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石门
2016-01-07朱正琳
朱正琳
微信群里有人叹了一句:“什么时候再去石门坎看看!”几乎是自言自语。不料群里反响热烈,报名要求同行者众,一个感叹瞬间变成一个动议。群主陈世和当机立断,出面组织安排;群友蔡瑞民自告奋勇,承担起“后勤”工作。一行16人,平均年龄六十好几,说走就走。9月12日上午从贵阳出发,9月14日晚返回贵阳,行程紧凑,动机单纯:真就是想去“看看”。当然,今年9月15日恰值牧师柏格理逝世100周年忌日,此行也可说是去扫墓。
石门坎是因柏格里牧师而得名。当地原有断崖形似紧闭的天然石门,1905年柏格里牧师由此进入,像是选择了“窄门”,因为“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柏格里据此将此地命名为石门坎,后来更使其名扬天下。关于石门坎和柏格里牧师的故事,我们一行人都不陌生。我们当中有多人曾经来过此地,有的且不止一次。即使没有来过的,也大都读过相关的文字。我们群里就有《寻找那些灵魂》的作者王大卫君,10年前他5次探访石门坎,历经艰辛写成此书,堪称是先行者。此次他因有事未能同行,让人抱憾,但出发那天,每个人的车位上都放着一本他事先安排赠送的《寻找那些灵魂》,却让人眼睛一亮,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们是9月13日中午12时才抵达石门坎的,在那里总共只停留了三个半小时。石门坎地方不大,值得一看的遗址却不少。有研究者说过:由于柏格里及其后继者的努力,“关于石门坎教育和卫生的成就,文献上记载着许多个第一:创制苗文,结束了苗族数千年来无母语文字的历史;创办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小学;建威宁县第一所中学;培养出苗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在中国首倡和实践双语教学;开中国近代男女同校先河;倡导民间体育运动;创建乌蒙山区第一个西医医院;乌蒙山区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预防天花的地方;创办中国最早的麻风病院;建立中国第一所苗民医院……”还有不是“第一”但却同样深刻改变了这个地区的教堂、孤儿院、农业技术推广站、纺织技术推广部、纺织厂、邮政代办所等等。
我们参观到的遗址有:石门坎苗文溯源碑,正反两面各用苗文和汉语记载了柏格里与汉族学者、苗族学者共同创制(今人称之为)
“老苗文”的源起与过程;苗民小学,其中有女生宿舍和女教师宿舍;游泳池,建成于1912年,当为贵州第一个泳池;足球场,一度被称为贵州足球的摇篮;收发室遗址,当年来自国内外的信函,只要写上“中国石门坎收”即可寄达……我们没有看到医院遗址,只是远远看到麻风病院所在方位。孤儿院、邮政代办所等也未见到。可以想象还有其他一些“消失了的文明”。要躲过数十年的风刀霜剑,确实不是易事,哪怕是“遗址”。
我们所游之地,只是当初的一个“中心”地带。从这个中心地带辐射发散,方圆几百公里,跨川滇黔三省,一百多所学校伴着一百多个教堂星罗棋布,形成了一片“文化高地”,可谓盛极一时。《贵州苗夷丛考初稿》一书在言及当时盛况时说:“四十年来大花苗之进化一日千里。”论者认为也不算夸张。因此,我们此行所见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信手翻阅一下大卫君所赠之书,检索一下大卫君10年前足迹所到之处:凉风坳、幺店子、咪洱沟、大湾子、青树林、梅子坝、拖姑梅、核桃湾、长海子、龙街、四方井、中水、彝良、昭通……比较起来,我们此行怕是连蜻蜓点水都说不上了!
不过,我们仍有一种游故地访故人的感觉,一点点旧日踪迹就能激发起联翩想象,倒像是在回忆往事。原因想来也简单,石门坎和柏格里的故事在我们心中有如陈年老酒,早已窖藏多年了!在我们的想象或“回忆”中再现的,是当年这片“高地”上居民们的种种生活景象:“以前手中从来没有拿过一本书的人,开始学汉字。在那里,愚昧的山里人握着书徘徊在房前房后,默记着他们的课程,从晨到晚直到深夜。”;“一天波拉德夫人坚持要她丈夫回自己房间躺下,使他离开人群以便得到休息。没有隔多久,波拉德夫人上楼看他是否入睡,竟发现十多个苗民在她丈夫的床边,听他讲话。”;“我父亲他们初去昭通学读书时,学读‘太初有道,回到家时把‘道字忘记了。只好备办干粮又去远隔300多里的昭通学一个‘道字。”……。还有,酗酒的戒酒、吸毒的戒毒、赌博变成运动会、多妻制变为一夫一妻制……北大陈浩武教授有评论:“石门坎就是一个用信仰和文化活生生改变社会的样本。”我们深有同感,但让我们感念至深的还有柏格里的人格。套用司马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柏格里留在这里的一景一物,都让我们“想见其为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感觉到柏格里的人格力量,就不难理解他的那些对这片土地不离不弃的后继者们,例如婉拒蒋介石的延聘而坚持回乡办学的朱焕章校长。
最后一站是墓地。柏格里牧师的墓碑旁并列着高志华牧师的墓碑。来前曾听说,1955年在贵阳自杀身死的朱焕章校长的遗骨近年也从贵阳迁回此地,但却未见其墓。返程途中方获悉,迂回的朱墓是在另一座山上,憾!事先没有筹划怎样祭奠,只是有有心人从贵阳带了一大捧鲜花上车,正是为此刻准备。临时议定,鲜花分发给每个人,先集体列队鞠躬,再由个人依次陵前献花。于是,鞠躬、献花、鞠躬,礼成。很简洁的一个仪式。即兴附加的一个节目是,有才女之称的刘兵君邀阿丹君与她联袂,声情并茂地朗诵了题为《仰望石门》的长诗。诗是刘兵君头天晚上写成。诗朗诵的余音未了,耳边厢又听得唱赞美诗的歌声。歌声是从墓地山脚的教堂里传来。走近一看,教堂里满目的苗族盛装!指挥位置上站着一位同样盛装的苗族妇女,背上令人醒目地背着一个孩子。一行人的目光全都聚焦于此,刹那间,赞美诗的庄严中分明透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柔和。后来我们得知,那首赞美诗题为《主安我怀》。
此情此景,也让我们情不自禁地遥想当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初两年里,当战争的骚动与喧闹响遍西方的时候,柏格理正巡行在那些与世隔绝的村寨,把他的心血倾注在被忽略了的人们身上……当他与同他一样的其他人的数百件事情加在一起的时候,就比在地球的另外一边正在进行的毁灭性行动,显得对于人类来说更具有深远的意义。”是啊,得记住柏格里是死在“一战”期间。就在1914年,“一战”爆发的当年,柏格里从英国带来一粒树种种在了石门坎。这棵百年老树至今还站在当年的校园中,高大强壮,蓬蓬勃勃。世界的沧桑巨变,一次又一次的“毁灭性行动”,也没能挡住这棵老树悄无声息的生长。让人不由觉得,它或许竟象征着柏格里当年在人心中开创的事业。
从那个小小的教堂离开之际,我想起的是《新约马太福音十四章》里的话:“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种种子里是顶小的,等到他生长起来,却比各种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树,空中的飞鸟可以来停在他的枝上。”