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弹词远嫁的女儿
2016-01-12流井
流井
遥望四百年前的天府,那是一片肥沃的荒原。
明清更替,人民遭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以张献忠为代表的无端剿杀、清兵入川后的疯狂报复,四百万四川人杀得只剩下五十万了。五十万人仓皇逃往深山老林,广袤的成都平原,狮豹虎狼吃人、秃鹰盘旋嘶叫,俨然野生动物园。
从清康熙开始,在朝廷鼓励、强迫之下,全国十几个省向四川移民,先后有一百万人陆续入川,尤以“湖广填四川”为最。当时的湖广,是一个很大的地域范围。天府之国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气候宜人,繁衍迅速。四川才慢慢喘过气来,渐渐有了生机。
南方北方,十几个省的人,各有各的方言土语,用什么话来交流呢?想来该是彼此将就,互相妥协,这便有了“四川话”—北方语系、南方词汇的“混搭”。 各地移民陆续聚居,各自的文化必然随之而来。曲艺(那时还不叫曲艺)作为最民间的文化形态,不可阻挡地破土而出、拨地而生。今天四川的汉族曲种,大部分的沿革都可以在四川之外找到根系。只是根虽相同,花儿却不一样了,变成了今天的四川曲种。
本文以一家之言,探索四川清音沿革。盼行家指正。
四川清音与苏州弹词,拥有太多的血脉亲姻,很可能源于共同祖先江南民间小曲。我大胆设想——四川清音小调是苏州弹词远嫁的女儿。
根据何在?
请允许我试着小心求证。
一、曲牌旋律相似
清音有大调、小调之分。小调约三百支曲牌。如果把“同曲异名”的误会、“因字行腔”的差异、“故弄玄虚”的烦琐以及“大同小异”、“属调记谱”、“极少使用”等等情况剔除开,就剩下一百多支了。
再看这一百多支曲牌,大多和江南(苏州、抗州、无锡、扬州等)民间小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曾听一位苏州评弹演员唱“上有天堂,下有苏抗,哎呀,处处好风光……”和四川清音《小放风筝》的旋律一模一样。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告诉我,这是苏州弹词曲牌,叫[大九连环]。我们的《小放风筝》不是叫[小剪剪花]吗?再一想,当年周璇那首《天涯歌女》—“天涯海角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这风靡全国的歌声不就是我们的《小放风筝》吗?以中国符号面向世界的江南民歌《茉莉花》,不就是四川清音的[鲜花调]吗?流行全国的《孟姜女》,清音称为[长城调]。清音里还有[无锡景]、[苏州调]、[扬州调]、[金纽丝]、[银纽丝]、[芦花调]、[什锦调]、[九连环]……无须论证,就是江南民间小曲了。
这些旋律是怎样来到四川的呢?
放开想象的翅膀,追溯当年的脚步,沿长江逆水而上……
江南商船绵延不断从长江入川,(彼时最主要通道)船上带有家乡唱小曲的艺人,一路歌吟,以慰乡情。这情景似曾相见……啊,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令他泪湿青衫的琵琶女。船儿逆水而上,因种种原因,不幸的江南艺人滞留四川沿江码头,举目无亲、语言不通。为了生计,她们用自己熟悉的江南小曲,套上临时学来的四川话演唱,维持生活。后来的四川清音以河道划分,便是佐证。重庆、万县一带为“下河道”;泸州、内江、自贡一带为“中河道”。(自贡本不在长江边,但极为发达的盐运,使自贡与长江形成一条畅通的血脉);成都一带为“上河道”,成都方言比川南、川东方言更妩媚,更接近“吴侬软语”。渐渐地“上河道”清音显露优势,成为代表。
当然,这仅仅是一脉,更多的血脉是移民来川的“下江人”,原有记忆在现实需求强力推动下开出的花、结出的果。但前者的指导与示范,传播与普及提高,都具有重要意义。要说相互促进,也未尝不可。
二、审美取向相似
清音小调长于抒情,兼能叙事。有如十八少女手持红木檀板吟唱晓风残月,是曲苑中的娇媚之花,是典型的东方婉约之美。
人的精神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我们不仅需要豪情万丈、激情燃烧,还需要柔情似水、细腻如丝。于是,才有了柳永、李清照、李煜……才有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才有了“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才有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人世间这些共有的美好情怀,平时大都深藏心底。但一看到这些文字,听到这样的歌吟,便像天鹅绒从你心子尖尖上轻轻拂过,深埋的情愫立刻激活,表现为长吁短叹、感慨万千且欲罢不能。
当年,李月秋在五一茶社演唱清音,一些文人学士、教授专家,骑自行车穿城而来,早早泡上一碗三花候着。终于等来了开场,等来了李月秋上场,等来了《断桥》,等来了李月秋爱恨交加、柔肠寸断、百媚千娇的那一句“刚刚把你救活,耶—你就不认我啊?”啊……满足了、过瘾了、巴适了、舒服了,抱拳一谢,起身离去。又蹬起自行车,穿城而过,回家去也。
清音的魅力就在这里!这朵妩媚之花,在月光下散放出来的、那淡雅的幽香,沁人心脾,勾人魂魄。
这种审美取向和艺术品质与苏州弹词极为相似。我在苏州、南京听弹词,即便听不懂苏州话,但欣赏时的感觉和在成都听清音一样,都好像是天鹅绒从心子尖尖上轻轻拂过,舒服、安逸、巴适。
三、演出样式相似
1937年之前,清音还不叫清音,而叫“唱琵琶”、“唱月琴”。她的演出样式是女演员怀抱琵琶或月琴坐着唱,男演员坐在一旁担任琴师,也不时参与演唱。这种 “坐唱”和“自弹自唱”有如胎记,标志着与苏州弹词的不解之缘。
1937年,清音从业者在重庆成立“清音歌曲改进会”,这才有了“清音”这一称谓。这个组织的名称,给了我们很多信息:1、那时大家认为这门艺术应叫“歌曲”;2、因不成熟,“改进” 任务首当其冲;3、清音艺人们第一次有了一种自觉,自觉对这一艺术品种的定位、风格、品质等进行有益探索。三十年前,清音大师程永玲也搞过一次勇敢探索——长篇清音《白莲花传奇》,坐着说唱,叙事抒情,一段唱、一段说,反复运用。那舞台样式与苏州评弹别无二致。
1948年,京韵大鼓艺人盖兰芳来到成都,与李月秋成为好朋友。品茗谈艺中,盖兰芳说:“你们四川清音艺人“线条”(身材)这么好,为什么要坐着唱呢?为什么不穿起高跟鞋、旗袍站起来唱,把身材亮出来呢?演员站起来专心演唱,把琵琶等伴奏乐器全都交给琴师,演员手持鼓板掌握节奏,加强眉眼身法等表演,这不是更美吗?”李月秋十分欣然。站起来一试果然不错,观众很接受、很欢迎。(另一说法,是重庆清音艺人邓碧霞先站起来。依我看来,谁先站起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站起来了。)
从此,作为一个独立的曲种,四川清音才真正站起来了!
1957年,李月秋代表新中国参加了在莫斯科举行的第六届世界青年合唱联欢节,凭借《小放风筝》获得了金质奖章,四川清音响彻巴蜀天空。漂亮时尚的姑娘都争着学唱清音,粉丝众多且不乏文人墨客、教授名人。
李月秋被誉为“成都周璇”,拥有数不清的“粉丝”,以她为代表的清音演员成了倍受追捧的明星,当时16岁的程永玲,只要一挂牌,立刻满座。
那是清音的黄金时代。
就这样,苏州弹词和江南小曲从天堂来到天府,很快与四川话结合,兼收并容多种元素。从适应性变化,到创造性发展,天府之国的青山绿水和肥田沃土滋养着她;巴蜀大地盛开的鲜花和杜鹃的鸣啼陪伴着她;扬雄、司马相如、陈子昂、杜甫、李白、陆游等文坛巨子以及现、当代数不胜数的文人墨客的人文精神浸染着她……一个新曲种“四川清音”出落得亭亭玉立,娇媚动人。
如今,在多情的巴蜀大地上,她根扎大地,沐浴春风,枝繁叶茂,花香果甜。
蓦然发现,天府竟如此宜人和美丽,有如她天堂般的远方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