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是多久
2016-01-07陈浩武
陈浩武
1904年的秋天,柏格理牧师满怀传道的使命,只身来到石门坎。
2015年的秋天,柏格理的孙子史蒂芬先生,携夫人和一双儿女来到石门坎,寻访祖父的足迹。祖孙出现在同一空间,前后时空跨越110年。
100年,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叫沧海桑田。
从柏格理牧师到石门坎,到他的后人史蒂芬先生到石门坎,历史和今天重新握手,这是一件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
现在看来,柏格理走进石门坎,既是上帝对他的眷顾,也是神对苗族同胞的眷顾。柏格理来到石门坎,给苗族同胞带去了一束光。“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一束神性之光、一束理性之光、一束文明之光。
说是一束神性之光,是因为柏格理把基督教的信仰带进了石门坎,在大苗人大规模的皈依基督的同时,他们抛弃了原来的多神教、拆毁了那些污浊的花寮房,结束了巫文化时代,让基督信仰的光芒,照耀了乌蒙山区古老的大地。
说是一束理性之光,是因为柏格理在这里大办教育,他和他的传教士团体,先后在以石门坎为中心的乌蒙山区,创办了120多所学校,培养了大量的苗族精英。还通过编写的《乌蒙山区平民夜读课本》,在整个苗族、彝族地区大规模扫盲,提高了苗人和其他少数民族同胞的整体文化水平和文明水平,从而跨入先进民族之林。
说是一束文明之光,是因为柏格理不仅仅把足球、游泳、现代医疗体系、麻风病院、邮电所、双语教学等这些具有现代文明符号的事物引进到石门坎,更重要的是柏格理为苗人确立了国家和民族观念。
生活在莽莽荒原的大苗人被朝廷视为“生番”,他们不在国家和民族的政治范畴之内,国家不向他们征税,也不承担对他们的教化义务,使苗人长期处在一种蛮荒的状态。柏格理发明了苗文并创办了学校,他编的识字课本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中国人,我是苗族人。他第一次在苗族的语言中加入了国家、民族的概念;他第一次用文字表达了苗族对国家的认同。
他在1905年创办第一所学校的时候,还是清朝末年,这个学校的名字叫石门坎学校;但在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柏格理把这所学校改为“光华小学”,以表达苗人对国家的认同。从这点上讲,柏格理不仅是在普及教育,他还在普及现代国家、民族的概念。
这束光持续了百年,百年后,柏格理的后人史蒂芬先生来到石门坎。他所看到的,是当年他的祖父带来的那束光,今天还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在柏格理的墓地前、在苏科寨的教堂、在长房子的会议室,史蒂芬及家人受到苗族同胞热情的欢迎。我相信他们会从这一张张笑脸和鲜艳的苗族服装上,看到他的祖父当年在这里的辉煌、由他的祖父所传播的基督大爱在苗人心中播下的爱的种子,已经开出了丰硕之花。虽然史蒂芬先生不是以一位传播光的使者的身份前来,但是他的确可以看到,他的祖父当年的努力所带来的那束光芒,今天还在闪耀……
今天的苗人,包括苏科寨的教友,他们在那里载歌载舞,朗诵诗篇,唱赞歌,欢迎柏格理牧师的后人,他们的这些行为就是对百年前柏格理牧师所带来的光的延续、回应和感恩的报答。我相信,史蒂芬和他的家人,一定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的祖父在苗族同胞心中的分量。
我在想,从明代耶稣会开始,到马礼逊、到戴德生创办内地会,西方的传教士在中国跋山涉水、筚路蓝缕、艰苦奋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把神圣的大爱在中国传播,柏格理牧师是这支队伍当中的—位代表,他是千千万万在中国传道的圣贤们的—个缩影。
回过头来看,这些传教士的艰辛,成果怎么样呢?
如果以基督教信徒人数来看,柏格理在昭通传教时期的1893年,中国的基督徒是5.5万人;到1949年柏格理们离开中国大陆为止,中国的基督徒有多少呢?76万人。百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的基督徒有多少呢?朝野一致比较认同的统计数字是8000万人。也就是说,从1949年到现在,60年过去了,中国的基督徒数量大约增长了100倍。
按照这个统计,信仰基督教的人口占中国总人口百分之六左右,这并不算一个很高的比例,但是8000万这个数字,严格来讲也是一个非常大的群体。我想,这一串数字的变迁,其实是中国人对柏格理牧师,以及对柏格理所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在中国艰辛努力的回应;同时它也说明,这种神性之光、信仰之光会越来越多地覆盖着这片东方大地,因为它背后所代表的是爱与公义。
怎样看待基督教人口、基督教信徒在中国的迅速增长?其实,只要仔细观察一下中国当今社会就会找到答案。大家都会痛彻地感受到,虽然这些年来我们的物质财富在不断涌入,我们的GDP在不断增长,但是我们的精神层面并没有相应地丰富起来,甚至恰恰相反,我们处在一个信仰荒芜、道德沦丧、社会价值观崩溃的危急状态。人们在享受现代物质文明的丰富的同时,精神上处于一种普遍焦虑的状态,一种人心无法安顿的状态,—种普遍需要救赎的状态。
人是有灵魂的,人不会简单地满足于物质的享受,人最终是要找到精神的终极关怀。中国人心中的彷徨、焦虑和心灵的无归依感,会形成庞大的推动力,使人们去寻求精神价值,去寻找精神资源,去寻找精神救赎,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一部人类的文明史,既包含着生产力和科技的发达和进步所带来的物质财富的涌入,同时也包含着那种体现公义、体现大爱、体现高尚的道德伦理的宗教信仰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因为人同时生活在物质与精神两个领域,我们不仅要满足物质的需求,还要满足精神的需求。从这个数字上来看,近百倍的增长恰恰说明了人类向着文明方向发展的—种呼唤、一种努力、—种回应。
我们虽然看到了进步,但也不能太乐观。史蒂芬先生给我们讲了—件事1997年,他的亲姐姐和姐夫到了中国,在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他的姐姐是一位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特别希望借这个机会去寻访石门坎。经过申请和有关部门同意,他们到了石门坎,当时是由昭通教会的黄牧师和黄牧师的母亲—起陪同他们去的,但是他们刚刚到达石门坎,马上就被通知到当地警察局去接受讯问。姐姐告诉史蒂芬,那个警察脸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喝了酒,态度非常粗暴。史蒂芬的姐姐和姐夫怕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到陪同人员,于是他们在石门坎连饭都没有吃就马上离开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心酸的回忆。柏格理的后人不远万里来到石门坎,受到的却是这样的待遇!不过这也不奇怪,从20世纪50年代起,这束光就时断时续,有时细若游丝,命悬—线。直到今天,离石门坎几千公里以外的浙江温州,还在发生大规模拆毁教堂十字架的事件。
我还没来得及和史蒂芬先生及其家人交流他们在中国、在石门坎访问的心情和体会,但我看到了斯嘉的文字——史蒂芬在石门坎深情地说上一个百年,我的先辈和你们的先辈们一起,希望再延续一个百年,我们和你们在一起。
大洋两岸,期待是完全一致的。
一百年过去了,但是一个新的百年已然开始!
这就是石门坎的魅力。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