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红了
2016-01-08朱东波
朱东波
一
对于一般的树木来说,落红遍地即是最后的灿烂,余下的,再无惊艳之色。然而性情热烈的石榴,却另当别论了。从初春开始,石榴树就把它沁了蜡油似的叶芽儿打扮得五彩缤纷,粼粼闪闪地送出芽苞,千簇万簇,凝脂溢翠,熙熙攘攘地比兴着往外冒,宛似美人探指;接下来,夏天的门刚一闪缝,那比玉还莹润的骨朵,就咧着五星小嘴,吐着红绸子,撅着油亮的屁股,铆着劲儿地炸开。四面八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树耀眼的红。其他的树大多是青荫,可石榴树荫却是红色的。从农历四月,一直到九月初,不管阴晴,天天是一地落红。可想而知,无论置身何处,石榴树都是一株最抢眼的火炬。这不,区委大院右首的前花园里,就立着一株盘曲如龙、遒劲壮硕的石榴树。宣传部有三个向阳的窗子,东边是部长室,西边是打字室,中间的是办公室。三个窗子,都嵌着那株石榴树;窗子古香古色的,像画框。工作之余,闲暇无事,或是屁股坐得麻了,窗子里的人便会踱到窗前,入神地看那窗外的风景——左右侧各两株高大的丹桂,右前方是一蓬巨大的绿叶如盖的樱花树,左前方围着三株简洁的玉兰,中间就是那株分外醒目的石榴了。这构图很像一幅色彩浓艳的西洋油画,只是这画比真正的画要美妙得多,它不但玲珑剔透,生机勃勃,还常常有灵动的人儿徐徐入画。那人清癯瘦俏,腰有些微弯,偶尔潜行到石榴树下,弓着腰品看那一地落花。不过,今天他看着看着,忽然就顺出一柄弯月似的短把镰刀,蹲下身,转着圈子,土行孙似的割起石榴树贴近根部的干来,像在杀树。
西窗里的打字员毕小红吓得一愣,一双粉嫩的手忽然就掩了口;办公室里的几位,有不知就里的,便相互询问着;东窗里,何部长却毫无触动,他静静地欣赏着。毕小红拉开边门,跑进办公室,一时间,办公室里便叽叽喳喳地喧闹起来。听到喧闹声,部长室的门也开了,何部长微笑着、很从容地走出来,和众人一起临窗而立。几个人约好了似的、几乎同时问道:何部长,老柳头那是干啥?何部长的两腮极富魅力地盈一抹微笑:干啥!那树有点不听话,老柳头正批评它呢!毕小红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迷惑地说:何部长真幽默,都动刀放血了!这还能叫批评?俯看着白皙如脂的小红,何部长一脸神秘地问:想知道咋回事吗?众人有些急,小红挡开部长的提问说:何部长别卖关子了!快给大家讲讲。真想听?何部长习惯吊胃口。想、想!——大家交替着回道。何部长用手指了指说:来,教教你们!看仔细了,石榴花有两种,一种花骨朵,屁股尖尖的,叫幌花,不结石榴,开放后会统统落地;另一种花骨朵,屁股又大又圆,是要长成大石榴的。如果大屁股的花骨朵也离枝落地,那就不正常了,说明枝蔓长得太疯,是树把力气用错了地方,能不挨批?!品着大家一愣一愣的神态,何部长接着说:老柳给树做的手术,专业术语叫环割。环割的功能是让树把精力和养分尽量都转移到果实上,使小石榴不再夭折。啊、哦!——大家一阵唏嘘。办公室的梁秘书说:看,我们部长的知识这才叫个渊博!可何部长却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些都是老柳跟我说过的。他才是真正的渊博。小红忽闪着又黑又长的睫毛,若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部长,老柳头肯定是从农村来的。非也非也!何部长道,老柳就是这老城里人。天爷!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不仅是学者,还是书画大家,他的知识,那才是真正的渊博呢!说完,何部长难以自禁地叹了口气。那他咋成看门的了!?又是小红在问。大家都躲开小红的目光,默不作声。何部长慢慢拧起了眉峰,仰了仰头,然后颇有感触地说:老柳可是个胸怀大义的人哪!提起他柳蘖哉,我们这一代,无人不翘大拇指。十多年前,我刚来宣传部当干事那会儿,他就是区政府办公室主任了,那时候,他是我们区委大院公认的大才子!1998年发大水,由于抗洪指挥部的领导缺乏经验,又擅自改变区委区政府的决策,指挥失误,致使行洪乡镇出现事故,造成了损失。上面追查下来,书记、区长首当其冲,调查组轮番找人问话,闹得人心惶惶;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这事最终得有人出头。老柳感觉事态严重,就去找区长、书记,要出面一个人去扛。老区长知道老柳孩子多,家道艰难,坚决不同意,说就是丢官坐牢也要实事求是。谁也没料到,当天晚上老柳就去了调查组,把一切都承担了下来。老柳平时对工作就细致,又加上对情况了如指掌,说的话滴水不露,调查组折腾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找出破绽。最后,那场风波以老柳被开除公职得以了结。你们说,谁能舍得让老柳离开这个大院?他本就该属于这儿……何部长的语音沉沉的,大家听得心里也是沉沉的,特别是毕小红。
二
老柳和他的花园是窗外的风景,而那些窗子和窗子里的人呢,又是老柳眼中的风景。整座办公大楼,三四十个窗子,所有的窗子和窗子里的人,就像老柳心里的一盘棋子,每个人的职务、能力、爱好、品性,他都门儿清。不过,老柳最关心的,还是大楼两侧的花草果木。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充沛,隔不两天就下一场,而且下过就晴。饱和的水分和充足的阳光,养得那一树石榴吹气球似的、一个劲儿地膨胀,后续的石榴娃刚收花,前边大的已超过馒头。渐渐地,许多枝条开始优雅地下垂,圆滚滚的石榴,互相拥挤着,缀了满满一树。最近,围着石榴树,老柳踅摸得越来越勤了。不是怕人乱摘石榴,只要老柳不发话,大院里没人会去碰那石榴,年年如此。看门有专业的保安们,老柳只是个摆设;闲来无事,他只喜欢侍弄侍弄院儿里的花草树木。在老柳眼里,那些优雅下垂的枝条,就如母性温情的臂弯,那一树颤颤悠悠的石榴,宛似一个个鲜活曼妙的福娃,还有那虬曲苍劲的各路主干,姿态,神韵,色彩,光影,无处不启迪着他的感悟和灵性。自然的神奇,是再高明的书画都无法比拟的!老柳常常这样想。每天,四大班子和各部、局、办上下班的人,无论多匆忙,都忘不了同老柳打个招呼。随着那一树石榴越变越大,越变越红,一院人的目光渐渐地都聚焦到了石榴树上。今年结的石榴也确实特别,开始是一抹一抹的出彩,像点了胭脂,接着又像涂了洋红,再后来就变成通体蜡红了!每逢雨后乍晴,被洗得一尘不染的红石榴,让清新的阳光一照,更显得明艳悦目,可人地忽闪着一坨坨诱人的光泽。上下班的人,早就看得垂涎欲滴了!实在忍不住的就问:老柳,石榴可熟吗?年年都是老样子,老柳总是笑笑回道: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其实,老柳也不是只关心花草树木,也观察人。不过,老柳观察人的时候,别人是不易察觉的。老柳很睿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老了就成精了,许多事想通了也看破了,就不再迷惑了。老柳的小北窗,正对着办公楼,那一楼的景致和故事,就像老柳的一本闲书,他无聊时就时常翻翻瞅瞅,就是不瞅,有些人、有些事的走向、过程和结局,他也预料得到。坐在小窗里面,老柳正想着呢,想宣传部新来的毕小红。硕士生,考进来的,不仅才情高,人长得更是一块美玉,且美得叫人提着心。起先,老柳觑见,小红常倚在大西窗里看他,看花园,看院里的朝暮变化;渐渐地,小红就搀和进中窗里,和办公室的科员们一块儿看;后来,小红就入了东窗,同何昆仑一块儿指指戳戳地看,再后来,俩人越靠越近,肩碰着肩,一块儿看得愈发频繁了……
三
傍晚的阳光,斜透过大玻璃窗,把部长室的东墙镀得一片辉煌。何昆仑立着笔挺的身躯,两眼很有意思地盯着窗外的石榴树入神,斜向西北角的一弯枝桠下,高高低低的悬垂着许多的石榴。其中有颗异常壮硕的,特别养眼,估计已达一斤,那是何昆仑眼中的宠儿,每日必看。那颗石榴鼓着圆圆的肚子,沐在斜晖里,红瓷瓶一样洇着美艳的酡红。何昆仑痴迷地看着,沉浸着,他觉得,那很像小红的香腮;要是小红吃醉了酒,她的粉腮一定是这个样子!何昆仑想。接着,他开始搜索院子里另外的景象,看着看着,脸上就悄悄地浮游出一袭浅笑。他觉得有戏,就赶忙拉开门对梁秘书说:问问毕小红材料打好了没有,叫她送过来。好!部长。梁秘书边答应边去敲打字室的门。转脸的工夫,小红就进了部长室。随着小红的到来,部长室立刻氤氲起一团淡雅的梅蕊的清香,还有一股又纯又爽的青春气息。瞅瞅何部长的神情,小红笑了问:部长,又有啥好段子要播?快来快来,部长说,现场直播!小红又是一笑,那红唇、皓齿、明眸,煞是好看。部长牵着小红的胳膊引她到窗前说:快看,老柳要抓贼呢!叫你过来看一出好戏。
老柳隐在西园的木槿花树后,一动不动,他正监视着一个人。那人是从下边乡镇来的司机,打从停好车,就开始绕着石榴树转悠,而且轨迹的罗盘是越绕越小。最终,好似再也扛不住诱惑了,四下里探探,觉得没人,便偷偷举手,拧下了那个何部长最钟爱的又大又好看的石榴,然后捂着手,匆匆地走回他的车里。何部长一愣,等反应过来,不由得搓手顿足说:可惜可惜!然后无奈地又转脸去看老柳,结果,部长很失望,小红也很失望。老柳看着这一切,却始终原地未动。杀戏了!?小红问。部长说:杀戏了!然后两个人对望着,噗嗤都笑了。
老柳也看完了。看完了,就从西北角鱼一样遁入楼后的花园。约莫二十分钟后,才从东北角的楼后绕出来。他走到东南角自己的小房门口,停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前边的大停车场向西,若无其事地散步。等走到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他突然猫腰敲了敲车窗。深茶色的玻璃徐徐降下,探出一张年轻的笑脸,问:老师傅,有事儿?老柳眉眼儿都堆着慈祥,春风和煦地说:石榴又酸又涩吧?年轻的脸立刻起了赤潮,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呜噜了几下,最后才母鸡憋蛋似蹦出一句:不光酸涩,还苦!老柳笑了,说:小伙子,跟你商量商量,不管吃就把它借我用用,可以吗?年轻司机略一迟疑,便转身抓出那个剥去一块皮的巨无霸一样的大石榴。老柳接在手里,说谢谢。随后又意味深长地说:滋味光你知道哪行,得让其他人也知道知道!
四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人们发现,石榴树前的黑麻石双人椅背上,赫然展览着那个硕大的烂石榴;石榴下方,有一块纸箱板,用图钉钉一宣纸斗方,右上角用章草很风神地写着五个小字:不信你尝尝;中间上下跳排着四个憨态可掬的墨猪样的大字:石榴正酸;左下角又是潇洒的章草款:辛卯白露日蘖哉书,并加樱颗朱印一枚。上班的人围了一拨又一拨,他们不是在品石榴,而是在品那四个比石榴还可爱的大字。不谙书法的人只是觉得那四个字很搞笑,似乎还有点滑稽;而通晓书理的人,却看得如醉如痴,不忍离去。有人突然想起手机,就掏出来拍;于是许多人都跟着拍。那四个字极巧妙地把颜体和魏碑取舍在一起,乍一看,字写得很臃肿,仔细看又有些诙谐,再往深里品,那字就越发显得气韵雄浑了!
那斗方何昆仑也看了,而且看得爱意绵绵,心仪手痒,直到进了办公室还眯着眼细品慢咂。何昆仑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人,诗词歌赋,戏曲、广播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办公室里,梁秘书带着大家正挤在窗前叽叽喳喳地高谈阔论,见部长进来,大家蜂蝶扑花似的转身围拢来,吵着嚷着要听听部长的高见。何昆仑有滋有味地微晃着光亮的大脑门笑道:你们真是一群活宝!梁秘书说:部长,老柳头这幅字到底写得怎么样?何部长绷绷嘴,又点点头说:怎么样?在他的书画作品里,这幅字应该算是极品,对,绝对的极品!哇塞——大家一通唏嘘。何部长展示台风似的,原地走了两圈,然后优雅地弯腰,把嘴附在梁秘书的耳边小声说:这幅字绝对是宝贝,过几天,你想想办法,趁老柳不经意的时候给我弄过来!梁秘书说:跟老柳打声招呼,叫他给你留着不就行了。唉——,何部长说,那样显得太轻描淡写了;想想,这幅字要是被人窃走的,该有多神秘?窃书无罪嘛!一幅好字,如果再有了故事,老柳该是何等的受用?噢!梁秘书会意地笑了。然后说:放心部长,这事儿交给我了,略施小计而已。
大院里惦记这幅字的并非何昆仑一人,而打它主意的更不只梁秘书一个。接下来的日子里,有许多双眼睛,像探雷器似的扫描着老柳;每个人都想趁老柳顾头不顾尾的时候,瞅个破绽顺手牵羊。然而每次机遇,都是在即将得手的节骨眼上,老柳就幽灵般地突然出现,而且适时又巧合。一次次的尝试和失利,使众位高手渐渐打消了闯幸运的贪念。游击了半个月,梁秘书也只好望书兴叹,他对部长发的豪言壮语也不得不咽回去,而后偃旗息鼓。
临近中秋节的前三天,大家突然发现:那幅斗方不见了。于是大家就想:这回石榴可能是熟了!
当天下午,石榴树就成了老圣诞树。说是老柳发话了,各科室都知道了:石榴熟了!忙了一天的人们纷纷走出办公楼,各自悠然地走到石榴树下。大家都很文明,说着,笑着,指点着,互相礼让着,开开心心地随手摘一个,半是品尝半是把玩,很是热闹。老柳还搬了把椅子,够不到的就站上去摘。大家其乐融融,老柳更是笑盈盈的,仿佛他真成了圣诞老人。老柳一边和人们打着招呼,一边觑着眼细细地瞄,瞄人们摘石榴时的各种姿态造型,神情意趣,和群体氛围。不过,面朝西逆着光的老柳,仍时不时斜一眼侧面的大站窗;最后,他见树上的石榴摘得差不多了,便微笑着对侧面的大站窗指了指。
宣传部办公室里,一群人正挤在一起看“西洋景”呢!都看得到了忘我的境界。若不是老柳对他们指了指,他们还在继续忘我呢!受大家的委派,不大会儿,梁秘书就举着几个又大又漂亮的石榴,笑笑佛似的跑回办公室。他进门就嚷嚷:都来都来,各位尝尝鲜。小红说:慢,先挑个大的给咱部长!那是那是,梁秘书哈哈腰说,给,这一个个头大,快给部长送过去!说完诡秘一笑。
部长也在他窗前站着呢。闻听敲门便说:请进!接着扭转身迎着进来的毕小红颇有气氛地道:嗨嗨嗨,仙品到了!小红说部长你尝尝。部长说小红你别走,这个石榴咱来一起品品!小红绷着小嘴,憋红了脸,使尽了吃奶的劲,才把那个大石榴抠开,结果,石榴子儿还蹦了一地。一人一半儿!小红说。看着窗外的景致,他俩开始品石榴。汪着水的石榴子儿,味道格外新鲜,和着石榴皮特有的药性气息,整个部长室立刻被浸润得清爽无比。部长神情微熏,觉得石榴的味道异常浓郁,只是依旧有些酸,至于甜的感觉,好像若有若无,即是有点,也很飘渺,且飘渺得有些似是而非。窗外,一树石榴几乎摘光了,只在料峭的高处,还留着三个不大不小的石榴,于幽蓝的天空里,有些孤单地荡悠着。小红说:部长,咋还留着几个呢?部长说:咱的人都很文明,很自觉,那几个是留给老柳的,年年如此;老柳呢,就用来压树,就是让树不显得太空的意思。那老柳头啥晚儿摘呢?不清楚,一旦树上没了石榴,便没人再注意这些了。俩人吃着说着,慢慢的,就觉得牙龈、舌根有些青涩了。于不经意间,俩人便先后将各自手中还没有吃下几颗子儿的石榴,很随意地丢弃到了脚下的废纸篓里。
五
时间像抓不住的鲶鱼,匆匆地游走,转眼又过了重阳节。老柳坐在他的小窗里,既无心写,也无心画,蹙着眉头,略带忧郁地凝望着办公楼。焦点就聚在何昆仑的落地窗上。大窗两边的帘子,过去总是半扎着裙带腰,上半部对称地披垂着两个扇形的半圆,像戏台上的边幕,常年不变。可最近一段日子,开始是裙带突然不见了,帘幕变了直垂。逐渐地,两边开始向中间合拢,透明的区间被越挤越小……整个下午,老柳就入神地看,若有所思地看,直看得黄昏满院,下班的都走尽了,他仍旧没动地方。
天将擦黑,何昆仑的车就扫着两束强光开回大院的停车场。熄了灯,叽哇一声又锁了车,何昆仑晃着他那高大的身躯,乘着幕色走向办公楼。
昆仑!——听到一声喊,何部长转脸朝东望,见老柳的小门开了,背着一袭微光,老柳正向他招手。何昆仑舒展了一下双臂,缓缓走过去。老主任,吃过啦?何昆仑亲切地问。吃过了吃过了!老柳一边应着一边招呼道:来来昆仑,屋里坐会儿,我有个小礼物送你。老柳的小房很逼仄,一方写字作画的案子,挤着张小床。老柳掂一下椅子背说:坐坐!何昆仑微笑着说:别客气老主任,又不是外人,我坐床头。嗨,老柳说,还啥主任!我就是个看门的。唉——何昆仑叹口气说:老主任,这些年委屈你了!老柳连连摇着手说:哪有啥委屈。这些年能留在这儿,新的旧的、老的小的都对我这么好,我柳蘖哉知足喽!说完,老柳把一个皮已经木化的石榴双手递给何昆仑。何昆仑赶忙接过,摸了摸,觉得像砣生铁。橘黄的灯光,折射着老柳异常慈和的目光。他轻轻地说:昆仑,尝尝我这石榴咋样?何昆仑笑着点点头,一边剥一边问道:是咱那树上的吗?这都过重阳了,你咋还放着呢?不不,我才摘下来!别打岔,你先品品再说。老柳极有意思地望着何昆仑。
何昆仑似乎领会了老柳的意思,很熟练地剥了一把石榴子塞进嘴里。按照老柳的指示精神,他眯着眼,慢慢地咀嚼,品味,只那么一会儿,何昆仑突然张开他的大眼,忽闪出两道惊奇的光芒——哎呀!我的天、我的天!老柳问:感觉如何?何昆仑异常兴奋地道:太美了太美了!甜而不腻,令人口舌生津,甘醇极致,竟无丝毫异味,真是仙品!老主任,我这辈子品尝过许多驰名的特产石榴,可笑的是,从不识石榴的真味,它竟然会这么美!是啊,真味。老柳若有所思地道,人要想品得真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何昆仑似有所悟地问:老主任,你能说说这石榴如此甘甜的出处吗?老柳笑了,说:昆仑,这回你问到点子上了。你想想,雨量充沛的夏季,是石榴成长、定型的时段,刚一入秋,不待它入味,便被摘取了;可我这石榴,历春夏,过中秋,越重阳,斗风霜,吸足了日月精髓,沁透了蜜脂,能不甘醇?!何昆仑悟了道似的一拍大腿:老主任,我明白了!——明年这一树石榴,咱也想办法叫它过中秋,越重阳!老柳深情地望着何昆仑,摇摇头,然后叹口气说:石榴最好看的时候,惹眼,神仙也看不住啊!何昆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接着,老柳作总结似的加重语气道:世人多被色诱,而不顾其味;待知其味时,为时已晚矣……
何昆仑不知不觉地低头沉思,好半天缄默不语。
昆仑,老柳慈和地说,你可是咱大院的一杆旗呀!从戎戍边,爬冰卧雪,舍生忘死;回到地方,点头哈腰,勤勤恳恳,熬到今天的出人头地,不易呀!想想当年初来咱大院,你们夫妻,那可是少有的郎才女貌,谁不羡慕!?
是啊!老主任,人生真的是很不易啊。何昆仑真诚地笑笑,然后站起来轻轻地说:一会儿毕小红要来加班赶材料,你告诉她,我有事,提前回家给夫人过生日了!说完对老柳温情地摆摆手,走出小屋。
等等!灯影一闪,老柳边喊边追了出来。礼物你还没拿呢!说着递过一方折叠好的宣纸。何昆仑说:谢谢老主任,这又是你的得意之作吧!老柳笑着说:涂鸦而已,留你糊墙吧。
告别老柳,何昆仑启动了他的车,匆匆离开大院。他边开车边顺手打开那方被叠得很整齐的宣纸,四个熟悉的大字立刻展现在他眼前:石榴正酸!何昆仑不由得一阵惊喜,惊喜之余,又突然拍拍自己光亮的脑门,调侃地一笑——老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说。随后,又有些茫然地定了一会眼神。想,大概自己需要平静一会儿。于是,就把车慢慢地打到路边,挂上双闪,然后熄灭了车内的灯。在黑暗与沉默中,他略微沉静了那么一会儿,接着,手机一闪,荧光就映亮了他紫兰的面孔。他最后想:该给她发个信息!是的,该给她发个信息。
信息发完了,何昆仑重新启动了发动机,车子随着方向盘的转动,又优雅地上路了。过了几条街,不大会儿,便静静地停在一处街边,这时,一个身影一闪,就坐进了车内。随着车门的关闭,何昆仑的车子像一颗黑色的流星,悠然划过霓虹闪烁的幽深的夜市。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