒干了卖给山外的老客。

父亲走遍了这片山,他熟悉山里的每一个坳口,每一片林子,每一棵树。父亲在许多粗壮的树上做了记号。父亲知道哪棵树伐下来之后,成了哪一家房子的大柁、椽子和檩子,哪棵树做成了木桥的大梁,哪棵树被大风刮倒,桔死山中。

我和母亲忙得满头大汗,父亲扛着他的小斧子四处闲逛。山里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在踅摸什么。父亲的一生都在形单影只地寻找,最终也没看到他找到了什么。

燥热的夏季,树丛里一丝风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你坐在树下不想动,或者累得想动也动不了,那么,你就听见了丛林里的虫鸣。好吧,你静静地坐在那儿,发现自己浸在了神秘、渺茫的音律中。这声音不是一只虫子发出来的,也不是一群虫子发出来的,虫鸣仿佛从地底下,从草丛深处,从树叶上钻出来,没有前奏,没有主题,没有起承转合,也没有高潮,只有密集的交织和持续而绵软的植入。

虫鸣声在这烦躁的午后安静下来。许多年后,我意识到,这实在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在我抱怨父亲一个倭瓜也不帮我们搬,只知道在山里瞎走时,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位知青返城前送给我们家的那块上海手表,从父亲的手腕上脱落,从此留在了密林深处的时间里。

一片瘦瘦的影子从山坡上洒下来,夜晚藏在树干的背后,随时可能出现。月亮被浓云染黑了,山形面目可怖,稀疏的灯光像老狗的眼睛一样混沌,茫然四顾。天地幽幽,万物空灵。

我们仨像一伙迷路的人,在丛林中四处寻找丢失了的时间。

我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咔哒,咔哒,从密林里,从树林的根系里,从时间的云丛里,一声接着一声传过来。我循着声音走过去,我脚步轻放,我怕惊扰了这个声音—一事实上,声音只能听到,无法看见。声音在别处,它在更安静的地方咔哒。咔哒声无时不在。我朝声音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咔哒声由低哑而渐渐清晰,震动了整个山林。叶子在响,树根在响,地皮也在响。咔哒声输入了我的双腿,导入了我的身体,我的心也在响——我终于成了这个声音的一部分,我的心跳,我的叹息,我的每一个脚步,都有了表针走动的节奏。我终于变成了那个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一生的记忆以声音的形式,在这里开始了。

我还记得——那么清晰而生动一我从此听到了春日山野轻柔的萌动,听到达子香暗露芬芳的蛊惑。那个寻找声音的傍晚,经过通盘的考虑之后,我确定我是恋爱了,我爱上了这个华丽而渺远的空谷回音。我觉得我应该像恋爱中的男人那样,深沉诡秘地度过每一天,每一个黄昏,而不是站在远处吃吃傻笑。时在五月,山坡上弥漫着泥土温润的气息,鸟儿低空盘旋,马驹的嘶鸣响彻山谷,仿佛一场盛大的节日即将来临……林旁小道上,我在孤寂中回忆或者遐想,满腹心事。温柔而忧伤的心事,宣告了我的童年时代草草收场。

桥上的秘密

顺着学校大门对着的土巷往前走,经过杂货店、铁匠炉、废弃的砖窖和一片稀稀落落的蜂房,不知不觉,就走上了一个又长又缓的土坡。坡两旁立着几排杨树,低处的枝杈、树皮被羊啃得光秃秃了,像一根根撑开的伞,遮住了脚下窄窄的涸沟。春雪消融,沟池里蓄满了水,伸出了蒲草。入伏以后,茂密的蒲丛之上,雄起了长长的蒲棒,蜡烛一样摇摇晃晃在水池中央。

缓坡连着一条官道,自北向南,顺山而行。这条道先前也是土路,马车、牛车、拖拉机沿着山脚来往穿行。春天,一伙养路工从翻斗车上扔下一锨一锨砂石,铺垫在路面的坑洼里。站在丁字路口,下边是村子,鸡鸣狗吠,前面是越远越狭窄的公路,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细长的远方。

我说,顺着这条路走,就能走到县城。

天佑说,抱道往前一直走,别停,就能走到北京,就能看到天安门。

我们都信天佑的,这是通往天安门的一条大路。

拐进公路一侧的两山峡口,越过木桥,山谷的空虚辽阔一下子涌现出来。高丽沟塘是山峦深处的一片大寂寞,这里的季节无比漫长,枝枝叶叶随意生长。死亡也在这里生长,雪水温所有的坟墓都在这儿。这里是另一个村庄。

谁会记得最初走上的那座桥?从桥的这一端走向桥的那一端,一个人完成了他最意味深长的一次抵达。我一次次走近,又一次次远离那座木桥。从木桥走过去,许多年以后,我成为了一个匆匆赶路的人。

木桥横在峡谷里,桥的这边是山,那边是另一座山。泉水把两座山分开,桥又把它们连在一起。

我远远地看到,木桥被山上下来的洪水冲断,像两只相向伸来的干枯的手臂,虽咫尺之间,却无法连接,哪怕是一个指尖的瞬间触及。这是山与山的苦苦守望。生活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总还有—个向前伸展的动作。木桥的伸展,无关欲望,无关挣扎,无关荣耀,是树的一种习惯。

从学校出发跑到木桥,再从木桥跑回学校,是春天里每个早晨我们的一项功课。年轻的女老师站在桥头,红色的棉袄旗帜一样猎猎迎风。我们站在桥上眺望,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河水在脚下流淌,那些南腔北调的歌声和嬉笑落在水面的叶子上,漂向了丛林幽处。多年以后,驻足在桥上,我看到鸟儿低回,水面映现出俗世的喧哗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生。河水清澈,却无法辨出过往时间里最真实的影像——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无暇顾及两岸景致而匆匆赶路的行人。

桥是路的一个符号——破折号,桥以含蓄的方式把道路分成若干段落,以此来缓冲慌乱、速度和一意孤行的疾驰。桥拒绝风雨兼程。走在摇摇晃晃的木桥上,树影里的光阴缓慢移动,风景似曾相识。走在桥上,一阵风或一声虫鸣响起,或欢欣,或悲伤。桥是抒情的好去处,向着远方的人默默倾诉,欲言又止……世界上所有路的尽头或者起点,都有一座百感交集的木桥。

高丽沟塘入口的这座木桥,多少年来都由二毛子瓦西里修护。经过木桥的人看到瓦西里一连几天在砍一根桥墩、在铺一块桥板,不疑惑,也不打扰。瓦西里修桥和他打棺材一样,从容而又节制。他好像有意在拒绝竣工,他只在意从斧凿声中迸出来的木屑和山谷回声。

瓦西里不在沟塘里修桥,就一定在打棺材。村子里所有上了岁数的人,都要亲自到瓦西里那儿选一口棺材。瓦西里的棺材棚子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终日历数着村子的衰老与孤独。它保持着沉默,始终不开口说出下一个秘密。

瓦西里打造的棺材是另一种桥,连接着一阴一阳两个村庄。

雪不是从天上降下来,是被风从山里一层一层甩出来。一夜之间,坡上坡下,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一大片人间烟火。

大风起兮,风是白毛风。黄昏忽然降临,天空布满铅灰色的大片云团,像无数奔马追逐而至。风从山后吹来,不温不火,夹着雾色的雪粉,没有方向,无头无主地随着性子四处乱窜。到了夜里,炉火熄了,蜡烛熄了,风一下子变了,它狰狞起来、凌厉起来。房后的豆秸垛,院子里的麻袋片,雪球一样疯狂地滚向山坡,漫天飞舞……

瓦西里是雪水温冬天最好的猎人。风雪过后,瓦西里在银光闪闪的雪坡上站一会儿,便能闻到哪只兔子藏在了哪儿,哪只狍子去了哪个方向。瓦西里的地窨子在桥边的一个低坳里,窨子沉在地下一半,里面漆黑一片。躬着腰身进来,脚下几块木刻楞台阶,接着就是一口大锅,锅里咕咕翻滚的狍子肉,地窨子四壁挂满了各色兽皮。寂寞的暴风雪之夜,瓦西里的地窨子是孩子们的乐园。瓦西里并不是生活在雪水温村,他只活在他打猎的传奇故事里。他曾被四只恶狼围困了一天一夜,他的猎枪里只剩一颗散弹……他只身一人将一头凶悍的野猪治服,然后将一只小野猪背回来养大……

风雪之夜,又一个人死掉了。瓦西里从村里醉酒回来——每用掉一口棺材,瓦西里都要被请到村里喝一次酒——这一次,瓦西里喝醉了,回来的路上被冻掉了八根手指,从此不能再打猎。醉了的瓦西里趴在离他的地窨子不到20米的地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风雪住了,除了两根大拇指,其他的全被冻僵了。瓦西里用嘴一咬,掉一个,再一咬,又掉一个……只剩下两个黑黑的大拇指,刚好可以捧起一只酒碗。

风雪自天边蔓延,苍茫而至。有多少故事飘洒其中,顷刻间了无痕迹。风是雪的童年,风在山野中一天天长大,由娇嫩一点点刚烈,由轻柔一点点暴躁,最后是雪把风一寸一寸藏在了山坡上,等待来世的重生。雪是风的衰老,风在旷野里吹起,雪在与风的缠绵中支离破碎,雪的一生只是一次身不由己的飘零。如果春天来到枝头,一同到来的一定还有春风为雪饯行的悼词。

大雪洁白,那年我的青春,像一片单薄的风筝,在风中悄然远去,只有我渐渐老去的声音,在苍穹之下的弥天风雪中,紧追不舍。

盖一个房子住

那片沙丘在村子里叫沙岗,像一只扣放在桌子上的碗,寂寥在雪水温的东北角。沙岗是一片墨绿的玉米,一条小路从玉米地穿过,一垄一垄蹬上去,像爬一条又深又窄的梯子。梯子尽头,就是河汉口,坐在河边就可以钓鱼了。沙岗高处的碗底儿部位,多少年不长秧苗儿,连杂草也不长,光秃秃的,如同—个谢了顶又心有不甘的脑袋。

早春三月,黑黑的雪尚黏在阴沟里,父亲开始动工了。

他推来一辆独轮翻斗车,电影里老区农民支援前线的样子,一脸兴奋地把高岗处的沙土推向周边的坡地,一趟一趟,夜以继日。

我跑过去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父亲正将满车斗的沙土掀向坡下,沙子像泼出去的水,洒成一片,看不出原来的分量。父亲轻描淡写地说,盖房子。

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把东北岗上的沙子推出了一片平地。远远望过去,沙岗不再是一个扣着的碗了,它变成了一个大圆盘子,四平八稳地扣在了大地上。

转年的春天里,父亲要垒墙了。

石头地基是头年的秋天打下的,像一个放倒在地上的大大的“目”字,深深嵌在沙岗上,方方正正。我坐在一个“A”型草棚里。草棚子盖在这栋尚不见身影的房山头上,算是临时工棚。早上醒来,我把一摞油饼、一碟煎鸡蛋和一壶凉开水拎到草棚里,就坐在那儿看盖房子了。 看一个人盖一栋房子,对一个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绝望的事。

那个年月,父亲差不多有50岁。50岁了,他突然雄心勃勃要盖一个房子,现在想,他是不是要为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前半生做最后的一搏呢?

父亲用马车拉来了黄土,小山一样堆在“房”后。黄土很黏,吐几口唾液,便可在木板上拍打出汽车、坦克、轮船和无数战无不胜的士兵,在阴凉处慢慢晾干,结实而光滑。我的“看”盖房子的寂寞时光都是在这些拍打中消磨掉的。我热爱这堆黄土,远胜过眼前这座虚幻的遥无完期的房子。

没有想到,父亲和我一样,无比热爱这堆黄土。他从坡下河汊里挑来水,将黄土和成又稠又黏的大泥,然后将泥浆摔在用木板钉制的长方形模子里,脱出有棱有角的土坯。父亲在“房子”四周摆满了土坯,一排又一排,沙岗上成了列满士兵的战舰,威武而刚烈。有好坯子,才能盖出好房子,就像有一副好嗓子,方能唱得一出好戏。

父亲的将士们严阵以待。

父亲把墙垒到一人高的时候,我看出了房子的模样,人便活跃起来,在墙根下跑来跑去,规划着哪里是我的房间,哪里放我的书桌和坦克。

我问,下雪的时候,我们就能住进新房子了吧?

父亲抱着一块土坯沉想了片刻,说,下雪的时候才封房盖儿,不能住,太冷。

噢,那为啥不把房子盖在屋里呢,那样不就不冷了么?

父亲没听清我的疑问和设想,他正在搬弄一个卡凳。他在矮墙的周围放置了许多“7”字卡凳,凳上铺了一溜单行跳板,踏上去颤颤悠悠,惊险而刺激,充满诱惑。

夏日的夜晚,父亲躺在他的房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斗。我不知道,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他会想些什么呢? 天佑、天水扛着渔竿,拎着蚯蚓罐,从我家房子旁边路过,他们又到河汉口钓鱼去了。

我不能去钓鱼了,我要和父亲盖房子。我成了随叫随到的小支使,父亲在跳板上,我要给他递烟、递火、递水、递家把什。看着伙计们大摇大摆又幸灾乐祸地从河汉口回来,我懊恼至极,心想,这个房子要是这样盖下去,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去钓鱼了,我的一生,算是毁在这个房子上了。

过往的大人远远地讥笑父亲,这么个盖法儿,娶儿媳妇还是来得及的。

父亲嘿嘿嘿地笑了,自言自语道,来得及,来得及哩。

我心又想,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我宁愿不住这个破房子,我宁愿天天到河汉口钓鱼去!

然而,令村里人惊诧不已的是,父亲竖起了雪水温村头一幢油苫纸盖儿的房子。

上房盖儿了,沙岗上站满了观望的人。父亲腰上挂着一个钉子盒,在房顶上叮叮当当地走钉,有条不紊。我在地面上手忙脚乱地为父亲穿钉子帽儿。钉子帽儿是用橡皮大小的油苫纸做成的,我在一个有漏眼的铁砧上,把钉子穿到苫纸片里,听到父亲高高在上地喊,来钉儿!我便猴子一样噔噔噔爬上卡凳,踮着脚把帽钉儿供应给前线的父亲。

疲惫的日子让人丧失了想入非非的能力。如果没有扛着渔竿的孩子从房后经过,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河汉口那边的事儿了。在父亲的汗流浃背和人们的唏嘘声里,我神奇般地摸到了梦想、信仰,以及关于创造最原始的那份本能与踏实。

房子盖得很顺利,第三年的秋天,我们终于住进了沙岗上崭新的房子里。已出嫁多年的大姐二姐相约着从婆家回来,帮母亲擦拭玻璃,安顿物件。屋子里充满了石灰粉清新的味道,以及姐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父亲到河汊里下了一张大网,他要挂一条鱼回来。用他的话说,住新房子了,弄条大鱼炖上,才对劲儿呢。父亲顺便在河汊里洗了—个澡。水很凉,父亲的脑袋露在水面上,嘴里长长地舒着气,说痛快。十几年后,经过反复的折腾,我好歹考上了一所大学,也是深秋,我来到河汉口洗了一个澡。水浸漫着肌肤,像针扎一样——我忽然感觉到,在了却了一桩心事之后,钻进刺骨的河水里,真是一种大痛快。

看父亲一个人燕子啄泥般盖房子的时候,我自始至终都是绝望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去完成这样一个心愿。可是,当他果真盖好了他的房子,惆怅敬慕之余,我更加绝望——我的一生,也许永远也不能像父亲那样,自己亲手去盖一间房子来住了。

我们在沙岗上的房子里一口气住了二十多年,直到把那个新土房住成了老土屋。积年的墙泥一层层剥褪,土坯裸在外面,风雨侵蚀,已看不出一块叠一块的坯子了,它们无法分割地粘在了一起——那的确成了一座黄泥拍打起来的实实在在的土屋子了。

父亲在那个房子里度过他的七十岁生日,他躺在他的土炕上,慈祥着瘪瘪的腮,微笑着看他的儿女们,他儿女的儿女们,围着桌子喝酒,打麻将,争吵。

房子也有它的命,它在人世的沧桑中渐渐老去。许多年后,我站在远处向那所老房子望去。父亲盖起的那栋房子,当年在我眼里高高耸起,如今是那样的矮小,萎缩在同样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间。悠远的天空下,老屋静卧在那片高高的沙岗上,漂泊在我前生后世的记忆里,临风沐雨。

他的确老了。

搬家的那天父亲不在,他去沟塘给果树打杈了。三辆大车,十几号人,七手八脚就把沙岗搬得空空荡荡,只剩一幢孤零零的老房子,了无生气。

一天下午,父亲出去喝酒,夜晚未归。母亲打发我们去找,找遍了所有他常去的人家,不见人影。又去沟塘里看果树的小窝棚里找,仍没有人。那夜下了很大雨,我和二哥的车子陷在山路上,搞得两入浑身泥水,怨气冲天。回到家里已是半夜,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全家人急得要疯掉。母亲担心他醉酒后睡倒在沟边被淹,一向温和的她咆哮着命令我们再出去找,死也要把人给找回来。

漆黑的雨夜里,兄弟几人像一群幽灵,在村里村外游荡,寻找我们年逾七旬的父亲。天快要亮了,我猛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冥冥之中,我知道父亲一定在那儿。

一路狂奔,跑到沙岗。沙岗的房门虚掩着,老屋依旧空空荡荡,散发着一种潮湿的气味。我推开东屋的门,朝着黑黢黢的屋子说,爸——

我说,爸——回家吧——

半晌,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喃喃道,是老三吧,快进屋,看,这大雨,咱的房子,一点儿不漏啊!

剩下的那部分

大学毕业离校那天,我在满目狼藉的寝室里收拾行李。三年的青春时光,还没有来得及细嚼慢咽就过去了,只留下那些没时间翻开的书本,没有发出去的情书,还有明天早上起来不知道该去干什么的一片茫然。

在柜子的最下面,我翻出了一双鞋,白底蓝面的布鞋。我坐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伤感而迷濛的安静。我想了很久,才想起这双布鞋的来历一它的确是我的,三年前我打开行李的时候看见过这双鞋,我当时非常生气母亲还是偷着把它塞到了我的包裹里。想必我随手把它扔在柜底儿时,心里仍在怨恨:在这样一所春风拂柳的大学校园里,我怎么可能穿着一双连跟都没有的布鞋走来走去呢?

二十年后,母亲病重在炕上,我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窗前的菜园一片寂寞,豆角、茄子干瘪在秧子上,几只辣椒红了又紫,像行将燃尽的蜡烛在秋风中摇曳。这时候,我在母亲炕头的柜子里找出了那个砖头厚的账本子。母亲说过,她说这个本子比你们几个谁的岁数都大。

这个账本子实在太老了,侧脊上的硬壳用麻绳缝过不止一次,里面厚厚的泛黄的牛皮纸还是脱了线,如果不加小心捧着,整个本子说不上就会哗啦一下散了架,像天女散花——苍老的账本子里面夹着更加苍老的鞋样子。

顺着账本子一张一张翻过去,这些鞋样子像一排俄罗斯套娃,模样表情差不多,肩挨着肩,一点儿一点长大起来。鞋样子是由报纸、作业本或是年画裁成的,鞋底和鞋帮,一套夹在一起,有的鞋样儿年久干燥,已经断裂。有一张1971年5月13日人民日报裁成的小样儿,上面还用铅笔划了一个笨拙的三角形。

我猜想那可能是母亲做的一个记号。

我不知道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中国都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我能想像得到,许多年前有那么一个夜晚,一位北方农村妇女,从生产队劳作回来,伺候婆婆和一帮孩子吃了睡了,在宁静的油灯下面,比照着炕上一只睡梦中的脚板,轻轻地剪下了这只鞋样子……然后,放在打好晒干的一块“搁布”上,一只一只裁下来,几层叠在一起,用捻过的麻绳一针一针纳下去。夜深人静的光阴里,钢针间或在额前的发际里擦一下,昏暗的灯光随之忽闪,仿佛有风从谁的梦里吹来……

有一张是写过字的本子裁成的,不到一柞长。我捏着这张小鞋样儿问,这些“乌鸦喝水”的字儿是谁写的?母亲仔细看了看,又貌似认真地想了想说,你写的。我说不可能。我把我的推断说给母亲:如果是我写的,我当时的脚肯定比一拃要长,家里我最小,那么,这个样子是给谁做鞋用的呢,嗯?

母亲又想了想,疲惫地说,是你写的字儿。

我便不再纠缠。谁会记得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呢?就像谁会记住自己穿过的每一双鞋么?

母亲曾经如此珍视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鞋样子,如今变成了一堆废纸。这好比人生久远的那些日子,终究要像叶子一样从时光的枝蔓上飘落,不再轮回。

小屋子并不是姑娘单独的闺房,是姐妹好几个共同的房间,是这个家里的女生宿舍。大姐是这个芬芳世界里的王,那几个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妹妹,哪里会懂得大姐花撑子上的心思有多深,哪里会知道大姐每一针绣下去的惆怅和幽怨有多深。

我在姐姐们的房间里见过花撑子,形状大小像极了洞房里那对圆圆的红边梳妆镜,内外两层竹片,把绣布紧紧地绷在撑子上,零零碎碎的小花小草小鱼小虾便在绣布上活了起来。

我见过待字闺中的姑娘手捧花撑绣花的情景。她坐在窗台边的小桌旁,脸颊微侧,仿佛与门口的姐妹交谈,人家说,她有一搭无一搭在听的样子。身后的墙上是一幅从《大众电影》上裁下来的特写海报,牧马人,还是马路天使?总之是一个或灿烂或孤独的表情陪伴着。室内光线柔和,气息如兰,她的心情很明净。花撑在手,手和心都在动,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动,看不出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却有着那么一点点的憧憬和担忧,恍恍的等待拍照的样子。画面里她的坐姿是摆出来的,像照相馆橱窗里俗气又天真的照片那样,并不光彩照人,看着在随意交谈也是有意供人观赏的交谈,兼而展示农家女子过小日子的温和情调——让你看上去很亲切,也很心酸,仿佛她正在为远行的你绣着一个珍贵的信物:“三月春浓,帘外丛中蝴蝶舞;五更天晓,海棠枝上子规啼。”

哪个姑娘没有心事,哪个姑娘没有一个自己的花撑子呢。那么多寂寥的黄昏,那么多含蓄而又恼人的小心思,要和那个该天杀的木讷的小伙子说去么?不能。那好了,这些怨气只能撒在花撑子上了,只能撒在这些花叶枝蔓上了。绣布上,少女纤细的手下,花花草草一点一点鲜艳起来,细细的,乖乖的,一小朵又一小朵,鸟语花香,欲言又止,要和你做朋友的样子,要和你约会的样子。可爱死了。

大姐和一个下乡知青谈恋爱时,开始在撑子上绣一个窗帘。上部分是“幸福美满”四个字,下部分应该是一对鸳鸯、水草和波浪。在爱情的小波浪、小情绪和小困难来临时,大姐一个人坐在那儿生闷气,便动手拆绣布,顺着一根线头使劲一拽,一只鸳鸯不见了,再一拽,另一只鸳鸯也没有了,那些看上去仿佛在微风中浮动的水草,也一根一根地消失了……几天过去,春光明媚水暖花开,两只鸳鸯又游回来了……又拆又没了,又回来了……直到他们结婚,这个窗帘还是没有绣好。

一天,外甥女从箱子里翻出了这个花撑子,像发现了存折一样惊呼:妈,这是你偷偷给我绣的结婚礼物么,太有创意啦?

大姐正忙着去江边广场跳舞,站在院子里,隔着敞开的窗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和一帮妇人呼应着,走了。

她似乎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拿起这个花撑子是哪一年的事了。

我在秋天的夜里单独行走。雪水温村庄以外的任何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片陌生的领域,我对迎面而来广阔无边的荒野和黑暗惊叹不已。我拎着一盏昏暗的马提灯,漫长而紧促的行程里,没有声音,没有停顿,也没方向,我只知道我依然走在黑色的夜里。沿途似乎偶尔会有一阵风穿过我的脚步和我经过的夜,像曾经的梦境般亲切而熟悉……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帆,摇曳,飘忽,没着没落,只有一盏马提灯,一个短短的灯影,一双瞪大的眼睛,一个幽远的梦。

在雪水温,并不是每家都会有一盏马提灯。生产队包田到户单干抓阄那一年,打更喂马的老曹头留了这么一盏马提灯。他的理由是,这些年,他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又黑又长的夜,没有个马提灯可不行。

去老曹头那儿借马提灯的总会是我。我并不觉得借东西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拿着从别人手里借过来的家什,比拿着自己的还要牛气—家里拉粮拉柴回来晚了,要照照亮;父亲喝多了,要去邻村或者路边壕沟里找人,要照照亮;年关前包饺子,一盖帘一盖帘放在仓房里冻,要照照亮……这个马提灯,并不贼亮,就算你把底座油箱上的小钮拧到头儿,灯焰上面冒起了黑烟,也就能照到几米外说话人的轮廓,厚厚的玻璃罩把火焰的光芒统统裹在了里面。

远远的,一盏马提灯摇晃过来,你不知道提灯的人是谁,提灯的人也不知道,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是哪一个。好在乡下人认人或者认牲畜,并不是看脸面,他们仅凭脚步声、咳嗽声、从黑暗里飘过来的气味,就轻而易举地知道,走过来的是老曹头,还是老曹头喂的哪个忙牛或者骡马。

玻璃罩包住了火的光芒,也挡住了风的凌厉,哪怕是一丝丝的风也别想进来。这是马提灯的犟脾气,抑制,呵护,还有一点点的顽固。一盏马提灯,提手磨断了,换上根铁丝把手;油箱漏了,拿到铁匠炉那儿焊一下;灯罩裂了,扣上一个掉底儿的空罐头瓶子……这个敲敲打打的马提灯使上一辈子两辈子,都没问题。

我在老家仓房墙角看到一个锈迹斑驳的马提灯,我问二哥,这是不是老曹头那个打更的灯?二哥想了半天说,哎呀,是吧,上次借来用完,就扔在这儿了。那些年,数不清的村民来借,用完了又扔回这里——这些年,它好像睡着了,沉着一张沧桑的老脸,就这么一直呆在这儿,像呆在时间外面。

老曹头20多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昏暗的灯影里,一个孩子打了个瞌睡,然后醒来继续看灯芯跳来跳去;他写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字,看到了昏黄之外无边黑夜里时隐时现的梦境,尘土悄悄落在身上,昏暗的灯影依然跳跃。然后,再打一个盹,慢慢消耗长大以前的这段时间。

这里的时间会一直延长下去,我会和这个孩子一样,在缓慢的光阴中,一天一天老去。某一个夜晚,我会和远在时光那头的孩子,打了同样一个瞌睡,看到了同样一个梦境。

一小段沉睡在过去日子里的时间,古老,陈旧,暗淡无光。说不上哪一天,在我们不经意的一个小盹里,它会忽然醒来,转眼不见,又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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