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渊：传奇易寻，真情难得

汤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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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晚清重臣张佩纶，外祖父是李鸿章，还有一个享誉中外的侄女张爱玲，自己又有美貌又有智慧，张茂渊高冷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在张爱玲的笔下，她是机智的职业女性，也是冷淡的亲人，似乎跟谁都不亲近，跟谁都不愿有过多的牵扯。只是，再高冷的女神碰上爱情，也会低到尘埃里，并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与李开弟的邂逅，发生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在前往英国的轮船上，看着翻卷的浪花，她吐得天昏地暗，觉得旅途漫长得无边无际。柔弱的年轻女子是最易博得同情与关爱的，一杯白开水，便开启了张茂渊与李开弟的人生旅程。

对于陌生人的关爱，张茂渊感激不已，况且这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才子，能陪她天南海北地聊天，能陪她看夕阳西下，能将披肩裹在她瘦弱的肩头，也能为她用英语朗诵拜伦的诗。

心底有喜悦呼啸而过，像起风的海，一浪高过一浪，寂寞的旅途忽然就花香四溢了。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两个人心心相惜，对着一朵浪花，不管是静默半日还是喋喋不休，都会觉得自然舒适，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时光。

在异国他乡，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这两个心意相通的人自然免不了交往。感情在一日日的交往里，如锅里的水，一点点升温，稍有不慎便会沸腾。

奇怪的是，他们的交往一直平淡如水，不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更没有缠绵悱恻海誓山盟。情窦初开的张茂渊，心里肯定有过淡淡的失落，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保持距离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他有婚约在身。

在那个恋情自由的时代，他选择遵守婚约，不管是因为爱得不够，还是思想迂腐，张茂渊都选择了谅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一个不因情感波动而逃避责任的男人，比情圣更让人高看一眼。

张茂渊的爱情之花还未盛开，便在风雨里凋零。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自怨自艾，更没有与伤自己的那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她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李开弟的婚礼上，送上自己的祝福。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爱情是你情我愿，他不曾负她什么，她也无需摆一副怨妇的样子。

她就是这样爽朗的女子，不依赖，不怨愤，坦然接受一切。此后数年，她走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看过很多风景，始终坚强而努力地生活。只是她不曾再爱过任何一个人，不喜欢热闹，喜欢宅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人生，连侄儿也不愿意接待。

与此同时，她却与李开弟一直保持着联系，不以爱情之名，唯用友情维持。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热情了，而这热情居然维持了50多年。她这般冷淡的人，与另一个人相隔万里，却情意相连，若非心中有情，怕是风筝早已断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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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开弟对张茂渊也很不一般。

因为战争，张爱玲无法赴英就读，只能在香港读书，张茂渊请在香港工作的李开弟做张爱玲的监护人。李开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对张爱玲一直如父辈般关爱有加，即使他不得不离开香港，也找了妥帖的人继续照顾。

若心中不把张茂渊看得颇重，又怎会把她的侄女照顾得这么好？

只是一切也仅仅到此为止，只是友情比一般人浓一些而已，没有暧昧，亦没有往前跨越一步。他们都是爱得分明的人，不能爱，便不伤害。他们的交往也没有瞒着李开弟的妻子，一切都是那样光明磊落。

后来张茂渊回到上海，有不错的职业，有不菲的遗产，更有朋友出出进进，但她始终孑然一身。李开弟回到上海后，一家人和张茂渊经常走动，仿佛所有的人都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对她极为亲近。

如果时光就这样静静流淌，就这样过一生，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可是，一场浩劫将所有人的生活统统打乱。

李开弟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已近古稀之年的他，每日弯着腰，在弄堂里清扫垃圾。那个在船头口若悬河的才子，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变成了一个糟老头。

张茂渊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的家世成了拖累，家财早已散尽，生活很是拮据。即便如此，她还是从不多的家用里省吃俭用，挤一些出来接济李家。

她经常到他“改造”的地方去看他，去了也不多说什么，默默地撸起袖子，卷起裤管，接过他手中的水桶扫帚，用弹钢琴的纤纤玉手，干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儿。

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所有的亲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给了他最温暖实在的关怀。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和渐白的头发，惊觉她已是美人迟暮，他的心里一定弥漫过无边无际的愧疚与怜惜。

只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都已经一去不返。

那场磨难也拖垮了李开弟的妻子，在医院抢救的数月里，张茂渊日夜守护在病床边，衣不解带。她如此高傲清冷的人，连亲人都不愿太过亲近，却为他担起了照顾病人的责任。

不管在外人看来她多么不近人情，多么高不可攀，在他面前，她始终有一颗最卑微的心。只要能让他好过一些，她宁愿不好过一些。

友情维持了太多，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实，那不是友情，而是爱情换了另一张面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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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妻弥留之际，拉着张茂渊的手，郑重地把一生的爱人托付到她手中。这个女人，怕是早已看出了他们友情之下的爱意吧？既然他们选择了不伤害，那么，她亦愿选择成全。

可能直到所有的阻碍都消除，直到有人亲口说出花好月圆的结局，张茂渊才清楚地知道，她与他真的不仅仅是友情，没有哪段友情可以完美到这个地步，没有哪段友情能够让她做如此多的改变。

感情压抑了太久，一旦释放，便势如火山，怎么拦都拦不住。

在78岁那一年，张茂渊终于做了幸福的新娘，与那个自己等了50多年的人紧紧牵手。

时间的河流奔腾不息，将那些细碎轻浮的东西带走了，留下的便是金子一般珍贵的东西。

她已不再年轻，昔日姣好的容颜早已皱纹横生，他也变成了一个驼背的糟老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情感早已超越这些外界的肤浅与浮躁。他们见证了彼此最美好的年华，一起经历了人生最灰暗的低谷，现在，再一起携手看夕阳西下，看岁月安稳，时光静好。还有谁可以如他们这般，缔造如此波澜壮阔的传奇？

83岁时，张茂渊患癌，李开弟悲痛不已，托遍朋友，为妻子找了最好的癌症专家。他一边为她的病情忧心忡忡，一边在病床边端茶倒水，殷勤备至地逗妻子开心，并始终对她封锁消息，不让她因患病而惶恐。她双手颤抖，想给友人写一封信，又嫌字迹太丑，他便在灯下一笔一画地重新为她誊写一遍，见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只愿她开心一些，永远不被烦恼侵扰。

他带她到广州的女儿家过年，热热闹闹的一个新年，让她品尝到了寻常的烟火幸福。他带她四处观光，并随身携带着药，她只要稍稍皱眉，他便紧张地拿出药，喂到她嘴里。满头银发的他们，走到哪里都是最动人的风景。

他拼尽一切，只希望能多挽留她一分钟，希望给她的人生多涂上一抹亮色。而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愿景。癌症后期，医生说她只有3个月的寿命，而她顽强地坚持了两年零3个月，让医生都大为惊叹。

50年的等待，换来12年的相依，有人觉得张茂渊不值，但爱情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或许在她眼里，那等待的50年也是有千般滋味、万般美妙，爱情之所以经久不衰，皆是因为它常常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呈现。

只要有真情，即使相隔千里，跨越万年，也终将温暖彼此。

（责编  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