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不如怀念
2016-01-09陈麒凌
陈麒凌
1
杨佩恬这次回家,是一个人。
儿子参加学校组织的冬令营,刘俊从来就不愿意年年山长路远地跟她回来,这个小城,是她的梦萦,却是他的负担,是她的温暖,却是他的荒凉。
再加上那场大吵,冷战一个月,都懒得求和妥协,他负气不来,她更赌气一走。
看起来再温柔耐心的男人,结了婚,也会慢慢变脸,更何况,结婚十年。
她嘲讽地一笑,心里有点儿落败。
曾几何时,在感情上总是稳操胜券的、高高在上的她,聪明自信地教导着姐妹们。
“不要让男人太容易得到,越是得不到,他越上心。”
那是十几年前的杨佩恬,脸色莹润,高挑明艳,亮晶晶闪着慧黠的眼睛,笑声爽脆,纤细的腰肢,系在长长的白底碎花裙里,摇曳在春风过处。
有多少眼睛,也随她摇曳。而她在意的,只有一双。
周渊龙,一个才华横溢又潇洒倜傥的男孩,在这个小城是绝对不会被埋没的。他被宠坏了,眼里哪还有旁人,邻班女生写来的情书,他折成飞机在教室里飞,一边用眼睛偷看她的反应,周渊龙的眼睛永远朝上,只除了,看她的时候。
而她,在他面前,从不正眼看他。
2
他有时很笨,真笨,想接近她,竟用问题目的方式。
“我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能比你更懂呢?”她平静地瞅了他一下,高大的个子,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讷讷地站着,“对不起,我正忙呢。”她拿起本书装作看得用心,他只好走了。
高考后的暑假,他正式约她,约了四次,她都说没空儿。最后一次,同意在北山冰室,但是她,让他等了一个晚上,没去,还是没去。他气得喝了好多酒,不会喝酒,喝出个胃穿孔,在医院里躺了十几天,女友拉她去探望,他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犹自负气,她无辜地轻叫:“哎哟,那天晚上我忘了,真是对不起啊!”然后甜甜地笑着看他,她看见他的眼神再次软化。
北山冰室早就杳然,而今那里是一座大厦,底层有宽大的玻璃窗,行人可以看见里面,那铺着绿格子台布的方桌,闲闲的几个男女,面前淡色的咖啡杯袅袅升起热气,现在这里叫绿岛咖啡语茶。
那天几个女同学出来坐,聊起当年,语气里对她仍是激赏。
“你当年杀周渊龙可是够狠啊!”
“真是大快人心,瞧他后来那一脸晦气。”
杨佩恬淡淡笑着,“不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3
他是来找过她,春天,晚上,下了自习,她抱着书回宿舍。
“杨佩恬。”他在一棵相思树下叫她,黑色风衣,头发很乱,神色很累,但眼睛炯炯有神。
她惊喜极了,且不及掩饰地跳过去,一把推他的手臂,“你怎么会来!”
他那样深地看着她,欢喜又有些艰难,但还是说出来:“我很想你。”
她半低着头笑了,浑身满是那轻暖的温柔的喜悦。
他们先在操场上坐着,他是旷了课,坐了两天的硬座,来看她,来讨一句话。
她笑着听他滔滔不绝,容他坐得很近,容他的汗酸味,容自己难得的温柔乖顺,满天闪亮的星子,她在心底偷偷对自己说,就缴械投降吧,输给他,只输一次,那不是自己甘心地、幸福地输吗?
他们去逛夜市,在学校后门的小街上,有好多大排档和地摊,熙熙攘攘。
他走得快,是无意识的,她走得慢,却是有意为之。他常常把她丢了好远,才发现,才肯停停找她,她想,他真傲慢,眼里还是只有他自己。她悲伤地却越来越清晰地肯定,不能,不能投降。
“明天我不能陪你去玩了,我也建议你早点儿回去,旷课太多总是不大好。”
他讶异于她突然的冷漠,他还是大意,不曾注意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沉默。
“怎么了?今晚我们不是很开心吗?”
“你也许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们只是老同学。”
“你该知道我喜欢你!”他急了。为什么只有他痛苦、他急的样子才能让她放心?
她从容地一笑,“没有这样的逻辑,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
“为什么,你就一点儿机会也不给我,你希望我怎么样呢?”他无助如一个孩子,“我只喜欢过你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她心里一酸,表面上笑得更云淡风轻,“周渊龙,别说这些,好吧?”确信姿势优美地转身,“我得回去,宿舍马上关门了。”
4
聚会散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刘俊的号码,她得意地笑笑,故意不马上接,响了四下,才慵懒地接起说:“喂,你好,我是佩恬。”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佩恬,我有事对你说。”
连对不起也不先说一声,想蒙混过关,她有点儿生气,“什么事?”
“我想了一年多了,考虑到孩子,一直没同你商量,但这样下去,不行。”刘俊的语气平静得让她发慌,“其实咱们的感情坏成这样,再下去也没意思了,对孩子也不好。”
“阿俊,这样的玩笑下次不许你开,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炒米饼,我明天就回去,好吗?”她强装镇定。
“咱们还是分开吧。”
“为什么?”
“想想你自己吧。”
“我怎么了?我对你怎么了?”
“你对我好过吗?你关心过我吗?你爱过我吗?”
她一时语塞,“我不爱你怎么会嫁你?”
“你只爱你自己!永远高高在上,我不是太阳,无条件地给,我也有要求,我也要回报。”
“给我个机会,我会尝试着改变。”
“我下周要去香港参加一个年会,估计要一个月回来,我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刘俊叹了口气,重新平静下来,“你还是先看看那份离婚协议书,不满意的部分,可以修改。”
“我不会看的!我要撕掉它!我不会同意!”她歇斯底里地喊,对方的电话断然挂掉。
连刘俊这样的男人,都会有今天,她又气又恨又痛地边走边哭。
选择他,当初,还不是贪他肯无条件地对她好?心细如发的男人,体贴入微的男人,把她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男人。嫁给他,是舒服的,惬意的,坐享其成的,被爱的好处。
只是这安全满意,原来也维系不长,她始料未及。
5
次日八点,明娴打电话来,心情低落,不接,电话却不依不饶地顽强地响。
“有什么事?”
“佩恬,你知道谁回来了?”
“关我什么事啊!”
“周——渊——龙,他从美国回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他姐住我家隔壁。哇,他好帅,潇洒,稳重,他现在在美国一家跨国大公司任副总裁,说是明年回来负责亚洲区的业务开发呢,重点是他还没结婚呢。”
她的心砰砰直跳。
“他昨晚一见我就问你,还要了你的电话呢!”
“你都和他瞎说些什么啊!”
“我警告他,少胡思乱想,我们的校花嫁的老公不知有多好,生活不知有多幸福!”
“哦。”佩恬若有所失。
这消息冲淡了刘俊电话带来的忧患。他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她的心乍惊乍喜,整一天都不知干些什么好,时刻神经过敏地守着电话,然而他没打来。
第四天傍晚,他终于打来电话。
“佩恬,是我,周渊龙。”他的声音,清晰,沉稳。
“哦?周渊龙——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同学。”她天真地惊喜了一下。
“我,想见见你。”
她的心跳怦然。
“方便吗?相夫教子,定是很忙吧。”
“嗯,是挺忙的,我尽量抽时间看看。”
“那好吧,明天晚上,北山下的那间什么啊……啊,是绿岛咖啡语茶,离你那儿较近,八点好吗?”
他学会征求别人的意见了。
“我尽量。”她笑眯眯地,淡淡的语气。
6
她一夜无眠,像个刚恋爱的女孩。
她拿捏不定他的意思,所以也拿捏不定,到底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如今他是那么优秀。
这一天,她很忙,从头发到脸、眉、眼、指甲,都修葺一新,腰间的脂肪也“烧”了一次,不知烧掉多少,反正她自觉轻盈。她本来想穿黄色上衣,她的肤色白,黄色显年轻细嫩,但黄色膨胀感太强;灰色有气质,但显老。挑来挑去,她决定穿黑色,收身,而且有神秘感。
她很早出门,早于八点,虽然近,还是打的去。到了门口,想想不妥,就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再多坐一会儿,太准时,岂不是显得急不可耐?
她看到他了,他准时到,穿着条纹的休闲衬衫,那么玉树临风地推门进去,优雅地拉开椅子,端然坐落,眼神温和睿智。所有人都在看他,太过卓尔不群的气质。
时间,给他的,都是最好的。她蓦然心酸,他不会知道,时间,拿走的,却是她最好的。
不能再见,绝对不能。
两个钟头过去了,他第五次打电话来,她接了。
“佩恬,你没事吧,怎么还没到?”
她怔了一下,语气夸张,“噢——对不起,我忘了,我刚才去接我先生了——对不起,不能赴约。”
“那算了,不打扰你了。”他的语气掩饰不住失望,她是他的挫折,永远都是。
再见,相见不如怀念。
(摘自《你是我久等的归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